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时,医生正对着窗外那些被余晖浸染的景色伸懒腰,他很放松。
见我前来,他十分激动,脸上洋溢出热切的笑容。也许因为我是他本周接诊的最后一位患者。
“嘿,你来了!快过来坐下。”尔·多隆医生朝我挥动手臂,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据说快乐的情绪能传染他人,不知道医生的表现也是诊疗的一部分,还是仅仅在暴露他的轻浮。
多隆医生也就位了。他右脚尖欢快地踮击着地面,兴奋的情绪难以平复。可能方才在窗外望见了下班回家同事,并为自己不久后也将加入其行列的事实而感到欣慰。
我倒不介意他有多么心不在焉,只希望他能作出我想要知道的诊断,给出一个我想要得到的治疗方法。
只是此刻,我们双方都未曾想到,这次接诊将会多么焦灼。
待我阐述完自己的困扰后,多隆医生已然卸下轻浮的态度,换上了严肃的神情。这或许意味我的问题真的很棘手。
“嗯......你的烦恼我已经充分了解......为了更好进行后续的交流,现在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下‘你’。”他说“你”字时加强了自己的语气。
“你是否成长于单亲家庭呢?”医生凭借丰厚的经验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和蔼且富有磁性。
“习惯了十二点睡觉,偶尔会难以入眠......十分多梦。但是,梦可是好东西不是么?比现实有趣多了。也许我并不希望它们变少。”
“看来你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多隆医生淡然一笑,巧妙过渡掉这一话题。
“不不,没有关系。我们人呢,虽然是群居动物,长期不与他人来往容易感到寂寞。但并不意味所有人都会如此。也有很多人更享受独处,将时间花费在自己喜爱的事情上......微涟先生,你觉得自己有享受独处的时光吗?”
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后,多隆医生用一个酷似剪刀手的手势托着脑袋(食指扶着鼻梁,中指遮挡在嘴唇上,大拇指撑住下巴),一边审视电脑屏幕,一边念叨我的名字。想必是在重新确认我的身份信息。
我的眼珠下意识下移,然后呆滞。右手食指不停扣挠着左手虎口。
“有过工作吧......只能说。两份,哦不应该是三份。和设计相关。都被我辞掉了。”
闻言,多隆医生将目光从屏幕移至我的脸,这是接诊这么久后,他第一次朝我投来好奇的眼神。
我没有把这一幼稚的心理因素告知多隆医生,我清醒地认为这与我此番前来想要判定的病症无关。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就是不想继续做了。”我如是说。
尔·多隆医生却像耳朵聋了一样,无视我的答复继续追问。
“你辞职的理由会和你先前所阐述的‘被害妄想’有关联吗?”
“我说了,没有。但是我记得从前有一位很自以为是的前辈曾对我说,‘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
“你知道么?社会中就是会遇到那些人,他们自以为阅人无数,通晓人性。觉得仅凭短暂的相处就能读懂一个人......实际上这些人都不会为了了解你、理解你,去花上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和心思......我想说的是,你觉得你会是这种人么,多隆医生?”
我语速急促,但还远远算不上是发火的程度。虽是这样,但还是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懊悔。
多隆医生闻言眉头一紧,没有立即接话,只是两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沉默地打量着我。看上去活像一位不苟言笑的面试官。
“噢,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
刚才那番失态可谓十分危险,医生肯定会针对我的表现作出一些偏离正题的分析,以便于他对我的症状胡乱解释一通,然后随意编造一个症结打发掉我。
“哦吼!当然不用。”医生爽朗一笑,“该道歉的人不是你,是我太咄咄逼人了。”
“当然当然。那么,愿意再和我聊聊更多你自己么?微涟先生。”
“我自己?这倒是可以。不过,您具体想听哪一部分呢?”
