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的时候天气看着还可以,但一过中午天空就灰蒙蒙的,四月份的广州,总是被梅雨所笼罩,有时候还有回南天,那是一种非常糟糕的天气,返潮的水汽凝结在墙上,形成一个个滚落的小水珠,房间里所有角落都湿漉漉的,简直难受死人。这样糟糕的天气,最好老老实实躲在屋里,顶多开足了空调除湿,这自然是要耗掉相当多电量的,然后到了月底,它就变成了一份很不划算的生活开支账单,但人们根本没得选。
大概没几个人能说清楚,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从2019年末疫情开始,这世界就开启了炼狱模式,起初乐观的人都以为日子还会重新好起来,回到曾经那个幸福安逸的时代,可他们后来才发现,戴在脸上的口罩再也没能摘下来,这一晃就是30年过去了,希望在焦灼的日子中消磨殆尽。如今疫情时代出生的年轻人也步入中年,他们习惯了宅在室内的生活,窗外有几十种瘟疫在肆虐,墙壁道路都是病毒的温床。所有人都习惯了出门穿着防护服,与陌生人保持冷淡距离,相互之间避免肢体接触,进入室内需要紫外消杀;那些没有防护的盲流乞丐,各个都下场凄惨,一个个都在严酷的环境中垂死挣扎,往往活不过20天;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得到死尸,人们也都习惯了这些,冷漠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烙印。
张颜坐桌子前正摆弄一个面罩,这是一种常见的空气过滤器,它通过灼热空气实现净化,保证佩戴者呼吸安全。这种通用型杀毒面罩在市场上大受欢迎,但它的缺点也非常明显,使用时间长了以后,电容总是烧断缠绕它的管道,不得已人们要做定期检修;从散开的结构零件,可以清晰辨认通气管道,嵌入热源的钨合金线圈,散热用的冷气阀,好在这个品牌的产品非常良心,张颜见过有些拆开以后就再也组装不回去的那种。不出意外加热环熔掉了防护结构,管道有些烧焦了,如果没有及时发现这个故障,它就等于身上揣了启动的炸弹,这带来的后果是不可承受的,不知道后续升级版本能否解决这问题,毕竟单个面罩就要花费一个普通家庭的两个月的收入,这实在是太贵了。
躲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安全又舒服,张颜是个幸运儿,他老爸留下了这套50平米的公寓,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被隔成了两室一厅,房间的边墙都被张颜的老婆堆满了杂物,这很容易让人心烦,所以趁着琪琪不在家,他偷偷的丢了一些。其实这个房子还挺寒酸的,它是广州随处可见的握手楼,若不是顶层或临街,阳光很难照射进来,由于长时间受潮,墙上的涂料脱落的一片片的,即便是补过也很不好看,窗台上雨蚀的铁锈攒了厚厚一层,很难清理干净。张颜并不是没想过搬出去,但这个年代谈居住体面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太过奢侈了,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下,能拥有一份稳定工作已经很不错了,他最初的锐气也已经被生活消磨殆尽。
琪琪前些日子又住院了,她小时候在户外玩耍的时候,因为戴了故障的面罩,感染了严重的肺炎。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但她仍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愈后琪琪的肺部严重纤维化,后遗症总是反复,无奈这需要接受终身治疗。前几天琪琪夜里淋雨着了凉,当晚她就开始发高烧,呼吸困难并且狂咳不止,不得已连夜送去了医院,当时张颜在医院里睡了一整晚,天亮后才离开。他压力很大,每次住院都是一大笔开销,就自己那点工资仅仅足够保障基本生活,所以昨夜无眠,张颜仔细数过家当,不知道这日子到底还能撑多久。
