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想办法来找我。”她对我说,牢房里的光线很暗,我刚好能看见她。
我以前从未来过死囚牢房,它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小小的窗户下面放着一张石凳,除此之外,整间牢房就像人工开辟的荒野,空无一物。毕竟,一个人在被烧死前的六小时还能需要什么东西呢?
那团银发稍稍一偏,每当她失望,就会这么把头发甩向左侧:“这个问题太蠢了,让我觉得在白费力气。”
我小声哀求她,就像在丈夫恳求无爱的妻子上床:“告诉我吧,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该让它跟你一同消失。”
我听到了一声冷哼,她沉默着,呼吸打在我的脖颈处。一如我们初次相识那天。那天我下课后,离开学院,走过圣母广场,赶回死水街,走上一段旋转的楼梯,到了比现在的囚室大不了多少的公寓。
我推开门,她就站在那儿,手上拿着几张纸,是我未完稿的论文《橡木鸣奏曲》,上面记载了至今为止的所有鸣唱,为了归纳它们,我花了大约一个学期的时间四处搜寻、实验。我的老师是这一行的专家,他花费大半辈子所写出的语句和旋律,也不过是其中所收纳的三分之一。
想象一下,汇聚了你所有努力的研究成果,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攥在手里,而熊熊燃烧的壁炉离她的指尖不过咫尺。你会怎么做?
事实上,这句话的对象并不是她,假如你听了我说法的方式,你就能更好地理解。我说的是《焰火》中的句子,有旋律在我的语气中回荡,和词句融为一体。接着,火焰发生了变化,这就是鸣唱。
看着炉火缓慢变小,直到埋入暗红的灰烬中,我松了口气,得意地冲她挥了挥拳头,想要走上去抓住她。
她一动不动,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容出现的刹那,我看到我废了好大力气熄灭的壁炉中,橘色的火焰如她的笑容般升起。
我愣在原地,她走到我的身边,抬起头,呼吸打在我脖颈处。
“五年了,终于找到你了。顺便一说,你的论文写得是一坨狗屎,你得向我请教,我才是这行的大师。”这下轮到她得意了。
作为区分,我属于学者,大部分人很难区分魔女与学者,简单解释一下吧,在学院,我们学的是自然哲学,也就是说具有逻辑条理、能够被证明的事实,以及可预测的、可再现的反应和结果。我们相信只要持续记载并整理出一定数量的因果关系,就能解释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为何作用的,所谓魔法不过是自然哲学的变种罢了。
只有一类人例外,那就是魔女,她们的力量无法解释,无从捉摸,她们从来无意与我们交流,又总能轻易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这总让有些男人觉得很受侮辱,其中就包括皇帝。
眼下,皇帝要烧死她,而我只是个小人物,我无能为力。
囚室里,她说话了,声音很冷淡:“我已经完成了一半,手稿就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寓壁炉的炉灰里。”
“另外一半……”我本不该问,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头脑里已经有主旋律了吧。”
“当然,它现在就像是被链子拴住的猫那样,在我脑子里徘徊,正等着我给它松绑呢。”
我忍不住说了这句话:“我可以替你完成它。”我的嗓音变得温柔而嘶哑,“你可以现在给我念一遍,把旋律告诉我……”
她笑了,是我们初见时的笑容,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冷意,一样的笑容,截然不同的效果,就算我们此刻沐浴在末日派学者说的灭世大火中,她也肯定能光靠这一笑熄灭它,这就是魔女。
“这么久了,”她叹了口气,“没有比你更严谨的学者了,你努力地收集所有鸣唱的词句和旋律,超越了你的老师,但是你——好吧,这么说,你像一只鸟,明明有翅膀,却只会靠双腿奔跑,即便你跑得比谁都快,但永远也无法飞翔,我一直希望能教会你,但你总是用爪子抓伤我,然后飞快地逃开。”
“抱歉,我让你生气了。”她说,她经常这么说,我也总是立刻原谅她,“肯定是这儿太黑太冷了,让我变得尖锐。”
她的眼神有点儿咄咄逼人,我扭过头:“你再考虑下吧,你不能让它跟你一起离开人世。它能改变我这类人的处境,它是你留给世界的鸣唱。”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哼!”她的声音略显刺耳,银发倒向右边,又斜向左边,表示愤怒:“我恨这个世界,是他们把我扔到这里的,六个小时以后,他们就会把我烧死。全世界都去死吧!你也滚蛋!”
