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学时连续两年和杨刚选了同一节选修课,在这之前我俩根本不认识。
第一年我选修的是《欧洲古典艺术鉴赏》,我妈总跟我说:“将来你是要去英国留学的,有了文化底蕴才能融入社会。”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上课时除了看视频玩游戏就是给男生发消息聊天。
杨刚坐在我旁边。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下身万年不变的牛仔裤运动鞋,上衣却是变化多样,T恤,衬衫,卫衣换着穿。我猜他在尽力让自己时尚起来,但其实并不成功。
和他第一次交流是在一次课上讨论中,老师让我们互相讨论文艺复兴发生的原因。当时我正在微信上邀请一个男生下个月一起看演唱会,根本没兴趣应付课堂上的形式主义。杨刚一个人眉飞色舞的讲述起他的观点,我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他。
“你是女生,你肯定喜欢艺术,那你一定也能理解文艺复兴是由女性发起的这个事实!”
“那我告诉你啊!”为了吸引我的注意,他还拍了拍我的桌子,“有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一世,法兰西的凯瑟琳王太后,英格兰的伊丽莎白一世……”他说一个人,便掰出一根手指头。
我并不觉得知道这些有多了不起,男生的炫耀心理永远不分时间场合。
然后他就讲起来每位君主对文艺复兴的贡献,我不时用“哦”,“这样啊”之类的话敷衍他。
“……于是在这种条件下,她也间接造就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他终于结束了他的分享,咧嘴看着我,可能是在期待我认同他的观点顺便称赞他的知识储备。
我从手机上把头抬起来看着他,他笑得很幼稚,神态中带着骄傲和自信。
“是吧!我就知道你能懂。”听到认同,他眼中的自信更强了。
第二年我们又在《人类宇宙探索纪实和未来展望》选修课上相遇了,这次我们没有坐在一起。我是陪着当时的男朋友选的这节课。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他总是反复向我透露他爷爷是中科院天体物理学专家这件事,选这堂课也是为了无形中向别人炫耀他高知子女的身份吧,就像炫耀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爷爷这么牛逼,也没见你去个多好的大学。”我讽刺道。
“我没装啊,我不在乎大学,去哪都一样。”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了。
今年的选修课也是在玩手机中度过的,就和其他课程一样。
临近期末的一堂下课后,趁同学还没走,杨刚突然跑到讲台上,向大家宣布他们乐队今晚在学校广场上有演出,希望我们能去看看。
他今天穿了一条军绿色工装裤,深蓝色带帽卫衣,外面套一件黑色马甲,穿搭看起来比去年多了点活力。人看上去也更自信了,彬彬有礼的向大家介绍演出安排,最后还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表达对占用大家时间的歉意。
回想起去年他向我炫耀文艺复兴知识的幼稚样子,突然想看看他在舞台上会是什么样。男朋友想回宿舍打游戏,于是我叫上两个室友,一起去看演出。
小思听说要去看乐队很感兴趣,一路上说个不停:“你们知道一个乐队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职位吗?是主唱。”
“别的乐器都要花钱花时间苦练的。唱歌不跑调的都能当主唱。”
“他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乐队里最初风头的都是他们呢!”
同时还有一位女主唱,还有相应的吉他,贝斯,键盘和架子鼓。两名主唱分别单独唱了几首歌,也合唱了几首歌。作为一个学生乐队,感觉上勉勉强强,肯定比不了专业演唱会。
女主唱外形时尚,一头短发显得很干练,一副摇滚女孩的样子,天生的舞台中心,活力四射的氛围引导者。就像从日本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了梦想而放弃一切。如果我是经济公司老板,女主唱绝对是那种我要去挖掘的类型,
杨刚这一年也变了很多,他努力跟上女孩的节奏,或者说是在模仿女孩的风格。他为了改变自己做了很大努力,如果在一年前把他放在这个乐队里,我都能想到那种尴尬。现在的他多少有些融入进去了。
演出最后,两人合唱一首《New boy》,把演出推到高潮。歌曲结束后,杨刚拿起麦克拿腔拿调地说道:“阳光正好,万物可爱!同学们,我们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未来的路将不会再有痛苦,我们的未来无法想象会有多酷!”当晚月光明亮,就好像单独为杨刚打了一束舞台灯,台上的他面带笑容,双眼放光,又蹦又跳,享受着台下观众的欢呼和掌声,就像在月光下手举钢叉,意气风发的少年闰土。
在音乐和周围环境的烘托下,我发现自己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对青春的美好悸动不已,和观众一起鼓掌,欢呼。
“没看出来,你歌唱得还不错”,我在聊天软件上对他说。
“那你带她一起来呗,我这几个朋友也都挺喜欢听你们唱歌的”
“哈哈哈,可以可以,那我和她商量一下一起去找你们玩”
再之后,杨刚成了我男朋友,但我很快也厌倦了,乐队演出激起的多巴胺没多久就褪去了,两个月后我们分手,之后就没有再和他联系过。
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英国继续读研究生。我和杨刚再次见面是大学毕业后三年,当时暑假,我从英国回来找上海的朋友们玩。
和杨刚再次见面是在朋友开的公司里,这位朋友在国外读的大学,回国之后创立的一家小型游戏公司。正值夏天,我穿着清凉,即将见到老朋友心情激动,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闯进他们沉闷安静工作室,和老朋友热情拥抱。开心地谈天说地。谈了一会朋友才意识到员工们还都在场,拉着我朝他办公室走,这时我瞥见了杨刚,正坐在工位上对着显示器皱眉头。毫无疑问他认出了我,但他隐藏的很好,一副没有被外界打扰认真工作的样子。
