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中大部分的神仙都有不老金身,但每年的天帝寿诞,大家还是会簇拥着他老人家,浩浩荡荡地往昆仑山跑一趟。
这是旧俗,昆仑山是西王母娘娘下榻的仙家重地,为天帝庆贺寿筵的那三天,便是昆仑一年中最热闹喧嚣的日子。
玉衡子乃昆仑山中一个不起眼的童子,奉命为西王母娘娘看守酒窟,今日盛会,玉衡子要在宴上为众仙献酒。
虽是一件芝麻小的差事,落到他这样再微末不过的小仙头上,却似有万钧之力般叫他汗颜紧张。
从挑酒、取酒,到踏出酒窟以及走向瑶台的每一步,玉衡子都提心吊胆、千般忐忑。
由于过于专注,这小童子把自己的四肢弄得僵硬疲累,远远望见瑶台的时候,空中瓢来的一阵清越悠扬、如丝如缕的乐声使他稍稍放松了心神。这音乐他并不陌生,那是伶伦大人在吹箫,音乐之神的演奏,玉衡子只有每年献酒的时候才有机会受用片刻。
多少次,他幻想自己修成大仙,也端坐在瑶台宴席之间,与众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又或是,正襟危坐,闭目细听,静静地享受完伶伦那一曲。
可惜,现在的他连手里捧着的这坛“醉梦星河”都没有资格品上一口。
又走了一段路,眼见笼罩于瑶台之上的霞光越发炫目,玉衡子轻手轻脚地把“醉梦星河”放置在瑶台下的一处玉阶上,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镜子,仔细检查起了自己的仪容。
那镜子是玉衡子最宝贵的收藏,名唤“流光”,采月光而铸,无论何时取出,镜面上都流转着一片温润的淡淡光泽,此刻,上面正映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嗯,发髻端端正正,这表情也正好,不悲不喜,严肃端方,像样。”玉衡子自言自语道。
他又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甚至脚上的云靴,确保万无一失,才又捧起玉阶上的酒,低着头,缓步走上瑶台。
在昆仑,万物各就其位、各安本分。初到昆仑的神仙,第一件事就是学规矩。西王母娘娘制定颁行了一部连篇累牍的条例,只要遵纪守律,便能安心修行,积年累月,品阶自然会升。相反,如果离经叛道、恣意妄为,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就算只是犯了一点小错,被人发现,也会影响将来的品阶。
像玉衡子这样的小童子,平日里着什么发髻,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露出什么表情,甚至送酒时在瑶台上行走的步数都有规矩。
玉衡子严格地遵守着这些规定。仙界嘛,戒律自然森严,否则和人、和妖有什么区别?又凭什么享受做神仙的诸般好处呢?
走上瑶台的第六步,玉衡子照例站定,一言不发,高捧酒坛,静静等待。
云锦仙子轻移莲步,走到他的身边。玉衡子没有抬头,伶伦的箫声此时倒是听得更加分明了。还有席间的美酒佳肴,万千气息,涌入鼻间。玉衡子觉得心里痒痒的,天宫和昆仑的仙人,除了赴宴例外,其他时候绝不进食,只服丹。玉衡子没有赴宴的资格,成仙以后,再没尝过食物的滋味。
云锦仙子取走酒坛,玉衡子手上一轻,任务完成,退下瑶台。
一个眼生的女仙正在献舞,舞姿婀娜、裙裾蹁跹,容貌也极美,玉衡子的好奇心仿佛被羽毛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不过这拨动只存在了一瞬,一瞬过后,他便转身离开了瑶台。
看守酒窟实在枯燥,但也清闲。西王母娘娘不好酒,除了设宴之时,窟里成千上万、多如牛毛的酒坛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只有玉衡子作陪,一遍遍地抚摸、擦拭,不厌其烦。
即使在不被看见的深深洞窟中,他也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称职的仙童。
到了夜里,恪尽职守一整天的玉衡子就心满意足,加之满窟酒香氤氲,他就睡得极酣,好像醉了。
天帝寿筵第一天的晚上,他擦完一排排的“月华凝露”、“云间酿”和“青岚醉”,恍惚间觉得神思疲惫,酒架上照明的灵珠亮得格外晃眼,便服了丹,在石榻上打坐修炼。
玉衡子品阶虽低,到底是昆仑童子,打坐是基本功,很快就入定了,无念无想,自在乐极。
夜半潜洞,幽静无声,酒窟中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万籁俱静之时,已摒绝五感的玉衡子忽然听到一声异响,好似从梦中传来。
响声清脆,转瞬即逝,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异响,如环佩叮当,清亮幽远。
玉衡子一惊,睁开眼来,知道不是自己打坐的功夫退了步,而是酒窟里进了活物。
他自石榻上托起一枚灵珠,走下石阶,心里纳闷,什么东西会闯到这个又偏又深的地方来?
