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未来过这种牢房。要来到此处,你得持有这座城市最富有权势的人签发的文件,抵达一个隐秘的地点,再走下六层狭窄而蜿蜒的楼梯,楼梯甚至没有扶手。楼梯脚下是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
她就被单独锁在这条走廊的尽头,门口有两个拿着十字弩的守卫,接受过学院的精心培养,接到的命令是射杀任何出现在他们视野内,又没有出示文件的可疑人员。我认识他们,所以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双手高举着文件半跪着通过走廊。
这条走廊尽头的铁门前,铁门足有一寸厚,我推开门,她就在里面。
我听到两块铁片摩擦般的嘶鸣,她也清了清嗓子。接着,一个低沉到极点的沙哑嗓音响起:“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做个了无声的动作,前一刻还黑暗的囚室突然亮了起来,一股炙热的火焰在我手中燃起,我发现手上的文件烧起来了。
我赶忙把文件丢了出去,一刹那的火光照亮了她挂着微笑的脸。
那天我下课后,离开学院,走过圣母广场,赶回死水街,数着门牌号,我走上一段旋转的楼梯,到了眼下的囚室大不了多少的公寓。
我推开门,她就站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沓纸,是我未完稿的论文,上面记载了至今为止的所有鸣唱,为了编纂它们,我花了好多年时间来收集和实践——想象一下,一份马上要完成的、汇聚了你多年来所有努力的手稿,就这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攥在手里,而熊熊燃烧的壁炉离她的指尖不过咫尺。你会怎么做?
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这个陌生女人没有第一时间把手稿投入壁炉,她就已经输了。
事实上,我说话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壁炉里的那堆火。假如你听了我说法的方式,你就能更好地理解。我说的是格拉夫的著名鸣唱《焰火》中的台词,加以古怪热情的旋律,和词句融为一体。
看着炉火缓慢变小,直到把自己埋入暗红的灰烬中,我松了口气,冲她挥了挥拳头,想要走上去抓住这个间谍。
但她的反应出乎我预料,她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在笑容出现的刹那,我看到了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废了好大力气熄灭的炉火又被点燃了。
橘色的火焰随着她嘴角向上的弧度扬起。她把我的手稿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壁炉。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论文写得真是一塌糊涂。”
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来自哪里,我只知道,从这天起,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少见的魔女。
作为区分,我是学院的一名学者。我知道大部分人很难区分魔女与学者,简单来说,在学院,我们学的是自然哲学,也就是说具有逻辑条理、能够被证明的事实,以及可预测的、可再现的反应和结果。我们相信只要持续记载并整理出一定数量的因果关系,就能解释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为何作用。不存在魔法,只有自然哲学。
大体来说,我们构筑的体系是完美的,只有偶尔会有例外,那就是魔女。她们的力量无法解释,无从捉摸,她们从来无意与我们交流,又总能轻易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这总让有些人——男人觉得很受侮辱。其中包括一些非常有权势的人。眼下,就是他们要烧死她,而我只是个小人物,我无能为力,我能站在这儿跟她交谈,已经是院长大人施恩的结果了。
囚室亮起来后,我看到她蜷缩在角落,但神情显得很悠然,只是声音中有某种我不理解的旋律在盘旋:
“你要的手稿,我已经完成了一半,就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寓壁炉的炉灰里。”
“另外一半……”我本不该问,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头脑里已经有旋律了吧。”
“当然,它现在就像是被链子拴住的猫那样,在我脑子里徘徊,正等着我给它松绑呢。”
我忍不住说了这句话:“我可以替你完成它。”我的嗓音变得温柔而嘶哑,“你可以现在给我念一遍,把旋律告诉我……”
她又笑了,但和先前不同,我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意,室内瞬间降温,我呼出的气息变成了霜白色。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一样的笑容,截然不同的效果,永远也无法被总结和归纳。就算我们此刻沐浴在那群救世派学者说的灭世大火中,她也肯定能光靠这一笑熄灭它,这就是魔女。
“这么久了,”她叹了口气,“没有比你更严谨的学者了,你努力地收集所有鸣唱的词句和旋律,超越了你的老师,但是你——好吧,这么说,你像一只鸟,明明有翅膀,却只会靠双腿奔跑,即便你跑得比谁都快,但永远也无法飞翔,我一直希望能教会你,但你总是用爪子抓伤我,然后飞快地逃开。”
她的眼神有点儿咄咄逼人,我扭过头:“你再考虑下吧,你不能让它跟你一起化作飞灰。它能改变许多人的处境,包括我。它是你留给世界的解药。”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哼!”她的声音略显刺耳:“我恨这个世界,是他们把我扔到这里的,六个小时以后,他们就会把我烧死。全世界都去死吧!你也滚蛋!”
