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机器人》第四季第三集改编自“赛博朋克之父”布鲁斯·斯特林于198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蜘蛛罗斯》,被认为是这一季为数不多的尚可一看的作品。
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对比原作小说,就会发现动画其实做了相当程度的修改,甚至直接改写了原本故事的结尾。这导致的结果是,在我看来,动画组所做的种种改编其实是极其失败的,它不仅破坏了小说内蕴的哲思表达的整体结构,还将一个原本颇具赛博朋克精神的小说改编成了一个好莱坞式的庸俗故事。
那么,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就将通过对原作小说的剧情概述,分析原作小说的赛博朋克精神的核心表达,进而说明动画所呈现出的三处重要改编是如何与原作背道而驰的。最终的结论是,恰恰正是在这场失败的改编中,我们可以见出赛博朋克精神在当代的彻底失落。
在小说中,2045年出生的蜘蛛罗斯是一个活了两百年的机械主义者,她独自居住在环绕天王星的旋转网状空间站中,她的丈夫在三十年前被变形主义者杀死,眼下能与她作伴的只有无数基因改造后的多彩宠物蟑螂。罗斯为了应对太空生活的孤独与压抑,一直靠化学注射药物来抑制情绪。她拥有一件宇宙商人投资者们梦寐以求的宝物,一块巴士大小的巨型宝石。然而,无论投资者开出巨额能源还是先进武器装备作为筹码,都无法激起罗斯的兴趣,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失去了对权力、地位的渴望。这里就是动画第一处改编的地方,动画中的罗斯因记恨变形主义者杀死丈夫而激愤地要求以武器作为交换,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化冲动与色彩,只不过这一要求被投资者以禁止武器交易条约拒绝了。
此时,一只蟑螂飞到蜘蛛玫瑰肩上,投资者意识到罗斯喜欢宠物,于是在十二小时后向她展示了指挥官的吉祥物“小鼻子貔貅”,表示为了这笔交易,他们不得不忍痛割爱。罗斯可以照管这个吉祥物约七百天,期间不得出售宝石。待到投资者返回时,她可以选择留下吉祥物或者保留宝石。罗斯同意了这笔交易,并将吉祥物命名为毛毛,但其实这只是一个玩笑,因为吉祥物跟投资者十分相像,身上根本没有半根毛发。罗斯在照看毛毛的过程中,发现它显然是外星基因改造的产物,并逐渐对它产生好感。几天后,毛毛进入到一种类似茧的休眠状态,破茧而出时竟然蜕变成类人猿般的生物,它甚至可以用稚嫩的声音模仿罗斯说话,并在她需要时出现以缓解她的孤独。罗斯意识到毛毛可以适应宿主物种的情感需求并主动调整为最能满足其愿望的形态。这里就是动画的第二处改编,不知道为什么,动画中吉祥物被罗斯叫做nosey,好奇鼻,它的设定也变成了模仿主人,而不是像小说中那样是为了回应主人的期待,这看似细微的差异其实包含着主动与被动、表面与内在的区别。这也就是为什么小说中的吉祥物被叫做毛毛,正是因为罗斯内心无意识的期待,而不是因为她长得毛茸茸的,吉祥物才成为了毛茸茸的样貌。
之后,罗斯在毛毛的陪伴下逐渐减少了抑制剂的使用,过去的情感开始复苏。她回忆起了死去的丈夫,并能够与它一同面对过去的痛苦和创伤,甚至笑容也重新出现在她的脸上。她多年来第一次重新感受到一种模糊的目标感,希望再次见到人们,被他们欣赏保护,她也可以照顾他们。但也就是在这时,变形主义者发现了她,为首的正是杀死罗斯丈夫的杰德的克隆体。尽管罗斯用神经毒素奋力抵抗,但最终还是被电磁脉冲瘫痪了飞船系统,她的防御系统也摧毁了杰德的传感器。在一片漆黑中,罗斯意识到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投资者,而自己必须撑到他们回来。于是,通过注射剂为自己带来平静,罗斯做出了最理性的选择,她亲手扭断了毛毛的脖子,唯有如此才能进一步节约有限的氧气。而当食物全部被吃光后,罗斯又吃掉了毛毛未腐烂的肉,内心甚至麻木地希望这会毒死她。之后,投资者们救出了她,但他们最关心的却是吉祥物的下落,由于翻译器损坏和身体状况恶化,罗斯根本无法回答那些追问。她想死,却又渴望他们的爱和理解。于是,某种白色物质从她的口鼻中渗出,将她包裹成茧。八天后,她从茧中破出,变成了与小鼻子貔貅最初形态极为相似的生物,渴望着被套上项圈。这也是动画与小说的第三处不同,动画的结尾发生了调转,是毛毛吃掉了罗斯,并最终在破茧时保留下了部分罗斯的特征。
