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巴迪欧(1937——),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作家,巴黎高师荣誉退休教授,是当今欧美理论界最有名、最受关注和最受争议的左派思想家之一。
本书发表于2009年,是巴迪欧在2008年7月14日在阿维尼翁戏剧节与记者特吕翁所做的一次访谈文字稿。讨论了关于爱的各方面内容。
如今爱情面临两大敌人:保险合同的安全(自由主义)、有限享乐的舒适(享乐主义)。
自由主义:理性选择、强调契约化可计算性(财产、权力义务权衡)。
批判:压抑了爱情中无法被契约化的部分:偶然的相遇、差异的碰撞、共同创造的可能性。
享乐主义:即时的感官愉悦和情绪满足(新鲜感,逃避矛盾、长期承诺)。
叔本华(虚无消极):爱情是生命意志的诡计(对爱人的理想化投射、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物种延续本能的驱使,诱使个体承担繁衍的苦役。
作者批判:将爱简化为生物本能,否定了爱中超越动物性的精神维度。反例:丁克、同性爱情。本质是拒绝介入他者差异的犬儒姿态,和自由主义保险合同式安全逻辑一样,逃避爱的风险和承诺,不愿承认爱的创造性。
克尔凯廓尔(宗教神圣化):认为真正的爱无需他者回应或社会承认,只承认内在性与主观性,成为不可言说的牺牲与绝对忠诚,超越诱惑进入与上帝的垂直关系。爱被拔高为一种私密的神圣体验,与世俗世界的“普遍性”彻底割裂。
作者批判:抽空了爱在现实世界中的实践可能,若爱是单向对上帝的体验,则伴侣间的差异协商与共同创造则无意义。本质上与享乐主义逻辑类似,逃避差异的介入,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感官愉悦、精神信仰愉悦)
柏拉图(追求理念的阶梯):爱是一种对对“美”的匮乏性追求。人通过爱具体的美的现象,逐渐上升至对美的理念本身的认识。爱的终极目标是摆脱感性世界的偶然性,进入纯粹理念的永恒领域。爱的关系本身并不构成真理,而是被扬弃的中介,只是一个工具,“真正的哲人应该超越对具体个体的爱,转而追求理念本身”。
作者继承与批判:爱不是封闭于自我的情感,而是打破同一性、指向他者的实践,这是对的。但作者反对将理念视为爱的终点。爱是追求真理的,但真理不是预存的理念,而是在爱的过程中被持续构建的。即反对先验的,同一性的美,主张在差异性(矛盾)中共同创造的新的“美”。(这里很有辩证法光辉,其实就是注重实践
拉康(悲观的永不满足):所谓“性关系不存在”,即指主体间无法达成欲望的完全对接。爱人并非满足对方的欲望,而是通过承认彼此的缺失,维持欲望的循环。拉康将爱视为对缺失的永恒操弄,既然爱无法真正连接他者,不如沉溺于欲望的游戏(如频繁更换伴侣以避免直面缺失)。
作者继承与批判:拉康正确的否定了“融合式的爱情”,认识到所谓的灵魂伴侣合二为一是不可能的幻觉。拉康也正确认识到爱必然伴随误解、冲突与挫败,欲望的不满足。但作者认为这种“爱的局限性”并非无意义,而能通过忠诚的实践,在不可能性中发明新的可能性。(无法弥补的差异性正是推动事物发展的矛盾双方,辩证法)
爱是一种真理的建构:从差异的观点来体验生活、体验世界。
列维纳斯认为,他者的差异性是无限的,爱是一种对这种无限差异性的责任。即,我永远不可能同化他者为一体,所以爱是一种非对称的伦理关系——我对他者负责,却不要求对等回报。
承认差异性不可还原是对的,确实不应该暴力地消除他者差异性,但这也不代表我要“自我牺牲”式的单向付出。因为如果只将差异对象化,保持安全距离,只处理差异性的经验,就无法产生新的创造。所以爱情双方应该以差异为材料构建新的共同世界。(二者的差异构成了“某种势能”,需要初速度(爱的邂逅)以及忠诚的方向来转化为动能,推动向前。区别是爱的过程拒绝能量守恒,而是不断发明创造。爱是通过差异的不可逆操作对抗存在之熵的革命性实践。)