朋友的办公室在最里面,我路过杨刚的工位,他还是没有抬头看我。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低头却看到了他的手机背景,是大学演出当天乐队几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几个人笑得很开心。我又看了一眼杨刚,认真中带着疲惫,蓬乱的头发让人担心他枕头的卫生状况,双肩微微夹紧,摆出一副不太自然的姿势,办公桌下的电脑机箱上,随意扔着着一本诺尔斯的《独自和解》,上面积满灰尘。我转过头跟上朋友,一起进了办公室。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们都喝了酒,但工作室里还有很多人没下班。已经不能好好走路的朋友随口喊了一声,让杨刚送我去停车场,杨刚低沉地“哦”了一声就站了起来。我和他一起出了工作室。
“你没认出来我?”在没喝酒的情况下我绝对不会和他相认,但酒精就是这么神奇。
我们走进电梯,电梯关门之后他抬头盯着楼层显示屏,看着数字开始有规律地倒数,就像NASA的工程师紧盯着火箭发射实况一样。他的无视让我大脑突然短路,电梯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我后悔和他打招呼了。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短裤和公司的白色文化衫,脚上穿着一款几年前发售的耐克限量运动鞋,上面一些陈年累计污渍可能需要专业手段才能去掉。
“你之前不是挺喜欢欧洲历史吗,我这几年都在英国,前一阵去了趟西敏寺,你要看看吗?”我掏出手机,准备翻相册。
“你之前不是挺喜欢的吗,记得我们第一次上选修课,你怎么和我装逼的吗?”
“我觉得你那时候挺好啊。我当时还有点瞧不起你,但至少你那个时候上进啊,有追求啊。不像现在哦,装逼都懒得装了,之前还挺在意穿搭的,现在怎么这么对付。”
“是吗,哈哈,现在没想那么多了。”他明显有点不好意思。
我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堵住了。狭小的电梯让我有点头晕。
电梯的广告屏转到一张新出道的女歌手海报,干练的短发就好像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我看了一眼杨刚,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楼层数。
园区里人已经很少了,小路上亮起了黄色的路灯,我们俩人并排走着。被晚风一吹,我也清醒了些。
“你们这么晚下班,老板给加班费吗?”我半开玩笑地找话题。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没有啊,还没结婚呢。”
“什么意思,有孩子和加班有什么关系?你有孩子?多大啦?”
“谢谢。”他点点头,然后没再说话。我也没能搞清楚有孩子和加班到底有什么关系。
透过车窗能看到杨刚在路灯下走回去的背影。他低着头看着路面,快步地向前走着,一盏盏路灯从他头顶闪过,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在聚光灯下又蹦又跳的他,在明亮的月光下幻想未来会有多酷的他。这几年他变化太多了。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变得迟钝,究竟变了些什么,我想不明白,这种感觉十分让人恼火。
快步前进的杨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里的门禁卡飞到绿化带里,他连忙跨进绿化带,举着手机,狼狈地跪在草地上四处摸索。摸索了几秒后,他突然回头看向我的车。
汽车启动。杨刚还跪在草地上,举着手机,看着我的车离开。转过一个弯,他最后消失在我的车窗里。
车窗外的路灯不短闪过,车内的场景忽明忽暗,杨刚最后走回去的背景就像幻灯片一样,一片片在大脑里闪过,中间夹杂着他在舞台上唱歌的片段,他在选修课上和我说话的片段。脑子就像一锅粥,血管开始狂跳,接着头痛开始了。
酒精总是能把情感放大,于是眼泪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怀念大学生活而哭,还是因为怀念过去的杨刚而哭,又或者是怀念别的什么我也搞不清的东西。他曾经对未来充满希望,他的家境不好,但十分想融入到这个他不怎么了解的花花世界里,他也做了许多努力,一度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非常了不起。但现实没有朝他期望的方向前进,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些变化?我甚至怀疑自己当时的记忆。
但其实人都是会变的,我这几年也变了,变得成熟了吧,不那么自大了吧,也没有那么瞧不起当时的杨刚了。不管我本身性格是什么样,环境才是影响性格最重要的因素。杨刚他又在什么环境中变成这样的?
眼泪已经流到了座椅上,晕出一片水渍,一一闪过的路灯变得柔和起来,我闭上眼睛,路灯在我眼皮上晃过,一个男孩的身影在闪光中若隐若现。
一阵嘈杂的引擎声在耳边响起。这是引擎声吗,还是吉他的电音声?
舞台上灯光闪烁,我在台下随着观众一起摇摆欢呼,那个在舞台上耀眼的男生是杨刚吗?
我想我是太困了,就这样吧,别想了。怀念过去太傻了,还是怀念那个对未来还有期待和幻想的自己吧。
笔者后记:第一次尝试创作现实题材,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我本意是想写一篇内容质朴充满粗粝感的小说,以达到更贴近真实生活的目的,不至于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一篇虚构的故事。但实际反响并不好,我并没有大文豪那样的笔力,能把简单的情节写得极具穿透力。所以还是要在文章中加入带有暗示性的意向和一些夸张描写。即使这样还是觉得我的对比不够明显,讽刺不够犀利,说教过于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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