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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W. W. Norton & Company出版的《如何阅读萨德》导读篇。本节为导读篇截选,涉及萨德作品的阅读视角,题目系译者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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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译者自行翻译校对。由于译者个人精力有限,可能出现理解上的错误或者细节上的疏漏。另:考虑到发布因素,原文可能有所调整或删节,故推荐读者自行阅读原文。
萨德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他曾因犯鸡奸罪和渎神罪而被判处长期监禁——这让前来研究他作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尤以传记和小说传记为最(西蒙娜·德·波伏娃的长篇论文《要焚毁萨德吗》就属于其中之一)。在这些传记式的研究中,弗洛伊德的理论占据了主导地位。
有些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推导出的假设看上去似是而非,例如:在监狱中,萨德的性驱力(sex drive)转化为了他蓬勃的创作欲,这表明了监禁和“升华”之间存在联系。不过,抛开“升华”的问题不谈,萨德进行了大量创作倒是不争的事实。在被判处十三年监禁后,萨德于1790年出狱。此时,他已经创作了八部以上的小说、多部短篇故事集、十六部中篇历史小说、两卷散文、一部日记集和二十部戏剧,其中还不包括《索多玛120天》[1]。萨德的大部分放荡小说都诞生于1790年左右,此时他已是自由之身。然而,这些作品无疑与他1780年前后在巴士底狱期间的工作密切相关。
在萨德的作品中,最具有争议性的或许是“对母亲的憎恨(mother-hatred)”这一主题。它在萨德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有些人认为,这与萨德在童年时遭到母亲忽视的经历有关。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萨德对于肛门和阳具 [2] 这两个性部位的关注和他无意识的父性崇拜有关。从这个角度来看,萨德正好成为了俄狄浦斯的反例:他憎恨母亲而爱慕父亲 [3]。
这种弗洛伊德式的阅读将萨德看成一个有趣的案例。他作品中那些令人费解的恐怖内容被转化成为令人着迷的概念问题。此时,读者摇身一变,俨然成为了一位客观的分析师。在阅读中,他将对萨德展开公正的分析。并且,在这场分析中,他自身的那些秘密或许也将得到揭示。
对于我们这些21世纪的读者来说,萨德在暴力、乱伦和倒错上展现出来的恣肆才是最吸引眼球的部分。但是,他的作品根植于法国十八世纪的文学、哲学和政治环境之中,脱离这一历史背景来阅读萨德毫无意义——在这些脱离历史流行的视角下,萨德不过是个疯子,是个色情狂。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萨德可以被视为一位“放荡作家”。这一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17 世纪中叶。许多著名作家(包括哲学家狄德罗和米拉波)都创作并发表过“放荡式”的作品(libertine works)。事实上,非法书籍的交易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尤其是大革命之前的几年)极为活跃。在这一时期,那些含有宗教讽刺和攻击君主制内容的作品都被当时的统治者认为“具有颠覆性”。这些作品构成了当时的“哲学书籍”这一门类。在它们当中,淫秽(obscenity)经常被用作讽刺的武器,用来抨击神职人员的腐败和贵族的堕落。萨德的部分作品也具有相同的特点。因此,我们不能脱离这一历史背景来解读他的作品。
萨德对放荡的刻绘远比生前和身后的人都更加极端、更加生动、更加可怕。对我们这些生活在世俗时代的人来说,萨德对于性的描写显得尤为放纵。与此相反,对那些生活在十八世纪天主教社会中的人来说,萨德道在道德哲学中所持的无神论和他对一切宗教的亵渎性拒绝更难令人容忍。
在无神论方面,萨德深受启蒙运动时期两位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品的影响: 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1748)和霍尔巴赫的《自然的体系》(1770)。唯物主义者们拒绝相信灵魂或来世,他们将宇宙中的万物还原为以物理性方式组织起来的物质。拉·梅特里认为,科学观察和科学实验是定义人类的唯一手段。这种方法告诉我们,人只不过是一台机器。就像十八世纪的随处可见的机器一样,人类也受到运动定律的制约。对于这样的存在而言,生命的唯一目的就是享乐——萨德笔下的许多人物都信奉这一观点。霍尔巴赫认为:人是原子的集合。因此,人的良知也是物质性的东西,是从我们的教育和经验中生长出来的,是由个人的利益所决定的。在他的体系中,没有自由意志的地位。在霍尔巴赫看来,一切道德归根结底都是社会功利或实用主义的产物。
萨德称,《自然的体系》是他一切哲思的根基。事实上,他几乎一字不落地挪用了里面大部分的段落,并将其放入笔下主人公们的口中,借此抨击宗教中的各种教条。萨德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们中最具影响力、最有争议性的人物,他代表了启蒙运动的黑暗面:他响亮而清晰地说出了其他启蒙哲学家们不敢说的话——神的死亡和人在这一废墟之上的复兴。因此,解读萨德必须结合唯物主义传统的背景:他以自己的方式对其进行了诠释与拓展。
