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岑蹲伏在路边,死盯着坐在塑料小凳上闭目皱眉的灰发老头。过堂风吹得人直打哆嗦。章岑几次想开口,但看这道人焦灼的神态,还是忍了下来。
“你母亲啊,中邪了!”老头闭目沉吟,右手捧着周易,左手大拇指来回点另外四个指头。
“大师,你这瞎扯半天,真算得对么?”章岑满脸狐疑。
“你的命就说我算的准不准吧,大差不差吧?咱们这是北半球,刚才盘摆反算到南半球去了,所以出岔。你母亲我敢打十个保票!”老头争辩着,见章岑不发话,便继续说道:“你们这是请神请错哩。当初摆佛像的时候也该请先生看一看,风水是很讲究的。这一下子犯三个忌讳,能不被上身么?”
“你这越讲越邪门,什么三个忌讳。我们全家信佛好几十年,哪有请错的道理,”章岑眼见老头开始胡诌,便佯装生气,“再说了,我妈妈以前就这样。我也问过医生,是心理疾病。外加上岁数大了生理功能退化。哦,对。叫什么阿兹海默......”
“小娃娃,信者有啊。我也不多费口舌,”算命的老头打断章岑,从挎包里掏出两叠报纸包裹着的符箓,“你若信我,我这有两个符,一个放你母亲枕头下,有安神镇魂的效果。一个贴在佛龛下面的柜子里,千万千万不要压在佛像脚下!不然家里是要有血光之灾的!”
章岑将信将疑、犹豫之间,两张黄纸就被老头强塞到了手里。
章岑本想开口驳老头黑心,可见了他信誓旦旦的眼神和那亢奋的状态,也只得按下不表,甩给老头三张红票子便起身离开了。
她深知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不如早早去庙里拜佛烧香。
从某种意义上讲,章岑也算条理分明。对于周易天机这类渊源颇深、所谓道家之流,章岑是一窍不通,将其视作是从建国以来就被一棒子打死的文化糟粕。但要论起算命、改命这类的偏方,又是诸如卦象图解等此类的小玩意,章岑则是深信不疑,且倾注了大量精力。至于请佛烧香,跟虔诚的章母相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涉及到女儿的请愿章岑从未含糊过。
早年章母还会牵着全家老小坐公交到莰山附近步行登山拜佛,这几年再难以折腾,遂命章岑继续这项持续了好几年的家族传统。章岑出神地想着,直到电瓶车因电力不足行驶歪扭起来,才将握把扭动到底,一路朝着莰(kan)山奔去。
通往莰山的道路算得上崎岖,也仅仅只有交通干道相交处浇筑了沥青。章岑架着电瓶车驻足三岔口。放眼望去,延绵到山脚下的只有高低不平的黄土坡,两旁低洼处还圈画了些田地用以农作。随着城建的扩展,了无人烟的莰山附近也盖起了居民楼,可唯独这片地迟迟没有动静。
譬如说,莰山上的这座庙是唐朝就遗存下来的,有文物保存价值,但因土质等各种原因,这才迟迟不敢动工;又或是说,曾经得到过玄奘点播的高僧是在这土坡上悟道成佛的,因此这片地是灵地。敢在这里动土,就是把地脉里的灵气都给毁了,这辈子都要倒霉。
其中较为可靠的说法是,庙里的方丈是个彻头彻尾的“原教旨主义”者,对修缮庙宇,修建马路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协会的人多次协商不成,只得作罢。所谓的原教旨主义,就是物件越古老,越是带些岁月的痕迹,就越是有灵气,越是有价值。
章岑驰骋着电瓶车奔袭在这条仅供两辆车并行的狭长通路上,卷起巨大的烟尘。偶尔见几个下山的香客,面孔熟悉的便点头示意,并没有要放慢速度的意思。尽管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地人,但却完全不会说本地方言。加上章岑本身就不乐意与他们聊自己的家长里短,久而久之,客套就变成能免则免的东西了。
一路朝上来到山脚,四周逐渐郁郁葱葱起来。草木野蛮生长着,就连石阶的缝隙里都生出几朵黄色的花来。章岑停好电瓶车,朝着寺庙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取出放在电瓶车篮里的红袋子,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石阶......直到牌匾映入眼帘:慈母寺。
慈母寺虽不如有名的大寺庙洪武气派,该有的却一样不少。
庙外的棚屋年久失修,连天花板都塌陷了:烂木头随意地堆放在角落里,一口塞得下人的大缸,盖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正对着山门的凉亭,六根柱子的红漆早已褪成棕褐色,兴味索然地观望着宛如微缩模型的城市;离山门不远处,还有两位搭小棚子贩卖和香的老婆婆。
