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7日,一个多云,阴郁,细雨蒙蒙的巴伐利亚冬日,厚厚的阿尔卑斯山阻隔了地中海的阳光和温暖。空气清新但湿冷。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慕尼黑伦巴赫美术馆参观了一场J.M.W Turner的特展。
我知道这场特展纯属偶然。当时,伦巴赫在泰特美术馆的帮助下,将特纳的四十副油画、四十副水彩和大量的素描作品运送到了慕尼黑,以飨观者。他们在离TUM(慕尼黑工业大学)最近的地铁站的出口处,张贴了一副巨大的印刷品,上面只有六个字母:T U R N E R 。
我去过很多艺术展,但没有哪位艺术家的作品像特纳跨越了地理和时空,直击我心底最崇高、永恒的位置,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共鸣。虽然时隔一年有余,但在我最近的思绪和烦躁中,总能看到特纳的影子,因此闲叙一二。
由于这不是一篇过于学术的文章,我会把对我有启发的参考文献集中整理在文末。
Joseph·Mallord·William·Turner,1775年04月23日生于伦敦科文特花园的中下阶层,父亲是一名理发师和假发手艺人,母亲来自屠夫家庭。
年轻的特纳先学习了水彩技法,这是他一生中使用最多的媒介,随后又学习了油画。特纳在造型上的天赋母庸质疑,他在14岁时的水彩能力已经媲美当时最杰出的画家。他在同年被皇家艺术学院录取,继续精进他的绘画技巧。
他于1796年向皇家艺术学院提交的第一幅油画《海上渔夫》集中体现了他的进步。炫技般的月夜海景中,21岁的特纳在构图、光线和造型上的技巧,已达到许多画家终其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特纳享有常人难得的天赋,但他在艺术上的高产、勤奋和自律更值得我们钦佩和学习。在1802年,趁英法《亚眠和约》的停战,特纳首次有机会访问欧洲大陆。在40多天的旅程中,他使用了13本速写本,完成了约400张素描。同年,他当选史上最年轻的皇家艺术学院院士。
特纳早年笔下的自然宁静甜美,又雄奇壮丽;建筑细腻,透视工整。他尤其擅长在室外用铅笔素描起稿,再用水彩完善画面。这些小画幅水彩作品,流露着对自然的敬仰和难以压抑的情感投入,顺应着18世纪末19世纪初,中产阶级在工业化初期对“田园牧歌”的浪漫想象,深受买家喜爱。由于水彩相较于油画在创作上的便利性,特纳依靠它们获得丰沛的经济收入,以支撑他在欧洲的游历和学习。
但特纳并不满足沉醉在风景的客观性中。随着他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逐渐离开由他自己创造的浪漫主义盛期风格,追求更深远的象征和崇高。对艺术的内涵的孜孜不倦的探索,也让他从一名颇具天资的风景画家,成长为享誉艺术史的大师。
第七次反法同盟战争于1815年结束,和平让特纳有机会继续游历。他不断地在英国国内和欧洲广泛而长期地出游:1817年,他游览了滑铁卢和莱茵河;1819年,他开始了第一次意大利之旅,经过罗马、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旅途中他绘制了约1500幅素描,继续保持着他一贯的高产和自律。在这一阶段,他依旧钟情于自然的明媚和狂暴,但画作中的光线和色彩逐渐胜过美妙精巧的细节,我们能看到深远阴郁的天空、散乱澄澈的倒影、雾霭弥散的山谷、巍峨耸立的群山。
在1834年前后,他逐渐抛弃早年令他声名鹊起的对景物的精细描绘,有意地取舍让他的画面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他更多地关注极端天气,暴风雨、暴风雪、大火、巨浪持续地出现在他的创作中。特纳似乎在追逐天气,以便有机会肆意解离已有的形体,让它们消解在自然永不止息的力量中。与此同时,他始终会在画面的角落塞入不起眼的人物,让他们和自然永无止息地斗争。
当特纳来到他的暮年,1840年左右,我们永远地失去了那位浪漫主义大师,但走进了真正的现代主义。成熟的特纳着魔于跳跃的色彩和流动的氛围,在庞大的油画画布上营造近乎纯粹的光线和空气效果。在一些画作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可以辨别的内容,只有朦胧的光影。而在另一些上,自然的狂怒和宣泄,以及人类永不屈服的对抗形成了他一系列作品的永恒主题。
特纳晚年的作品绕过了浪漫主义结束后的现实主义运动,成为了印象派和抽象艺术最重要的先驱。在21世纪初,当回望200年间艺术观念的沧桑巨变,特纳对颜色、形式和人类精神的探索,完全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
这个伟大的灵魂于1851年12月19日在他的伴侣的家中因霍乱去世,被安葬于圣保罗大教堂。
我挑选了特纳艺术生涯中后叶的三幅作品,它们分别是The Burning of the Houses of Lords and Commons (1834); Snow Storm: Steam-Boat off a Harbour's Mouth (1842); Off the Nore (1845)。在这三幅作品中,特纳的创作理念呈现出清晰的主线,缓慢但坚定地将风景艺术从浪漫主义推向现代和后现代。
议会大厦焚毁 (The Burning of the Houses of Lords and Commons, 1834)