“嘿,什么都可以!放松点儿,我的朋友。”尔·多隆不假思索地回复,“对了,干脆先从童年聊起吧,童年!聊聊一两件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童年。对这遥远的日子进行回想,我忽感瞳孔一阵紧缩,接着晕眩袭来,觉得周围的场景像万花筒一般零碎成片,飘忽旋转。又想到“希区柯克式变焦”,也许从镜头视角来看此时的我就身陷变焦其中,成为了那个受人愚弄的主体,在上帝试图将空间抽离于现实的扭曲过程中,唯独保留了自我......
“记得一次......”我眼珠磁铁似的被桌上那支钢笔所吸引,动弹不得,依旧缓缓开了口。
——记得九岁那年,在院子和几个邻居孩子嬉闹,一人一把玩具枪,枪的款式尺寸似乎对应着每个人年龄的大小,无形中还象征了每个人的阶级地位,我理所应当地将那把最小的小手枪攥在手中。
“这使你感到自卑么?”(多隆医生在我叙述间隙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努力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自卑?不,没有。就像我说的,‘它仍旧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家伙’。”
“是么,或许会有一些自卑吧,不过那个年纪的我还认不得这种情绪......”
那几个年长的孩子没有从口头上嘲笑这把短小的玩具枪,倒以更有效的方式损害了我的自尊。
事情起始于一个空汽水瓶,我将它放在院子的花坛边沿上用来充当靶子,隔开七八米距离,摆出专业的射击架势。
只要我想,我一定可以百发百中。这不正是一个孩子的心态么?是的,只要会想,就什么都可以办到,和之前提到那位职场前辈说到一块儿去了(无疑令我不爽)。
因为我确实做到了。而且完成得不赖——红色的瓶盖像肯尼迪先生的头盖骨一样被轰轰烈烈地掀飞了数米,在半空中完成它的最后一次俯瞰(这个大胆又恶劣的比喻博得医生一),然后响亮坠地,发出一连串砰砰铛铛的声音。
简直是美妙。我高振双臂,张开嘴想喝彩,却哑住了,反促成一个目瞪口呆的笨表情。
噢,我想那会儿自己完全是沉浸在盖子从瓶身上被击飞后发出的脆响当中了。现在想来,那恐怕算得上童年里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之一......
“你有点准头,说不定真能当个神枪手呢。”医生笑眯眯地恭维。
“是的,第一枪就正中头部。不过,我自以为荣的惊人之举当时并没有被其他人看在眼里。”
那四个孩子像菜市场里挑拣黄瓜茄子的老头老太一样围簇,互相攀比玩具枪的长短大小,然后各自介绍起型号、价值、性能、由谁谁谁赠予......
我假装不经意发出一声“嘿!”,再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将自己的成就告诉他们。换来更多无视和讨论声。
没有人回应这份炫耀,却又顺着我的话聊起了枪的射程,然后纷纷朝空气连开数枪。
我不理解他们为何执着于要为彼此的玩具分个优劣高下,明明所有人都只会跟更加不如自己的人进行比较,不是么?如此诞生的讨论结果究竟存在什么意义?
你们应该和我比比射击成绩才对!枪不就是用来打点儿什么的吗?
“诶!来打瓶盖吧。”我如是说。
“喔,微涟......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你们说是不是?”年龄在我之上、排名倒数第二的那个男孩子左右反问。
两人随声附和。只有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将他手中那把“步枪”递到我面前,爽朗地说:
“试试我的‘M4’。看好了,这里是枪栓,这里是......”被唤作“十一”的大哥哥向我简单讲解枪的使用方法。
从他手上接过家伙,重得骇人,乌黑发亮,仿佛货真价实的杀人器械。我细胳膊细腿,显然不是天生拉枪栓的料,需要依靠肚皮作支撑将枪托抵在上边,然后用双手去拉动。
就结果而言,我走火了。不小心连带扣动了扳机。好在枪口瞄准的是天空,子弹从下垂的刘海之中贯穿而出,直上云霄。
“放心,我已经掌握了......”我尴尬地背过身去,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对着汽水瓶连开几枪。
“砰——砰——砰砰砰”。啊,完全不行,子弹似乎被空气给尽数吞没,不见踪影。
瓶子安然无恙地站立在青灰色的石坛上,太阳的目光使它脖颈发亮。即便丧失了天灵盖,它看上去还就比我耀眼。
老天爷,你要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这个连小孩儿都不如的家伙么?
