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了趟家。从县里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6点了,我打车回村里,车在穿过村外的大路上来回走了两圈。
“你真在这儿长大?”大哥忍不住问了,有些调笑的意思,我没说话,只是笑。车停在一块大石头前,上面写着的村名确实没错。下车后,我一直往前走,走过本来记忆里的荒野,才找到熟悉的那个村口,现在几乎是村中心了。我家的院子关着,大家都去了老宅子吃饭。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大宅子又被清了出来。3年前的元宵被火烧掉的绿苔重重的大厅,也翻新成了最早的样式。大宅子外围都没通电,很黑。我进门,一股很浓的木头味,从最中间的大屋传来人声,走进来了才看到灯光,灯光下我太公的脸,一点都不像我。遗照前的蜡烛换成了电灯,两边侧门里都有人走出来喊我,我都不怎么熟,他们喊我的声音也没什么感情,是一种出于礼貌的尴尬问候。
在大屋,两桌人在喝酒,大多数人都一副认识我的样子,除了刘金。我一进门,刘金就走过来招呼我。
刘金是我不记得的第几个堂叔新找的老婆,这天正好是她请客,她以为我是回来看她的。很热情地拉我走过被吃得七零八落的饭桌,在角落把她提前留好的菜摆给我。我还是不清楚我在这里是什么身份,我走过去时,猜酒的人都没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他们的目光里,好像有种奇妙的自尊在作祟,但我没啥自尊,我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阿公来了,他很激动地拍了我一下肩膀,然后想抱我,又觉得不方便收了手。因为氛围太奇怪了,我吃了一点就站起来,走到堂屋,阿公跟着我,我问他为什么要翻新大宅子。他说几个叔叔都到年纪了,开始怀念小时候的东西了,就凑钱修了这栋宅子。
阿公拿着手电筒,带我在宅子里游荡,许多屋都只是一个壳,里面是空的,有些甚至连天花板或者二楼的楼梯也还没有。但又都贴上了大幅的墨水画,一头老虎,或者一只老鹰,还有一间靠街的屋里摆着很多零食、玩具和灯笼和一张牌桌。
整栋老宅子都是太公盖的,老虎那间屋是太公住的。阿公告诉我,有一天他和太公睡在那间房,他梦里用力踹了一下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太公马上跳起来抱着他从窗户跳出了去,一边大喊来强盗了,一边跑到山上。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也没真的见到强盗,阿公怀疑是自己那一脚引起了误会,但他没敢说。
叔公正在大屋喝酒,肚子很高地隆起。阿公劝他别吃太多,过了会,又不劝了,回头对我说,叔公太高兴了,今天拉不住。他没说叔公为什么高兴,我觉得也许叔公是喝醉了,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家。
屋外一直在下雨,阿公见我穿得少,先带我回了家。家是阿公自己盖的屋子,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不是木头了,是砖块,红色和白色的瓷砖围住的院子外,有不知道多少岁的桂花树伸出绿色的树枝,这三种颜色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美。我从河边捡来的棕色、红色、白色的石子铺成的小路露在外面,把人引进院子。
院子里是一个很小的池塘,每年都要变一个样子:用石头镶边又换成栅栏,用石子打底又改成水泥,种上荷花再拔掉,有希望换成没希望,高兴变成低落,最后成为现在的样子,不再改了。
我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叔叔就坐在池塘边的屋子里,看起来已经坐了一天,而似乎还要再坐下去,就像一个尽力维护王座不修坏的皇家侍从,虽然他并不清楚王座有什么意义,而且国王早就死了,但还在假装一切正常。虽然他坐在那儿,面前摆着茶具,像是随时等着作为长子,接待并不存在的客人,但他其实很无聊,我听见了手机放出的笑声,他在看视频。