这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看来她脑子的旋律已经出不来了,那只猫将永远困在那里,直到她被打晕丢入大火,猫也会被烧死。当然这都怪她自己。
“好吧。”我说,“如果你的态度是这样,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错。”不知为何,她忽然又叹了口气,似乎冷静了下来,我知道她想让我离开。“现在关在这里,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她说。
她没有动,但我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摁在了我胸前,“你最好尽快去取出手稿,小偷要翻窗户进那儿太容易了。”
“如果我不去呢?只完成一半的手稿,没有任何意义。”我捉住了那只手,或者说,我感觉到我触碰到了那只手的指尖,我的指尖立刻有了种火辣辣的触感。
以前常有贵族在圣母广场大发善心。他们会在阳台上向行人抛洒硬币,我总是在下面等待,不过那时,贵族都习惯先把硬币放在火盆中加热,再抛给穷人。我的指尖至今还有一些白色的伤疤。仅仅是触碰,就能让旧伤复燃,这就是魔女。
“你会去的。”她说,“它能帮你拿到年底的那笔研究拨款。”牢房里光线太暗了,我真希望能看清她的脸。“对你来说,我看,它至少得值一百个塔拉吧。我记得我好像欠了你这么多。”
我已经开始转身离去了:“别管钱了,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她好像就在等我说这句话,她的笑声在我身后遥遥响起:“这样吧,如果我被烧死前,你能完成那份手稿,为它配上以我的标准勉强够格的旋律,我就告诉你真正旋律……”
“能治愈诅咒的旋律。”我迈出牢房大门时,她一字一顿地说完了最后那句话,这话就像一只猛兽一样对我穷追不舍,让我拼命地跑出走廊。
我知道,那是诅咒发作了,它在我的身体里挣扎。我不由加快脚步,跑上楼梯,眼前的世界在逐渐变成灰色,跳动的血管引发了一场共鸣,恐怖的旋律已经我心中成型,是我最害怕的那种,
我回到学院时,双腿正在抽搐,我尽力跑向宿舍。宿舍外的喷泉边聚着不少人,他们正在辩论,我走过去,让耳朵里充斥辩论的交谈声,但却并没有缓解症状,剧烈的灼烧感划过我的血管,颤抖着,一寸寸地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
我跑向我的房间,拧开门,匆忙翻看笔记。我掀开《焰火》,又推掉一本《骚动曲》,踹开地上的《月光》,终于,我找到了它。
《号角》是我老师的临终之作,他跟研究构词法的学者合作,总结出了这段能对抗诅咒的鸣唱,也是我发表的第一部专著。
这本专著发表后,负责审核的同行们私下经常问我,它致力于治愈的到底是什么诅咒?