最近张颜工作的工厂停了好几天,说是原料供应不足,这意味着不光年终奖没有了,工资都不一定能按时发了,同事们的日子要变得艰难了,但还在房子是自己的,另外家里还有些值钱的家当。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挂在墙上的旧面罩,它们是祖父两辈的收藏品,一整套齐全的怀旧面罩价格不菲,据说有人曾换了一个双层别墅,这张颜当然没有,不过他也有早期的猪鼻和海螺面罩,已经非常稀有了。只是张颜这辈子月不可能攒足一整套面罩了,这些年每遇到急用钱,他都拿着几个面罩出去卖,好在这种高收藏的行业还算兴盛,旧面罩都卖出了不少钱,让他一次次安全过关。
收藏旧物只是这时代对美好过去的怀念,这些年瘟疫持续了,战争爆发了,生存环境还极度恶化,吃饱饭的成本奇高,后来地面所有的活物都被饥饿的肠胃清理了,只剩下水泥建筑和轰隆作响的工厂。文明在衰落,农业被迫收拢在工厂厂房里,大气环境持续紊乱,生物系统遭受严重破坏,还有人们捉襟见肘无以为继的生活。
张颜对收集面罩毫无兴趣,他需要的是一份简单幸福的生活,所以尽可能高位套现了家里的存货,以张颜的眼光看,用这些毫无意义的旧物换来丰衣足食再划算不过了。他在淀粉厂工作,这还算是一份不错的差事,毕竟无论人类社会沦落到哪布田地,食物是必须要保障的,但这个行业也为稳定付出了一定代价,干下去是一望无尽的平淡,这种无聊的生活让人感到乏味。其实这结果还可以接受,这城市已经有大量的居民沦落到居无定所了,这残酷时代盯上了每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大形势下破产沦亡是常事,所有人都缺乏安全感,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去考虑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在末世里谈生活品质和理想总显得不切实际。
张颜收拾好了桌上的零件,他又端着自己和妻子的相框端详起来,郭琪琪的个头很小,图里她环抱着张颜的脖子在开心地笑,她喷泉般的油黑直发垂到张颜肩上,现在似乎还能记起当时的触感。又是想念琪琪的时刻,陶醉在她甜美笑容之中,时间总仿佛停滞了,痘痘铺满了小圆脸,大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只有琪琪在,张颜才能在生活中的一丝幸福。
和小郭是在华农的农学博览会上相识的,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品种繁茂的植物,所以当两人同在观赏一株精美的蝴蝶兰时,不经意间看到了展柜对面的观展人,时至今日,张颜都对这段记忆印象深刻,它们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自那天开始了开始了密切的联系,郭琪琪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子,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两人经常聊到午夜以后,再后来两人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生活。再过两天就是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了,这些年过的不容易,但有琪琪在的时候,张颜总能无比的快乐心安,可她现在住院了,看来这个结婚纪念日是注定要自己过了;不过这次张颜准备给琪琪准备一份特殊礼物——一株粉色蝴蝶兰,想必她收到一定会超级开心。
刚过下午两点的时候雨有点小了,趁着这个间隙,张颜出了门,要知道这种雨水多少偏酸性,它能轻微腐蚀皮肤或雨具,造成一定损失,所以能躲还是要躲一下的。张颜麻利地穿上了一件厚实的户外隔离装,这种套件在腰带装了接触式空调,使得穿着它的人感觉温度舒适;他理了理背包,把手机卡在臂兜里,最后戴上了面罩。