玉衡子担心那些畜生碰坏娘娘的酒,白费了他平日的辛苦,于是口念法诀,快步疾走,循声而去。那异响突然踉踉跄跄,错杂不断,好像骤然急躁起来。
玉衡子哪敢怠慢一刻?步步紧逼向前,同时隐隐闻到空气中除了他惯熟的酒香外,似乎反常地多出了一丝异香。
哪是什么畜生?分明是个没见过的女仙,还是个贪杯的女仙,这会儿已经喝得双颊桃红、目酣神迷,怀里还恋恋不舍抱着两坛子打开的残酒。玉衡子仔细一看,恨得失笑,都是绝世佳酿。
不过奇怪,这仙子玉衡子看着……竟然有点儿面熟,凑近仔细端详,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这、这好像是白天宴席上那个献舞的女仙啊。
借着灵珠的光晕,女仙扫了他一眼,原本迷离的眼睛刹那间绽放了开来,接着,白皙的手指就伸向了玉衡子的脸,她不客气地掐了掐他的脸颊。
奶娃娃?他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童子,虽然现在只是看守酒窟,但将来必定修成大仙!
玉衡子气闷,又不好发作,他,他岂是凡间的懵懂娃娃可比的?
第二日,玉衡子去娘娘宫中领丹,路上便见到几个童子神情遮掩、窃窃私语。
这情形实在稀有,昆仑童子嘛,大都和玉衡子一样,谨慎老成、绝不多言。
玉衡子按捺不住好奇,留神听了一耳朵,似乎是在议论昨日寿筵上献舞的女仙,言语间颇多溢美之词。
想起昨夜那女仙的失礼莽撞,玉衡子不屑一顾,甩甩衣袖走了。
黄昏时,他得闲,在洞窟上方的崖壁边看了一会儿烟霞,下山时又迎上几位侍女姐姐,轻声漫语,走走停停,有那么几句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原来那醉酒的女仙是月宫的新主人,唤作嫦娥,月神常羲娘娘新任的,西王母娘娘宴席上见了,很是喜欢,还当众夸奖呢。
“好孩子,我在天宫听说西王母娘娘酒窟里藏有一品珍酿,喝了以后能绝恨忘忧,是也不是?”
“醉忘生”在仙家弟子中一贯无人问津,断却尘世之苦,忘愁离恨本是仙家修炼本分,一般来说,不经历这一阶段,怎么升的仙呢?
这酒偶尔被娘娘赐予奔赴昆仑苦求,不得解脱的凡人,不算珍品,大小宴会上也不堪调用,酒窟中留存甚多,玉衡子平日打扫时从不细看。
“好孩子,你这儿的酒堆山码海似的,数都数不过来,就匀我一坛醉忘生,肯定也不妨事,对不对?”
“不行,我奉娘娘之命看守酒窟,岂可监守自盗?你这女仙,既能在天帝寿筵上献舞,想必有些脸面,还不悬崖勒马,快快放下怀中酒坛,速速离去!”