比较标准回答是:跟我待着。只要超过一个小时,你就能看到它爬上我的脸,它会操纵我的身体,站在我的眼睛里,然后跳到你的身上。结局无一例外总是让你声音颤抖,心跳加速……你也会被暂时传染上诅咒,而你感到的诅咒,也会再次折射到我的身上。就是这种诅咒。
我们进行了很多研究。我们和导师的导师所开辟的这门鸣唱学,就是从对正常人的模仿中抽象出来的。
就像此刻,按照书里的旋律和词句,我开始鸣唱,合适的气息,合适的频率,我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老师生前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他使鸣唱脱离了调性的羁绊。我鸣唱着,无穷尽的旋律搭配回旋的词句,恍惚间,我感到诅咒的效应在慢慢消退。
这是老师的方式,让受诅咒者能独自把诅咒倾吐到鸣唱中。
他谱写的旋律能够最大程度地盛放诅咒,前人的研究只停留在咏唱和叙述上,老师把它提升到了无调性的境界,我只要鸣唱时搭配仪器——一台安装了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就能暂时治愈诅咒。
但它对我失效了,这次诅咒比以往都来得剧烈。我的手指在发颤,舌头也开始卷成一团。接着,我从桌边倒下,感到恶心反胃,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次的诅咒比以往都更加剧烈,我蜷缩着身体,躲进墙角。那是我自身的旋律,我的心脏在鸣唱,埋在它深处的诅咒,此刻奋力地想要爬出来,它以吼叫的姿态冲我鸣唱。
导师临终前一天跟我说,我们这类人的本质有点像某种牢笼,要同时面对内部和外界的双重鸣唱的冲击,不摧毁自己,就无法取得解脱。老师还说过很有富有哲理的教诲,但我大多忘记了,只有这句话记得如此清晰,大概跟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有关。
作为一名学者。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有人烧了你的论文,这人还是个会魔法的,你会怎么做?答案都差不多,我拉着她去找导师,而她非常顺从。
我们离开死水街,走过绞索路,到了那栋狭小的平层公寓,老师就住在那儿,我们这个专业的人似乎都有某种天赋,就是把自己的生活过的一团糟。
门外摆满了木匠工具,我摇摇晃晃地跨过木块和凿子,一手牵着她,一边大声喊导师。
老师没有回应,他当然不能回应,他用高超的木匠手艺,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微型绞索架,和一墙之隔的那个真品一模一样,令人惊叹。
他就那样被吊在绞索架上,像个破旧的娃娃,还会微微飘荡,绞索架旁边,就摆着那台有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已经做好了,被打磨得光洁如新。
我冲上去,抱住了老师的双腿,他们都说要半路救下绞死的人,就要抱住他的腿。
她一动不动,只是抱歉地笑了笑,就是那种很微小的笑容,嘴角微微扯起,但是眼睛完全不动,只是冷酷地盯着你。
“人死不能复生。”她打了个响指。挂住老师脖子的那根绳索忽然断了,老师掉下来,把我压在身下,老师出奇地轻,我从没想过一个人会这么轻,就像一张纸。
我很想说点什么,就是那种让人复生的话,会有这种魔法吗?我转头望向她,她就像读出了我的念头似的,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是我这辈子最严重的诅咒之一。我抱着老师,感到它要爬出来,它在敲打心脏,在它的敲打下,血液大量涌上头脑,脑子热得像是要爆炸,但双手却冷得发紫,眼中景物渐渐模糊,只剩下她的脸。
她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看着,忽然,她露出了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倾听什么。片刻后,她说:“放手吧,有人来了。”
外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一伙人冲了进来,他们穿着短札,死水街上的人都爱这么穿,类似紧身背心,材质紧密,不仅不吸汗,血洒在上面也不会渗进去。
他们拿着铁棍,盯着死掉的老师,啐了口唾沫。“不错,他终于死了。”一个大鼻子的男人说。
接着,他看到了我身上的学院长袍,似乎来了兴趣,扫了一眼她,又指着我道:“现在是死人还债的时间,你们是替他还呢,还是滚开?”
