《天使爱美丽》这部电影相信很多朋友都看过。我自己看这部电影其实不算早,是大学时候才补的课。当时只是觉得名字翻译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一直错过没看。但看罢之后,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种温暖的画面色调,手风琴的配乐,还有那种轻巧、略带调皮的叙事方式,都让人耳目一新。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部电影,那大概是“浪漫”——一种法国式的浪漫。但“浪漫”只是表象,真正支撑整部电影的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角色:艾米丽。
在暖色的滤镜下,在不紧不慢的节奏里,她穿行在巴黎的小巷中,以一种古怪、执拗、又温柔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她的性格里有童话,也有现实,有不合群的孤独,也有细腻的善意。可以说,这个角色几乎是撑起整部电影魅力的全部核心。
电影一开场,用极快的节奏交代了艾米丽并不快乐的童年。语气轻巧,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幽默,仿佛要用喜剧的节拍把那段灰暗的记忆轻轻带过。
有人曾将《天使爱美丽》与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相提并论,因为这两个角色都有着不幸的童年。但我们在看《天使爱美丽》时,并不会觉得她“惨”。她的童年虽孤独,但导演没有用沉重的方式去展现它。相反,我们几乎是一眨眼就走完了那段成长的旅程,接着便看到艾米丽离开家庭,在城市中慢慢舒展成一个既倔强又可爱的年轻姑娘。表面上看,她似乎毫无创伤地走过来了。但电影很快让我们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影片中的艾米丽,住在一座典型的法国老公寓里。虽然整部电影里关于她公寓的镜头不算特别多,但涉及的空间却很完整:厨房、浴室、客厅、卧室,甚至连马桶间也出现了一次。因此,我们可以建立起对艾米丽公寓的完整印象。
这个房间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它的颜色——准确地说,是红色。相信对于许多观众来说,这应该也是他们对艾米丽房间的第一印象。红色无疑是这个空间的主调,是贯穿整个居所的底色。
我在中文互联网上查阅了不少关于这部电影的资料和影评,几乎所有人都会提到这部作品的色彩搭配。最常见的说法是“红配绿”,甚至有人调侃“红配绿,赛狗屁”。这当然是我们文化里的一种成见。但稍有设计经验的人都知道,红与绿是标准的互补色,色彩张力极强,用得好时可以非常出挑。只要稍稍调整色调与饱和度,并控制好两者的比例,红与绿的对撞不仅不俗气,反而会制造出一种别致的视觉冲击。而《天使爱美丽》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范例。
关于这部电影的色彩运用,其实现在在社交平台上已经有许多讨论,尤其是红与绿的搭配,技巧层面自有设计师们去分析。但我想说的,是一个看似简单却颇耐人寻味的细节:在《天使爱美丽》中,红与绿的使用,是被刻意分配在不同空间里的。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察觉的现象,或许就是因为它太明显,所以很少有人讨论。
我们常说色彩可以表达情绪。在这部电影里,红色与绿色构成了艾米丽内心与外界的分界线。她的房间是浓烈的红,走出房门,便是大片的绿色。这样强烈的对比,不只是一种视觉上的装饰,还是对艾米丽心理世界的直接描画。
她把世界一分为二。屋里,是她的内心世界,温暖、浓郁、富于幻想;屋外,则是她眼中真实而冰冷的现实社会,绿意虽浓,却带着疏离和压抑。她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也不愿轻易向外敞开心扉。这一点,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们过多猜测。导演已经反复点明了这个设定——不论是电视里的小剧场,描绘她孤独终老的想象,还是那个有脆骨病、连轻碰一下都会骨折的邻居“玻璃先生”的隐喻,都在向我们传达同一个事实:艾米丽害怕与人建立真实的关系,她从人群中退却,把自己藏起来。