近些年广州的雨季变长了,往往从2月一直持续到7月份,像这样漫长的阴霾天气让人阴郁烦躁,感觉无精打采,可这平淡日子都是这样一天天熬过去的。现在虽然雨基本停了,但局部街道的积水甚是严重,有些洼处已经没过了大腿,趟水前行比较困难,但若是踩中了水下铁钉被感染了就更加危险了。雨天的交通日常瘫痪,以至于张颜早就习惯了走路,为了少走几步,他今天选择穿行一个城中村,这里的街道并不宽敞,有不明源头的污水极速冲刷地面,甚至行人都不太能站的稳。想必这里经常会出些意外,小孩或弱女子会被漩涡卷裹着撞到墙角,不知名的倒霉蛋会掉进没井盖的下水道里,再或者真有无辜的人被水底旧钉子,玻璃渣,铁丝扎穿脚底。当然,城中村里也不一定都是洼地,有些地势高些的地方没有积水,地面上躺着莫名出现粪便和食物残腐,它们养济了一堆不知名的黑色小飞虫,成群结队的聚拢过来,硬生生糊在路人衣服上,怎么赶都赶不走。
无秩序的社会,混乱而糟糕充斥在生活的每处角落,想必本地居民早都已习惯了污水,尤其那些住在一楼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生活都是怎么熬的。可以确切的说,在广州打拼是不易的,但并没有太多人中途离开,要知道这个时代还能保持正常运转的城市并不多,所有人都为了填饱肚子,默默忍受着拥挤和脏乱差,他们退无可退。一个崩溃的社会,每一个崩溃的城市都是一场悲剧,经济系统的崩坏意味着不可持续,这些城市中的居民迟早流离失所,该迁徙的迁徙,留下来的原地等死。其实来到大城市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并且调整好情绪,你能感受到的压力,也是大家都要面对的,污渍酸雨都不可怕,最难受的是大家都不太能拥有希望,几乎每个阶层都一样。
这城市到处都有高耸入云的大厦,它们矗立在城中村对面,被道路划分的泾渭分明,对比强烈,大楼的LED灯光展示宏大而科技的短片,推荐自家品牌的智能杀毒装置。成为科研族的一员,是包括张颜在内所有青年人的梦想,他常常想象着站在大楼顶端的观景平台俯视城市的样貌,群封闭的大楼人们无需穿着厚实闷热的隔离装,他们有全透明的面罩,最好吃的食堂,体面高价值的工作,一个成功的男人的生活自然而然的美好。
只是最聪明的大脑并非人人都拥有,天资普通的张颜只能在大学期间,依靠自己的努力来弥补,他早早参加了科技爱好者的社团活动,无论在学术还是人脉上,都打下了良好基础,眼看一切都在步入正轨。但可惜自己的运气差了点,大三那年父母因一次工业事故突然离世,张颜在痛苦之余也失去了经济来源,于是那一年他肄业去打工了。张颜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相信自己能赚到钱,然后返回学校完成学业,但这世界的残酷和恶意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些日子大形势不好,他是靠变卖家当度日的,成年人的世界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残酷,填饱肚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在这样蹉跎的日子里,希望之光暗淡了。理想飘然而去,沉沦的灵魂近乎一撸到底,他换掉了电脑手机里俯拍广州夜景的画报壁纸,还染上了酒瘾,干了一份不疼不痒的工作,消极生活。直到自己遇见琪琪的那天开始,所有的现状都变了,原来自己的条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凭着自己半张文凭,他找到了这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生活嫣然步入了正轨,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她应该就是生活的全部,给她的礼物也应该是最好的,可这垃圾时代连一朵花都找不到,流浪的人和动物把植被啃食一光,玻璃农场的空间都被粮食作物占据了,甚至私人交易植物都是非法的。如果真想搞到现货,那只能去找黑市了,这此卖家的信息是从好友邹明那里得到的,阿明的是个狂热的植物爱好者,他向来都有很多灰色渠道,只是从他口里拿到有效信息并不容易,这家伙欠了自己的钱推了两年不还了,这次不得已又被姓邹的拖延了。