“好,好,好。”他说了三个好,背后走上来两个大汉,一个朝我走来,一个朝她走去。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下,我本来就摇摇欲坠,这一下把我打得仰头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又是一下,有人踹了下我的胸部,大概是肺部吧,我像死鱼一样抽搐,明明大张着嘴,却吸不进氧气。
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课后实践了。诅咒从内往外的腐蚀我,暴力从外往内杀死我。总是这样,不依不饶,两种力量无论我逃到哪儿,都会追上我,我捂住头,缩起双腿,护住心脏和太阳穴,等待一切结束,专注于维持自己的稳定。
《月光》的旋律在我脑海中打转,为我缓解疼痛。只要诅咒无法吞噬我,只要暴力无法杀死我,我就能重新站起来,继续迈步逃开。
一滴血溅到我的脸上,不是我的血,它是冰冷的,有些粘稠,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恶臭。
我睁开眼,看到老师的头扁了一片,像是塌陷的矿坑,男人蹲在地上,把手伸入塌陷,掏出一团白花花的玩意,丢进地上的口袋里,总是这样,总是有人以为学院的导师有魔力,这类人的脑子能够让他们变得聪明。
男人站起来,用脚踩在老师的嘴唇上,举起铁棍,眯着眼,瞄准了一会儿,再度挥下,混杂着白色的血点如雨般降落。
男人背后,一个大汉用脚踹那台有36个黑白按键的桌子,他抬起腿,接着,发出巨大的声音,轰鸣如雷电。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我也被这声音惊动,睁开眼,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她被已经扭住了双手。她看着我,嘴唇开合,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就连雷鸣般的响声也无法掩盖:“动手。”
说完,她仰起头,头盖骨猛地磕向身后男人的下巴,那人闷哼了一声,捂住下巴,趁这个的间隙,她挣脱了束缚,俯下身向我冲来,一下撞开了压在我身上的大汉,娇小的身躯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我也大喊一声,《公牛》的旋律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肌肉深处有一股力量在涌起,我猛地窜起身,一拳打向身边拿铁棍的男人,时间仿佛变慢了,我能看到那人脸上的表情缓慢变化。
先是发愣,然后是震惊,又转为恼怒,最后,是畏惧,和被打得凹陷进去的鼻头,那人向后飞出,撞破了木墙。我听见一声怒吼,是原先用脚踹我的那人,他作势欲扑,我侧身躲过,一脚踹中了他的腰部,他翻滚着倒下。
就差最后一个人了,我转过身,却发现她已经解决了,那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蹲下,抱住老师。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诅咒不知何时消退了大半,它还在我的心脏里鸣唱,但声音小了很多。
她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坐到了老师打造的那台桌前,拨弄着那些黑白相交的按键,叮叮咚咚的旋律,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旋律,我大口呕吐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到了一起,我感觉诅咒在消退。
“这是你老师最后的作品,作为安慰剂来说,还算不错,就叫它《号角》吧。”她对我说。
这是她给我上的第一课。是我此时唯一能使用的自我救助的方式,虽然那种失控的感觉让我害怕,但此时别无选择。
“直面它,用你的行动释放它,而非逃避它。”我重复着她跟我说的话。
在宿舍里,我举起拳头,嘴里喃喃自语,一拳砸在自己的脸上。为什么从她的牢房出来,我会变成这样,是她唤起的诅咒吗?
我们的关系并不亲密,我们只是恰好在进行同一项研究而已。
她有一整套理论,目的都是为了帮我减缓诅咒,她想要研究一份治愈诅咒的解药。那段时间,我跟她成双结对,不久学院就有传言说,我找到了一名魔女来协助研究,但实际上是她在研究,我是她的研究对象。
事实上,使我在学院得到晋升的关键论文,大多出自她之手。她教我对抗身体的旋律——诅咒引起的旋律,我从来很少用她的方式。
比起对抗诅咒,我倾向于逃避,我也更擅长逃避。但我无法抗拒她,无法抗拒晋升的诱惑。
晋升意味着我能有自己宿舍,每个月能有一笔工资,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任何东西,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委曲求全——某种意义上,穷困也是我们这类人所遭受的诅咒之一,晋升帮我缓解了这种诅咒
就像有人天生是魔女,有人天生是贵族一样,也有人天生是我这样的穷鬼,我出生在一条盛产造假犯和小偷的街道,我妈靠魅力和友善维持着生计。在她接客时,我喜欢跟在运货马车的屁股后面乱跑,比我大的孩子经常往路上撒一些尖锐的碎石,让马车在颠簸中掉下一些没绑牢的玩意。我就捡这些东西。
十七岁前,我常去绿水河游泳,那儿经常有载着满是水果的拖船过去,我喜欢扒住拖船的船沿,在水中滑行,趁船驶过并排的三王子大桥,船民在交替出现的正午阳光和黑色的阴影中短暂目盲时,跳上甲板,拿走几个苹果,既刺激精神又锻炼身体,唯一的缺点是,船民会用铁头篙子戳你,在我上岸前,我最好的朋友被戳了个对穿,沉进了河底,再也没出现过。
学院里一位久负盛名的构词法大师告诉我,世人常用橡木比喻恒久的稳固,人天然渴望恒久。这一比喻源自东方地区的传统:每有人出生时,他的父辈会给他种一棵橡树,同他一同长大,等他三十五岁,橡木也正好粗壮,可以砍下来造一栋小小的房子。让他始终能有个庇荫之所。
在我成为导师的那天,我在学院有了自己的一个房间,我把最后一叠书搬进门,发现她已经在里面了,她是来找我庆祝的。我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她总是忽然推门进来,又或者,你推开门,发现她已经进来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祝贺你啊。”她说,说完,打了个响指,廉价的酒液竟然散发出了醇厚的香气,而炉火旺盛得够烤熟一整只小绵羊。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我看着炉火,心中有股说不来的热意。这是我头一次,怀着真诚地好奇和关心询问她魔力的秘密。
“噢,你说这个啊,”她歪了歪头,故作思考状,然后一本正色地说,“这个很简单,你的思维可能无法理解。”
她笑了笑,眼前的火焰更加灿烂了,“那就给你破例一次咯,这叫即兴鸣唱,我只讲一次,听不听得懂随你。”
“首先,你要有灵感,”她伸出一只手,一朵小火花飘荡在她的手中。
“回忆一下你上周看的那场歌剧。想象一下,当主角为他最关心的人伤害,他的内心在流血时,灵魂深处会有什么变化?”