爱是一个对世界的体验的过程,不再简单的只是相遇和两个个体之间的封闭关系,而是一种建构,一种生成着的生命;这种建构的生命都不再是从“一”而是从“两”的观点来看。重点在于爱的持续和过程而不是爱如何开始的问题。
浪漫主义爱情观的含义:以瓦格纳的《特里斯丹与伊瑟》为代表,现在言情文艺作品大多数都是这种。把相遇的激情包装为爱,当新鲜感消退,就说爱被耗尽,再也无法返回先前的“相爱关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作者看来,这种极端浪漫主义的爱很有艺术美,但对于生存而言是一个沉重的妨害。所以这种爱应该被视为一种艺术化的神话,而不是关于爱的真正的哲学。(可以欣赏,别入脑甚至照着做)因为爱是一个事件,无法依据世界的法则加以预计或者计算,相遇的那一刻是无法还原的。
况且,爱不止相遇,爱的思想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最终完成“爱”所经历的绵延岁月。一种真正的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胜利,不断地跨越空间、时间、世界所造成的障碍。
爱的持续并不单指两人永远相爱,而是另一种新的不同的持续方式。即在爱中每个人都面对一种全新的时间性。独身者的时间是可计算资源的容器,爱人的时间单位是差异时间簇(两人一起完成的事),爱创造的时间并非二者相加,而是有机缠绕成新的整体,互相改变互相适应。这种时间齿轮的前进以二者的差异性为燃料,从原有的时间坐标中爆破出新的轨道。
如何批判将爱情视作幻象(煞有介事的装饰、性的嫉妒和欲望)的观点?
性欲完全与身体相关,而爱是一种“宣言”,一种保证。在把身体交付给对方的时候,正是这种爱的保证在起作用。爱情有着友情一切的正面特征,而且更加完整,因为爱是朝向他人的存在之整体,其中当然包括托付身体这种物质象征。性是爱之体验的一部分,是语言的物质抵押品,而不是只有欲望存在其中。
在爱这种体验中,某种类型的真理被建构起来,是关于“两”关于差异的真理。所有真正的爱都会产生新的差异的真理。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令人心潮澎湃,其中蕴含着一种普遍性的崭新的关于真理的体验,即世界可以通过一种不同于孤独的个体意识的另一种方式来遭遇和体验。哲学意义上来说,当人们爱的时候,人们爱的是真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在爱中必然有宣言,为什么言说爱情这一事实如此重要?
爱的宣言内在与事件的结构之中,爱的结构要想形成,必须要宣言作为其中一部分。
爱开始于一个纯粹的偶然,后来如何变成建构真理的支撑点呢?爱的宣言,就是从偶然到命运的过渡。无论宣言的具体用词是什么,它都表示我想从偶然的一切中获得更多,获得坚持、持续、投入、忠诚。爱的宣言就是忠诚的宣言。
忠诚意味着征服偶然的长期胜利,这是持续建构的基础。其实所有“我爱你”的宣言都是“我永远爱你”。爱的可贵经验就在于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永恒。爱的幸福,就是在时间之中接纳永恒这样一种体验。
孩子是爱的空间之中的一个点,重构了爱的场景,也就是说孩子是一种局部扰动而不是另起炉灶。孩子是新的“一”,因此必须重新展开“两”,从而需要一种新的“宣言”,以及未来不断地重复如此。但是“两”不会变成“三”,“两”仍然是真理程序的主体,不能让父母的身份覆盖了恋人身份。
这也意味着,爱往往是生活中严重危机的源头,我们在差异性中玩火,在危机中不断地重新创造。
政治也是一种真理的程序,且是关于集体的真理。政治行动就是使得集体有能力实施行为的真理。而爱是两个人聚在一起,可以被定义为“爱情之国家”,都要包容差异并且实现创造。
这意味着政治的目的不是权力,而是要知道集体能够做什么。同理,爱的目的是从差异的观点体验世界,而不是传宗接代。(不能让社会关系取代真理的追求)
爱与革命都是差异的暴力性分娩。这就是为什么切·格瓦拉会说“革命者必须被爱指引”。