从科韵路徒步到石牌是一段很长的距离,穿了这身防护服,人就显得更加笨拙,这样走一路腿很酸疼,还出了一身汗,好几次都打算半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只是一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琪琪就把疲惫抛到了脑后,就这样花了两小时,张颜抵达了石牌村。这个地方其实陌生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乘车路过,而且石牌在社交媒体上有大量的传闻难辨真假,所以即便是张颜这种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也从未踏足此处。
石牌村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位于市中心地区却杂破低矮,周围被广州最集中的摩天高楼所包裹环绕,这些破旧建筑平均不到七层,它们表面墙皮上垢结了一层漆黑皮壳,在雨水冲刷作用下长了一层厚厚苔藓,街道握手狭窄,还有杂七杂八的包裹车辆随意堆积,粘稠机油同铁锈混合一起从瓦片上缓慢滴落,向空气中散发浓烈的腥臭,人挤人的小巷,时不时踢到垃圾乱滚。进入石牌村的大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隘口之上架起了一块巨型立体屏幕,它戳在两栋建筑之间,像个浴缸里放养了自发光的生物,动态雕琢着一组简单的广告动画。从排队的规模来看,很容易误解关卡的背后是一处天堂,这样猎奇的地方,自然充斥了纷然繁杂的都市传说。落座在地面的印象不停广播着:“请所有来往人员出示身份证和穗康码,并接受体温和透析检查。”
队伍通关进展缓慢,等轮到张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刷了证件,测体温,再经过透析设备和喷着雾气的杀毒设备,最后在出入表单上登记一条不走心的来访原因,镶嵌在隔离服上的臂兜很实用,通关顺利完成了,在他身后,有两个不明原因的可怜路人被强行拦了下来。这道关隘是这时代特色,它保障防疫的同时也拦下了无家可归者,这年代人们把贫穷也看做瘟疫的一种,城市的文明只为有价值的成员而存在,像这样残酷的一道道围墙,把贫穷隔离域外,被城市抛弃的穷人嫣然无处遁形。
石牌的拥挤是毋庸置疑的,张颜很不喜欢来这种地方,霓虹灯彩色肆意张扬,喧闹轰隆震人心溃,狭窄拥挤的巷子甚至很难掉头,肩并肩,头碰头,无论谁都像一片树叶,被裹挟着停不下来。道路上偶尔被搭起了工架,行人不得已侧着身子挤过去,随时掉下来的水泥点沾污了外衣,对面迎来了面罩镜子后面毛躁敌意的眼神,稍作停顿就能引起一大片不满和抱怨。偶尔也有地方凹了一块进去,这里必定会有一间档口,一定会有三五个人局促在橱柜前勾肩搭背,对着商品指指点点,路过窗子可以匆匆撇一眼,里面陈列的大都是一些价值不高的工艺品,想象不出这些非必须品与路人有何关联,有的看样子是空间不大的酒吧,窗子上还有奇葩店主豢养的头蜘蛛,它织的网遮住了半面窗子。
石牌街头的路人着装眼花缭乱,很多人穿的是老款的雨衣防护,张颜不明白很多明显破损的防护服能起什么作用,路边还有酒鬼趴在下水道前不省人事,他已经扯掉了面罩喘气呕吐,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扒开的防护服露出了雪白衬衫,雨水落在上面污了一大片,这么下去怕是一晚上能染上十种致命疾病;他的女伴坐在马路崖的油污上抽着烟,她披肩发染成了紫色,紧身的长袖防护服上缠绕了皮质的束带,大腿白花花的裸漏在外沾满了食物残渣,皮靴子浸泡在水中没过了脚腕。路人并不会插手,他们顶多会在路过时候撇上一眼,这种追求短期刺激的年轻人大概率也活不了太久了,他们用不了多久会疾病缠身积蓄耗尽,然后暴死在某处街头。