“悲伤,和之后的涌出的怒火。”暗淡的火花在她手中开始变得一点点变亮,然后是炽烈,仿佛无法抑制的火山般,涌出大量熔岩色的金色火焰。
她脸上却完全没有愤怒的神色,仍然显得很平静:“但是……他还在意她,哪怕她精于伤害别人。所以,他克制了怒火,就像这样。”
那股火焰正要涌出她的手心四溅炸开时,她的手指微微收拢,火焰瞬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压制住,束缚在原地,变成一个比太阳更闪亮的光圈。
她活动着手腕,继续说:“但怒火毕竟是怒火,不会因为克制而自行消散,压制,只会使它以一种更加扭曲又旺盛的形式,在更加漫长的日常生活中慢慢表现出来……就像那场悲剧的结尾。”
随着她的话语,那团被压制的火焰开始扭曲、生长,和之前不受抑制的绽放比起来,这时的火焰显得深邃、压抑,但它在源源不断地生长,被鸣唱雕塑着……
最后,一连串鸣唱被她轻柔念出,我没听清词句,字句单凭音调组合在一起,竟组成了鸣唱,我头一次意识到,鸣唱无需旋律,仅用日常的话语就能完成。
一架火焰组成的马车跃出她的掌心,她拍了拍手,马车消失了,仿佛我刚刚看到的是一场幻像:“理解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马车消失,嘴里却在说:“不理解,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关于悲剧和喜剧的定义,它们难道不是一种东西吗?只是故事结局不同而已。最后,人们摆脱了纷纷扰扰,从此幸福地生活,这就是喜剧;如果人们都死了,那就是悲剧。只是其中存在着某一个临界点,在某一刻,故事的走向处于两端的正中间,既有可能成为喜剧,也有可能沦为悲剧,后续的发展只是出于戏剧效果。”
这时,我让发觉诅咒在我心里蠢蠢欲动,只能为自己辩解:“毕竟你是魔女,我这样的学者怎么能理解你?”
