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唯一值得批判只是这些试验的不可采信,那我们也确实就是在鞭挞一匹死马了。但斯金纳主义者们不顾其荒诞声称对老鼠做的横杠按压试验和对鸽子的训练(稍后会详细介绍)提供了描述、预测和控制人类行为——包括语言(“言语行为”)、科学和艺术——所需的所有要素。斯金纳最著名的两本书分别是《有机体的行为》和《科学与人类行为》。这些响亮的书名并看不出来其中的数据几乎完全来自对老鼠和鸽子的条件反射实验——然后却通过粗糙的类比变成了对人类政治、宗教和伦理问题的自信论断。老鼠的动机与驱动力是通过它在被放入盒子前禁食的时间来衡量的;根据斯金纳的观点,人类行为也可以用同样的术语来描述:
条件强化增强的行为会随着与主要强化物的隔绝程度相对应变化。去餐馆的行为由一系列反应组成,其中早期的反应(例如,沿着某条街走)会因可辨别的刺激的出现而得到强化,这些刺激控制着后续的反应(如餐馆的出现,我们随后进入)。整个序列最终由食物强化,其出现的可能性随禁食的程度而变化。通过让人感到饥饿,我们可以增加某人去餐馆或甚至沿着特定街道行走的可能性。[7]
耶鲁的克拉克赫尔是重要性仅次于哈佛的斯金纳的塑造了学术心理学的泰斗;他的学生至今仍占据着学术世界的关键位置。他的系统和斯金纳在技术上有所不同,但是总体轮廓是一样的:他同样直白地提出人类学习的过程和老鼠只在定量上有区分而没有定性上的区别:
本作者及其助手们完善的关于行为的自然科学理论认为,特定物种乃至所有哺乳类包括人类当中的个体的所有行为都遵循同一套基本法则。[8]
人类独有的特性,言语交流和文字记录,科学,艺术,凡此种种都被认为和低等动物的学习成果只有程度上而没有类别上的不同,对赫尔和斯金纳来说,可以进一步概括为老鼠的横杆按压试验。巴普洛夫计算了他的狗滴落过人造滴管的唾液数量,并将其升华为人类的哲学;斯金纳教授、赫尔及其追随者从盒子里的老鼠同样夸张地跨越到人类的状况。
斯金纳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预测和控制行为”的试验就是通过条件反射训练鸽子不自然地往高处昂首。他打开一盏灯;然后食物就出现在鸽子需要伸长脖子才能够到的地方;过了一会,每次灯一打开,鸽子就会伸脖子期盼食物的到来。你怎么从这个推演到人类行为的预测和控制?斯金纳是这么说的(引自他的斜体):
我们这样描述偶发事件,一个刺激(灯光)就是反应(伸脖子)后面接跟强化(食物)。我们要把这三个概念都具体化。对鸽子的影响最终就是灯开的时候反应更可能发生。发生这些的过程就是差异化。在理论分析以及实际的行为控制中,其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比如说,在果园里红苹果是甜的其他的是酸的,那么摘苹果吃的行为就是被红色的刺激控制的...社会环境包含着大量这样的偶发事件。笑容是社交方法被认同的情况。皱眉是相同的社交方法没有被认同的情况。大致来说这是真的,社交方法就倾向于受交流对象的面部表情影响。我们于是根据这一事实用微笑或皱眉某种程度上控制和我们社交的人的行为...口头刺激“来吃晚饭”是通过走向餐桌坐下,并且常常伴随着食物强化的情况。刺激通过增强行为的可能性生效,并通过其实际的发生被言说者生产。[9]
斯金纳并没有打算单纯写一个笑话。*他正经这么认为。比起其命题的极端浅薄,容易被忽略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行为主义的迂腐术语是建立在循环论证和同义反复的暧昧口头概念上的。“反应”,门外汉会认为是对刺激的回答;但“条件反射”通过“释放”产生了反应之后发生的刺激;反应“通过加强刺激产生的方式对环境做出回应”。[10] 换言之,反应再对未来的刺激做出反应--如果按字面意思理解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条件反射”实际上不是反应,而是动物做出的行为;但是,因为有机体应当被环境控制,就不得不在所有文献中都是用被动术语“反应”。行为主义基于S-R理论(刺激反应理论),这一理论是由华生定义的:“行为主义者自己定下的规则或者衡量标准总是:我能用‘刺激反应’的术语描述我看到的行为吗?”[11]这些S-R单元被认为是行为链条的“元素”或者“原子”;如果代表“反应”的R从术语当中剥离,链条就会断裂,整个理论就崩溃了。
* 在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论文《巴普洛夫和他的坏狗》(伦敦1964年9月)里,凯瑟琳·诺特批判了行为主义的英语名称,她之处这种行业术语的三个主要特征:“(1)夸大或者说“牛蛙”(B.f.);(2)用显而易见的东西来掩饰或者说“坡”(E.A.P.);(3)贬低不可接受的概念或其他心理学理论,或给狗起个坏名字(B.D.)。”