1834年10月16日,黄昏,英国国会大厦被突发的大火笼罩。恰巧在场的特纳亲眼目睹了这场灾难。正如往常,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记录现场情景,并据此创作了多幅以这场大火为题的绘画。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一套二连绘画的第二幅。
画面横向展开,被水面一分为二。泰晤士河和码头作为前景,中景是辽阔而宽广的水面。远处,火光从建筑内部喷涌而出,斜上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向远处飘去,借风势直通云霄。国会大厦的残垣逐渐崩塌,威斯敏斯特桥在火焰中闪耀。水面倒映着火光,码头和河岸上站满观火的民众,渺小的人群和通天的火焰形成对比。
锐意的特纳用印度黄、那不勒斯黄、胭脂虫红,这些当时最鲜艳的颜色涂抹火焰,在高纯度的黄红褐对比中,画面的空间层次被打破,令火焰成为视线的唯一焦点。在技法上,这幅油画作品带有明显的水彩特征。特纳借鉴了水彩的干画法,用很薄的颜料营造通透和层叠的感觉,他几乎直接用纯色颜料覆盖在先前底色上,来营造火焰跃动的层次。火焰和烟雾处的笔触在无休止地旋转跳跃,而水面和天空则平稳克制,用以平衡失控和秩序之间的画面。
这幅作品所传达的理念超越了纪实的火灾本身,反应人类在面临磅礴自然时的集体情感和历史意识:漫天的火光几乎触及到工业文明的根基,近乎宗教的光芒成为摧毁旧秩序的力量,赋予画面毁灭的崇高。
这幅作品被认为是特纳晚期浪漫主义的高峰,在构图、对比和光影上臻于完美,完整表达了他对自然和文明冲突的思考。这幅作品依旧在传达鲜明的场景,但年近六旬的特纳已在尝试逐步抛弃具象的细节,转而用色彩和氛围传递更抽象的隐喻和感受。
暴风雪:港口外的汽船 (Snow Storm: Steam-Boat off a Harbour's Mouth, 1842)
8年后,1842年。特纳在他的艺术道路上继续前行,探索自然力量对人类文明的冲击。
这幅作品的画面构图呈现漩涡般的结构:海浪、翻卷的云朵、降雪、汽船升起的烟雾。漩涡的中心是一艘代表着工业革命前沿的汽船,船体本身仅以轮廓暗示,勉强可以分辨,几乎被自然元素吞没。那小小的汽船深陷风暴的中心,在自然永恒的、狂野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被激流、寒风和恐惧彻底包围。自然的愤怒充斥着画面,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供安稳的停留,视线被迫随着卷涡前进。在波涛汹涌的大浪中上,观众就像那艘汽艇,没有避风港。
和8年前的大火相比,特纳在画面中保留了更少的细节。他的笔触自然奔放,又凝练汇聚,大量使用螺旋和弧线以营造海浪和风暴的动态。被大笔挥洒的铅白、铅灰、群青、钴蓝,刻画出冷冽的冰雪和暴风。只在很少的局部点缀暖灰和熟褐,用以平衡色彩和画面的结构。技法上,《暴风雪》已经来到了抽象表现主义的先声,水彩般轻薄通透的质感进一步被强化,画面是油彩颜料的堆叠而非描绘。
特纳逐步告别传递细腻具体的场景,转而刻画直接的体验性感受。《暴风雪》在质疑人类在工业时代对自然的掌控欲,也赞颂汽船上的舵手的勇气与坚韧。他将风景画从客观地观察自然推向主动地感受自然,因此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观念,双重凝视着人类社会的现代性。
诺尔岬外海 (Off the Nore, 1845)
1845年,特纳逼近他生命的尽头,衰老的肉体难掩他创作的激情。
The Nore,诺尔岬角是英国泰晤士河入海口附近的一段海域。特纳笔下的海域空旷寂静,近乎抽象。海面平静空寂,天空卷云舒展,海天之间薄雾弥漫,船只的轮廓若隐若现。特纳巧妙地渲染了光线的微妙层次,令画面柔和、浩瀚又神秘,自发地唤起人类内心敬畏与孤独的情感。
在冷灰蓝、淡赭黄之间,柔嫩的粉色跃入眼帘,画面脱离了精准的现实。通过在客观清晰的形式中融入主观印象,特纳利用对光线、氛围和情感的直接呼唤,摆脱对风景再现的目的,在浪漫主义晚期的潮水中独自踏入了下一个百年。
晚年的特纳走得很远,他已然来到了罗斯科身边,连感受也不再传达,而努力用色彩唤醒观众抽象的情绪状态。在这片永恒而宁静的海域中,孤独、虚无、永恒,时间在缓缓流淌。
2025年4月13日,北京的大风还未止歇。亚洲内陆的冷涡用持续不断的高压,将风送向暖湿的海边。枯槁的冷风卷着沙尘,打断湿润又清冷的春天。探讨过去很容易,分析当下却难。我大概花了两天来撰写这些文字,它们把我带回从前,世界像生机勃勃的谜团,无休止的混沌。
特纳用一生走进主观性的世界,他把风景抽象成直接的、直击灵魂的情绪。艺术总能唤醒我们灵魂中相似的部分,尽管每个人都是那样的独特,尽管历史的长河是那样的漫长。
我们应该如何表达,如何传递自身的感受?这个问题也正困扰着当下的中国创作者,也许特纳的一生能给我们一些灵感。与诸君共勉。
Bockemühl, Michael. J. M. W. Turner, 1775–1851: The World of Light and Colour . Cologne: Taschen,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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