“你在逃避。”她皱着眉头,深深看着我,似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而她不能用打个响指或者微微一笑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红色的血液滴到我的手上,我一拳把自己揍出了鼻血,我感到诅咒略有消退,和疼痛此消彼长。
我喘着粗气,望向窗外的日冕,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她的时间所剩不多。我踉跄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死水街的旧公寓。
这是一个我不愿回来的地方。导师说过,诅咒总是固守着我们的时间里的某个点。我被困住的十七岁,死水街就是那个被固守的点。
十七岁,我从三王子大桥的河底爬上来时,我妈正在岸上等我。我撒腿就跑,她挥舞着鞭子在后面追赶,我跑过靠近城市东大门的旧花鸟市场,在市场外,一只惊慌失措的猪冲出来,把我妈拱到了一架马车底下。
那时城里养猪还没被完全禁止,那种长有獠牙的黑色大野兽常跑出来对人耀武扬威,又被马车吓得要死,我妈死后,就很少有猪出现了。我把妈背到十字教会时,她其实还有救,只是我手上恰好没钱,钱去哪儿了呢?我问我妈,她说交学费了,学院的第一年的入学金,她是来通知我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上学。
这就是我妈给我种橡木的过程。她是个瘦小的女人,送我进学院是她为我种的橡木,种子在很早就开始培育了,大概是她获知有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吧。这是她觉得这辈子自己做的最不起的事,我无法干涉她。
我去了一趟学院,学院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们无动于衷。入学的第二年,副院长在一堂宣讲课上说,要让我们这些十七岁的年轻人如马粪里的玫瑰一样在羞耻中茁壮成长,没有比不给他钱更管用的办法了。
我对此无法置评。母亲死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了身上的诅咒。为了逃避诅咒,我很少跟人交往,尤其是住在死水街时。当我得到学院的晋升,第一件事,就是搬出死水街,第二件事,把除去买最便宜面包外,剩下所有钱给死水街的房东,让他替我保留这个房间,哪怕我在后来一次都没回来。
我推开门,一切跟初次遇见她时一样,甚至非常干净,但我闻到了她的味道,我忽然意识到了她住在哪儿,我搬出去后,她就一直住在这儿,窗户是敞开的,几根银发被夹在合页间,我想象着她某次跳窗进屋结果头发被拽住的情景。
关于她,我总是捉摸不透,魔女很稀有,她对拯救我很感兴趣,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但世界上怎么会有从天而降的拯救呢?
我坐在桌前,伸手在壁炉灰烬中翻动,很快,我摸到了那卷纸,就在靠近桌子的这一面,我打开,笔记匆忙,肯定是在桌上写完后,随手塞进了灰烬中。
估计就在她把这卷纸塞进灰烬的前一刻,学院的人正在敲门,他们是来抓她的。我想象了一下。副院长的几位学生领着锅盔头卫兵进来,告诉她,“女士,抱歉,我们得烧死你,因为皇帝说要烧死所有魔女。”
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为什么不逃走?她是因为靠近我,才被学院知晓行踪,才遭此厄运的。
这是她的诅咒吗?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没有谁比我承受更多诅咒。认识我的人,一半同情我,说我是个可怜人,另外一半告诉我,我是个失败者,一辈子都在逃避诅咒,但从没真正成功过。而眼下,解除这份诅咒的鸣唱,就在我的眼前,虽然它并不完整,但我要抓住机会,在她被烧死前完成她的要求。
我先仔细读完了她写的每一个字,然后,我意识到这份鸣唱是如此完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掉了出来,我用手去接,却沾湿了手指。
她所写下的,确实是我想要的鸣唱,哪怕没有旋律,光看内容我也能确定。它不仅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它关于寻找,也关于赎罪,关于诅咒,也关于消退诅咒。
唯一让我感到棘手的,是其中提到了一个难解的选择题。
我坐在那儿盯着冷却的炉灰,任由时间流逝,我的嘴角一直在往上扯,眼睛里的东西一直在往下掉,
我眼前的火炉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它一会儿冒出火光,一会儿又升起火焰熄灭后的烟雾。
天色已经渐黑,我终于做出了决定,决定做出的刹那,旋律就出现在了我的脑中,我开始谱稿,我要谱她满意的那种。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那个我晋升的晚上,她给我讲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来自东方,两年前乘着马车抵达了这座城市,自从东门进入。
在她的家乡,人们说话就是鸣唱,他们无时不刻不注意的声调走向,与旋律的音高起伏趋势的一致性。她给我说过几句,我甚至无法区分,她到底是念出来的还是唱出来的。
“核心原则是,句中每个字的声调所代表的音高走向,应尽可能与旋律的音高走向相吻合或不冲突。我称之为‘依字行腔’,我们有一种古老的鸣唱体裁,叫做格律,指是在一个固定的声律框架内进行创作。”她告诉我,说这话时,她几乎已经喝醉了,翘着腿,整个人陷在大大的软椅中。
我也喝醉了,我说了一些话。我们的这段对话在我的脑子里,有点像镌刻在皇帝的青铜雕像上的铭文,大部分时间你根本想不起它存在,但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要为皇帝谱写过去,铭文就在刻在祂的雕像上。你就会去寻找它,然后你发现它就在那儿。
我捏着手稿,跑回囚禁地点时,那儿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扭头就跑,脑子里都是《火鸟》的旋律,我拼命地跑,几乎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火焰在我双肩组成翅膀,诅咒像疯长的藤蔓那样从我心底涌出,缠绕我的四肢,
我也是那一刻才发现的,在遭受最极致的诅咒时,时间慢得仿若暂停,人们都缓慢地在我脚下张嘴看着我,用手指着我。我如旋风般从学院到皇后广场,从死水街,到绞索路。
这些地点飞快地在我眼底掠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回望起来,也是这样飞快地流走的。
那想必是快乐的日子,过去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后,由于她的存在,同样漫长的时间倏忽而逝,她是漫长之中的瞬间吗?