路人涌动向前,张颜低头盯着导航,地址里展示的商城位置应该就在附近了,但地图没有明确标识,所以他不知不觉中围着这里转了三圈,这样隐蔽的地方确实适合藏污纳垢。张颜停下来站到了路边,他决定找个本地人问一问路,周边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档口广告牌子,熙攘的环境连续让他扑空,直到在一个超大的衣物橱窗前遇到了一个拔窗子的小个子女孩,她穿了一件鲜红色的紧身隔离衣,上面绘制了各色涂鸦。张颜隔着口罩,撕着嗓音问出了问题,他还展示了臂兜上手机里的位置,很幸运她知道路,虽然没有开口,但耐心的用小手指了具体方位,那是一个人流庞大的档口。向她道过谢准备离开,而小女生硬生生的拉住张颜,叽哩咕嘟地说了一长串难懂的方言,张颜似乎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但仍然被她强行用蓝牙发送了名片。
穿过一个长相布置非常普通的档口,随着人流拐了弯上去二楼,这样隐秘的入口里面藏了一个大型卖场,通过一道双层玻璃杀毒设备,卖场空间豁然展现。这是一个空间巨大的室内场所,天花板有6米高,这里依旧喧哗嘈杂,但人流密度小了很多,这大厅到处充斥着底层的简陋,墙体大面积脱落,坑洼不平的地面和梁柱,渗着水珠滴落。市场被一排排的摊位分割开,商品大都散发着异味,就算隔着面罩都闻得清清楚楚,它们看上去像是刚刚分过类的垃圾,堆成小堆形似粪便,真的很难想象这些都是用来做什么的。有的摊位确实是回收垃圾的,它接受那些盲流捡来洗过的垃圾,这些资源换来的钱还能养活不少人。卖货看货的人很多,大都衣衫褴褛,他们大多数进来后就脱去了部分防护,裸漏处大块病变的皮肤,或肿起的淋巴节,站在他们对面的是挎着腰包眼神狐疑的小商贩,买卖双方扯着嗓子互相喊价,气场吓得路人纷纷避让。
这种地方给人的观感非常差劲,但又无限的接近贴近这时代底层的特色,除了绝望,这里什么都不缺。张颜庆幸与这个地方在此之前没有交集,否则很容易被这里的萧条氛围所感染,幸福指数必然降低。一个城市运转始终需要有人做最基层的脏苦伙儿,只是这里的人们运气不好抽中了这类角色,他们默默的躲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默默撑起了城市运转的基座。而这没落停滞的世界,社会阶层的壁垒更加残酷一些,就像大水缸里逐步稳定下来的环境一样,没有动力沉淀分层是必然趋势,而层与层之间几乎平行存在,相互之间的交流更是想象大于沟通,于是他们都沉浸在合乎自我认知的牢笼里,困守一生。
在这嘈杂的大市场里,找到地址标注的商家是很不容易的,转来转去已经是第二圈了,张颜打开臂兜里的手机,先看了地图导航,又仔细对比了参考标识,这标识很好辨认,它是一个装了两块冰的酒水杯子,底座缠上了些许绷带。“不会就这么快就倒闭了吧?!”抱着这种不的想法,张颜连续问了好几个店主,可大部分都只是忙碌敷衍,或者精明或叽叽歪歪的含糊作答,或许给点好处他们会认真一点,而事实上有人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看着他摊位上摆放的破烂,张颜还是收手了,他有些怀疑这商贩在弄虚作假。
挤在人群中张颜很是沮丧,他开始往回走,绕着绕着,人群中一个大块头吸引力了他的注意力,这家伙的身子超过了2.5米,他目光呆滞,头上顶着一个造型别扭的节日装饰帽,嘴里叼着一条塑料卷哨吹着,发出吱吱的响声。大块头杵在这里非常醒目,而他头顶的帽子上印着张颜要找的标识,谁能想到店家居然想出了这么一招吸引顾客,好在他也确实达到目的了。
走进店铺,这里是一个独立搭起来的简易棚,内部空间比想象的要大很多,棚子遮挡了大厅天花板渗下来的水珠,所以显得干净很多,看来老板是个体面人。店里边柜台是用一整块宽大的红木做成的,上面放了各色形式的大玻璃瓶子,里面填了干净的泥土,养着蚯蚓;柜台后靠着墙摞起了高高的桶装水,大部分都没有损坏,被擦得光滑清亮。很快店老板本人现身了,他是一个秃了顶的小老头,脸上起的褶子有好几层,枯黄眼珠转的贼快,身子弓着且过于单薄,挂在脖子上的口罩是老款式,上边早就磨得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透着寒酸。