我的手指不停扣动扳机,上膛、射击、上膛、射击、上膛、射击,越是开枪,心中的无名火烧得越旺,越是烦躁,子弹越是射空。不知怎的,我竟将这没有生命的物体视作了仇敌。
我猜它直到砰然倒地那一瞬,也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因为它只是,什么也没做。
常言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而我说:“Yes,打中了!”
满腔怒火随弹匣一齐清扫而空,我的欢呼中包含的是干巴巴的喜悦。而冷静下的心灵里,只凭空多出一份愧疚。
我纳闷地转回头,发现几米外那四人正将地上某个东西围了起来,埋着头看得痴迷呢。
“你们在看什么?”我边问边探过身去,从他们背后挤出一条缝,一只仰面朝天的麻雀尸体映入眼帘。
不论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终归罕见,我不由得吓了一跳,连连后撤两个碎步。
闻言,四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我,眼神中多了些难以觉察的敬意。
“你仔细看那儿!”某锅盖头的男生用手示意麻雀腹部。
我才发现,即便一个不起眼的弹孔,要是放在麻雀那小小的身躯上,也显得格外骇人——它的胸口正中像被刨出的土坑一样,细软的绒毛朝外炸起,血染的黄色“BB弹”深嵌肉中,新鲜的碎骨和内脏发了疯似的想要挣脱体内,奈何被子弹挡了去路,受尽碾压。
不安,深深的不安。不论这是弹孔,还是小土坑,还是麻雀殒命之后祭出的“第三只眼睛”,我都觉得,那个血腥的东西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微涟,你真没功德心啊!”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哥哥笑呵呵地对着我说,语气中却丝毫不露谴责的意味。
“我?”我一头雾水地瞪大了眼,“你说这麻雀是我害死的?我明明在打那边坛上的空瓶子!”
“微涟,刚刚只有你对着天空开过枪。”锅盖头男生轻轻拍了拍我肩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走火了,随便开的一枪,怎么能正好打中一只在天上飞的鸟?那也太荒唐了!”
“微涟,你也太残忍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啊?哈哈哈哈哈哈。”一人带头起哄,我耳边又接连响起几阵一模一样的话。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他们三人手拉手,撒了欢似的边闹边转圈,用嬉笑的态度不断重复着斥责的话语。
魔鬼吧,我心想着,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麻雀也死不瞑目,它无辜、圆鼓鼓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锁定着我。而我走火时甚至都没有仰望天空。
难道杀害你的人,果真是我?即便我无意瞄准,即便你什么也没做......
“太厉害了,微涟,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十一哥富有磁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手气应该去刮彩票啊,哈哈。”
他的话语格外聒噪,与草丛中叫唤不休的知了好个配合。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外界的一切仿佛都被耳鸣声强力隔绝。当时,我看上去一定像个融化的冰淇淋那样,一颗颗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刘海不知所措地紧贴在额头上。天气有如此炎热么?
我这副身体已经回想不起那日的温度,只觉得一种类似做贼心虚的感觉仍记忆犹新。看着名为“生命”的东西毁于自己之手,空前巨大的罪恶感笼罩了我......
彼时,两根修长、肤质粗糙的手指从颈旁伸来,夹着某样圆柱型的物体塞进我嘴中,迎面吹来的微风变得更滚烫了。
我大脑一片茫然,下意识遵循了他的命令,深深吸了一口气,呛人的气息肆虐般灌入喉道,仿若龙卷风那样席卷整个胸膛,令我痛苦地咳嗽起来,咳得涕泗横流,咳得好像要把那永眠的麻雀都给惊醒。
我看着十一哥手上那根被大人称之为“香烟”东西,觉得难以置信,哀怨地问:“这是,咳咳咳......这是什么?”