“你这孩子,长得倒乖巧,行事如此古板,你不愿意送我,我同你换还不行吗?我宫中珍奇宝贝不少……”
玉衡子竖起眉毛,搁下灵珠,从她怀里夺过那两坛子酒,搁在酒架上,一气儿将女仙赶了出去,闭了窟门。
一时也琢磨不出她是怎么溜进来的。上了石床,有些气闷,又有些疑惑,摇摇头,重新打起坐来。
从崖壁上下来,天已擦黑,玉衡子回到酒窟。每逢入夜,窟中酒香更甚,千百颗灵珠于错落密布的架阁上发出幽幽的光芒,宛如天幕中的星子。
玉衡子本想像往常一样打坐,无奈心绪不宁,不知怎的,一闭眼,脑中不是嫦娥向他要酒时的神情,就是她那几句说他长得“端正”、“乖巧”的话语。
他在昆仑多年,一直没交到朋友,当然了,大家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交朋友的,所以不论是童子还是侍女,又或者有头有脸的大仙,总是行色匆匆,一副没空和你废话的样子。
以至于嫦娥几句不成体统的胡言乱语竟让玉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取出“流光”。从前只着意自己的仪容是否合规矩,倒没认真瞧过自己这张脸。
两只眼睛里眸子黝黑,泛着点点镜光,他的眉毛很淡,不过皮肤挺白,所以衬得脸颊和嘴唇十分红润,不知道是不是酒气熏的。
没什么特别。如果这样就可算是端正乖巧的话,那么整个昆仑的童子皆堪如此评价。
玉衡子没意思地撇了撇嘴,觉得自己行为可笑。不打坐了,从石床上一木匣里取出一本书。
这书是山间拾来的,想必为哪个凡人掉落,书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奇人异事,玉衡子不敢带出去,偷偷地在洞窟里看,十分得趣。
幸好这酒窟只他一个童子,嬉笑怒骂,虽然不合规矩,好在无人知晓,使他偶尔真能做个孩子。
读到夜深之时,玉衡子愈发投入,好似已钻入书中,与书中人一同探幽访胜,自在闲游。不得不说,凡人的想象有时倒比真正的仙家宝地更奇谲瑰丽。
正读得高兴,书哗啦啦地向后翻飞,凝神静思之时,突然,酒架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一声突兀的脆响,在洞窟中细细回荡,接着,是一阵浓郁的桂香。
玉衡子从书中的世界醒转过来,想起那嫦娥仍留在昆仑,没走呢。
不过这次她倒大胆了许多,此时已站定在玉衡子面前了。
“好孩子,我打听过了,你叫玉衡子,是不是?可怜的孩子,在这种地方修炼,一定无聊极了,日日服丹,更无半点滋味可享,瞧,我特意给你带了月宫中的桂花糖糕,想不想尝尝?”
“你,你这仙子!好歹是月宫主人,怎么三番两次来我洞中偷酒!”
话虽如此,嫦娥摊开的手掌,躺在雪白帕子上的桂花糖糕着实让玉衡子移不开眼。
那糕看起来软糯可口,十分诱人,为了精进修炼,他确实只服丹,时间太长,还真有点……
“尝尝?”嫦娥盯着他道,“我这糕在天宫可也是闻名的,多少大仙想尝我都不轻易给呢!”
月宫的糕,就算吃上几块,效用大概也同服丹一样的吧?
玉衡子从嫦娥摊开的手帕里捏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尝,果然香甜软糯,满口余香,忙不迭连吃了两块。
“如何?”嫦娥笑问他,“这桂花糖糕不过是我月宫中的凡品,更好的点心我都藏着,从不拿出来给人,连天宫都没人知晓呢!”
她又凑近玉衡子几分,将手里的糕连同帕子一股脑递给了他。
听说月宫是天宫中最梦幻,最绮丽,最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玉衡子虽在昆仑落脚,左右他是个闲职,又有嫦娥引路,去月宫瞧瞧,一定比凡人书里编的故事有趣百倍!