假如陷入诅咒的时间过得缓慢,那么,什么样程度的诅咒可以使时间停止?又是什么样的陪伴可以让我朝生暮死呢?
她就在那儿,被绑在柱子上,下面堆满了木柴,周围挤满了围观人,人们在催促赶紧烧,他们很忙,忙得连看热闹都没空,但他们又不甘心错过一个活人在火焰中消失的大戏。
诅咒快蔓延到我的头顶了,我的眼球在颤动,所见皆为血色,我害怕自己昏过去,用力咬着舌头,热得像岩浆一样的血液烫坏了我的嘴唇,从嘴角涌出,在我脖子上留下狰狞的竖状伤疤。我降落在她面前。
第一把火已经被掷出,柴堆中松软的火绒先被点燃,随后是干燥的大块木头,火焰像一个圈,从外向内包裹我们两人。
她昏迷着,可以说是被五花大绑,绳结之复杂简直我见所未见,我也快看不见了,眼睛里都是血,诅咒挣破了我这个牢笼,我已经被摧毁了。
我跪在地上,伸手去够手稿,却发现手稿掉进了火堆。看来只能脱稿了,就算她昏迷着,我也要鸣唱,我深吸一口气。
先是第一句话,关于原谅的,再是另外三句话,关于一个字的。舌尖抵住下齿,口腔自然张开,发出清晰有力的降调。
看到她的手稿后,我就意识到了,所谓的诅咒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叫做情绪,那种会刺痛你的心脏,带有让你自我毁灭的爆炸性的痛楚的东西。
有个神学同行告诉我,他认为灵魂源于痛苦。为了免受重伤,神发展了人灵魂中的知觉——让人能感受到刺痛、疼痛和一阵阵的抽痛。困境把知觉强加给我,这是对的,太靠近火,就会感受到痛。
诅咒也是一样的,我把它锁在心底,我致力于想出一个把它永久困在心底的办法,代价是永远忍受它,老师尝试把独自它把倾诉出来,把它无害地消化掉,代价是生命。
它经年累月地积蓄在那,让我几乎忘记了它的本质,只记得它带来的痛苦。但当它完全被释放时,我才发现,它不仅代表着痛苦。确实,它爬出来的过程让人非常痛苦,但如果你下定决心改变对它的看法,舍弃过去十数年来发展的直觉,否定过去赖以活着的方式呢?
但其实,它还有别的名字,比如我现在说的这个词。这就是她的鸣唱,带我回到了我被困住的那个时间点,她写道,她找了我五年,因为当时——当我在马车轮下抱着妈哭泣时,她就在我的上方,那辆马车的小小窗户中看着我,不是她在拯救我,而是我在拯救她。
诅咒,也能成为一种拯救吗?我冲她吐出那个字,那个单音节的字,时间流逝恢复了正常,我沐浴在灭世大火般的烈焰中,我挣扎着爬向前,抱住她,用身体把她隔绝在火焰外。
火焰在从外而内的吞噬我的血肉,但有趣的是,头一次,我感受到了诅咒带来的温暖,它依旧带着强烈的痛苦,但痛苦中,我感受到了温柔的宁静。
我睁开一丝肿胀的眼睛,看到了她正静静地打量我,她的瞳孔倒映出我的笑容,丑陋,但好歹是笑。我看到火焰熄灭了,毫无疑问,是我熄灭的,漫天的灰烬飘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你也是魔女了。”她俯在我耳边低语,我们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皮肉底下,诅咒在飞速消退,痛苦在转化为喜悦,“我们现在接下来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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