这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看来她脑子的旋律已经出不来了,那只猫将永远困在那里,直到她被打晕丢入大火,猫也会被烧死。当然这都怪她自己。
“好吧。”我说,“如果你的态度是这样,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错。”她叹了口气,似乎冷静了下来,我知道她想让我离开。“现在关在这里,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她说。
我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摁在了我胸前。“你最好尽快去取出手稿,小偷要翻窗户进那儿太容易了。”
“如果我不去呢?你会遗憾吗?”我捉住了那只手,仅仅一瞬间,她触碰了我的指尖,我的指尖有种火辣辣的触感。
以前常有贵族在圣母广场大发善心。他们会在阳台上向行人抛洒硬币,我总是在下面等待,不过那时,贵族都习惯先把硬币放在火盆中加热,再抛给穷人。我的指尖至今还有一些白色的伤疤。仅仅是触碰,就能让我的伤疤复燃,这就是魔女的力量,在她面前,我总觉得不安全。
她又笑了,带起一股盘旋的凉风,“我不会。”她说,“不过我想它能帮你拿到年底的那笔研究拨款。”牢房里光线太暗了,我真希望能看清她的脸。“就算没完成,手稿的思路,也对你有价值的。”她说,“对某个人来说,我看,它至少得值一百个塔拉吧。我记得我好像欠了你这么多。”
我转身离去,“你不用还我钱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这话说完,她的笑声在我身后遥遥响起,意味着我说对了话:
“这样吧,如果我被烧死前,你能为手稿上的词句配上合适的旋律,我就告诉你真正的、能治愈诅咒的旋律。”
走出囚室时,我感到大脑的某根血管在跳动,发出“咚咚”的声响,诅咒发作了,它正在用我的身体鸣唱旋律。我不由加快脚步,跑上旋转楼梯,眼前的世界在逐渐变成灰色,跳动的血管引发了一场共鸣,恐怖的旋律已经我心中成型,是我最害怕的那种,
我撞开门口的守卫时,双腿正在抽搐,我尽力跑向学院宿舍。宿舍外的喷泉边聚着不少人,他们正在辩论,我走过去,让耳朵里充斥着辩论的交谈声,但却并没有缓解症状,剧烈的灼烧感划过我的血管,颤抖着,一寸寸地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
我跑向我的房间,拧开门,匆忙翻看笔记。我掀开《焰火》,又推掉一本《骚动曲》,踹开地上的《月光》,终于,我找到了它。
《号角》是我老师的专著,他跟研究构词法的学者合作,总结出了这段能对抗诅咒的鸣唱。说到诅咒。
标准回答是:跟我待着。只要超过一个小时,你就能看到它爬上我的脸,它会操纵我的身体,站在我的眼睛里,然后跳到你的身上。结局无一例外总是让你声音颤抖,心跳加速……你也会被暂时传染上诅咒,而你感到的诅咒,也会反射到我的身上。
为了逃避诅咒,我们已经进行了很多研究。现有的鸣唱学,就是对那些正常人的模仿中抽象出来的。
按照书里的旋律和词句,我开始鸣唱,合适的气息,合适的频率,我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老师生前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他使鸣唱脱离了调性的羁绊。我鸣唱着,无穷尽的旋律搭配回旋的词句,恍惚间,我感到诅咒的效应在慢慢消退。
这是老师的方法,在没人的地方,把诅咒倾吐到鸣唱中,他谱写的旋律能够最大程度地盛放诅咒,前人的研究只停留在咏唱和叙述上,老师把它提升到了无调性的境界,我只要鸣唱时搭配仪器——一台安装了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就能暂时治愈诅咒。
没多久,我的手指发颤,舌头也开始卷成一团,我从桌边倒下,感到恶心反胃,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次的诅咒比以往都更加剧烈,我蜷缩着身体,躲进墙角。那是我自身的旋律,我的心脏在鸣唱,埋在它深处的诅咒,此刻奋力地想要爬出来,它以吼叫的姿态冲我鸣唱。
其实,我们的本质有点像某种牢笼,要同时面对内部和外界的双重鸣唱的冲击,不摧毁自己,就无法取得解脱,这是老师告诉我的,就在她烧毁我的论文的那天。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魔女烧了你的论文,你会怎么做?我的选择是,拉着她去找老师(她意外地没有反抗)。我们离开死水街,走过绞索路,到了那栋狭小的平层公寓,老师就住在那儿。门外摆满了木匠工具,我摇摇晃晃地跨过木块和凿子,一手牵着她,一边大声喊老师。
老师没有回应,他当然不能回应,他用高超的木匠手艺,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微型绞索架,和一墙之隔的那个真品一模一样,令人惊叹。