他兴奋得手里的糕都放下了,因为嘴里还塞着一些,只能嘟嘟囔囔地说:“月宫,我,我也去得?”
“怎么去不得?我是月宫主人,自然当得月宫的家。”说完,嫦娥突然收了刚才的慷慨活泼,脸上出现几分犹豫,“不过你看,这下好了,你有得吃,又有得玩,上次我同你提的那品醉忘生……”
只见嫦娥的嘴角狡黠地一勾,还特别无赖地上手掐了掐他的小脸:“小童子,这糕,你都吃剩渣了……”
玉衡子瞪大眼睛,懊恼地看着她,嘴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着糕呢。
“诶呦你就放心吧,玉衡子大人!你这窟里的酒就是偷摸取出一万坛,西王母她老人家也不会在意一分的!”
两日后,天帝寿筵已毕,随来的众仙陆续返回天宫,嫦娥也在其列,昆仑山又恢复了往日的静默。
又过了半月,玉衡子偷了个空,以向月宫献酒为名,前往天宫赴约,当然了,带着那品醉忘生呢。
半月以来,玉衡子的心里五味杂陈。纠结、懊恼、自我怀疑,但又掺之以期待、兴奋与好奇,郁结在五内之中,真是难受。
最糟糕的是,从前他一向自诩清心自持,修行之念如磐石坚不可移,虽在昆仑一众童子中不算出类拔萃,但也绝不妄自菲薄,如今却为了区区的桂花糖糕和月宫之行就荒废职守……
可一想到这一趟料想中的新鲜有趣,那些活泼炫目的色彩,那么多丰富繁杂的气息……
说到底,成仙前他不过是道观的童子,为救落水的孩童而殒命。那孩子的父母无以为报,觉得修道的童子嘛,按常识论,自然以成仙悟道为重,于是在本地替他修庙立观,世代供奉,让他享了百多年的香火,这才升仙于昆仑。
可到了昆仑以后,玉衡子就一直在不见天日的酒窟中任职,要说凡人成仙前该有的历练,不好意思,他仿佛是空白一片……
怀着重重心事,一路上又叨扰了几位天宫仙子,玉衡子终于远远瞧见了月宫的大门。
这月宫比天宫别处宫殿都略高些,只见一条长长的玉阶直通而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门上方,有几枝青翠茂盛的枝条探出墙外,玉阶两旁,一应花树皆无,只见云雾浮动。
玉衡子踏上玉阶,每迈一步都愈发感到丝丝彻骨寒气从前方渗来,真乃高处不胜寒、寂寞至极的地方啊。
幸好,昆仑山本就巍峨险峻,玉衡子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太过难受,只是感到那玉阶仿佛越走越长,宛如云梯,遥不可及,那朱红的大门,走了许久也还是瞧不仔细。
玉衡子只管两眼盯着那红色,云遮雾绕之间,越看越眼花,一眨眼的功夫,似乎看见门前有个人影闪过,揉了揉眼睛,也奇怪,居然把那门前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人鬼鬼祟祟逡巡在门前,东张西望,肥头大耳,布袋一般的肚子,面貌夸张丑陋。
玉衡子吓得心里一惊,刹那间恍然大悟,那,那莫不是方才天宫仙子提及,因调戏嫦娥被贬下界,护送金蝉子西行取经的天蓬元帅?
虽说他在凡间取经一十四载,不过,天宫一天,凡界一年,算一算,也不过十几天的日子就回来了。
听闻他取经有功,已被佛祖封为净坛使者,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以这幅猪妖的面目示人呢?他来月宫做什么?难道,他还对嫦娥仙子有不轨之心吗?