这三处改编的失败之处就在于其十分精准地破坏了小说原本结构严整的三段式递进的发展脉络,甚至精准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在原本小说中,蜘蛛罗斯实际上是经历了从虚无主义到赋予意义再到丧失自我的完整角色发展线索的,而动画的每一处改编都恰好是对一处角色核心状态的背离,从而使得角色的弧光变得十分突兀,并影响到了作品的题旨传达,具体分析如下。
第一阶段,虚无主义。小说劈头盖脸第一句:“蜘蛛罗斯什么都感觉不到”,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的第一句往往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需要尤其谨慎对待。但动画显然忽视了这一点,可以说小说中的罗斯从一开始就是以一种绝对淡漠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形象登场的,她通过药物抑制情感并且通过改造将自己大脑与机械仪器相连。罗斯必须是无情的,因为“怨恨甚至平平常常的无心之失都能置人于死地。应有的生存状态应该是这样的:蹲踞在精神网络的中央,理性的欧几里得网线整齐地朝各方向外辐射。”通过描绘这样一种绝对理性的生存方式,作者斯特林其实是要追问,这样抹除了所有情感的生活是否还能算是生活?或者说人类为了生存而放弃人性是否值得?斯特林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生存状态的,因而在罗斯与投资者的谈判中,他通过一系列的否定形式的表达来表明罗斯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的生命中只有反对。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反复出现罗斯的否定性心理描写:“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没有思考”,“不费心解释”,“不感兴趣”。也可以看到罗斯不断地拒绝接受投资者的各种提议:“我不想”、“我不在乎”、“我不喜欢”、“我不打算交易”。就如同莉亚·帕西尼蒂(Lia Pacinotti)在《蜘蛛罗斯的变形:一种慰藉性的虚无主义》中所指出的,当我们审视蜘蛛玫瑰的行为和思想时,我们意识到她渴望与他人隔离,小心翼翼地压制脑海中涌现的任何情感,并拒绝超出工作常规行事,这使得她成为一个虚无主义者。对于此时的罗斯来说,她就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没有目的的活着,或者说活着本身就是她全部的目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斯特林在反思技术对于人性的戕害,批判人在被技术支配中失去了自身生存的意义。这也就是为什么需要吉祥物的出现,正是它逐渐唤醒了罗斯绝对理性封存下残存的人性,是其走出虚无的直接动力。但是动画改编却在一开始就强行为罗斯的生命赋予了一个意义,那就是为丈夫报仇,甚至让她会因此被情绪支配。如果说动画中的罗斯从一开始就是爱憎分明的感情充沛的角色,那么这也就使得吉祥物的出现失去了意义,动画中的罗斯从未走入虚无,也就不需要吉祥物将她带出虚无。这便是动画改编的第一处失败,它消弭了斯特林对于技术造成人类异化的思考,并且使得吉祥物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
