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应该是「中国人似是而非词典」里面J字拼音检索里第一的词语,不是中文母语使用者很难理会其内涵。江湖是一套概念,存在于中国人的脑海里,你可以看到很多人使用,但你若让他来准确概括「江湖」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因人而异,并配一个饶有意味的表情 :说不明白,深了。有一套说烂了的话,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都是人情世故。看似总结,实则透露出一种老登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可见江湖和老登关系密切。
江是纵横蔓延的,湖是深不见底的,「江湖」一词几乎无法被翻译,查了很多词典和AI,答案都有些笼统,科技也无法周全概括,江湖和风水一样是不可译词汇,有的书里直接写成了 「jianghu」 ,中文的深邃在此,我不想说这是中文的优势,我记得芬兰语里面有几个词是专门形容雪花落在地上的不同声音,知道这件事后也很震撼。世界上的人概括一种抽象的感觉都有门路,中国人只是更擅长。
没什么比武侠小说里出现江湖的频率更多了,江湖是刀剑,江湖是黑帮,江湖是官场,江湖是政治 …… 江湖是某种游走在默认原则边缘里的潜规则,看不见摸不着,却需要学会绕着走。江湖是液体,流淌在人脉的血肉网里传递能量和资源。《卧虎藏龙》里玉娇龙受够了官府生活,想追求自由去江湖看看,闯了某种世俗意义的祸,引发了骚乱。这不是玉娇龙的问题,这是游戏规则的不同。官府的生活是江湖版本A,民间的闯荡是江湖版本B,官府杀人用权,社会杀人用剑。本质一样。
所以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关系的集合。它们及其相似,又有点些微的区别。试图用一个词去定义另一个词的前提是前者比后者更准确。关系比江湖听着更直白,却少了些烟火味儿。「江湖」一词,有一种某名的外力牵引着个体在群体里试错。是属于一种自下而上的意志,是市井的民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一定不是皇帝说出来,得是一个想当皇帝的人说来才有说服力。中国人的江湖都原子化到个体生活中,在处理家庭关系和人生第一步社会实践时就要得到训练。但如前面所说,关系不单单是「人情世故」,因为人情有一个等价的trade off 在里面,关系也包含的地位概念更广泛。在幼儿园里,人早就被分化了出来。有的小孩可以让另一堆小孩围绕在自己周围,有的小孩霸凌别人,有的小孩当霸凌别的小孩的小孩的狗,有的小孩不敢反抗逆来顺受,等有机会去告老师 ……这比古惑仔江湖多了。老外也知道,只是无法概括,便有了《蝇王》这种小说,升华到人性本恶的境界。这是西方的思维方式,是生物学的视角。人要存活,就要为存活牺牲点什么。中国人不认这一套,中国人的江湖智慧是迅速分辨出局上谁好惹谁更不好惹,再做行为分配,可以当人,但需要从狗当起来,只要在历史上记录成人就行。道家的神仙谱上,在修仙之前都是各种境遇的人,过程也不需要后世祭拜的人完全了解,只要知道拜他们 it works 就可以。曾经的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地大物博的国家频出小人,一定不是因为资源紧缺导致的,后来明白了,原来是掌握资源的管道很少,权力在中国和资源直接挂钩,在这里,想获取资源的方法就是尽量让自己成为某种权力的中心,或者离中心近一点。
老登叙事也因此应运而生 —— 老登,原词为老逼登,老登因为互联网的传播导致只要一说出这个词眼前就能浮现一种形象,老登成为了某种群体的概括,现在的概念泛化,上点年纪都成为了老登。老登是贬义的矮化的,并有性别倾斜。当代人对老登的反感具体在老登的叙事里。日语里的「迷惑行为」是指让公众感到困扰的冒犯行为,老登的说法方式和叙事逻辑充满着老而弥奸的诡谲。老登喜欢叙事,在和老登的交谈中会被动充斥着某种未被验证的经验论,老登喜欢美化自我对于某种关系的把握,例如喜欢举例和某些社会地位更高的人关系之好,或因为某些机遇偶合下的沾沾自喜。我的某位亲戚因为出差在工作日被升舱,恰巧和某位官员在一班飞机上。这件事我看着他对着我不同的亲戚说了五遍。他沉湎在和权力的微妙联系中,哪怕这种联系是偶然的。
老登们喜欢强调推崇在浑浊的关系网中自己可以轻取某些杠杆化的利益,再表演一遍轻描淡写。比如马云在自导自演的功夫短片《攻守道》里和一众武打明星过招,最后在派出所民警的追问说出「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这种很低级的自嘲幽默自己,而群众会被这类看上去「接地气」的表演逗笑,暗嘲权力的凌驾一切即使这么富有的人也不例外。实则是马云自己的鸡贼,这和混江湖的人情世故暗合出了双线叙事。老登喜欢故事,老登喜欢表演故事,并意淫自己在构造故事里发挥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饭局上的历史军事政治话题永远是老登的重灾区。老登娓娓道来某些加工过的故事之时,无意识地加入自我投射。老登叙事的核心是对自我经验的痴迷,如在一些传统行业中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师傅先让徒弟从边角料做起,并不直接授予知识,在这里老登的个人经验成为了资源,不能习得,只可以施舍。