章岑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只一味的叉腰喘气,在石阶处稍作歇息。片刻后无视两位老太,跨过门槛走进了山门殿。殿内一左一右塑有两尊金刚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镇慑妖魔鬼怪。中间则供着一尊用玻璃罩罩住的佛像和一块棕黄色的跪垫。
章岑双手合十、轻轻颔首,绕过玻璃罩住的佛像向前,那股熟悉的檀香便扑面而来,前韵醇厚、尾韵还带点桂花香的清甜。
走进寺院中心的天王殿,她直奔右侧的法器销售处。说是法器销售,其实也就是个三平不到的小隔间,罗列着手串项链等开过光的佛器。里面盘坐的僧人正打着瞌睡,看面容和皮肤状况约莫二十出头。
“小师傅,是我。”章岑敲了敲橱窗,并从红袋子里掏出一捆红色油皮纸包的香油钱示意,说道:“活佛都两个月没见我了。我也知道这般纠缠肯定会恼了活佛修行,可今天是初八,哪怕是让我听活佛念两句经也行。求求你了。”
年轻的僧人正流着哈喇子、神情恍惚,看到是章岑后立马精神了,有些为难道:“施主,您的虔诚属实少见,诸佛有目共睹。不是不肯传达,住持闭关修行期间需要清净。施主还是请回吧。”
章岑看僧人睡眼惺忪,轻笑一声道:“小和尚,口水都淌到桌上了。你还是告诉我住持在哪里吧,我去找。”
好巧不巧,穿着深灰色海青的住持从内殿踩着石阶楼梯走了下来。正下到一半,看见章岑,转身欲走。可想了想,还是站定听了一会。
“施主,您就饶了我吧。上回给您开小灶,师傅罚我扫了三个月的大殿。”年轻的僧人有些懊恼地哀嚎道。可还是偷偷摸摸从底下掏出一张绿色的付款码:“若不嫌麻烦的话,以后扫这里的二维码也可以。”
章岑掏出手机装模做样扫码后,生出几分凌厉来:“小师傅,你这个付款码什么意思?也不是慈云寺的微x号呀,名字也不对么。”
僧人一时愣住了,支支吾吾道:“不是不是。主要是看您提着上山不便,怕累着您。”
“我可拍照了,”章岑给僧人看了看手机画面,“小和尚,你也不想让住持知道吧?”
稚嫩的僧人憋得面红耳赤,他知道章岑的手段,但还是防不胜防。
住持见章岑叉腰支肘靠在隔间不依不挠,便主动搭腔道:“施主,好久不见。老人家近来可好?”
章岑闻声,转头见远处站在石阶上的住持,当即哭得梨花带雨:“住持!活佛!还请你念经替我求求菩萨啊!妈妈越来越严重了,走路都颤颤巍巍呀。回家有时候还会把我当坏人呢!我们全家现在就指望怀桑了!求求菩萨,保佑我家怀桑考的都会,蒙的全对吧!”边说边偏过头,倾斜自己的身子,侧靠到石阶的扶手旁。
住持上前几步笑眯眯地搀扶起章岑:“施主随我来内殿,我给您念便是了。”
随即引着章岑向内殿方向走去,还不忘转头恶狠狠地蹬小和尚一眼。小和尚见师傅怒目圆睁,心凉了半截......
章岑明显能够感受到内殿焚烧的和香与众不同,醇厚中夹杂着的持久的异香,振奋人的心神。
提胯勉强越过那布满岁月痕迹的门槛,来到修筑成半圆顶的内殿。内殿坐北朝南,正对大门的释迦牟尼佛盘坐在中央,低头俯瞰众生;四根赤红色三人合力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分别占据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位;八座金身塑成的三四米高的佛像左右两排;形态各异的佛雕鳞次栉比,从墙壁一直蔓延至穹顶。
而住持则身披藏红色法袍,嘴里振振有词,盘坐在内殿中央。
“十方世界诸佛如来一同赞叹无量寿佛神威功德不可思议十方世界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诸佛如来光明极尊神威无限......”住持刚开始声音就像蚊虫,细小琐碎,而后空灵宏大,渐渐充盈整个大殿,如雷贯耳,震得人心发慌。
章岑伴着诵经声,从东开始依次向着内殿的佛像三叩九拜。那些佛像的名字她一个也叫不出来,可单是往那一站,巨像的威压就如排山倒海般向章岑涌来,心中的敬畏也油然而生。似乎只要是敬畏了,心中所愿就定能够实现。
“施主。佛学的奥妙之深,宗门派别之多,只言片语是参不透的。”住持一边搀扶着章岑向外走一边劝导,“之前也提过两回,那些面向大众的佛学课程您可以听一听。如果有不懂之处,可以随时向我讨教。”
章岑脚下生棉,如脱力一般有气无力的答复道:“谢谢住持好意,奈何实在是没有时间。我又要照顾母亲,还要管孩子学习......”