店老板憋了张颜一眼,便了解来意的开口道:“这位尊敬的先生,欢迎来到美滋泉小店,本店的桶装水采用最新膜技术过滤,水质优良口味发甜,绝无有毒添加剂,质量有保障,价格也很合适,您考虑考虑来充个会员?打个八折!天河区内管送……”
从店老板的口气可以看得出,他业务非常熟练,已经把这些词汇嚼的滚瓜烂熟了。但张颜对这些烂词不感冒,他摇了摇头回答:“我来这里是要点私货。”
店老板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满脸狐疑的神情打量着对方。
不知道这小老头是不是在装糊涂,还是自己没能把意思表达清楚,张颜把身子凑近了解释道:“别误会,我来这里不是要找违禁药物,只是想装点一下自己生活环境,就是个人兴趣爱好。”
这时店老板领会般的用眼珠子撇了一下自己的小宠物,然后也压低嗓音嘀咕起来:“这个翻土货原则上是不卖的,但是你得出个好价钱,你好好考虑一下。说实话你眼光很好,我用的都是上乘土料,不管你是养着玩,还是想尝尝鲜都挺值的,麻辣味儿的最香。”
“不不不,我只想要搞一棵植物,纯天然的那种。”张颜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然后他就看到了店老板拉长的驴脸,于是不得不缓了缓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渠道。”
听到后面这句话以后,店老板的脸色稍稍放松,他说:“我不做违法买卖,你肯定来错地方了,要违禁品你还是去番禺那边找找吧!”
见到对方下了逐客态度,张颜感到非常失望,他回道:“番禺,好吧!我看老板应该是这地方的老商家了,如果在这边能找到好货,记得联系我,到时候肯定出个好价钱。”
真不清楚对面这小老头是不是在装样子,不明白这老家伙为什么而清高,他留了联系方式,走出门看了一眼手机屏上的标识,确实没有错,或许只是人不对,最后他给坐在门口的大怪物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开。邹明这人向来不怎么靠谱,看来他提供的线索跟人一样,气冲冲地还没走几步,居然被后面追来的店老板叫住了。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张颜转头问追出来的店老板,此时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这也是故意引对方着急。
显然这招奏效了,随着他们离店面越来越远,鬼佬真急了,他用着近乎谄媚的言语问道:“我说这位先生,哎!先等一下,从您身上的穿着来看,您慢点!您应该不常来这种地方吧!”
“什么常不常来?!”张颜感觉对方有些紧张了,这种没有半分营养的话,只促使他继续加快脚步。
于是老头真急了,干脆动手拉住了张颜的胳膊,好让他能停下来,然后嚷道:“哎!哎!你停一下,再过去我那边坐一会儿,交个朋友也很好嘛!停一下!”
没多久他们对面落座,老板展开了电脑问道:“看到了吗?这些都是我的订单。”
张颜接过电脑,轻轻地瞟了一眼,他显然对这些干巴巴的信息并不太感兴趣,所以敷衍回道:“还不错吧!我觉得网购更合适,至少不会白跑一趟,不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什么样人。”
“像我这样住在这里配货的小商人呗!”店老板对刚才那句挑衅意味话毫不在意,他只是笑嘻嘻讲道:“我们这种小生意人,货源必须线下亲自找,靠谱的货源都被大户吃掉了,我们的生意都是做些边角料,做做线下生意不至于被客户的差评封杀,也不至于被销售数据牵着鼻子走。
“嗯,你说的有道理。”张颜这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圈子还是很狭窄,他很少关注过外面的生活,即便是活在讯息时代,人们还是把这世界的大部分画成了盲区。但这老头绕来绕去,总是躲开重点,不过他相信这老头把自己叫回来不是来扯淡的,想着想着嘴巴不留神蹦出了一句:“像这种破地放,广州还有很多吗?”