老登沉迷于自己并不会去体验的「吃苦」中,并进一步编织为后辈的懒惰,强加于人。老登喜欢建立规则,自己需要成为规则的建立者,不断碰撞再产生出固守的篱笆墙。老登对自我能力的过分高估,失去了着手于实际生活的沉思。老登实际真实的经验的缺失,不仅针对在上帝或者彼岸 —— 即老登的信仰是超于自己缺失的宗教体验的。老登对于「存在」的匮乏想象,引发了他们的过分夸张和焦虑烦躁。在赤裸的,极为易逝的生活之舟千帆竞发之时,更加剧了老登叙事的歇斯底里,所以老登需要不惜一切去维护自己的叙事,老登试图在维持一段创伤的描写,即老登欣赏一部自导自演的悲剧电影,再加以评论音轨,其目的是让观众买票来支付其攒局的费用。你厌倦的是老登的傲慢,老登享受的是你用厌倦表现出来的注意和被影响。你向老登问路,他会假装指向一个方向,那里会路过他留下的锄头,注意,这条路不是最近的,是老登要让你觉得这个锄头不会让你迷路。
老外也懂这个道理,虽然最像中国武侠叙事的西方情景是西部牛仔世界观,但我看过的老外拍的最有中国江湖气质的电影是 《落水狗》(Reservoir Dogs),这部昆汀塔伦蒂诺1992年的片子很好地诠释了中国人江湖之情怀的本质。《落水狗》在探究一套逻辑,这套逻辑在中文语境里我们会美化为:江湖道义。这电影里有太多的絮叨,而这些絮叨就是混江湖的方式 —— 讲故事。想在江湖里纵横,你就要学会成为一条鱼,而不是浮在水上的鸭子,哪怕你不会游泳,也要沉没在水里,因为大家其实都不会。江湖里的鱼会吃掉那些装得不像鱼的鱼,你要骗自己也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很快,你就学会了游泳。
The things you gotta remember are the details. It's the details that sell your story. Now, this particular story takes place in a men's room. So, you gotta know all the details about the men's room. You gotta know if they got paper towels or a blower to dry your hands. You gotta know if the stalls ain't got no doors or not. You gotta know if they got liquid soap or that pink, granulated powder shit they used in high school. Remember? You gotta know if they got hot water or not, if it stinks, if some nasty, lowlife, scum-ridden motherfucker, man, sprayed diarrhea all over one of the bowls. You gotta know every detail there is to know about this commode. What you gotta do is take all them details, man, and make 'em your own. While you're doing that, you gotta remember that this story is about you and how you perceived the events that went down.
一定要记住那些细节部分,那才是关键之处,这个特别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男洗手间,你得记住所有的细节,他们是用纸巾抹的手,还是用吹风机吹的,你得记住隔间是否有门,你得记住他们有没有用透明的肥皂,或者中学时用的那种粉红色小颗粒物体,你得记住他们有没有用热水,臭不臭,如果很肮脏,那些混蛋有没有泻得哪里都是,你得记住这些所有的细节,这样才能背熟这个剧本,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细节当成自己的经历,当你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想着这是你自己的经历,你是怎样做那些事的就行了。
我好像也没有道尽江湖和老登叙事的关系,不过多少表达了一些思路。庄子的话都被说烂了: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看,庄子都在把自己当成鱼。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爱讲故事,我无差别地厌恶讲故事的人。当众人围坐在篝火,总有人要成为柴。你沉迷于编织的叙事之中,就会变为耗材的一部分。老登不死,只是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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