他就那样被吊在绞索架上,像个破旧的娃娃,还会微微飘荡,绞索架旁边,就摆着那台有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已经做好了,被打磨得光洁如新。
我冲上去,抱住了老师的双腿,他们都说要半路救下绞死的人,就要抱住他的腿。
她一动不动,只是抱歉地笑了笑,就是那种很微小的笑容,嘴角微微扯起,但是眼睛完全不动,只是冷酷地盯着你。
“人死不能复生。”她打了个响指。挂住老师脖子的那根绳索忽然断了,老师掉下来,把我压在身下,老师出奇地轻,我从没想过一个老人会这么轻,就像一张纸。
我很想说点什么,就是那种让人复生的话,会有这种鸣唱吗?我转头望向她,她就像读出了我的念头似的,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时,我的诅咒发作了,那是我这辈子最严重的诅咒之一。我抱着老师,感到它要爬出来,它在敲打心脏,在它的敲打下,血液大量涌上头脑,脑子热得像是要爆炸,但双手却冷得发紫,眼中景物渐渐模糊,只剩下她的脸。
她就这么看着,片刻后忽然侧耳倾听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种狡黠的神情:“他死了,但你还有希望。”
她拉着我站起来,外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一伙人冲了进来,他们穿着短札,死水街上的人都爱这么穿,类似紧身背心,材质紧密,不仅不吸汗,血洒在上面也不会渗进去。
他们拿着铁棍,盯着死掉的老师,啐了口唾沫。“早上的威胁不错,他终于死了。”一个大鼻子的男人说。
他似乎来了兴趣,扫了一眼她,又指着我道:“现在是死人还债的时间,你们是替他还呢,还是滚开?”
“好,好,好。”他说了三个好,背后走上来两个大汉,一个朝我走来,一个朝她走去。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下,我本来就摇摇欲坠,这一下把我打得仰头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又是一下,有人踹了下我的胸部,大概是肺部吧,我像死鱼一样抽搐,明明大张着嘴,却吸不到氧气。
老师的话说的很对,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课后实践了。诅咒从内往外的腐蚀我,暴力从外往内杀死我。总是这样,不依不饶,两种力量无论我逃到哪儿,都会追上我,我捂住头,缩起双腿,护住心脏和太阳穴,等待一切结束,专注于维持自己的稳定。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月光》的旋律在我脑海中打转,为我缓解疼痛。只要诅咒无法吞噬我,只要暴力无法杀死我,我就能重新站起来,继续迈步逃开。
一滴血溅到我的脸上,不是我的血,它是冰冷的,有些粘稠,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息。
我睁开眼,看到老师的头扁了一片,像是塌陷的矿坑,男人蹲在地上,把手伸入塌陷,掏出一团白花花的玩意,丢进地上的口袋里,总是这样,总是有人以为学院的人是法师,法师的脑子能够让他们变得聪明。
男人站起来,用脚踩在老师的嘴唇上,举起铁棍,眯着眼,瞄准了一会儿,再度挥下,混杂着白色的血点如雨般降落。
男人背后,一个大汉用脚踹那台有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他抬起腿,接着,发出巨大的声音,轰鸣如雷电。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我也被这声音惊动,睁开眼,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她被已经扭住了双手。她看着我,嘴唇开合,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就连雷鸣般的响声也无法掩盖:“动手吧。”
说完,她仰起头,头盖骨猛地磕向身后男人的下巴,那人闷哼了一声,捂住下巴,趁这个的间隙,她挣脱了束缚,俯下身向我冲来,一下撞开了压在我身上的大汉,娇小的身躯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我也大喊一声,《公牛》的旋律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肌肉深处有一股力量在涌起,我猛地窜起身,一拳打向身边拿铁棍的男人,时间仿佛变慢了,我能看到那人脸上的表情缓慢变化。
先是发愣,然后是震惊,又转为恼怒,最后,是畏惧,和被打得凹陷进去的鼻头,那人向后飞出,撞破了木墙。我听见一声怒吼,是原先用脚踹我的那人,他作势欲扑,我侧身躲过,一脚踹中了他的腰部,他翻滚着倒下。
就差最后一个人了,我转过身,却发现她已经解决了,那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蹲下,抱住老师。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诅咒不知何时消退了,它还在我的心脏里鸣唱,但声音小了很多。