当天傍晚,我魂不守舍地回了家,爸爸问我新的玩具枪使用起来感觉如何。我回答说刚开始嫌小,握上去很轻,现在觉得比所有人的都要重。
“哈!”他没有把这话当真,自然也不问我是如何打中的鸟儿,只是笑道:“那又如何,枪不就是用来打点儿什么的吗?”
是啊,爸爸,就连你也和我一样觉得,枪就是用来打点儿什么的.......
我的叙述就此休止,随即抬起眼眸,将目光从钢笔转移到多隆医生洁白的大褂上。
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原先严肃了不少倍,相扣的十指紧实如城墙,闲话也不再说了。
“微涟......先生,噢,我的朋友。据你而言,你在......呃,九岁的时候就接触了烟草?”
“好吧。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自打那位被称作‘十一哥’的少年对你进行了一次,呃,恶作剧之后,你就被迫染上了烟瘾?”
“嘿,医生......”我一下端坐起来,有些焦急地问他:“先别管烟瘾了,您看看现在有没有从我刚才说的事情里找出些有参考价值的线索来呢?”
“噢当然,你想知道这个......那么我的回答是有。”医生把自己的表情伪造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我的朋友,还记得你在叙述汽水瓶和麻雀时曾两次提到过的同一句话,叫‘什么也没做’么?”
“我想问题就出现在这其中。因为天生具有超强的共情能力,年少的微涟先生在一些特定的伤害事件中过于将自己的思考角度换位到被伤害者的身上。在这种思想代入的活动中投入了过多不必要的个人情感后,你变得无法回归自我了......这样说你能理解么?你为了逃避所谓的罪恶感,才习惯于把自己的心灵置放在一个可能会同样遭受伤害的角色体内。‘什么也没有做’,却要受到伤害,这或许正是‘被害妄想’的本源。我想我们可以从这个关键点切入,对你的心理问题进行纠正。”
多隆医生有条不紊地作完分析,他朝我投来灼热的目光,抿了抿嘴,似乎在问我对这个回答可否满意。
老实说,这简直是自我踏入这间诊室以来听他说过唯一一段有用的话,而且是我在自行反思中没有考虑过的一条新思路。
我感动得要热泪盈眶了。噢,老天爷,尔·多隆医生至少证明了他的耳朵不聋!为了治好自己的病,我此刻决定告诉他更多往事。
“医生,我们可以说回刚才的事了。关于烟瘾,我想起了更多......”
说虚伪点儿,我并不是对尼古丁上瘾,而是对“惩罚”上了瘾。那之后,我和十一哥的肮脏交易一直持续了将近两年,直到年满十一岁之后得到终止。
通常,我在犯了错误,内心积攒了一定的罪恶感之后会去找他要烟。什么样的事对我而言所得上错呢?多得很,小到将同学推翻在地,大到不小心弄丢外祖母送给自己的钢笔。
总之,我渴望得到惩罚。我渴望那股遮蔽良心的烟雾,那股撕裂喉腔的风暴。
十一哥够义气,有头脑,但绝不是一个大好人。作为香烟的交换,他每次都会向我索要一些零花钱,或者吩咐我去替他做些跑腿之类的琐事。
有时候,我不惜变成一个穷光蛋也要去找他买一两根烟,活像瘾君子......