在《闺房里的哲学》《鞠斯汀娜》和《鞠丽埃特的故事》这些匿名小说的后续版本中,萨德一改之前晦涩、委婉的风格,转而使用粗俗、淫秽的语言。在冗长的描述中,萨德摒弃了隐喻,转而直接对身体的性器官和性功能进行描写。此时,他作品中的唯物主义问题就转化为语言的透明实体性(a transparent materiality of language)问题 [4] 。色情文学中出现的词汇通常和身体有关,而萨德的独创性在于:他将身体置于无神论哲学的中心,坐落于闺房之中。早在弗洛伊德出生一个多世纪之前,萨德就将性看作人类一切行为的动力。
在接下来的阅读中,你会发现萨德一重又一重的身份:文人、虚伪的色情作家、君主主义者、共和主义者、讽刺家、辩论家……。这些身份彼此纠缠在一起,难以区分。然而,萨德吸引人的地方正是他思想上的流动与行文上的神秘。如果用一个词概括萨德,那个词就是“愤世嫉俗(arch-cynic)”。萨德的声音中充满了质疑,他决心拆毁所有自封正统者,贬斥一切自尊自大者,揭露一切虚伪矛盾者。萨德的文中洋溢着嘲弄、讽刺以及戏谑的语调。萨德的哲论中飘荡着魔鬼的声音。对于我们而言,萨德的那些极端言论应该被看作一种阅读训练。我们可以试着看看:在萨德那里,无神论唯物主义的逻辑最终通往何方。
讽刺是萨德作品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多次嘲讽卢梭在人性问题上所持的乐观主义。在《闺房里的哲学》一书中,萨德塑造了尤金妮(Eugenie)这位有着倒错取向的十五岁少女。这正是对卢梭教育哲学的戏仿,特别是“性知识应以不让年轻人知道为宜”这一观念。
有时,萨德作品中的叙述者会和读者们玩弄一些文字游戏。例如,他会戏谑地暗示读者: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这种游戏可能会让读者感到沮丧,但也会刺激他们去寻找这些意义,解开这些谜团。它迫使读者运用联想和想象,更加积极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从哲学层面来看,萨德所采取的这种策略似乎旨在让我们产生怀疑。它质疑那些信仰、伦理和道德上的传统,并试图重新思考令其存在的本质——萨德最终将其还原为随机的物质性事件,并认为其缺乏终极意义。
萨德侯爵的作品范围广泛、意义深远。仅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萨德理应在名家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视野广阔,对诸多体裁均有涉猎。除此之外,萨德亦对现有的文学传统作出了重大贡献——我们将在之后介绍它们。在这些贡献当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萨德作为人类性领域先驱所取得的成就,而这些成就则直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思想。
萨德的作品值得一读。通过他的作品,我们能对自身拥有更多认知,而非流于虚伪或盲目的拒斥。正如萨德所言,为了追求真理而阅读恰恰是最为道德的:“我只针对能理解我的人发言,对他们而言,我的作品将不具任何危险(Je ne m'adresse qu'a des genies capables de m'entendre,et ceux-la me liront sans danger)[5] 。”与其焚毁萨德的作品,不如面对其中展现出来的潜藏于我们内心的邪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控制自身。
本书摘录了萨德最具代表性的那些虚构及非虚构作品。在文本的选择上,学术、文学、哲学或政治价值上的考量将会优先于名气的考量。在第一章中,我们将介绍萨德危险的性格。第二章至第五章分别论述萨德在作品中对宗教、性、政治和小说的看法。第六章至第八章则重点论述萨德的小说在现代的性政治和性别政治(sexual and gender politics)中引起的争议。第九章介绍萨德的戏剧化散文(dramatization of prose)——正是这一特点将萨德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区分开来。第十章中,本书将继续探讨导论部分涉及的接受史问题,并对萨德作品自十八世纪以来的影响做出更为详细的分析。
作为一本导论性质的书,本书希望能够帮助读者进入到萨德繁多和复杂的全集(œuvre)[6] 当中。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读者的品位将得到尊重:本书致力于满足读者们多元的喜好与倾向。当然,让每一个人都满意无疑是不可能的。在这点上,萨德在他的第一部放荡小说中的叙述或许能给我们带来启发——尽管我们的目的肯定是不同的:
你将看到的许多骄淫描述自然会令人不悦。是的,我心知肚明。但是,其中有些描述会害得你脑热脸红、十分尴尬。看官,我们仅仅点到为止。我们没有知无不言,分析到位,也不要说我们偏心:你可不能指望我们参透你的好恶。‘取其精华,舍其糟粕’是你的职责。每个看官如法炮制——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就人人各得其所了。[7]
[1] From this canon of writings, only a small number survived the storming of the Bastille in 1789. Sade had been imprisoned there until days before the ancient prison-fortress was invaded by the revolutionary mob, and was moved so suddenly to another prison that he had no time to assemble all of his manuscripts. The lost works included The 120 Days of Sodom, which did not surface again until the twentieth century.