见到我,他没说话,但一直偷偷看我,直到我先喊他“叔叔”,他才庄严地回应我“楚楚回来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还是没说话。我很熟悉这种顽固的冷漠,全家除了阿公奇异地保持着热情外露的性格外,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漠。也许是从小住在逼仄的老宅子里,让他们变成了如今这样:把所有矛盾都留在心底,用不带真心的家常话替换掉真正的交流,私底下又保持着对他人情绪的极度敏感。
叔叔的背挺得很直,在他背后,距离脊椎不足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小小的肿瘤,没大到需要手术的地步,但没人知道它以后是否会变大。这颗肿瘤,让他相信自己正面临人生的关口,为了跨过这个关口——这个关口似乎是不可能跨过的,只能永远停留在其中——他可以逃离复杂未知的情感表达,任由自己保持冷漠、坚硬,并沉醉在这种被扭曲中,坐在茶几边,偶尔沉思,偶尔微笑,那是他在想象自己为别人奉献了一切。
在他想象着的大家庭中间,他似乎对我负有一份要关怀的责任,虽然和我“交谈不太顺畅”,但我主动跟他说话,正说明我心里有他,于是,他感到了满足。是他在维护这个家族的完整,虽然他觉得很孤独,而这种孤独,却更为他维护家族增加了动力:越孤独,就越想抓住一切机会和家族的人团在一起,怕仅有的这点联系断开。
酒桌上是他唯一热情开口的时刻,许多祝酒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挚的热情,动人的爱意,都在酒里了。而这些东西,他年轻时没有得到过,现在到了疲于奔命的时候,更没有时间去思考怎么样才能得到,以及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他确实很累,身体累,心里也苦闷。
他坐在茶几边,面对着我,感到一股爱怜之情,一半是对我,一半是对自己。
阿公今年80岁了,他还是每天都去上半天班,清明节也不例外。说是上班,其实是和几个老同事,在一家义务诊所坐着聊天。他们的座位相隔半米,排成一列,每人一台桌子一个椅子,桌子上盖着一面玻璃,下面压着报纸和药单。
几个60多岁的女护师在一边柜台上切药,时不时关注一下老头们有什么需求。诊所在很偏僻的一条小巷,很少有病人来问诊,来的大多是和阿公同样年纪的老人,他们是阿公正在濒临死亡的关系网的一部分,他们信任阿公。
在这些人中间,阿公严肃、有耐心,表露专业上的权威。在家时,每当他想要表达自己的权威时,就会被嘲笑,他劝弟弟少吃点,被小辈阻止,他让孙女不要喝奶茶,被儿媳妇和孙女共同无视。只有上班的时候,他的话才有分量。
早上,我和阿公一起出门,我陪他去上班,临出门,我想要个口罩,他把自己擦得很干净的挎包放在门口,回房间给我拿,但半天没出来。等我去找他,发现他手上拿着口罩,在找挎包。
路上,他谨慎地说,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想上班到6月,但老同事挽留他到明年,他说想要征询我的意见,语气严肃。这确实是一件大事,或者说阿公的生活里,需要大事。我也语气严肃地建议他每天戴好帽子再出门,否则如果哪天头疼了,就应该不上班了。
他摸了摸头,说自己老了,还说我的妈妈也老了。他把阿婆和我妈弄混了。
在路上,他说起老同事,把其中一个同事叫做“我的同学黄安石”,在几年前,他一直是说“你的黄安石叔叔”的。现在他不确定我的身份了。
我不确定阿公是什么时候老的。不和阿公亲密接触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阿公的年纪,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为人处事方式,在他老了还支撑着他:记挂别人,关心别人,为了别人永远不嫌麻烦,永远不嫌累,遇到问题总是自己动手解决,自己按电灯,自己把家里每个会磕到人的边角用布裹起来。他支撑了其他许多人。
他的声音很大,总是能关注到一般人关注不到的细节,然后说出来,他很少会遮掩自己的想法,总是直接说出来。他感到开心时,会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感叹,一身的伤病发作,感到疼时,会打电话给我,给每个人,说自己很难受,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
尽管所有人依然围绕着他,但他咚咚咚的脚步声和锲而不舍的关怀声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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