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岑从卧室钻出来挡在章母面前,一个劲的念叨:“妈,这你家二姨的弟弟。”
章岑拦住章母,一边指示傻傻站在原地的男人:“快带怀桑上学去。”
被骂的徐锦欢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钻进怀桑的房间,没一会儿又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坏了!怀桑叫不醒!还在发高烧!”
“跟我通报呢?快送她去医院!”章岑使劲架着章母,“妈!醒醒,怀桑出事了!”
“我打救护车了!”徐锦欢心急如焚,匆忙地穿上衣服,抱着昏迷的怀桑冲出家门。
不到五分钟,救护车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鱼贯而出,将怀桑放上担架合力推进救护车后,向着中心医院风驰电掣。
“瞳孔反射正常、重度脱水,”医务人员有条不紊地快速检查,“意识状态四级,高烧。先物理降温,打生理盐水。”
徐锦欢跪在一旁紧紧抓住怀桑冰凉的手。见怀桑嘴唇发白,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救护车引擎的轰鸣声,医务人员的交谈声杂糅在一块,几乎无法分辨内容,徐便把耳朵凑到近前,努力地想分辨怀桑说的话。
“妈......和......好多叔......一起。”
徐锦欢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的表情急剧变换起来。可怀桑仍在重复这句话。情况紧急,徐只能将那些可怕的念头压进心底,更加用力地握住怀桑的手。
“这两天咳嗽流涕、食欲不振、恶心呕吐等现象有没有?”
“咳嗽流涕倒没有。这两天确实没怎么吃东西,打瞌睡,犯困。我以为是太累了,没放心上。”
“小时候犯过一次癫痫,”徐锦欢搜罗着自己的记忆,又问道:“老年痴呆算遗传病么?”
“也分情况,”医生低头看着手里的血常规检查报告,“初诊是季节性感冒,换季期天气忽冷忽热的。”
徐锦欢有些紧张:“大夫,这高烧烧一晚上不会把脑子烧坏吧?别高考没法参......”
医生打断徐,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书类:“高烧只是症状,它不是引发病情的原因。也不排除脑炎的可能,可能要做CT看一看。做父母的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压力。姑且是留院观察三天,这个留院申请书填一下签个字再去陪孩子。”
徐走出急诊室后又突然折返:“医生,还有一个事情。血常规能做亲子鉴定么?”
医生满脸狐疑:“你是患者父亲吧?我这做不了,你要做亲子鉴定得等那边科室上班。”
怀桑躺在病床上,呼吸逐渐平稳。可徐的内心却仍然是惊涛骇浪。
着凉了。这两天忽冷忽热地,重感冒。已经挂上盐水了。安心。好好照顾老妈,怀桑我陪着。——徐编辑完消息后却久久没有按下发送键。他闭目垂下手机,某个遥远的碎片不合时宜地闪回到脑海。
草长莺飞的某个午后,他和章岑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嬉闹的顽童。
他没头脑来了一句:“星际穿越里面铁皮机器人跟库伯说的话,还记得不。咱俩一起看的。”
他模仿起铁皮机器人的腔调:“我的诚实度被设定成90%,和有情感的生物沟通,百分百诚实不见得最具策略,也不一定最安全。”
“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啊,”章岑皱着眉头看向他,“你什么毛病?”
“你这就是不懂爱。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还就偏不信。我始终相信爱和自由是互相成就、螺旋上升的关系。我们将90%的部分完全地重合在一起,然后各留下10%。可以说这是个人空间,也可以说是未来的延展性。传统的爱情公式是‘1×1=1’,而我们则是‘0.9×0.9+0.1+0.1=1.01’。可不要小看0.01,这代表着无限的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见章岑还是没能够理解,他又改口说道:“维系我们的爱情并不是说要去说谎,去掩盖某种真相。问起真相时,我们可以回避,可以沉默,但不能说谎。夫妻一场本就是一次无条件的信任,是坚信爱的神圣和永不背叛!”
他思忖着:“我很喜欢写作,我要你坚持不去看我写的东西。相应的,你也要写点什么。”
章岑有些疑惑:“写东西?你喜欢写东西可我不喜欢写呀。我都好久不提笔写字了,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他抚摸着章岑的头:“要改就得趁现在。我要你写忏悔录。”
“我好端端的我犯什么错呢?只有罪犯才会犯罪。况且还是写自己犯错,还要写成一本书,给谁看?被人看到了我不就彻底完蛋了?”
“岑儿,对与错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的,你认为的罪责在他人看来就不一定是罪孽深重,同理,你不认为是罪责的东西,或许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十恶不赦。这是个非常主观的东西,但在约定俗成的社会当中我们仍然要旗帜鲜明的强调正确与错误,因为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识别对错的能力,他们需要引导。”
章岑推开他的手,嗔怒道:“又要开始了,说教真的很烦人欸。我写日记总可以了吧。”
“你可答应我了?从今天开始,回家以后就要写。不用每天一篇,一周,一个月都可以......”