她坐在老师打造的那台桌前,拨弄着那些黑白相交的按键,叮叮咚咚的旋律,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旋律,听了让我感到心平气和,甚至身上的伤口也在渐渐消退。
“这是你老师未完成的鸣唱,就叫它《号角》吧。”她对我说。
这是她给我上的第一课。是我此时唯一能使用的自我救助的方式。她知道我厌恶愤怒,那种失控的感觉让我害怕,我也害怕疼痛,但此时别无选择。
“对抗它,而非逃避它。”我重复着她跟我说的话。在宿舍里,我举起拳头,嘴里喃喃自语,一拳砸在自己的脸上。
她有一整套理论,目的都是为了帮我减缓诅咒。那段时间,我跟她成双结对,不久学院就有传言说,我找到了一名魔女来协助研究,但实际上,是她在研究,我是她的研究对象。
事实上,我在学院得到晋升的关键论文记载的鸣唱,大多出自她之手,里面记载了如何对抗身体的旋律——诅咒引起的旋律,我从来没用过那些鸣唱。
比起对抗诅咒,我更擅长逃避,我的倾向于逃避而非对抗。但我无法抗拒她,无法抗拒晋升的诱惑。想想吧,晋升意味着什么,我能有自己宿舍,甚至每个月能够有200塔拉的工资,我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任何东西,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委曲求全——可以说,穷困也是我们这类人所遭受的诅咒之一。
有人天生是魔女,有人天生是贵族,也有人天生是我这样的穷鬼。直到今天,我也喜欢跟着运货马车后面乱转,掉下什么捡什么。十七岁前,我常去绿水河游泳,那儿经常有载水果的拖船过去,我喜欢扒住拖船的船沿,在水中滑行,趁船驶过三王子大桥,船民在正午阳光和黑色的阴影中短暂目盲时,跳上甲板,拿走几个苹果,这是很棒的冒险,唯一的缺点是船民会用铁头篙子戳你,要十分留神,我最好的好朋友被戳了个对穿,掉进河底,再也没出现。
诗人常用橡木比喻恒久的稳固,有人在出生时,父辈会给他种一棵橡树,让他始终有个庇荫之所,从晋升这一刻起,学院真正成为了我的橡树。
在我搬进宿舍,有了自己的房间的那天晚上,她来找我庆祝。我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她总是忽然推门进来,又或者,你推开门,发现她已经进来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玻璃杯碰撞,溅出暗红色的酒。我花了20塔拉买的陈年葡萄酒,我恰好认识管理酒窖的朋友,他以这样的低价卖了好多瓶给我,她很爱喝这种酒,这被她算在欠我钱里,我个人觉得不必如此,而直到她要被烧死前,我们都没提起过彼此的想法。
“祝贺你啊。”她说,说完,她笑了笑,往常一样点燃了炉火。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我看着炉火,心中有股说不来的热意。
“噢,你说这个啊,”她歪了歪头,故作思考状,然后一本正色地说,“这个太过复杂,你可能无法理解。”
她笑了笑,眼前的火焰更加灿烂了,“那就给你破例一次咯,这叫即兴鸣唱,我只讲一次,听不听得懂随你。”
“首先,你要有灵感,”她伸出一只手,一朵小火花飘荡在她的手中。
“回忆一下你看过的那些悲剧,当主角被人伤害了,他的内心在流血时,他灵魂深处会涌出的怒火。”
火花在她手中开始变得炽烈,仿佛无法抑制的火山般,涌出大量熔岩色的金色火焰。
她脸上却完全没有愤怒的神色,仍然显得很平静:“但是……她还在意他,哪怕他伤害了自己。所以,她克制了怒火,就像这样。”
那股火焰正要涌出她的手心四溅炸开时,她的手指微微收拢,火焰瞬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压制住,束缚在原地。
她活动着手腕,继续说:“但是,怒火毕竟是怒火,它不会因为克制住了自己,就自行消散掉,它会以一个更加扭曲又旺盛的形式,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慢慢表现出来……”
随着她的话语,那团被压制的火焰开始扭曲、生长,和之前不受抑制的绽放比起来,这时的火焰显得深邃、压抑,但它在源源不断地生长,被鸣唱雕塑着……
最后,一连串鸣唱被她轻柔念出,我没听清词句,字句单凭音调组合在一起,竟组成了鸣唱,我头一次意识到,鸣唱无需旋律,仅用日常的话语就能完成。
一只火焰组成的蝴蝶跃出她的掌心,环绕着我们翩翩飞舞。这是我唯一一次见识魔女的鸣唱方式。
“悲剧和喜剧难道不是一种东西吗?只是故事结局不同而已。最后,人们摆脱了纷纷扰扰,从此幸福地生活,这就是喜剧;如果人们都死了,那就是悲剧。只是其中存在着某一个临界点,在某一刻,故事的走向处于两端的正中间,既有可能成为喜剧,也有可能沦为悲剧,”我摇摇头,“我甚至不知道你说的她经历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她这么说,我感觉诅咒又要从我心里爬出来了,只能为自己辩解:“这是你这样魔女的鸣唱,我这样的学者怎么能理解?”
