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忽悠人是一种天赋,不如说被忽悠是一种天赋。我自认没有什么话术上的才能,但他却很信任我,主动提出要到洞里去,让我在上面拿着绳子。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跟她待在一起,所以找个借口避开她。我不是有意要把她塑造成一个精神病的。只是,既然是她提出的要求,那么也必然由她做出牺牲,这就是社会规律。
我蹲在洞口,将绳子缠在手肘上,她倚着洞壁,站在我旁边。郊外异常寂静,连虫鱼鸟兽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我跟她的呼吸声。我握着绳子,感到它粗糙的表面正在我手心里摩擦。
“也就那样。”我说,“普普通通地毕业,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人不就这样嘛。你呢?”
“我也差不多。”她顿了顿,“不,比你要差一点。我没有工作。”
“我也是最近才有的。要说找不到出路,大家其实都一样。”
她出神地注视着墨蓝色的天空,以及远处群山的轮廓。她这张脸上锋利的五官,在暗中显得柔和起来,从而失去个体的独立性,成为了阴影的附庸。不知为何,这画面给我留下一种她即将和老虎洞融为一体的错觉。
过了一会,我也开始发呆,想些我自己的事。直到手里的绳子被人拉动,我才清醒过来。那男的已经将尸体绑好了。我拽拽绳子,绳那头的确有一股很强的拖拽感。
“嗯,等一等吧。”我跟她说,“等他上来,我们把尸体拽到地上,再说要怎么办。”
我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的回应。我起身去找她,发现她就蹲在原地,抱着头,呜呜地在哭。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爱我了。”我听见她说,“再也没有人叫我宝贝了。”
我有心安慰她,但语言容易出错,我只好拍拍她的头。等那年轻人终于爬上来,她也止住了眼泪,只是依旧埋头蹲在那里,像洞边的一块大石头。
他这回的状态比上回要好,至少不是从洞顶上爬过来,而是老老实实从侧边走过来的,在观感上没有那么吓人。
“我们来拉吧。”他一见我就说,“搞快点。我好累。”
他还戴着她的粉色手套,模样很滑稽。他走到洞左边,我站在洞右边,我们开始拉。这真是项体力活儿。等到尸体的脚露出洞口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有那么一两个细节被我给漏掉了。
“操……真够沉的。”那年轻人把绳子撂下,喘着粗气,“现在怎么办?”
我接过那双粉手套戴上,将尸体翻面,看着它头上被血浸透的布袋。这口布袋扎得很紧,我很满意。这时,那年轻人凑过来,在我旁边蹲下。
“哥,你说……”他压低声音,“这是被人谋杀的吗?”
“嗯,如果只是意外,它头上不会有这个袋子。应该是谋杀吧。”
“它的样子。”他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被谋杀的人。”
我之前说他缺心眼,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我又没有阻止他的立场。于是我站起来,叹了口气,将手套递给他。
我侧身站着,余光又瞥见她,她依旧蹲在那里,黑乎乎的一坨,看不清脸。我其实很可怜她。我妈死的时候,我心里也难过,但人总归要向前看。我想,应该把她带到店里,喝点热水,再睡一觉,兴许就没事了。
他飞快地把袋子套回去,蹲在地上干呕。这时她站起来,走到我们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我懒得深究她的想法,打算直接带她过去。我们走了一会,大概不到洞长的一半处,他也跟上来了,一言不发地走在我们身后。我想,他是不乐意跟尸体一块儿待着。
洞那头我很熟悉。比起白天,现在天气更冷,有一点风摇晃着洞边低矮的枝叶,初升的圆月在野草上空闪烁,更显得气氛阴森恐怖。站定以后,我正想说话,她却突然靠过来,扶着我的胳膊,将嘴唇凑到我耳边。我一下子就不敢动了。看我不动,他更加不敢动,就像雕塑一样立在我们身后,有点想要看好戏的意思。
她低低地、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看见他的脸了。”
我将手搭在她肩上,不是想威胁她,只是个条件反射的举动。但要说杀心也不是完全没有的。这时她抱我抱得更紧,简直像我的家人、我的爱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拥抱有多可怕。这是死神的拥抱。
“嘘……没事。没关系。”她说,“你不用担心。我记得你,你那时坐在我前面,每到冬天,我冷的时候,你总是第一个把门关上。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大概不是故意的吧。”
天啊。事到如今,她还以为我有苦衷。她是个如此高尚的人,连最无趣的杀人犯都要怜悯,简直教我这样的杂种自惭形秽。她真记得我,现在还想保护我。连我的亲人都没有想过要保护我。
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这时,她轻轻将我推开,后退一步,站到老虎洞边上。她怎么是这样一副表情?从出生到现在,我只在一种人脸上见过这副表情,那就是绝望的、认命的人。突然,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了。我还没有开口,她就冲我扔来一样东西,等我接稳,她已经退到洞中,仰头看着漆黑的、凹凸不平的洞穴顶部。
“帮我给我妈妈发条短信吧。”她提高声音,“你跟她说,她是对的,这里不是一个老虎洞。因为这里快要塌了。”
她说完笑了一下。我早提到过,她笑起来真的跟常人不同,有点温柔、有点狡猾、有点羞涩。她往后一仰,身体就像雪花或者餐巾纸似的,倏地消失在黑暗里。几秒钟后,从洞底传来砰的一声。
我摁开她的手机。手机没锁,上面有一大堆未接来电,将近半数是陌生号码,未读短信有几百条。我随手翻了翻,有问她人在哪的,有祝她新年快乐的,还有人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我终于找到她妈妈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在6月18日,对面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没有回复。
这儿信号很差,对话框旁边的圆圈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消失。我按下关机键,抹净遗留的指纹,将手机扔进老虎洞。这时,一个人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好险没碰掉我用来照明的手机。我吓得几乎要往洞里跳。
“她、”是那个年轻人。我差点把他给忘了。“她、她、她……”
“她想自杀,又不是你我教唆的。无论我俩在不在场,她都得跳,这是她个人的决定。”我拍拍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唉,有时候,你就只能尊重这些决定。你懂吗?”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觉得我不可理喻。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心思有多么简单,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她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的水笔、她的书、她的漂亮的小本子——借给我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的水晶一样透明的心,或许可以打动还是高中生的我,但绝不足以支撑她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她总想做个好人,或至少做个体面人,然而这世界本身就是不体面的,错误并不在她,可她却承担了后果。我原本可能像她一样高尚,只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选择一条更平凡也更卑鄙的道路。起初我觉得她有病,可如今我开始理解她了。
“咱们都不想惹麻烦。”我说,“闹到这一步,事情也该收场了。你就回去,好好地洗个澡,一觉醒来,你也不会再记得她。”
他猛地松开手,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怯生生地瞟向我身后那个洞。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到月亮似乎变得更大也更亮了,淡淡的月光照得我一阵心悸。
“那……那个……要怎么办?”他低声问,“我们拉上来的那个。”
哦,对,还有这事儿呢。好像也不能怎么办。最好的选择就是报警,然而一旦报警,就得给洞里那具尸体想一个解释,我俩的麻烦更大了。我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想管这摊烂事。我们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僵持着,只因为我们都想假装自己是个有普适道德和社会责任感的人。
然而,我很快便意识到,这并不是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死人已经死了。这是一个针对活人的、性命攸关的问题。
之所以要问时间,是因为我发现一个有悖自然常理的事实。我发现天上的月亮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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