玉衡子一急,顾不得许多,三步作两步奔跃向前,说也奇怪,原本遥不可及的天梯玉阶,竟然眨眼间就走到了尽头。
那朱红的大门已开启了一条缝,净坛使者的一只手正往里伸,玉衡子拉住他的衣角,用整个人的体重往外一坠,只听见厚重的大门又砰的一声合上了。
一股浓重的酒味儿立马包围了玉衡子,好嘛,又是一个酒鬼。
使者被他拽得后退了一步,急忙回过身来,玉衡子抬头一看,就迎上了一张大大的红红的长鼻子猪脸。
他还从没和这种等级的大仙说过话呐!虽然是英雄救美,理直气壮,玉衡子还是耐不住心虚。
使者被他重重一拽,虽然也没怎么,但是酒气上头,非常恼怒,心里又起疑,大手一挥,一把抓住玉衡子的衣襟,将他悬空提了起来。
使者生起气来,真是声如洪钟,他们几乎就是面对面的距离,玉衡子只觉得耳里震得慌,立刻就怕了,却又强撑着。
“我,我乃西王母座下童子,同为仙家,使者,你怎,怎可如此无礼?”
话一出口,玉衡子眼见使者眼里的凶光退了下去,还是娘娘面子大啊。
“怪道眼生,原来是昆仑来的。”使者松了手,玉衡子一下跌在了地上,“这么说,是西王母娘娘差你来的喽?何事?”
“天帝寿筵,嫦娥仙子随侍昆仑献舞,舞姿惊才绝艳,西王母娘娘十分高兴,特命我大开昆仑酒窟,运送一批绝品佳酿赠予天宫众仙分享品尝。”
“昆仑佳酿?”使者听了,高兴得脸上的褶子都瞬间绽开了,“天下好酒我早已尝遍了,昆仑佳酿倒一直无福消受……”
“机会难得,使者,我此番到月宫,正是因为娘娘特意叮嘱,嫦娥仙子的这坛酒乃是特赐,绝不能送错,我才只好亲跑一趟。”玉衡子道。
幸好他带了那坛子醉忘生,就藏在他的乾坤袋里呢,要是使者不信,他可以取出来自证,也显得方才这番说辞更可信些。
“使者若是想要,那批酒现在南天门放着呢,广目天王监守,我已嘱托他了,哪位仙友想要,尽可自选一坛。”
说这话时玉衡子心里又很忐忑,万一使者懒得折腾,偏就看上他身上这坛怎么办?
“果真?嫦娥仙子既已回了月宫,我来日再来寻她也罢。”
听到使者这么说,玉衡子大大地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亲眼看到使者走远了,再也瞧不见影子,才又叩响月宫的大门。
“快进来,我的酒你可带了?”她急匆匆地说,“别傻站着啊,月宫里除了吴刚就剩下我了,我不给你开门谁给你开?”
嫦娥拉着玉衡子的手,将他引进宫门,玉衡子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棵极其粗壮繁盛的桂树,矗立在前殿旁,几乎遮盖了半个庭院。
树下站着一个十分健壮的年轻男子,赤裸着上身,正挥舞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砍伐着桂树灰褐色的树干,不过奇怪的是,每次落斧砍下的伤口眨眼间就愈合了。
玉衡子和嫦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砍那棵树呀?”玉衡子好奇地问。
“谁知道?反正我刚来月宫的时候他就这样了,管他呢,反正又砍不断!”
嫦娥没有回答,拉着玉衡子走进了后殿。玉衡子觉得这恐怕有点儿于礼不合,耐不住她生拉硬拽,边拽还边嘟囔:“你个拳头大点的小毛孩子也轮得着忌讳这些?”