红色的血液滴到我的手上,我一拳把自己揍出了鼻血,我感到诅咒略有消退,和疼痛此消彼长。
我喘着粗气,望向窗外的日冕,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她的时间不多了。我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死水街的旧公寓。
这是一个我绝不想回来的地方。老师说过,诅咒总是固守着我们的时间里的某个点。我被困住的十七岁,死水街就是这个被固守的点。
那是五年前,我妈走在街上,一只猪冲出来,把她拱到了马车底下,那时城里养猪还没被完全禁止,那种长有獠牙的黑色大野兽常跑出来对人耀武扬威,我妈死后,就很少有猪出现了。我把妈背到医院时,她其实还有救,只是我手上恰好没钱,钱去哪儿了呢?我问我妈,她说交学费了,学院的第一年的入学金。
这就是我妈给我种橡木的过程,她是个瘦小的女人,送我进学院——种橡木,是她觉得这辈子自己做的最不起的事,哪怕这棵橡木需要扎根于她的鲜血和生命。
学院当时知道这件事,但他们无动于衷。入学的第二年,副院长对我们说,要让十七岁的年轻人如马粪里的玫瑰一样在羞耻中茁壮成长,没有比不给他钱更管用的办法了。
大概就是那时开始,我的诅咒反复发作,尤其是住在死水街时。我有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搬出死水街,第二件事,把所有钱给死水街的房东,让他替我保留这个房间,哪怕我在后来的两年里一次都没回来。
我推开门,一切跟初次遇见她时一样,甚至非常干净,我闻到了她的味道,我忽然意识到了她住在哪儿,我搬出去后,她就一直住在这儿,窗户是敞开的,几根银发被夹在合页间,我想象着她某次跳窗进屋结果头发被拽住的情景。
关于她,我总是捉摸不透,魔女很稀有,她对拯救我很感兴趣,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但世界上怎么会有从天而降的拯救呢?
我坐在桌前,伸手在壁炉灰烬中翻动,很快,我摸到了那卷羊皮纸,就在靠近桌子的这一面,我打开,笔记匆忙,肯定是在桌上写完后,随手塞进了灰烬中。
估计就在她把这卷纸塞进灰烬的前一刻,学院的人正在敲门,他们是来抓她的。我想象了一下。副院长的几位学生领着锅盔头卫兵进来,告诉她,“女士,抱歉,我们得烧死你,因为皇帝说要烧死所有魔女。”
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为什么不逃走?我不愿深思了,诅咒又要爬出来了,它就站在这些难解的问题上面,冲我张牙舞爪。
没有谁比我承受更多诅咒。认识我的人,一半同情我,说我是个可怜人,另外一半告诉我,我是个失败者,一辈子都在逃避诅咒,但从没真正成功过。
而解除这份诅咒的鸣唱,就在我的眼前,我仔细读完了每一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掉了出来,我用手去接,却沾湿了手指。
她所写下的,确实是我想要的鸣唱,哪怕没有旋律,光看内容我也能确定。它不仅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它关于寻找,也关于赎罪,关于诅咒,也关于消退诅咒。
唯一让我感到棘手的,是其中提到了一个难解的选择题。
我坐在那儿盯着冷却的炉灰,任由时间流逝,我的嘴角一直在往上扯,眼睛里的东西一直在往下掉,
我眼前的炉灰,一会儿冒出火光,一会儿又升起火焰熄灭后的烟雾。
天色已经渐黑,我终于做出了决定,决定做出的刹那,旋律就出现在了我的脑中,我开始谱稿,我要谱她满意的那种。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那个我晋升的晚上,她给我讲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来自东方,五年前乘着马车抵达了这座城市。
在她的家乡,人们说话就是鸣唱,他们无时不刻不注意的声调走向,与旋律的音高起伏趋势的一致性。她给我说过几句,我甚至无法区分,她到底是念出来的还是唱出来的。
“核心原则是,句中每个字的声调所代表的音高走向,应尽可能与旋律的音高走向相吻合或不冲突。我称之为‘依字行腔’,我们有一种古老的鸣唱体裁,叫做格律,指是在一个固定的声律框架内进行创作。”她告诉我,说这话时,她几乎已经喝醉了,翘着腿,整个人陷在大大的软椅中。