什么,你问我吸烟就不会产生罪恶感么?不,当然会,尤其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好学生的情况下。
但是我已经离不开那玩意儿了。爸爸,枪就是用来打点儿什么的,因此我必须继续吸烟。
好了,说回十一岁那年,究竟是什么让我摆脱了这种惩罚,而迷恋上另一种新的惩罚方式的。
仔细想来,那是个阴天的傍晚,虽然风雨已从住所位居的街区撤离,窗帘和阳台养的花朵却好像还在瑟缩着。青铜色的天空下热气还未散尽,水珠犹如房子的汗液从雨棚上滑落,这样不方便的天气换来我们一家人的安分。双亲和哥哥还有我,大家一起在蛋黄色的灯光中共度了晚餐,所有人都认为那天很温馨。
他叫桀克,比我大整整九岁的亲生哥哥,染上烟瘾却是在入了大学后,比我还晚得多。
说来我们家的男性真和烟草有着难以割舍的缘分,祖父是因肺癌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在自家床上吸完最后一根香烟后撒手人寰。父亲在前年二月成功戒烟,身体素质日渐提升,发了福。而哥哥呢,说来讽刺,他的烟龄几乎和我无差。
那天爸爸吃完饭就直接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想必一天的工作事务及饭桌上聊得那些家长里短让他疲惫不已。后由于妈妈随口唠叨的一句“烂德行”,他心里觉得委屈吧,转口又将不快发泄在哥哥身上。
“怎么不看看你大儿子?在饭厅里吞云吐雾,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说完,爸爸朝哥哥丢去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哥哥没有反驳,只是一个劲儿的吸吮,将腮帮鼓得像青蛙,憋了大口烟雾在嘴里,然后发了恨似的倾吐出来。
一团半透明的灰雾如战盔般瞬间包裹他的面孔,我看入了神,注意到他的眼珠也盯向了我。最后两缕烟气从鼻孔流出,缠绕上脖颈仿佛要进行扼杀时他说:“微涟,唯独烟这个东西,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沾上啊。”
我吓了一跳,真的,浑身一抖,内心喊了一声“完蛋,被发现了吗?”。然而仅是几秒,哥哥又把眼睛看向别处的时候,我才明白那句话只是个忠告。
受惊吓而短暂飙升的肾上腺素使我浑身兴奋,耳边又传来“滋啦滋啦”的异样之声,我撇过头得知爸爸放的好莱坞大片上正好播放到了男女主人翁亲热的场面。
即便是在厨房忙着清洗碗具,妈妈也不忘探个头出来对我喝道:“你不许看!”
闻言,我“啪”一下将手掌拍在双眼上,捂住大部分视野,但悄悄用中指与无名指敞开两条窄缝,满怀贼心地窥探着呈现在眼前的崭新世界......
当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眠,安静地靠在床上反思哥哥在餐桌边给我的告诫,终于清楚认识了背着家人抽烟到底是一件多么多么坏的事情。每一次叩下打火机,所点燃的都不仅是烟草,还有烧向内心的业火。一点一点的罪恶促成的业火。
身体逐渐发热、滚烫,我的困意也在一点点被焚烧,杂乱无章的思绪在这个节点上涌入大脑,许多记忆中的画面重新浮出在眼前,在天花板上——
玩具枪、子弹、麻雀、十一哥的脸、同桌的笑颜、芳草、大海、蓝天、街机游戏、动画片、课本上的卡通小人、老师的戒尺、烟、沙发、面包还有......还有电影中男人和女人亲热的画面。
奇怪,我怎会允许自己去回忆那样的画面呢?倒不如说我一开始怎会允许自己偷看?妈妈知道我偷看了吗?她知道我此刻正一个人在房间偷偷回味那番景色吗?
我当时觉得好奇怪,越尝试克制,自己越忍不住回想,甚至开始幻想更多,更多......
我亲眼看到身上的罪恶不停升起。没错,不是那种主观感受,而是罪恶的具象化,在我两侧大腿根部的中央地带升起。
怀着要将罪恶连根拔起的决心,小心翼翼,我把双手掐了上去。
起初,我想试试它会不会轻易服软,只是试探性地摇了摇,晃了晃。可我低估了罪恶的底蕴,它是愈挫愈勇的,你越是打压,它越是疯长。
“快断掉吧,你这家伙!”我蛮横地上下拉拽,越来越来劲,就和抽烟的感觉差不多,吸完第一口就渴望立马续上第二口、第三口。
但我与它的第一仗来得不比一根香烟持久。邪念很快就被倾泻干净,罪恶终于朝我低下了肮脏的头颅。
医生,那便是我完成的人生中第一次“自慰”,而后永远戒掉了烟瘾——
“嘶......咳,微涟先生,恕我提一个问题。请问你现在有性生活吗?”