导演甚至直接用旁白强调了这一点。电影中的滤镜色彩或许只是存在于艾米丽的视角——她看世界是带着滤镜的。她的家门内壁是红的,象征庇护与幻想;而朝外的一面则是绿色,预示着现实的冷峻。当她潜入那个刻薄的水果摊老板家中时,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反派的家被绿色笼罩,似乎整个空间都透露着冷感与排斥。
当然,仅仅指出这些还不够。如果我们能进一步阅读艾米丽的房间,或许能更深入地理解她这个角色。
《天使爱美丽》上映于2001年,影片中也明确了时间设定是在1997年。那时的法国是什么样?我并没有亲历过,对九十年代末法国人的日常生活也无从谈起,我所了解的,多半来自电影。但可以肯定的是,片中室内的装潢风格,是经过刻意挑选与设计的。
在这部电影中,几位重要人物的家庭空间都带有强烈的装饰意味。无论是艾米丽自己的住所、艾米丽父母的家,还是邻居“玻璃先生”脆骨老人的公寓,甚至是那位水果摊老板的居所,其整体风格都指向一种被称为“新艺术”(Art Nouveau)的建筑与室内装饰风格。
这类风格的特征在影片中表现得非常鲜明,比如墙纸上反复出现的植物纹样,家具线条多用柔和的曲线而非笔直棱角,黑色铁艺制品——如艾米丽卧室的床架、公寓楼梯的扶手——也处处可见。这些元素都带有一种曲线美学的柔和与生动。此外,房间里常常挂满装饰画,显得繁复而不杂乱。这一切都来源于20世纪初的“新艺术运动”,它在法国和比利时萌发,随后影响了整个欧洲大陆,并蔓延至全球。
当然,1990年代的法国住宅审美早已不止这一种面貌。自20世纪30年代起,现代主义建筑便已在法国广泛传播。比如导演侯麦的影片《男朋友女朋友》中,那些线条简洁、光线充盈的居所,便是现代主义精神的体现。而《天使爱美丽》的选择却截然不同,它几乎完全回避了现代风格,反而刻意投向一种复古甚至怀旧的美学。
在整个20世纪,“家”这一概念的形象发生了深刻变化。它从一个隐秘、幽暗的空间,逐渐被塑造成一个敞亮、开放、整洁的现代寓所。现代医学与设计理念不断强调阳光、通风、极简、清爽,“断舍离”“空间收纳”也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关键词。家似乎越来越像一座“世俗的神庙”——棱角分明、功能分区清晰、有序又可展示。
但回望过去,那种“旧家”的印象却截然不同。我们不妨想想父辈或祖父母辈的居所:空间局促,光线微弱,角落阴影里塞满了杂物和回忆,一切都封闭着,仿佛随时可能打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这样的空间,沉积着岁月,也承载着界限与权力的分布。
在《天使爱美丽》里,那些缠绕曲线与装饰植物的图案,仿佛将我们重新带回了那个“不太干净却很有人味”的旧世界。也许,这正是艾米丽心中理想“家”的模样:一个藏得住秘密,也容得下幻想的地方。
这种“复古”不只是色调和配乐上的趣味怀旧,更是一种对旧式家庭空间的回归:那种被家具塞满、家具上又堆满了杂物的家。一个到处是阴影与缝隙的家,一个可以躲藏、可以藏身的家。窗子不大,光线昏黄,空气似乎经年不流动。但对于艾米丽,这样的空间恰恰合适。她不需要一处展示自我的神庙,不愿被世界注视成雕像。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退回自己世界的地方。
这样的家,与导演侯麦在《女友的男友》中设计的那个明亮、简洁、如展厅般的房间正好相反。那是一个用来被观看的空间,而艾米丽的房间,是一个用来隐身的空间。在下一篇文章里,或许我会尝试解读一下《女友的男友》中的房间。
选用新艺术风格(Art Nouveau)作为家庭空间的基调,也正暗示了这间屋子对艾米丽的意义:它是庇护所,是与世界之间的隔离带。
我们第一次看到这间屋子,是她在厨房烧水的场景。镜头自客厅拍入,厨房面积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温暖。客厅与厨房之间以门洞和窗洞相连,没有门,而是垂下一串珠帘,空间在视觉上是互通的,但仍保有隐私的层次。设计上显然意在制造一种若即若离的连通感。
艾米丽在厨房烧水,忽然察觉窗外异动。这一瞥,是观众第一次得知“玻璃先生”的存在——一个行动受限的老人,也是艾米丽的邻居。耐人寻味的是,整部电影里艾米丽的公寓几乎只有这一扇窗户被镜头反复提及。它设在厨房,而不是客厅或卧室。按照常理,采光与通风更重要的应是客厅和卧室,而厨房多为实用性设计。但在艾米丽的世界中,这唯一的窗口设在厨房,似乎也是导演有意为之——它不只是空间上的窗户,更象征着艾米丽内心世界里的一道缝隙。
透过这扇窗,她第一次看见波利先生。一个身体脆弱、足不出户的老人。他的存在,恰恰与心理纤细的艾米丽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两人都困于自己的壳里,一个是骨头容易碎,另一个是情绪难以承受碰撞。这层“互文”的关系,虽未明说,但在镜头的安排中早有暗示。