另一个无所不在的现代心理学行业黑话甚至在政治黑话中都有传播,那就是丑陋的“加强”。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根据斯金纳的“条件法则”:“如果一个动作的发生后面跟随着加强刺激,【这一动作】的强度就会上升。”[12] 而“加强刺激”是怎么定义的?“一个加强刺激可以定义为导致变化(强度中的)产生的力量。”[13] 用人话说,就是同义反复:重复一个行为的可能性通过加强增加,而“加强”的意思是增加可能性的东西。* 正如同某个斯金纳的批判者写道的那样:“当我们考察斯金纳称之为加强的东西,我们发现甚至加强作为可分辨的刺激这件事的需求都没有被严肃对待。”(乔姆斯基)[15] 根据斯金纳所说,“人会对他自己说话...因为他受到的加强。”[16];思考就是“自动影响行为并因其行为加强的行为” [17];“正如音乐家在演奏或者作曲的时候通过聆听加强,或者艺术家在画画时视觉上加强,而演说者在讲述语言传说时通过聆听加强,或者写作者通过阅读加强”[18];而创造性的艺术家被“加强的偶发事件完全掌控”。[18a]幸运的是,在斯金纳的言语体系里,“控制”和“加强”是一样空洞的词汇。本来,在谈论鸽子和老鼠的时候,“行为的预测和控制”有具体的意义:通过给予或收回奖赏,动物的行为能够很大程度上被试验者塑造。但在作家被“加强的偶发事件”控制这个例子里,“控制”这个词指的是他的“语言行为能够同时触及千百年后成千上万的读者这一事实。作家可能不会经常或立即被加强,但他的网络加强可能是程度巨大的”[19](这表明他的行为有很大“强度”,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因此“完全掌控”作家语言行为的环境包含着几个世纪以前的刺激物 ;并决定着他在打字机上是敲打出悲剧还是打油诗。
* 一个动作的“强度”通过在相似条件下重复的可能性衡量。[14] 所谓条件的法则的同义反复性质前面已经多次提过了。
这下我们就可以看看行为主义者对人类创造力的态度。科学发现和艺术原创性如何在不参考意识和想象的前提下解释?接下来两个引用可以给出答案。第一个还是来自华生的行为主义,1925年出版;第二个来自斯金纳的科学和人类行为,三十年后出版;它们让我们能够判断传统行为主义者和新行为主义者的态度之间有没有实质的区别。(有些读者可能已经发现我已经引用过华生《创造性行为》的同一段了,因为这是他这本重要的书里唯一探讨创造性行为的段落):
一个经常被提起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创造新的语言作品诸如一首诗或者一篇漂亮的文章?答案就是我们通过操纵语言得到它们,移动它们知道出现新的模式...你以为帕图是如何制作一个新的长裙的?他有任何“意识里的图像”用来参照完工后长裙的样子吗?他没有...他把他的模特叫来,拾起一片新的丝绸,环绕她,这里拉拉,那里拉拉...他操纵着材料,直到它看起来像一条裙子..直到新的创作带来他自己和别人的敬仰和称赞,操作才算完——就像老鼠找到食物一样...画家以同样的方式工作,诗人也没法吹嘘自己有什么不同。[19a]
在1955年版的《大英百科全书》关于“行为主义”的文章中你会看到为华生写的五篇悼词。里面告诉我们,他的书,“展现出不使用意识或精神的哲学概念就能综合合理描述人类和动物行为的可能性”。不得不怀疑大英百科全书这篇文章的作者(布朗大学的亨特教授)真的认为上面的引用是一个对哈姆雷特或者西斯廷斯教堂如何创造出来的“综合合理的描述”。
华生之后三十年,斯金纳总结了行为主义者的关于科学和人类行为中的原创发现的观点:“解决一个问题的结果是以反应作为形式的解决方案的表现...初级行为与解决方案的出现之间的关系,仅仅是变量操作与发生反应之间的关系....个体行为中反应的发生并不比任何生物体行为中任何反应的发生更新奇。原创性的问题可以一笔勾销... ”[20]
毋庸置疑,这里所说的“生物”又是他的老鼠和鸽子。与华生相比,斯金纳学派的语言变得更加枯燥和深奥。华生谈论的是通过操纵词语找到新的模式,而斯金纳则谈论通过操纵“变量”直到产生“反应”。两人都在大规模地进行预设前提的论证,显然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冲动所驱使,不惜一切代价否认那些能够解释人类人性和老鼠老鼠性的特性的存在。
行为主义最初是对某些传统心理学流派过度使用内省的一种清教徒式的反抗,根据詹姆斯的定义,心理学家的任务是“描述和解释意识状态”。意识,华生反对道,“就不能定义也不是一个可用的概念,单纯是更古老的词语‘灵魂’的另一种说辞...没有人触碰过灵魂或者在试管里见过它。意识是无法证明的,就像古老的灵魂概念一样无法接近...行为主义者得出结论,他们不再满足于研究无形和难以触及的事物。他们决定要么放弃心理学要么把它转变为自然科学...”[21]