“哦哦,这样。那么,你是否还继续保持着......嗯,你知道的。”
“当然,医生。不过,我现在已经充分认知到这是人们正常的生理行为。”
“哈哈,那自然很好,不过也要注意节制。”多隆医生尴尬地笑了一笑,“所以说,你现在既无烟瘾困扰,也不再会因为去做一些年幼时被人普遍认作是‘坏事’的事而产生罪恶感?”
“原来如此......那么回到你的问题本身。”他把目光移到电脑屏幕上,“我的朋友,从我手上有关你的检查报告和量表测试结果来看,首先,你应该庆幸自己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妄想症倾向。”
医生急忙安抚:“当然,并不代表完全没有显示出任何可供参考的数据......你的焦虑、敏感、恐怖因子在所有项目中呈现出较高的分数,但还暂时没有达到一般精神病患者的常见水平值。”
“微涟先生,”对方忽然加重了语气,上眼睑严肃地向下挤压,“你认为并确信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吗?”
这是心理医生的惯用话术,我知道的,可就是恍然间哑了口,答不出来。
是的,我并不是认为自己有被害妄想症,仅仅只是希望发生在我心灵上的一切变故能有个合理解释。
尔·多隆没有穷追不舍地追问,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眸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个小小的行为被我目睹在眼里。
“微涟,你的情况我已经有了基本了解,现在只需要制定一个初步的治疗计划。呃,我先给你开两种药,一种帮助舒缓神经的,早上起床服用两片。另一种是加深睡眠的,睡前一小时服用半片......”
“嗯,现阶段你所反映出的问题确实用不着进行强力干涉,或许心理咨询和辅导会对你更有帮助。我们医院有专业的咨询师,我下班后会将你的大致情况上传给他们......大概,就是这样。你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吗?下个周的今天,提前挂号,医生还是我,你意下如何?”
我把埋藏在心里最幽暗的秘密全部告知给面前这个快要秃顶的、矮胖的中年男人,而他满脑子只想着尽快下班?
即便,我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下气来,直到领着缴费单走出病房,我都没有再同“耳朵聋”说哪怕一句废话。
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见这个令人不安的男人。他就坐在候诊室前排最中央的座椅上,孤零零的一个,从我踏出房间那一刻就将目光直勾勾锁定在我身上。
他身穿的单薄的衬衣、裤子,鞋子,他不符性别的童花头,他一对圆溜溜的瞳仁,全都是堪比鸦羽那漆黑得渗人的颜色。
“这个人搞不好想杀了我”——即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在原地定了一定,许久才不自然地从他面前经过,移动到门口时果真被其一声叫住。
男人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需要帮助的是你吧。”他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朝我走来。
“这个,还有这个,”男人在我的缴费单上指手示意,“你没有生病。吃药和心理咨询对你没用,下个周不用再来了。”他话音听上去像林间流淌的溪水。
明明是个素未谋面的怪人,我却觉得他说话比里头那个掌握我所有资料的主任医师还令人信服。
大概因为他用着一种最为熟悉的眼神凝视我吧,一种持枪的猎人凝视着麻雀的眼神。
黑不见底的枪管之下,我有何理由拒绝接收他想要强加给我的思想呢?