爱和政治不能混为一谈。让大家彼此相爱可以用来形成某种道德,但不能形成某种政治。因为在政治中总会有我们不喜欢的人,不能按着头强迫他们互爱。
在政治中,对敌人的斗争是行动的构成部分,敌人是政治的本质的一部分。
爱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个体),情敌不算,因为情敌是完全外在的,不在爱的定义之中。同理嫉妒也不在爱的定义之中,嫉妒只是爱的寄生虫。爱的敌人不是情敌,第三者只是加剧内部矛盾困难的催化剂。爱的敌人只有自私自利,抗拒差异,只倾向于自身的同一,强化自己的世界。(你怎么这么自私,呸 神鹰.gif)
如同许多其他的真理程序一样,爱的过程并不总是和平的,有时不比暴力革命的政治更和平。真理不能随便构建,这种暴力性的分娩是产生差异真理的路径,有时并不总能达到,可能半途就噶了。
和政治暴力的区别是,政治面对的是敌人,爱中面对的是内在的悲剧,同一性与差异性之间的冲突引发的悲剧。
是否有可能把爱和政治聚拢在一起?而不需要“爱的政治学”
有两种政治哲学概念,从纯粹形式的方式来看,和爱所呈现的辩证法相似。
共产主义:集体有能力将一切政治之外的差异整合起来。
博爱,指法兰西共和国箴言的“自由平等博爱”:有差异的个体在同一个政治进程内友好共存。
基督教如何把握爱的精神的?对于越来越世俗化的今天,这种思考是否仍有现实意义?
基督教本身就是一种高强度的爱的应用的最高范式。将爱的最终根源引向上帝,有利于教会政权,也使人们能够为了共同体的最高利益忍受痛苦。基督教能正确意识到,在爱的偶然表象之下有某些不属于偶然的东西。但这股力量被归为了上帝,一种超越的力量。
但教会本身对爱的源泉、爱的创造并不感兴趣,他们只是为了传教,才散布这种“下跪的爱”,针对“宏大他者”的爱。我们要把这股力量的源泉拉回地上,赞扬出自人间的创造,出自真实他人的爱。
共产主义思想的重新活跃是否是某种程度上对爱的重新创造?
在以前,也有将政党当成上帝一样做爱的超越性归因的时代。(但作者反对但不嘲弄那段历史,毕竟他以前就参加那段激情岁月。)
然而,今天的结论是,爱不应该和政治激情搅和在一起。因为政治问题是控制仇恨的问题,而不是爱的问题。在政治中不可避免地遇到敌人,不可避免地产生激情,但政治组织的工作就是控制甚至取消仇恨效果。这是一个理性问题,要尽量找准敌人,而不是像以前革命激情年代的那样扩大化斗争。
但这里额外提一嘴共产主义假说。解放政治的未来形式应该置身于共产主义理念的重新复活和扬弃中,设想一个新的世界的理念,一个不至于陷入到私有产权的种种欲望的世界,一个平等和自由联合的世界。
沟槽的资本主义社会太功利了,但爱如同一切真理程序一样,基本上非功利的,爱的价值在两个个体的直接利益之外。虽然共产主义一词所包含的东西与爱一词并无直接联系。但是共产主义能为爱提供一个可能性的条件,更美好的环境。
并不是为了强调爱与革命行动之间的相似性,而是两种故事各自演奏产生艺术性回响。
生命在理念的号召下投入行动之中获得某种强度;爱的差异性获得则带来另一种强度。如同两件乐器取得一种神秘的和谐。
在政治上,事件是通过发生之后的历史来衡量的。而艺术则重建事件的感性力量。而事件与爱的联系很紧密,说到底爱就是事件洞穿生命的时刻(偶然的事件通过宣言贯穿生命成为必然的命运)。通常,艺术表现的是爱的非社会的一面,充满激情。
但艺术通常只停留在相遇的奇迹,所以这并不是真正现实的幸福,而只是一种超现实主义诗学。
演戏就如同与角色谈恋爱啊,接到剧本是偶然的相遇;入戏也无法成为角色体验差异性;一遍又一遍的宣言(排练),每次排练都是重新书写尝试不同的可能性。
戏剧,就是集体,就是博爱的美学形式。作者主张一切戏剧中都有着某种共产主义的东西。这里的共产主义指一个变化着的整体,使得公共事物居于私人事物之上,使得集体利益居于个人利益之上。所以对于夫妻来说,爱也是一种共产主义,两人不止满足于个体的组合,而是为共同体的利益奉献。(对于剧团来说,所有人都为共同体的利益服务,完成演出。即使这种共同体十分脆弱,在演出后就解散了)
在萧条、反动的背景下,人们永远在围绕身份进行黑暗森林式的讨论。