我也喝醉了,我说了一些话,我不记得了。我们的这段对话在我的脑子里,有点像镌刻在皇帝的青铜雕像上的铭文,大部分时间你根本想不起它存在,但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要为皇帝谱写过去,作为铭文刻在祂的雕像上。你就会去寻找它,然后你发现它就在那儿。
守卫耸耸肩,“带去行刑去了,行刑人家里有事,提早了一个时辰。”
我扭头就跑,脑子里都是《火鸟》的旋律,我拼命地跑,几乎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火焰在我双肩组成翅膀,诅咒像疯长的藤蔓那样从我心底涌出,缠绕我的四肢,
在遭受最极致的诅咒时,时间慢得仿若暂停,人们都缓慢地在我脚下张嘴看着我,用手指着我。我如旋风般从学院到皇后广场,从死水街,到绞索路。
这些地点飞快地在我眼底掠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回望起来,也是这样飞快地流走的。
那想必是快乐的日子,过去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后,由于她的存在,同样漫长的时间倏忽而逝,她是漫长之中的瞬间吗?
假如陷入诅咒的时间过得缓慢,那么,什么样程度的诅咒可以使时间停止?又是什么样的陪伴可以让我朝生暮死呢?
她就在那儿,被绑在柱子上,下面堆满了木柴,周围挤满了围观人,人们在催促赶紧烧,他们很忙,忙得连看热闹都没空,但他们又不甘心错过一个活人在火焰中消失的大戏。
诅咒快蔓延到我的头顶了,我的眼球在颤动,所见皆为血色,我害怕自己昏过去,用力咬着舌头,热得像岩浆一样的血液烫坏了我的嘴唇,从嘴角涌出,在我脖子上留下狰狞的竖状伤疤。我降落在她面前。
第一把火已经被掷出,柴堆中松软的火绒先被点燃,随后是干燥的大块木头,火焰像一个圈,从外向内包裹我们两人。
她昏迷着,可以说是被五花大绑,绳结之复杂简直我见所未见,我也快看不见了,眼睛里都是血,诅咒挣破了我这个牢笼,我已经被摧毁了。
我跪在地上,伸手去够手稿,却发现手稿掉进了火堆。看来只能脱稿了,就算她昏迷着,我也要鸣唱,我深吸一口气。
先是第一句话,关于原谅的,再是另外三句话,关于一个字的。舌尖抵住下齿,口腔自然张开,发出清晰有力的降调。
看到她的手稿后,我就意识到了,所谓的诅咒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叫做痛苦,我逃避诅咒,把它锁在心脏,但当它爬出来时,我才发现,它不仅代表着痛苦。确实,它爬出来的过程让人非常痛苦,但如果你拥抱它呢?我从来没想过,我过去一直在逃避,致力于想出一个把它永久困在心底的办法,代价是永远忍受它,老师尝试把独自它把倾诉出来,把它无害地消化掉,代价是生命。
但其实,它还有别的名字,比如我现在说的这个词。这就是她的鸣唱,带我回到了我被困住的那个时间点,她写道,她找了我五年,因为当时——当我在马车轮下抱着妈哭泣时,她就在我的上方,那辆马车的小小窗户中看着我,不是她在拯救我,而是我在拯救她。
诅咒,也能成为一种拯救吗?我冲她吐出那个字,那个单音节的字,时间流逝恢复了正常,我沐浴在灭世大火般的烈焰中,我挣扎着爬向前,抱住她,用身体把她隔绝在火焰外。
火焰在从外而内的吞噬我的血肉,但有趣的是,头一次,我感受到了诅咒带来的温暖,它依旧带着强烈的痛苦,但痛苦中,我感受到了温柔的宁静。
我睁开一丝肿胀的眼睛,看到了她正静静地打量我,她的瞳孔倒映出我的笑容,丑陋,但好歹是笑。我看到火焰熄灭了,毫无疑问,是我熄灭的,漫天的灰烬飘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你也是魔女了。”她俯在我耳边低语,我们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皮肉底下,诅咒在飞速消退,痛苦在转化为喜悦,“我们现在接下来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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