这个“干净和新鲜的计划”,华生自己这么说,是基于一种天真的理念的,这个理念就是心理学可以用传统物理学的方法与概念研究。华生和他的后继者对此直言不讳;他们努力实现这一计划,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粗暴的普洛克路斯忒斯式的手术。但那个传奇的恶人仅仅伸直,或者切掉他患者的腿来让他和床适配,行为主义者首先斩了他的首,然后把他切碎成“刺激和反应术语下的行为碎片”。理论是基于上个世纪的原子化概念,在现代科学的所有其他分支中早都被抛弃了。它的基础假设——所有人的行为包括语言和思想可以用基本的S-R单元分析,这原本是生理学概念反射弧当中创立的。新生有机体具备一定数量的简单“非条件”反射,而它们后来学习并在一生中习得的是通过巴普洛夫式的条件反射。但这种简化的说法在生理学家当中很快就不流行了。当时代最伟大的查尔斯谢灵顿爵士在1906年写道:“简单反射可能只是一个完全抽象的概念,因为所有的神经系统各部分是连接在一起的而没有任何一部分能在不影响其他部分的前提下完成反应...简单反射如果不是可能的,那就是个方便的虚构概念。”[22]
最近,一位著名的神经学家贾德森赫里克总结了这种情况: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反射学发展出一套雄心勃勃的计划,主要由巴普洛夫和美国行为主义学派推动。它公开的目标是把动物和人类行为全部简化为不同复杂层级的互相关联的反射系统。个人经验对这些反射的调节就被认为是学习机制。简单反射被认为是行为的单元,而所有其他类型的行为都被认为是通过这些单元更复杂的连接模式带来的结果。这一构想的简洁性是迷人的,但也是虚假的。首先,简单反射本身就只是一种抽象概念。获得身体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更致命的是,我们关于行为胚胎学和系统发育的所有知识都表明,局部反射并不是行为的基本单元。它们是次要的习得的东西。 [23]
随着反射的陷落,S-R心理学建立于其上的生理学基石都不复存在了。但这并没有让行为主义者们有多困扰。他们把自己条件反射的术语变更为条件反应,然后继续玩弄这些模糊的术语,如我们所见,直到反应被上在孕育之中的刺激控制,加强变成了某种燃素,行为的单元在心理学家手中蒸发了,就像很久以前在物理学家那里消失的坚硬的物质块一样。
历史上,行为主义起源于对过度使用内省的反制,尤其指德国所谓的维尔茨堡学派实践的方法。最初,它的目的是将意识、图像和其他非公共的事物排除在心理学研究范围之外;但后来逐渐演变为全盘否定这些被排除的现象的存在。一个有争议的方法论,最终变成了毫无道理的哲学。就像告诉一个土地测量员,为了绘制有限区域的地图可以认为地球是平的,然后渐渐真的笃信教条说整个地球都是平的一样。
行为主义确实是一种关于意识的“地平论”。或者说换个比方,它是一种用相反的拟人化的谬误——也就是相较于赋予动物以人的能力与情感,反而去否定人类当中低等动物没有的能力;它取代了过去对于老鼠拟人化的看法,而把人类拟鼠化。它甚至把心理学的名字都改了,因为这个词原本是来自于希腊语的“心灵”,而改名心理学叫“行为科学”。这是一次语义上的自我阉割,与斯金纳把教育称作“行为工程”的观点契合。它声称其目标在于“预测和控制人类行为,就像物理学控制和操纵其他自然现象一样”[24],听起来既恶心又天真。最伟大的当世物理学家之一维纳海森堡,简短地说过:“自然是不可预测的”,否定活着的生命哪怕量子力学对无生命的自然都承认的不可预测性是相当荒唐的。
行为主义在心理学的黑暗时代占据了舞台的中心,并且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在我们的大学里是主流;但舞台上一直有其他演员。首先,一直有“旷野中的声音”,主要指在大清洗前已经成熟的较年长一代。其次,格式塔心理学一度似乎是行为主义的有力对手。但格式塔学派所激发的巨大期望只是部分地被实现了,其局限性很快显现出来。行为主义者设法将一些反对者的实验结果纳入自己的理论中,并继续占据主导地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创造的行为》一书中找到这一争议的概述,这里无需赘述。*但最终结果是一种未遂的文艺复兴,随后是一场反宗教改革。最后,为了完善这一图景,还有一代年轻的神经生理学家和传播理论家,他们认为正统的刺激-反应心理学已经过时,但如果想在学术生涯中有所作为并发表论文,就必须在技术期刊上勉强附和这一理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同程度地受到心理学地平论的影响。
*重点在第二卷第十二章“学习理论的陷阱”和第十三章“格式塔的陷阱”。
从否认心灵的存在的心理学出发,依靠老鼠按压杆活动得出的似是而非的类比来诊断人类困境——进而提出治疗方法——这是不可能的。五十年的老鼠心理学记录,其枯燥乏味的学究气,堪比经院哲学衰落时期的水平,那时后者已经沦落到数针尖上天使数量的地步——尽管这听起来比数箱子中的按压次数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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