刚开始章岑还会把日记明晃晃地摆到台前,想要勾引他打破誓言。可没过多久便将那本日记锁进柜子,再没给他看过。同样的,章岑也确实遵守着誓言,从未翻过他的文稿。
这是他自找的。贪求的那10%的自由成了另类的镣铐,深深地嵌进他杂乱的思绪。所谓0.01%的可能性、向着未来的畅想,不知不觉间也成长为滋养疑虑的温床,宛如某种禁忌永远悬置其中。
徐锦欢扶额,沉思良久。最终还是选择拨通张莎雅的电话:“我女儿生病了。在中心医院。”随后打开手机当中的云文档,盯着文本重新构思小说。
他无法告知她这段时间所发生的故事。因为这一切在旁人看来无非是一个过度敏感的病人在对抗世界所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并试图自圆其说。但答案可想而知,所有无法被言语外化出来的事实都是虚无缥缈之物。卡西莫多被荆棘鞭笞着发出痛苦的嚎叫,没有人站在他一旁,他更不想牵累她。
欺凌和不理解在一次又一次的叹气当中瓦解,它们本就是这悲壮的乐章中不和谐的一部分,而他也并不打算将它们除去。男人被爱滋润着迷失了判断,而狂妄饲育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主动靠了过来,又试图问出些什么。凑到近前便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不知为何的香味,是洗发水?又或是香水?他不确定,她分明是那般璀璨动人,却乖巧如同受了驯化的猫科动物,身体微微前倾偏头撒下一缕发丝。他没办法忘记那个眼神,那如同钢刀般锋利、来自于草原民族的狠辣的充满侵略性的惊鸿一瞥,如同猎豹舞动起狩猎鼓点的前奏。正是那个眼神,他才敢肯定,他俩之间蕴含着某种微妙的情愫。
究竟谁才是猎物?他一时间分不清了。他们谈论三岛由纪夫的潮骚,那狂风暴雨下的淤泞;谈论瓦尔登湖的名句,去面对生活的本质的韵脚;谈论他们的过去和未来,从哪里来,又准备到何处去......
毫无征兆地,时空的流动在这个脆弱的饱受谵妄折磨的病人脑中停滞。他已然忘却这个对话究竟是如何进行到这一步的。是他打趣地询问?亦或是那个女人自觉这段关系必须要做出某种类似于赎罪的坦白,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突破那一线。又或者是她渴望着的呢?他何尝又不是不知道,他早就涉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游戏,从他们俩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开始,那一线就已突破。
最终徐一字未动,只是出神地盯着屏幕。此时,张莎雅穿着干练的小西装提着果篮走了进来。
“这跟钱没有关系,”张莎雅将果篮放在床头柜,拿起一把放在角落的椅子坐到徐身旁,“老徐,我没想到你还有个女儿。”
徐垂头沉默了一会:“每个人的故事都又臭又长,我也一样。”
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徐锦欢深吸一口气:“我在网上刷到一句话‘控制情绪是开始掌控自己生活的第一步。’而不让自己失去理智、变得暴怒的最好方法就是将自己从事件当中抽离出去。我自认为已经将这个技术运用的炉火纯青。可让我感到可怕的是,这种抽离似乎并没有让我控制自己的生活,相反将我与现实推得越来越远。”
“我高高在上地谈论那些与自己相距甚远的东西,指指点点法律与犯罪、正确与错误、神圣与庸俗,评价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和现象。可我又该如何谈论自己的生活呢?我便将自己视作旁观者,去参与自己的生活。刚开始顺风顺水,可这种错位却让我渐渐无法融入生活。现在看来,那只是我掩埋自己孱弱的借口。我没有勇气去割舍,也没有魄力去决定。”
“我的生命周期似乎在孩子出生后就彻底地冻结了,取而代之则是长久地、日复一日的循环。我看着骨肉成长,生命在她身上发芽并成功开出一朵与众不同的花,感到无比的自豪。我从来都对她是我的‘自我’的一部分延申而深信不疑......”
“可那朵花......”徐的表情痛苦起来,他挣扎着想要说出口。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张莎雅轻轻地摩挲他的背。
“‘If you love someone, set them free.’我笃定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徐捂住自己的面庞,声音变得呜咽含糊,“我不明白。若是作为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它将永恒。可为什么这句话被说出来,反而成了魔咒?婚姻本身不就是一种终身契约吗?这句话不也是一种契约?那我将它放到台面上并约法三章,怎么反而成了自己的枷锁和镣铐?当我选择追求并保护两个人的自由时,为什么反而被禁锢的更深呢?”
张莎雅在扑面而来的情绪面前有些捉襟见肘,但几乎已猜到其中的奥妙。等到徐的情绪逐渐平歇,她缓缓道:“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独特且漫长的。故事当中的每个人究其一生,都在不断地做出选择,哪怕不选择,也仍然是一种选择。善恶也好,对错也罢,都是作出决定后交由时间评判的。”
“过去也好,现在一些发展较为缓慢的地区也罢,”张莎雅眼神有些躲闪,“婚姻是一项庄严的承诺,是神圣的结合。人们通过仪式缔结契约,象征永恒不变的爱。可仍然有层出不穷的诗篇和小说去歌颂反叛的爱。那些爱挑战传统、自由奔放,无不让人神往。但毫无疑问,爱若是作为目的,则萎缩;作为手段,则强韧。”
“在现代,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没有必要折损自己成就他人。这也无可厚非。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连家庭单位也将不复存在。做你想做的吧。”
徐锦欢猛地抬头,眼眸深邃。和张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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