“也不都是这样。”张颜还在为自己刚才的松懈懊恼的时候,老头毫无介意的回答道:“只不过在这繁华的地段,一个相对廉价的服务区是非常必要的,正是我们让城市用最小成本产出了最大的利润,可城市只想展示它最光鲜的一面,搞得世人看不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所以石牌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做生意供货出货都很方便,虽然环境差了点,但对我们这种做小本生意的,能赚到钱就很好,大家活在这个破烂世道都不容易。”
张颜其实并没有太想继续聊下去,他对这个店老板的唠叨实在是不感兴趣,但这小老头的兴致还蛮高昂的,要说到交朋友,张颜肯定是百分百不愿意搭理这老头的,可为了自己的货源,他才暂时忍住没有打断。
“来都来了,要不要尝一下我的桶装水。”店老板边说边拿出了一个造型奇怪的密封杯,这是一种改装后的紧急注射的医用器械,人们可以通过处理过的吸管,在戴面罩的情况下进食或饮水。
“不了不了,不必麻烦你了,我有稳定的水源。”张颜见状赶忙摇头回绝,他根本不想碰这种来源不明的饮品,这还能牵扯一次痛苦记忆。张颜曾经因为省钱订制了三无饮水,结果导致了他拉了一周的肚子,还好当时琪琪没有喝过;到现在他都记得那个味道,又苦又涩,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咽下去胃部能感受到轻微的烧灼感,像被稀释过的硫酸一样。回味恶梦情节难受,但眼前的老头子这样执着的把自己拉回来,只是为了推销商品而已,这让张颜非常失望,小商贩就是小商贩,所以此时他已经起身了。
店老板也察觉到了异样,赶忙说道:“你可以先订三桶体验一下,我可以介绍老崔给你认识一下,他能帮到你。”
“我要的货,催老板有?!”张颜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仔细的咀嚼了刚才那句话,于是厌恶感都已经消失殆尽,给对方陪上了一个笑脸。
“当然有!人家可是在三元里那边搞地下交易的,要什么样的货他都有。所以我觉得这三桶水的价格一点也不高,毕竟你还是一个肯花钱的主。”店老板一脸精明的回答。
“确实不高!你要早说重点就好了。”张颜操作手臂上的显示设备调出了二维码,扫描后交易完成,只见店老板脸上立刻绽放了他那朵老菊花。
张颜趁热打铁的问道:“钱付完了,我要的消息呢?!”
“这个事儿急不得,老崔现在不在这里,但他每周四都回来一趟,每次来他都会找上门跟我打一个招呼,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所以这事你放心。老崔的供货一向很靠谱,所以找他的人很多,他也是不得已才躲的,毕竟做他那行的人都只愿意做熟人买卖。”
“当然!钱的方面肯定不也没问题。”张颜内心中有一丝小窃喜,他没想到这次运气这样好,然后问道:“我到时候怎么联系老崔?”
“我刚刚说过了,老崔那人不跟陌生人打交道,这个还是我来吧!你只要准备好钱就行了,提醒你一下,那钱肯定不是个小数目,到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的,所以尽管放心,事成了以后你要多照顾我生意,毕竟我们现在都已经是朋友了。”
“没问题。”张颜冲着对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就又坐下了。
“恕我好奇,你要那玩意干嘛?”老板狡猾的眼神带了少许笑意,他继续打量着张颜,看来这老头还没放下警惕心。
“送我老婆呀!她病了,我希望结婚纪念日那天能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好吧!确实是一个惊喜,送奢侈品给已经到手的女人,你真是太肯花钱了。好吧!你是一个疼老婆的好好先生,这年头还真不多见了,可见你们结婚这么多年,感情一点都没有淡呀!”
张颜腼腆的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而问道:“我很好奇这种好货都是从哪弄来的?”