当然,事后想起,我觉得这也仅仅是个同样患有精神症的患者在胡言胡语吧,不必要久久放在心上。
不过,我后来的确没有去进行缴费,也再没踏足过那家病院的心理科诊室。因为有一点我和黑衬衫男人达成了共识——吃药和心理咨询没用。
父母亲退休后在沿海城市买了套房子过冬用,今年十一月末的时候,他们建议我先独自来到这个地方休养生息,老俩口还要替哥哥照顾一段时间孩子。
我采纳了这个建议,每天过着一日三餐早睡早起的规律生活。晨起跑步,午后钓鱼,夜晚放空。
宜人的气候和清净的街区对我的症状起到很好缓和,除了每日还是会担心不必要的自然灾害。
想起黑杉男人的事,那个时候他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投来如此热切的关注,又是为什么表现得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凭我这颗被“妄想”腐害深重的头脑,想出唯一说得过去的答案就是跟踪。对啊,那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对我进行了跟踪,这样可怕的事实,我怎能现在才想通呢!
长跑时人的脑袋总会左右摇摆,不经意间便欣赏起两侧的风光,也就是这个举动,让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人。
黑压压的一条,依旧一副乌鸦模样,站在巴士站边很是碍眼。尤其当他身后就是蔚蓝大海的时候......
“啊。”我经不住哼出声来,不知温度是冷是热的汗滴霎时就从耳廓上滑了下来。
刚才瞥见男人正面无表情环顾左右,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漆漆的塑料口袋,里面似乎装了形状规则不太寻常的东西......是凶器吧,一定是吧,他不远千里找上我来了!
我加快步伐,火速回到家中,将所见的情景告知给电话另一头的父母。
“诶——过去那么久,你认错了......对了对了,当时你在跑步吧,怎么看得清!”
“是啊儿子,说不定人家就是从市场采购完东西后等车回家的普通人。”
爸妈这样说了,我也只能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祈祷以后永远不要再遇到那种打扮的人。
不同时间,同一地点,我照常慢跑锻炼,再一次遇上那个人。这次他也注意到了我,依然面无表情,提着黑口袋,不过目光并未在我身上停留太久,好像只是看见了一位陌生人。
因为第三天,我换了条路线跑步,而且选在下午进行,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我又看到他伫立在对面的红绿灯下,静静地打量着我。
他就看着我,什么也没做,有意无意地瞄一眼手中的袋子,然后又把目光投递给我。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每天我都遇上他,但他总与我保持了一段距离,一段十分安全的距离,并且在我发现他后也无动于衷,仅仅就是站在原地看我。
我要去物业投诉这个人,没错,现在就要去,他把我的生活扰乱得一团糟了,哪怕他只是什么也没做。
结果不尽人意,物业表示那个男人也是这里的业主,并且与我所住的单元相隔并不遥远,是很多年的老住户了。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可能只是想与我这个邻居加深关系吧......
你们这些人,到底假装明白什么啊,所谓的“罪行”“恶意”,这些东西可要比你们认为的一切理所应当的事要单纯得多啊!
我正要发火时物业的工作者向我提了个建议:“如果明天再遇到他,不如去当面问个清楚吧。”
到了次日,我在一位工作人员的陪同闲逛下,找到了远在沙滩上的神秘男人。他就光脚踩在沙地上,手里还死死提着那个不祥的黑色塑料袋。
我点了点头,忽然觉察到男人那犹如万年冻冰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一点不明显的融化。
皱了下眉头,随后肩膀无力耷拉下来,脸上换了副失望的面貌。那种失望正让我想起当初我走出诊室后泛起的失望。
原来当时我的表情看上去是那样的么?我要去一探究竟。
“嘿,不必管我!”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有力量,海风迎面而吹,衣摆随风飘舞。这次绝对会是最后的了结,气势在我这一方。
我直愣愣走到黑色男人的跟前,与他仅仅保持了半米不到的距离,用患有玻璃体混浊的眼珠去与他藏在眼眶内那两根黑色的枪管对峙。最后,轻松战胜了他所想传播的恐怖。
我们两个无言无语地互相凝视,对彼此的了解却在一分一秒间飞速加深,直到无用的自我介绍再也没必要说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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