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欢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怀桑的手里,并有些诧异地问道:“手怎么冰凉?要不要我回去给你拿个外套。”
怀桑摇了摇头,攥紧了手里的纸币,欣喜且小声的说了一句:谢谢爸爸。便转头向门庭若市的校门口走去。
看着女儿单薄的身影,徐锦欢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身为人父的感慨。十八年也不过弹指一瞬,混吃混喝半辈子还是为了女儿才打的鸡血,不禁自嘲似的笑了起来。
徐锦欢今天有个研讨会要参加。私下里也与几位作家同行聊过,当前的瓶颈期可以说非常普遍。他自然也清楚自己的斤两,与其冥思苦想一下午,还不如去学学大师,或许就来了灵感。
早饭和午饭一块吃叫brunch,是时髦,不是不健康。徐锦欢深谙阿Q精神胜利法。他提前来到研讨会会场的楼下,随便找了家咖啡馆便要开始自己的工作。可实在饿得眼冒金星,还是没忍住点了七八十的套餐。等到开场时间临两分钟时,才缓缓起身前往写字楼的门口。
说是会场,实际上不过是寻常写字楼里的一间小型会议用办公室。徐锦欢推开大门,发觉原先四张面朝黑板和显示屏的长桌被摆成正方形,而大A则翘着二郎腿,侧坐在靠近显示屏一侧的长桌,手里捣鼓着电脑和投影。
见人差不多来齐了,大A清了清嗓子道:“中午好!这是我们第8期的研讨,很感谢各位能够坚持到现在。还是老样子,全程录音录像,”大A顿了顿,“上周我们探讨了重生流 克苏鲁流 系统流等几个网络小说流派。今天的目标则是针对上期的一个头脑风暴,为此我特意把桌子搞成面对面的,就是为了诸位能够更好的交流所思所想。当然,作为一个引子,我需要对上期进行一个总结。”
大A敲击鼠标侧键切到下一页PPT,缓缓道:“重生和系统这类网络小说的形态其实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一个时代。大多数小说的主旨当中其实都隐藏着一个框架,无非是在这个时代语境下谈论这些框架会遭致极大的阻力。这类小说的主角们大多拥有着无可匹敌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可以不受任何束缚的崇高之物。哪怕是养成类,主角所具备的成长性也是不可估量的。当然这些小说的后期无一例外都会沦为神魔大战。我们之前也提到过‘故事曲线’这个概念,其中一种就是Down down down,突然间反转,爽了......这是市面上爆火的短剧和网文的共同点。”
“回归到最质朴的问题当中去,我想问各位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故事走向总会不可避免地滑落向善恶互逐呢?是因为我们的创造力枯竭了么?第二,这崇高之物如果可以被概括出来,它会是什么呢?你的感受也好,理性的分析也罢,哪怕只是一个单词,无论何种词性,都可以。”大概是沉寂了四五秒,大A又补充了一句:“很多问题实际上是没有答案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地去问询,但这一个又一个产生的新的问题却能够更好得让我们窥见全貌。”语毕,目光扫向坐在堂中的五人。
徐锦欢紧盯着PPT上两个问题蹙眉装作思考,不敢与大A目光相交。他很清楚大A的脾气。一旦问题被他抛出,就要引发出无穷尽的问题的对垒。徐锦欢反感这种几乎没有格式的对话,就好像小孩胡闹,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根本无法抓住对话的要点,而且这种对攻往往要问到一方脸红脖子粗为止,而大A总是胜利者。
说起来,徐锦欢跟大A第一次相识是在一场书友聚会上。说是相识,倒不如说是徐锦欢倒贴。
大A那时锋芒毕露,在老师的座谈会上公开发难,搞得老师下不了台......但徐锦欢却莫名觉得大A有种迷人的魔力,主动上前搭话要了微信。一听说大A居然自己也有搞创作课,二话没说转了五千块钱过去当学费。
“老师,我想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觉得它应该是‘自由’。”一个如驼铃般安人心神的声音响起,里面带着些许期冀。
“为什么呢?给我几个理由。”大A来了兴致,目光如炬。
发言的女人肤色偏黄但长得精致。鼻翼略宽、颧骨突出,长睫毛遮掩着的扑闪大眼睛让人心生涟漪,一看便不是汉族人。藏青底色白斑点露肩毛衣搭配了一件乳白色喇叭裤,手腕上的男款大金表格外扎眼。
女人的普通话虽带着口音却丝毫不觉得羞耻,仍笑吟吟地说:“我觉得在我们继续下去之前有必要先下个定义,老师你所认为的‘自由’是什么呢?”