回到厨房的布置,它看上去温暖而有秩序:红色橱柜,小巧的红色餐桌与餐椅,地上铺着暗红色地毯,墙面为柔和的米黄,灶台边是红白相间的瓷砖。红色显然是主色调,但分布得当,没有铺天盖地,反而显得沉着克制。它不像是为了讨好谁而装点的空间,更像是她为自己布置的一个角落:安静、柔软、能够喘息。
在电影进入中段后,我们再次看到艾米丽的房间,这一次是她的浴室。这场戏是全片中至关重要的一处转折。导演安排她在洗漱时得知戴安娜王妃去世的消息,恰在此时,一个松动的瓶盖跌落,撞碎了浴室浴缸下方瓷砖的一角,露出了藏在墙体后的一个童年宝盒。这个发现,将艾米丽的故事推向了第一个明确的行动点:她开始走出自我,试图与世界建立联系。
这一段落的镜头调度颇有讲究。艾米丽听到电视播报戴安娜死讯,猛地回头望向客厅。镜头随即拉出,形成一道极深的纵深透视,在画面最末端,是一台正播放新闻的电视机。这个视觉纵深极不寻常。我们从浴室望去,浴室与客厅之间似乎隔着两层空间:两个门洞,至少一道墙。但等镜头反打回来,空间关系又似乎被压缩了,仅剩一层。这种空间上的模糊处理,不大可能是偶然的。对于这样一部以视觉精巧著称的电影来说,每个镜头几乎都经过精密构思。这种拉长与压缩的交替,也许正象征着外界信息穿透艾米丽内心防线的过程。
我们再把视线拉回浴室本身:它不大,摆有一只白色浴缸,一个洗手台和三个摆满杂物的小壁柜。地砖是黄蓝相间,墙面则是温和的米黄色。整个空间中几乎看不到红色,这在整部电影中是极为罕见的。
须知,艾米丽的客厅、卧室、甚至厨房,都有极强的红色主调。红色,是她内心的象征色,是她用以抵御冷漠现实、建立自我世界的视觉屏障。唯独浴室几乎完全避开了红色。这一设定值得玩味。我们可以有一种解释:红色并非艾米丽真正的本色,而是一层为生存而披上的心理外壳。而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极私密的空间中,她卸下了所有伪装,回归最本真的状态。只有在这种平静中,她才能“偶遇”那份藏于砖缝中的礼物——一个由前任房客留下的童年回忆。
这样的设计,虽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却并不牵强。因为戴安娜王妃的死亡,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带有公共悲剧色彩的信息,它打破了艾米丽所构筑的心理防线。而导演也正是用这段镜头纵深的刻意拉伸,来暗示这道防线被击穿的过程。自此之后,艾米丽开始改变。她第一次尝试做出回应,而不是退回自己的内室。
电视机的意象,我们后文还会详细讨论。此处只需提醒一点:那台电视机是绿色的——这一点并非无足轻重。
我们可以合理地将浴室理解为艾米丽最私密、最真实的空间。在这里,没有红色主调所构建的梦幻泡影,只有对他者的本能渴望。也正是在这里,她发现了那个藏在墙砖背后的童年宝盒,由此踏出自我设限的世界,第一次主动走向另一个人——一个与她素不相识、已年过五旬的陌生人。
可以说,电影第一次情节上的推进,就起始于这个浴室。若我们接受前述的解读,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的装饰风格与其他空间相比显得朴素,几乎没有复杂的装饰元素,瓷砖配色温和,中性色调取代了主观色彩。这种“去风格化”本身就是一种风格,暗示着这个空间的本色与宁静。相对而言,艾米丽那两个充满红色、布满植物纹样的房间——卧室与客厅——便更像是她刻意构建起来的避世堡垒。
从视觉语言上看,艾米丽的卧室与客厅几乎是同构的。二者面积接近,空间相通,色调相似: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壁纸,上面缀满了新艺术风格(Art Nouveau)常见的植物图样。客厅中那张红布沙发色彩明艳,靠垫上还搭配着不同层次的红调纹理,显得格外生动;卧室的床单与之呼应,同样采用鲜艳红色,床架则是黑色铸铁材质,延续了法式铁艺的柔性曲线。
这两个空间的另一个相似点,是墙上的挂画。客厅里沙发上方的画是一位身着绿色衣裙、怀抱宠物狗的女性形象;卧室床头也悬挂有类似画作。这种设置,进一步模糊了两个空间的区隔感,似乎在暗示:对艾米丽而言,休憩与社交、独处与想象,其实本无二致,皆是她用来安顿自己的方式。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客厅中的那幅挂画。导演安排它出现在一段关键段落中:镜头在艾米丽独白之后缓缓转向画作。她在独白中回忆自己的成长:“我一直是一个人。”随即画面切换至她独坐沙发,默默收看电视中戴安娜王妃的葬礼。但这场葬礼显然经过了她内心的转化与想象,电视里的人物仿佛化作了她自己投射出的幻想角色。画面中,艾米丽眉头紧蹙,脸上浮映着一抹淡绿色的光,而镜头一转,我们看到,映出这抹绿色的正是那台电视机。