由此,我们就来到了与吉祥物相遇的第二阶段,赋予意义。这一阶段的核心在于罗斯通过与毛毛的互动,主动为生命赋予意义,从而克服虚无。小说中毛毛的变形正是对这一过程的隐喻式表达,罗斯给吉祥物取名为毛毛一方面是因为其反讽式的幽默感,另一方面也是她内心深处对温暖、陪伴的渴望在无意识中的投射。毛毛回应罗斯的愿望的过程,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深刻的情感链接的体现,正是通过毛毛这个映照内心世界的镜子,罗斯意识到了自己先前压抑的情感与人性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的非理性观念也能够为世界提供一种意义与价值,至少能够影响吉祥物的存在。这也就使得她先前封闭的崇尚绝对理性的世界观产生了些许裂隙,通过人性的温情来为看似虚无的世界赋予独特的意义。罗斯在这一阶段开始重新审视“活着”的意义,不再仅仅是机械地维持生命体征,而是开始渴望情感的交流和价值的实现,甚至主动思考与他人的接触。可以说,小说中毛毛的存在并不是要真的展现毛毛,而是将其作为探索罗斯内心世界的桥梁,是罗斯潜意识与人性的具象化。然而,动画却将这一过程简单化为了吉祥物具有模仿主人的能力,它并不会因为罗斯的愿望而发生改变,它的变形仅仅源自一种生理层面的外在复制。它也就真的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宠物般的存在,它和蟑螂的唯一区别可能就只在于它更可爱一些,它的存在无法推动罗斯的内心转变,也无法为故事的主题提供支撑。罗斯与吉祥物之间的关系,也就从一种深层次的情感共鸣与关于人的意义探寻,降格为了十分庸俗的主人因可爱宠物的陪伴与治愈而得到浅层次的情感慰藉的过程。动画中的吉祥物真的就只是吉祥物而已,它能够为罗斯提供陪伴,但却无法触及罗斯灵魂深处的虚无,它始终是外在于罗斯的内心世界的。再加上罗斯从一开始就保留了强烈的情感,这也就使得动画中罗斯与吉祥物的相遇并不具有原作小说中的冲击力和转变的意义,无法成为罗斯赋予生命意义的支柱。因此,这第二处改编的失败,就在于它将一个本应深刻展开的角色互动简化为了肤浅的模仿游戏,将原本关于生命意义与克服虚无方法的找寻降格为了“宠物治愈孤独”的常见叙事套路,使得故事的意涵流于表面。
然而,斯特林也深知这种寄希望于人性自身克服虚无的想法不免太过带有童话色彩,其对意义的重新找寻也注定是脆弱且虚幻的,它的最终结局只能是在残酷现实面前被彻底粉碎,从而引出第三阶段,丧失自我。小说的结尾具有双重意义上的自我丧失。首先,《蜘蛛罗斯》及之后的《分裂矩阵》等作品中设定了变形主义与机械主义之间的斗争,二者冲突的核心就在于对构成后人类根基的不同道路的分歧。变形主义者追求生物遗传改造,希望通过基因操控、外科手术和纳米技术,创造一个兼具美丽和智慧的完美克隆种族。而机械主义者则设法将人类意识转移到计算机电路中,自觉使用假肢与机械原件塑造自身,甚至对于他们来说,意志力、想象力乃至生命都是进化过程中的冗余,其目标是将一切转化为金属和编程。蜘蛛罗斯通过药剂抑制情感并进行了诸多自我改造,意味着其是坚定的机械主义者,并且厌恶变形主义者的道路,认为他们就“像苹果里的蛆虫一样不停地克隆”。然而,讽刺的是,在故事的最后,罗斯在极端环境下,依靠注射剂使得理性压倒了刚刚复苏的情感,完美践行了机械主义的行事准则。但结果却是,她却因食用了吉祥物的血肉而不得不成为某种类似变形主义者的存在,舍弃了所有的机械与理性,走上了自身所反对的道路。这意味着无论是机械主义时的绝对理性,还是变形主义后的生物冲动支配,似乎都很难为罗斯的自我提供一个稳定的根基。正如斯特林本人指出的,科幻小说一直关注着人类转变及其随之而来的奇特命运,变形主义与机械主义的斗争在科幻小说中屡见不鲜,比如斯特普尔顿的《最后与最初的人》,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以及赫伯特《沙丘》等。但是在斯特林之前鲜有作品将角色置于对立的两者之间,从而暴露出这两条道路相似的意义匮乏。《分裂矩阵》中的主人公林赛同样像《蜘蛛罗斯》的变形那样徘徊于二者之间,机械主义者因为他接受了变形主义者的训练而不相信他,可真正的变形主义者却认为这种基础的训练至多只让他学会拙劣的模仿而已。无论是变形主义还是机械主义都不能为人类或生命提供任何真正的意义。