玉衡子觉得当初在天帝寿筵上的那一眼初见,嫦娥的那种遗世独立,肯定是装的无疑了。
她果然七手八脚,十分粗野地搜刮走了他身上的乾坤袋,取出酒坛,接着才笑脸盈盈地捧出一盘造型各异的点心,放在玉衡子的眼前,他随便捏了一块送入口中,果然比那日在酒窟里品尝的还要美味。
奇怪的是嫦娥,朝思暮想的“醉忘生”到手了,她却只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望着那一圈瓶口发呆,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
那坛醉忘生,直到玉衡子离开月宫也没见嫦娥喝上一口。他叫她待会儿到别处去避一避,净坛使者刚才在门外,似乎还要找她的麻烦呢。听了这话,嫦娥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玉衡子一边吃糕,一边和她闲聊。没想到,嫦娥肚子里居然装着那么多人间的故事,玉衡子很惊讶。虽然她讲的故事没有他那本书里写的诡异离奇,都是些凡间的日常生活,玉衡子仍然觉得新鲜有趣。
娘娘虽然不在天宫,但名义上,所有女仙都归娘娘管。玉衡子面上虽然淡淡的,但嫦娥问的问题,他都高高兴兴地回答了。
比如这两天天宫和昆仑都讨论得沸沸扬扬的话题——凶兽混沌。
“哦,我这人对什么兽啊、怪啊的,一向没什么兴趣。听说,还须得西王母娘娘亲自出马?”
她看着玉衡子的眼睛亮亮的,这让玉衡子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八成是的,昆仑这几天是有些忙碌,仿佛备战的样子。”
“我在崖上打坐的时候,偷听到采露的仙子姐姐说起这事,大约就在十天以后,看起来,有场大仗要打,说不准天宫也需得帮手呢!那混沌可是极厉害的凶兽,听说天地初开之时就已成形,是世间秩序的反面,每次现世,都闹出好大的乱子……”
这次以后,玉衡子又上了两次月宫,要是遇到天宫盘问,他就说是替西王母办差,娘娘喜欢嫦娥仙子,倒也没人深究。于是他便大胆起来,一抓着空,就偷偷上天宫去找嫦娥,听故事,吃各种各样的糕,从来没如此畅意过。
相应的,嫦娥倒再没找玉衡子要过酒,每次他来,还都十分欢迎。
正因如此,嫦娥私逃下界的消息传到玉衡子耳中时,他才会那么不可置信。彼时,他正从酒窟崖壁边下来,饱饱看了一整个黄昏的烟霞,满心欢喜地盘算着回窟吃糕呢。
月宫的糕点被他放在藏书的那个木匣子里头,书已多日没翻过了。
私逃下界是很重的罪,而且她是在天帝和西王母娘娘出战,到处都乱糟糟的那日跑掉的,这日子掐的很准,而且行动太过顺利,天宫竟无一人发觉,说明她准备十分充足。
嫦娥为什么这么做?玉衡子不明白,她的举动使他十分不安,他仿佛无意中做了她的帮凶,向她透露了了不得的消息。
玉衡子在酒窟里如坐针毡,也顾不得什么混沌,什么大战了,他得去天宫打探打探才行。
他就这么去了,没刻意避人耳目。混沌真是能搅动天地的家伙,这一闹,天宫的守卫都少了很多,估计都出战了。
门干脆就开着,吴刚伐树的声音持续传来,不绝于耳。进了月宫,玉衡子本想向他了解一下嫦娥的情况,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这神秘的男子,虽身在月宫,却仿佛心在异界,恐怕耳鼻口目都是闭上的,不知道他和树,哪个才是木头做的。
那张他常坐着吃糕的桌子边,净坛使者正盯着他送给嫦娥的那坛醉忘生想入非非呢。
“嫦娥告诉我,这酒是你给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说,“我还不信呢。”
“使者怎么在这里?嫦娥仙子已不在月宫,使者不知道吗?”玉衡子问。
“你这孩子,还是对我有偏见。”他在酒坛周围嗅了嗅,“我和嫦娥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
“哦,那个事啊。”他揭开酒盖,往酒坛里瞧了瞧,“天帝说,西天要给金蝉子造一场功德,叫我下界陪他一场,回来后,升我的品阶,我一听有这等好事,就应了。”
“大家都说品阶越高越好,谁不想进步呢?”使者抿了一口酒,“下界总得有个由头,调戏嫦娥的主意,还是她自个儿给我出的呢。”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玉衡子才察觉,那坛醉忘生刚才是满的。
“所以她跑下去,我一点儿也不意外,还是我给她把的门。”
嫦娥曾给玉衡子讲过无数人间的故事,可从来没提到过这个。
“她是偷吃了灵丹才升的仙,你也坐啊,老站着干什么?”使者说,“凡人没有不想成仙的,是人都羡慕神仙,她也不例外,一看见灵丹,当然得赶紧吞下喽,吞的时候还嫌少呢!”