住持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随即消散了:“您若没什么机会上网,寺庙里定期举行的法会,那些大寺庙来的禅师,也会讲生死轮回,善恶果报。您若能听上一两场,必能作用到您修行路上。您和您的母亲如此虔诚属实少见,若是开悟了,定能去佛国。”
章岑无言,从挂在胳膊上的红袋子里取出五捆香火钱,毕恭毕敬地交给住持。
“不必了,谢过住持。”章岑嘴上拒绝着,突然又改口,“我能不能打包些斋饭带回家呢?”
住持连忙点头:“施主此乃善心。您随我来食堂。我给你打包些老太太爱吃的菜肴。”
章岑还在楼下停放电瓶车,就能闻到那股柏木和藏红花混合焚烧的味道。
她轻轻地拉开防盗门,屋内浓郁的香灰味和烟雾便不由分说地全部扑了出来。从门缝中,她窥见章母正手持皱巴的白色油皮纸包裹的稻草人,跪坐在佛龛前,嘴里铮铮有词。
章岑想起那个道士的符箓,便往章母的卧室摸去。她仔细记忆枕头褶皱的位置和离床头的距离,将枕头反过来露出折子,把符箓塞进其中。随后将枕头复位,又仔细地将揪起的部分顺直抚平,隆出记忆当中的褶皱后,准备折返。
不知道是不是符箓真的有用,章母的诵经声竟在这时停下了。接着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起身,听脚步似乎是朝卧室走来。章岑一惊,急中生智钻进床底。只见章母的脚蹒跚着,缓步向厕所挪动。
乘着这个空当,章岑赶忙掏出放在兜里的另一张符箓,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佛龛。
打开底下的柜子时才注意到若是没有胶水,符箓根本沾不上。还不等她细想如何是好,厕所已响起冲水声。情急之下章岑只得将符箓塞进佛像的莲花座下。随后压着小碎步来到客厅,若无其事地拿出红袋子里打包的斋饭。
章母拧开厕所的门把,仍然无视章岑,蹒跚着来到佛龛处,拾起跪垫。突然问道:“你那件大衣呢?”
章岑将手放到背后死死攥住,亦如聊家常似的反问:“什么大衣?”
章母继续道:“我给你缝补过的,打了四个补丁,袖口都开线了。”
“你是不是给它丢掉了,”章母执拗着,“黑色呢绒大衣,料子可好了。”
章母浑浊的眼球里射出一道精明的光:“那你紧张什么?”
章岑如同遭受雷击,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可仍旧坚持着:“没有啊,妈。怀桑马上就放学了,我着急去接她呢。你别想太多。”
章岑有些心虚道:“妈,你记错了吧。怀桑才上小学。”
短暂地沉默后,章岑转移话题:“妈。庙里师傅烧的素鸡,你最爱吃的。”
章岑感到一阵窒息,她本能的想要反抗,却又生出恐惧来,那些语句不自觉地抖落出来:“度森桑吉格热仁波切,欧哲根道代瓦钦波效......”
“我去接怀桑了妈。”章岑安顿好一切,镇定自若地走出家门。胸腔却剧烈跳动着,几度让她昏厥。等到晚上再作案只会比刚才更加可怕。章母睡眠一直很浅,也有过半夜三四点夜游的经历。这般罕见的咄咄逼人,已是好几年前了。
不会连去厕所冲水都是由头,只是为了看我到底在干什么吧?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想干什么吧?一定是,我进门那一刻她便知道了。我表现得也确实太过不自然。那个道士给的符难道真的有用......章岑不敢再细想下去,她很清楚追本溯源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一阵风吹过,激起章岑一身鸡皮疙瘩。这才意识到前天早上太着急,把大衣落在医馆了。
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天太凉了叫我多添些衣物。别想这么多......那道士是说请错了佛,摆错了位。难道.......章岑头疼起来,这些奔逸的思绪折磨着她,明明深知这是个不能碰的滑坡,可就是止不住念想。
章岑借助自身的重量推开医馆沉重的铁门,一股廉价刺鼻的香水味直冲面门袭击她的鼻腔。三个隔间正对大门敞开,右侧最里面的一间被拉上了屋帘。昏暗中,章岑用余光瞥见一双陌生男人的皮鞋摆在屋帘外,便带着些许谄媚,机械式的说道:“欢迎光临。”屏风后并没有传来回应,只有挂在角落的台式电视机低声播放着的足球比赛和挂钟无聊的嘀嗒声。
医馆狭小逼仄,早已招揽不了多少生意。偶尔来个新人,都会让章岑感到不可思议。反观隔壁几个小女孩,支个手机,打个光圈跳跳舞,竟然都有不少收入。
章岑感叹着世代荒唐,用膝盖顶住铁门,将身子探进去,伸手去勾挂在衣架上的白色貂皮大衣。稍一使劲,大衣就如同一条顺滑的泥鳅被提了出来。章岑轻轻地拍了拍大衣刮蹭到铁门的部分,如耳语般悄悄地说道:“吴妈,我走了。”
失去膝盖支撑的铁门缓缓闭合。章岑正下楼,一声妩媚的轻笑从即将闭合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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