沟槽的萨科齐(当时的法国右翼总统)用身份纵分人群(捍卫我们的价值,搞法国独特论),这种关于身份的逻辑对爱造成了严重威胁。因为不同身份对对方总是对于差异性保有怀疑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爱对差异性则是信任的态度,爱相信差异性能创造更多真理(君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所以作者呼吁以开放姿态面对差异,把大家都纳入一个涵盖全世界的集体当中。(国际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这样的集体,对于个体经验而言,具有实践意义的点就在于捍卫爱情。用不断差异、无法重复的爱来反对不断重复的身份崇拜。
流行娱乐化的浪漫爱情貌似很有吸引力,这是否代表普罗大众都没什么对爱的认知?
第一种,纯粹的有人在娱乐大众张冠李戴,让他们离开真正的爱的含义。为了赚钱?或毫无意义。
第二种,我们要搞清楚为什么上层人的爱是下层人眼里精彩的戏,双重答案:
1. 爱的普遍性,无论阶级,爱中的挣扎(嫉妒、背叛、狂喜)本质相同。
2. 祛魅效应:揭露其实国王领袖上层人也没啥了不起的,和普通人一样,没必要特别敬畏或害怕,为普通人提供了政治勇气,消解阶级神话。
l 爱是一种从差异性出发的经验世界的方式。(本质)
l 爱并不把我们引向高处,也并不把我们带向低处。它是一个生存命题:以一种非中心化的观点来建构一个世界,而不是仅仅为了我的生命冲动或者我的利益。(反对毫不利己的爱的经验)
l 爱不能被简化为相遇,因为爱首先是一种建构。爱的思想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最终完成“爱”所经历的绵阳岁月。爱首先是一种持之以恒的建构,爱是一种坚持到底的冒险。
l 爱的可贵经验就在于,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永恒。(忠诚)
l 政治的目的,是要知道集体能够做什么,而不是权力。同样,在爱中,爱的目的是从一种差异的观点来体验世界,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保证种族延续。(政治的目的)
l 爱的敌人,乃是自私自利,而不是情敌。我的爱的主要敌人,我应该战胜的敌人,不是另一个人,而是我自己。因为自我总是倾向于自身的同一,从而抗拒差异;因为自我总是对在差异的视野中过渡和重构的世界持反对态度,而强化自己的世界。(爱的敌人)
l 政治问题主要是一个理性的问题,给敌人下定义,一个最精确的、严格限制的定义。而不要像过去的20世纪所做的那样,用尽可能模糊、外延尽可能扩大的定义。(政治在于限制恨而不是传播爱)
l “共产主义”,我理解为一个变化着的整体,使得公共事物居于私人事物之上,使得集体利益居于个体利益之上。在这个意义上,爱是共产主义的,爱的主题是成为一对夫妻,而不只是满足于个体的组合。(共产主义与爱)
l 当下的任务是捍卫爱。就最小程度而言,在爱中,人们对差异所持的是信任的态度,而不是怀疑的态度。在反动派中,人们总是在同一性(身份)的名义之下来怀疑差异性;这就是反动派的一般准则。(信任差异性)
l 勇气总是出自于这样一种想法,即敌人没有任何可以超越自然的意义,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l 爱,就是用世界上既有的一切来赋予生命以活力,打破和跨越孤独。
在这个世界中,我很直接地感受到,幸福的源泉就在于与他人共在。
“我爱你”就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成为我生命的源泉。在这个源泉的泉水中,我看到了我们的欢乐,首先是你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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