玉衡子有点儿不服气,遇到嫦娥之前,他一心只想修炼,将来成为一个鼎鼎大名的大仙,那样的日子他过了许多年,也没什么不好呀。
“不是说成仙不好,反正就是……你瞧我,奔忙了这么一趟,成了个什么使者了,高兴是高兴,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有时候想一想啊,还没和师兄弟们在一块儿,同去取经的时候有意思呢。”
是啊,嫦娥一定会回来的,不管以什么形式。成仙这件事,是不能反悔的。
那么玉衡子呢?多年前,他又是因为什么打定主意要做大仙呢?
理由早就忘了,或许是因为不管在天宫还是昆仑,大家都想做大仙,也许是因为别的……
玉衡子转身,打算离开这里,回昆仑好好想想,使者却突然跨过桌子,大手攥住了他的胳膊。
“小童子,你这酒真是妙极,嫦娥说,你是专替西王母看守酒窖的,这酒能否为我多取几坛,算我老人家拜托你了,成不?”
使者的脸离玉衡子很近,玉衡子看到他喝酒后,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湿湿的,像极了嫦娥第一次到酒窟向他要醉忘生的样子。
使者或许也在为哪个地方的什么事什么人而焦躁着吧,玉衡子想。
回到昆仑,山上突然张灯结彩,一派洋洋喜气,原来混沌已被众仙合力缉拿,秘密关押在了某地脉深处。
玉衡子高兴不起来,返还酒窟,至深夜,端坐于石床,对着密密麻麻的珠光,烦恼爬上心梢,起身,在一排排的醉忘生前徘徊。
玉衡子不敢喝,也没到非喝它的地步。他想再见见嫦娥,细细问她几个问题,比如她成仙后是不是后悔了?她逃下界去,是不是觉得还是做凡人好?做凡人到底好在哪里,成仙又为什么让她难以忍受?如果成仙真有种种坏处,为什么大家都争着成仙,还要做大仙呢?
玉衡子迫切地想解除心中的疑虑,否则,他连打坐都无法集中精神,心里只觉得火烤一般的焦躁,这下好了,一直做着的事不能笃定,应该做的事又没有头绪。
他甚至有点儿盼望嫦娥早点被抓回来,虽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想到这里,又气自己无情,可是,成了仙,无情不是应该的吗?