话都说不明白,还敢挑大A的刺,等着被堵得说不出话吧。徐锦欢暗自腹诽,可转头竟发现大A少见地肃穆起来。
大A 也是头一回见到反客为主的,收起那一如既往的玩味神态,二郎腿也放了下来。
“你说得对。我认为的‘自由’是一头秩序下的野兽。压得越狠,兽性就越强大,抱歉用这种比喻的修辞去形容这个词汇,”大A双手合十后作交叉,“世论中的自由总会将其与反抗和解放联想到一起,而反抗和解放通常意味着流血。血腥暴力的故事在人类短暂又漫长的历史当中从来都是家常便饭。而这个词在西方人语境下就是要明晰自我,要谈论自由意志。可你要想承认自我,就必须要承认你充满丑态和暴虐的动物性,因为我们是由本能所驱动的。当然我们不是西方人,这种西学东建的风气也该停一停了。”
大A瞄了一眼摄像头,换了口气继续道;“秩序和自由通常是一对反义词,但在我看来是两位一体,如果你想要谈论自由,你就必须谈论秩序。这种小说的市场其实就是由一个又一个渴望摆脱束缚的人们所组成的,你可以理解为通过阅读小说的方式获得某种生活层面无法实现的精神解放,简单说就是‘爽了’。主角通常拥有着在其世界观下最强大的权能,这种能力可以扫除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事物。这种近乎于无敌的权能必须要有相应的安全锁去控制,即秩序。和Keep的标语‘自律使我自由’,一个道理。总而言之就是秩序与自由的平衡很重要,中庸很重要。”
“当然,自由也可以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每个人经历不同,对词义的理解也不一样,”大A看向那个哈萨克族女人,“张莎雅你觉得呢?我记得你的名字意思是灵魂,Zhansaya,对吧?”
“谢谢老师,您的知识很渊博。”张莎雅捂嘴笑着掩饰了惊讶,清了清嗓子道:“我很享受那种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感觉。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去过北疆,那里的云彩和山上的溪流只要瞧上一眼就能把你的魂都勾了去。尤其是当你驱马来到那周围只有你和马儿的广袤无垠之地,听着你的心跳和这片草原的呼吸。那时,马儿身上传来的温热和青草地混合着的清爽或许就是自由......”
“但时间不会给我们任何喘息地机会,‘自由’的含义也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这件事情也是我到这里移居五年后才意识到的。你可以说我开始接受事实了。前两年我的生活确实充满了矛盾,我每晚每晚做梦都会回到那个地方。但渐渐地它就变成了一种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我生活的一角,妄图颠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贪婪地吸吮我内里流动的某种信念。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有意识地忘却它,我去结交和认识更多的人,学习更多的汉语,努力地工作挣钱,直到我曾经所认为的所有不可违逆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这里的风土禁忌。”
“可我仍旧渴望着,”张莎雅的眼眸迸射出锐利的光,如同踏入了狩猎节奏的猞猁,“渴望着能够去往那无垠之地。那如同风筝线一样缠绕在我脚踝上的东西曾帮助我找到回家的路,所产生的恐惧也会因为这根飘渺的线的存在而不再面目可憎。而这一次,我希望能够扯断它,真正地扎进云海茫茫。”
说罢,张莎雅便挑衅似的迎上大A的目光,等待着大A的回应。
“张莎雅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搞得有些愕然。她本意是想辩经,也做好了被大A反讽挖苦地准备,可大A从不按套路出牌。
“北疆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一睹全貌,”大A转头面向众人,“感谢张沙雅的诠释,诸位请务必畅所欲言,能够听到各位结合自己的经历来讨论问题对我来说是一件幸事,还需要加大力度。”
徐锦欢偷瞄了一眼张莎雅,道:“我想回答第一个问题。我认为故事变得无聊的原因是因为故事本身就不应该发展到那一步。大多故事应该在某一处就迎来结局,但迫于生计作者不得不继续创作。网站为了刺激用户留存度,给创作者各种各样的规则,什么活跃度、全勤奖.....最近AI文书也在网站上风靡起来,这种文字的同质化对于我们文字工作者来说是非常敏感的。读者现在虽然还买账,但要不了多久,也肯定会识破的。或许AI的发展方向从根本上就错了,它本该作为生产力去那些更加艰苦的地方,而不是挤兑人类的创造力市场。”
大A点了点头:“不错,你提到了其中一种变式。这其中还有一些喜闻乐见的包饺子结局,故事走向大多不是自发滑向的,而是半逼迫的。你关于AI的想法很有意思,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的小说山椒鱼之恋,又或者近期的游戏《底特律:变人》。你觉得AI会觉醒自我意识么?”