其次,正如小说最后一句话所展现出的,罗斯在变形后所渴望的“是一根拴住自己的链条”。罗斯在经历了最初的虚无主义式的彻底反对一切,到与毛毛的互动而明白一些肯定的意义后,她亲手杀死了毛毛,也就彻底摧毁了自身先前所肯定的意义,变成了惟命是从的宠物,从而彻底堕落为了连反对都不可能的状态。如果说最初反对一切的虚无主义或许还有那么一些叛逆的价值,那么无法进行任何反对,彻底顺从于等级制度的状态恰恰是赛博朋克最恐惧的梦魇。赛博朋克从来都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闪烁的霓虹灯,光怪陆离的数字空间或义体改造,而是一种明确的对于等级制度与僵化倾向的彻底反叛。斯特林在为1986年出版的《镜影:赛博朋克选集》所写的序言中指出:“正如阿尔文·托夫勒在许多人的赛博朋克圣经《第三次浪潮》中指出的那样,重塑我们社会的科技革命不是基于等级制度而是基于非集权化,不是基于僵化而是基于流动。”这也就是为什么,斯特林在重新集结《蜘蛛罗斯》等短篇小说为1996年出版的《分裂矩阵Plus》时,会在卷首的序言中自豪地宣称"这些故事是我写过的最赛博朋克的作品",哪怕这些故事基本并不具备明显的外在的赛博朋克元素。在这个意义上,罗斯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体的悲剧,更是赛博朋克作家对于整个社会发展方向的某种预言与深切忧虑。
遗憾的是,动画对结局的颠覆性改动,似乎印证了斯特林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吉祥物吃掉罗斯的结局彻底瓦解了原作在这一阶段所要传达的自我丧失的悲剧性,将罗斯从主动的行为人转变为被动的受害者,将深刻的人性探讨异化为简单的生物学奇观。更糟糕的是,在这样的结局改编中,恰恰反映出了赛博朋克所反对的等级制度与僵化。动画版导演詹妮弗·尼尔森如此评价其对结局的改编:“这绝对是一个黑暗的转折,在原版短篇小说中发生的事情很难用视觉方式表现,而且不会让人们感到真的非常非常难过。”事实上,罗斯吃掉毛毛的结局无法用视觉方式表现并不是出于技术难度的考虑,而是出于某种社会政治考量,或者更干脆的说,出于极端动保的逻辑。小说中罗斯并没有亲手杀死杰德,他们都因电磁脉冲而被困于各自的飞船之上。然而,动画版却将其改编为了罗斯与杰德近距离缠斗,并最终手刃了他。可以说相较于小说而言,动画版在展现罗斯对于人类的暴力与残忍方面是不遗余力,并且是有所加重了的。但就是在这样一个放大了小说中暴力元素的改编中,却删除了人类对宠物的暴力。这是一个极其讽刺的事情,动画制作组对于荧幕上的人类暴力已经变得熟视无睹,甚至增加了人近距离直接杀人的桥段,但对于宠物的暴力却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也就在人类的生命与宠物的生命之间建立了一个倒置且僵化的等级秩序,既迎合了观众对惊悚和暴力奇观的期待的同时,又小心翼翼的不引起观众因可爱宠物被杀而造成的反感心理,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既要又要的商业逻辑的直接体现。动画的改编周全的将观众置于一个并不出格的故事中,在避免观众反感的同时也阻断了其由反感的间离效果而通向反思的可能性,剔除了赛博朋克本应具有的反叛精神。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小说中罗斯在技术异化、宇宙孤独和生存压力下,从麻木不仁到情感复苏,再到彻底丧失自我的复杂形象,在动画中变成了一个情绪化、扁平化的复仇者和宠物主。动画以一种更符合大众娱乐口味的叙事取代了原作对于技术与人性、理性与情感、生存与意义、自由与奴役等一系列问题的探讨与反思。通过这起失败的改编,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赛博朋克精神是如何在当代流行文化中被稀释、庸俗化,乃至彻底失落的。甚至可以说,这并不单单是《爱死机》某一集、某一季的遗憾,或许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症候与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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