疑虑和烦恼如麻绳缠绕,他又在后面几排架子间踱起步来,结果是越走越深。
坐立不安了几天,天宫还是传来嫦娥已被捕回的消息。玉衡子想,这个紧张的时候偷溜上去,必不得见,只能暂缓,待天宫对嫦娥处置已定,方有机会。
等来的消息是,天帝下令,将嫦娥仙子幽禁于月宫,永远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这惩罚算重还是算轻?玉衡子苦想,对吴刚这类人,肯定是轻于鸿毛,对嫦娥这种煞费苦心出逃的,绝对算重,而且是钝刀子割肉,永无止尽、没完没了。
幸好,醉忘生的效用并不恒久,正当玉衡子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时候,为着什么而焦躁着的净坛使者悄摸找来了他的门前。
他变作一头小兽,亏得他鼻子灵,又心痒难抑,在昆仑避人耳目,暗中排摸了好几日,总算寻到了这里。
“可是使者,咱们该怎么进去呢?”玉衡子问,“月宫门前一定守卫森严。”
“哪儿有什么守卫,傻孩子。”使者漫不经心地回答,“就算他们把月宫的大门敞开着,嫦娥也不会再出去喽,那个什么处罚根本无关紧要。”
“早成灰了。她虽然成仙不久,但自她进月宫的那刻起,他们过的就不是一种日子,天上一天,凡间一年,错过的永远追不回来,这她也知道,就是不甘心罢了。”
玉衡子有点儿发蒙,他大概能理解使者的话,应该是指嫦娥钻进了死胡同,没念想了吧。
也许,此时的她并不想见玉衡子,或许,他应该自己找出那些问题的答案。虽然这样想着,玉衡子的身体却比思想先一步行动,和使者一起,出发赶往月宫了。
有了使者在身边,一路上,玉衡子意外的畅通无阻,更没想到的是,到了月宫门前,开门的居然是吴刚,那把硕大的斧头被他扛在肩上,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着门前的人。
原来他会说话啊,一直以来,玉衡子都几乎把他当成了殿前的一尊摆设,类似石桌、石凳、凉亭什么的。
“告诉她,如果她需要,我愿意再去偷醉忘生,多少坛都行。”他急道,话出口,他又觉得无用,他给她的第一坛酒她一口都没喝。
吴刚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门内又传来了那万年不变的砍伐之声。
“小童子,看见没,人家不愿意见客,这也是难免的嘛,给她一点儿时间。不过,我那两坛子酒可不能不给哈,那是你早就答应的!”使者大叫道,“走,回昆仑取酒去!”
玉衡子不甘心地又拍了几次门,没有回应。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和使者返回昆仑。
快到酒窟的时候,他看见西王母娘娘身边的云锦姐姐笔直站在门前,似乎是在等他。
这位姐姐玉衡子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现在居然主动上门,弄得他有点儿紧张。身旁的使者也变幻成了一只蝴蝶,躲在玉衡子的发间。
玉衡子心中一震,他这段日子坏的规矩可不少,不知道被发觉了哪一条?
“姐姐这是何意,玉衡子做错了什么,要姐姐亲自来问?”
“娘娘命你看守酒窟,如今有人告你监守自盗,擅离职守。娘娘已派人查明了,窟中竟少了三千六百四十二坛醉忘生。今日我在此等了你半日你方回山,看来这两桩罪是坐实了!”云锦语气严厉。
什么?三千六百四十二坛醉忘生!听了这话,玉衡子身子都僵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只取了一坛送予嫦娥仙子,怎会丢了如此多坛?
再说,这酒窟在昆仑是最冷清寂寞,最无人问津的所在之一,是谁无由来地“替”他理清那些酒坛的数目,又恰好发现了缺漏,还跑到娘娘面前告他一状呢?
玉衡子绝不相信,那些酒坛,他日日殷勤拂拭,每天数着数目呢,怎会出错?
顾不得规矩,他抛下云锦,慌张跑进酒窟,来到放置醉忘生的那一排排酒架之前,细心一一清点,结果,数目并无差错。
“数目虽无纰漏,只是这醉忘生中,竟有三千多坛被人以水代酒,偷梁换柱,玉衡子,难道你不知道?”云锦跟进来说。
刹那间,玉衡子仿佛头上打了个焦雷,多年来,他确实只顾擦拭酒坛,从未打开酒盖查验。毕竟……毕竟没这个必要,昆仑山上,无人嗜酒贪杯,更何况这醉忘生并非绝品佳酿,成仙得道之人,离忧绝恨,何必……
突然,他想起了嫦娥,又想起了此时仍藏在他发间的净坛使者,玉衡子的眉头皱起又展开,心中似乎疑云难消,又似乎茅塞顿开,原来……原来昆仑众仙……
玉衡子觉得胸中某个原本坚硬的结块突然粉碎消逝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从着力,轻飘飘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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