“你是说我的水?”店老板反问,见对方摇了摇头便尴尬转了话头说道:“这个你得去问老崔,不过我猜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跟老崔打交道的外国人居多,说不定是走私贩子从太平洋深处某个无人小岛上弄来的,好多小道消息都在传,大洋深处还有净土,所以有钱人都肯花大价钱跑去海岛安度晚年。”
“好吧!这听起来挺童话的,但愿在这大气候灾难的世界里,还有一块纯净的伊甸园,其实只要它存在就够了。”
“是这样的,我们太需要一点希望了,糟糕的日子已经过了30年啦!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生活,谁不想呢!”
“你还能记得30年前的事情吗?”张颜满怀希望的看着对方,他小时候很喜欢听大人们讲30年以前的记忆,那个美好时代,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梦里,他多少次都沉浸其中丢了魂,想象着自己出生那里,安安稳稳的生活。
“这个要说出来,那可就很淡了,不如去看看以前的电影。”老板看到对方渴望继续说道:“那时候,所有人都对生活充满信心,大家都相信日子能越过越好,生活总是忙碌的,有些东西如果不是失去,你真的不知道它有多可贵。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希望这东西实质是个空头支票,一旦不能兑现,执着它的人会被受其折磨,这一点跟现在很像。正如现在的我,每天想的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不然到月底交不上租金破产倒闭,我就可以去到街上睡觉了,现在的生活跟纸糊似的。”
听到这些,张颜也感到很无语,他本来以为过去那黄金岁月里只有幸福,短暂安静之后他指着门口的大家伙问道:“他也是你从老崔那里淘来的吗?”
“当然不是,他叫咕噜,是我以前从路边捡回来的,曾琢磨这么大块头可以当个吉祥物,装点一下门面,至少现在看上去效果还很不错不是。”
“他不带面罩也可以活着?这么大块头饭量应该不少吧!”
“吃饭这件事情用不着我来管,他自己会跑去外边翻一些东西来吃,我只要隔一段时间买点别的食物给他补一补营养就够了,他可是新人类,能适应这种现在的户外环境,这比咱俩都要强。”
“新人类?嗯。”张颜并不看好,与其说店老板相信大家伙的适应能力,倒不如说这小老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这老东西是真抠门。
“看到了吗?”店老板笑着指着大怪物,后脖颈上一道长长的伤疤说道:“上次他跟几个拾荒乞丐抢食物,结果有人用镰刀在背后袭击了他,当时他可流了好多血,我以为要完蛋了,可现在这不一点事都没有嘛!”
张颜挤着笑打量了那一道长疤,它看上去确实会很痛,照这么来看这家伙的生命力还蛮强的,若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挺过了外伤的疼痛,感染也能落下残疾。不得不感叹底层民众的生活是真心残酷,为了那一点点糊口粮相互厮杀,而自己却要花大价钱给爱妻买一支小花,张颜突然质疑自己的做法是否太奢侈了,表达爱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合理?不过再仔细想想,琪琪的肺病近几年更严重了,张颜当然希望她病情能有所好转,可奇迹在这个年代也是奢侈品,如果能在仅剩的时光里让她更开心一点,一次这样的花费是值得的。
离开卖场只花了很少时间,回家路上雨已经停了,积水退了,街道上露出了之前被卷走的垃圾,看着一地狼藉,泥浆子里涌出一堆叫不上名的小虫趴在路面摆弄身体,有一只被丢弃的皮鞋歪着脖子沾满污渍,它上面聚集来一大群苍蝇。张颜不小心被横在地上的木杠狠狠绊了一跤,身后不远处街道上,无人清道车潦草干着活儿,轰隆隆声由远及近,大块垃圾被卷进垃圾口咯吱作响。科韵路两旁路灯一到雨季就有一半不亮,剩下的一半被聚集的飞蚂蚁纠缠不休,此时夜已经深了,雨夜的世界宁静且深邃,高楼环绕行人矗立,摆出冷漠神情,路人莫名不安步履匆匆。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