“这个问题可能太复杂了,”大A摇了摇头,“我来提个引子吧。自我意识这个话题人类讨论了千百年,是个非常朴素的哲学问题,我再次不多赘述。讲到意识,大家最先应该会想到潜意识。潜意识和意识这两个现在耳熟能详的概念,大家都以为是弗洛伊德自己想出来的吧?实则不然,弗洛伊德也借鉴了古印度佛教派当中的唯识派思想,音译过来应该是瑜伽行派。关于意识的讨论西方人实际上是不如我们这边的,他们对现实的认识停留在主客观,而唯识派则更进一步,整个世界都是空幻,‘识’才是本源,所谓的‘唯识无境’。这个教派在寻常人看来就是极端避世宗教,用各种各样的行为艺术尝试与宇宙的某个电波相连,只为达到‘梵我合一’。”
大A换了口气继续道:“回到AI这个概念上来,严格来讲它就是人造生命。以现在的生物技术发展,其实早就可以人造血肉生命了。但碍于生命伦理,克隆人的科技树最终没有发展起来。早年对于克隆羊多莉的争议、电影《请别放开我》,都是人工血肉生命是否具备人性的探讨。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两部作品,则是硅基生命是否具备人性的探讨......”
“说起生命伦理,这里有几个非常具有争议性的话题,不妨把它放到台前聊一聊。一个是尊严死,或者叫安乐死:对于人是否能够决定自己死亡的权力。一个则是优生:对于人是否能够决定婴儿出生优劣的问题。很奇妙,对吧?我们居然已经步入到这样的时代......”
大A起身,走到黑板旁边拿起一根粉笔:“安乐死也好,优生也罢。他们的渊源是共通的。过去社会是以sanctity of life(生命尊严)为导向的,即生命神圣不可侵犯。而当代社会流行的则是quality of life(生活质量),这种思想其实已经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举个例子:如果我老了,我的生活质量会大幅度下降,所以我选择头脑还清醒的时候自决。尊严死的内核其实仍然是生活质量。换言之,人们不再相信卧床十年恢复意识的奇迹,每一天的人都是可以被价值化的。”
“残障人士作为‘社会当中的少数派’,因为先天基因的关系出生就是神经病。这是他的问题吗?很显然不是。他的生活质量从一开始就很糟糕。我若从他还没出生时就把劣质基因剔除,甚至添加几个超级基因,那他这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但若是将时间线拉长看,放开基因编辑很可能会制造出大批量同质化的‘超人’,他们天赋异禀,自然而然就会占据社会大部分资源,一代传一代。可那些没有超级基因的普通人又该何去何从呢?他们就成了新一代的‘少数派’,没有任何资源的他们生活质量会低得可怕,这个时候他们该如何选择......”
徐锦欢意识到大A已经放飞自我,注意力逐渐涣散。可余光仍旧时不时瞥向坐在角落的哈萨克族女人。只是一刹那,他跟这个女人对上一眼。那如同刀剑般的眼神只一击便穿透他的心房,如同触电一般思绪奔向九霄云外。不知是徐锦欢的错觉还是张莎雅有意为之,徐锦欢发言时她都正襟危坐、侧耳倾听,时而轻轻颔首,状若思考,像是同意徐锦欢所说的那样。
大A也似有察觉,注意到自己逐渐偏离研讨的主题后,也不再纠缠徐锦欢,引导着众人一一做了发言。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后半场平平无奇,到点便草率地结束研讨。
至于徐锦欢张莎雅二人,两人凑近寒暄两句,便一同走出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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