这台绿色的电视,贯穿整部电影,时而出现在客厅,时而转移到卧室。这有很多种解读方式——或许它只是艾米丽想象中的装置,或许它体积轻巧,被她随意移动。但无论具体怎样,电视所承担的角色是明确的:它象征着“外界”,是艾米丽接收外部信息的唯一窗口。而绿色,则是她给予这个外界的心理投影: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既遥远,又时时渗入她的生活之中。
艾米丽卧室里的那台绿色电视,几乎成了她与世界联系的唯一媒介。电视周围常常点着蜡烛,或者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摆件——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私人祭坛。
确实,有建筑理论曾讨论过电视机在现代家庭中所扮演的“新祭坛”角色。古时,人们围坐在火塘边讲述故事;而今,火塘已被客厅中央的电视取代,人们围着那块荧幕,静默地接收着外部世界的叙述。维吾尔语中将电视译作“世界之窗”,真是再贴切不过。
在艾米丽的卧室与客厅中,电视机扮演着某种奇异的存在。它本身是绿色的,而绿色在整部电影中,一直象征着“外部”的、陌生而不可捉摸的世界。卧室的红色墙纸上挂着图案明晰的大鹅和狗,台灯是一头猪形状的小动物,有时还会“自己”熄灭。这些形象显然是艾米丽心中的隐形朋友。电影用魔幻的方式让它们在她入睡后悄悄“活动”,为这个空间增添了几分童话气息。
导演在拍摄卧室的重要场景时,几次强调了电视机的作用。比如那次艾米丽早起为玻璃先生录制环法自行车赛——她用的正是这台绿色电视;而玻璃先生寄来那盘劝她敞开心扉的录像带时,播放的依然是它。这样的呼应,不仅是视觉线索的反复使用,更巩固了电视在电影中所象征的意义:它是艾米丽接收善意、理解外界的通道。
以上解读均是我个人见解,或许是过度解读。但有两个细节或许可为这一解读作证。
首先,是电影高潮段落中的一组镜头。玻璃先生的录像带送到后,艾米丽走近电视时,周围已经点满蜡烛,气氛像极了一场私密的仪式。而唤醒她参与这场仪式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电话并不放在桌上,而是埋在沙发一堆红色抱枕之中。艾米丽必须扒开那些抱枕,才能接起电话。这一幕几乎是一个隐喻——她必须扒开内心一层层包裹,才能真正“听见”世界的召唤。
其次,是她冲出房间、望向窗外寻找 Nino 的场景。那是整部电影情绪的高潮。她突然发现:原来客厅的墙上还有两个小窗,这在此前的剧情中从未被展示过。这也是这两个窗户唯一一次发挥作用——成为她朝外凝视、确认心意的出口。
此时我们才发现,艾米丽的房间不只是她内心的映照,更是整个故事情感推进的舞台。镜头缓慢扫过客厅,让我们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屋顶原来也是红色的。而屋顶略显倾斜,透露出这是一间顶层公寓。前文中管理员提到她住在五楼,这也印证了这一点。法式公寓的最顶层往往狭小、屋顶倾斜,空间压缩而局促,却也因此更显私密与安全。
这部电影里还有很多其他与颜色有关的细节,比如灯具。
艾米丽的房间里有许多灯具,尤其在客厅。她习惯一次点亮多个光源:两个蓝色台灯,一个放在小边桌上,一个搁在茶几旁。蓝色,是 Nino 的颜色。每次这些灯亮起,要么她在想他,要么她正沉浸在某种少女式的心动之中。这里的灯,似乎既照亮空间,也照亮心情。类似的设计有许多,大家可以在观影时自己寻找一下。
从第一次看《天使爱美丽》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许多细节,都是在准备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才慢慢“看懂”的。我承认自己不够敏锐,但这并不妨碍我一直以来对这部电影的喜爱。它以极其巧妙的方式提醒我:影视作品,不只是故事与人物的拼图,它还藏着人与空间、感受与设计之间的某种深层联动。
人与房间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关系。看懂一个角色的空间,也就更靠近Ta的内心世界。从这部电影开始,我确实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或许接下来,我会继续分享“电影中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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