[2] 肛门期(Anal stage)和性器期(Phallic Stage)是弗洛伊德用以描述心灵发展阶段的两个术语。可以参考“Lantz, Sarah E.; Ray, Sagarika (2021), "Freud Developmental Theory", StatPearls, Treasure Island (FL): StatPearls Publishing, PMID 32491458, retrieved 2021-03-10”。该资源为网络资源,可点此查看,现试译如下: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发展理论(psychosexual development )是最早尝试将医学科学结构和方法论纳入心理学的理论之一。在这一理论中,人类的性发育阶段首先得到了规范性定义:弗洛伊德将性心理方面的成熟划分为5个不同的阶段。在每个阶段中,力比多(libido)或本能(instincts)都会聚集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即性感带——erogenous zones)。在成为一个功能健全的成年人之前,一个人必须依次经历这些性心理阶段。当力比多驱力(libidinal drives)被压抑或无法得到适当的释放时,孩童就会感到匮乏和不满。弗洛伊德将这种不满定义为“固着(fixation)”。任何阶段的固着都会产生焦虑。这一焦虑可能会持续到人的成年,并发展成神经症。上述的这种动态变化构成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性驱力理论(psychoanalytic sexual drive theory)基石。
[3] 在精神分析的领域内,这一现象又被称为“厄勒克特拉情结”。简单来说,这一情结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个镜像,具体表现为:女儿与母亲争夺对父亲的占有权。
厄勒克特拉(Electra)这一人物同样源自希腊悲剧。她与弟弟俄瑞斯忒斯密谋对母亲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和继父埃吉斯托斯进行报复——因为他们合伙谋杀了父亲阿伽门农。
不过,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并不像俄狄浦斯那样稳定:一般来说,俄狄浦斯指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的人物。但是厄勒克特拉却有三位,她们分别出现在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三联剧《俄瑞斯忒斯》的第二部;第一部《阿伽门农》的背景可见此)、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和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因此,这里实际上隐晦地涉及到一个形象上的取舍问题。 [4] 可参考Cavanaugh, Jillian R., and Shalini Shankar, eds. Language and materiality: Ethnographic and theoretical explor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1-2. 此书暂无中译本,现试译如下:
将语言以实体性的方式理论化是一种本体论性质的举措。这一举措将语言视为一种具有物理属性和形而上学属性的存在,并将其嵌入到政治经济的结构之中。在这里,实体性(materiality)并不被视为和语言并列(language and materiality)的一种事物,而是被纳入到语言之中(materiality of language)来进行考量,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语言的实体性”。在确立这一概念的过程中,我们从语言和实体性的关系出发,对“实体性”一词的定义和使用情况进行了考察,并对语言本身的性质进行了研究。在本书中,语言的实体性将被作为人种志研究的一项内容(ethnographic contexts)。在这一语境下,对实体性的研究将会促进我们对于语言使用的理解,反之亦然。
[5] 此处选用赖守正“孤独的肉体告白与灵魂控诉——萨德侯爵的浪荡书写”一文中的翻译,见:萨德侯爵. (2004). 索多瑪120天 (王之光, Trans.; 初版). 商周出版, 17.
[6] 这里的全集(Œuvres)是指七星文库(The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出版的萨德全集(D.A.F. de Sade Œuvres)。该文库由青年编辑雅克·希夫林(Jacques Schiffrin)于1931年创立,最初的目的是向公众提供袖珍的经典著作全集参考本。迄今为止,该系列已出版800多本书,通常每年出版11本。进入七星文库被认为是进入法国正典的一个标志,在世的作家很少能够获此殊荣(资料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Biblioth%C3%A8que_de_la_Pl%C3%A9iade;七星文库官网如下:https://www.la-pleiade.fr/)
[7] 此处选用王之光的翻译,见:萨德侯爵. (2004). 索多瑪120天 (王之光, Trans.; 初版). 商周出版,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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