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荒唐的一句话。不过跟她待得久了,我已经学会按兵不动,得先接受,再去追溯这句荒唐话背后的逻辑。这世上的正常人可真是凤毛麟角啊。
“我们……咳、”他的声音很粗,像吞过砂,“咳呃。我们基地丢了一只老虎,我是出来找老虎的。”
哦。这就合理了。在我看来,那地方应该早点倒闭,毕竟我只是人,我的生活不需要老虎。有哪个人的生活会需要老虎?
她点点头。由于这时已经入夜,野地光线黯淡,他看不清她的动作,于是便直起上身,他的脸也因此闯入了手电光能够照到的范围。他样貌年轻,五官硬朗,留着寸头,年纪似乎比我俩更小,脸上有一道模糊的血痕。
“你没事吗?”我说,“你是……呃,你自己爬上来的?”
“这个洞、”他费劲地咽着口水,“还有一个出口。这边的坡缓一些,但是很滑,没有落脚点,我只能从那边上来,那边的坡特别陡。还好我是从这头摔下去的。要是从那头摔下去,我肯定得死。”
他说话带一点口音,像西北人,或至少是北方人。我能看出来,他不仅个子高,身材也很壮硕。
“我没事。摔进去的时候胳膊扭了一下,现在都感觉不到了。”他抻了抻手臂,“我平时也爱爬山,这不算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的裤子很脏,膝盖处已经磨损开线,运动鞋沾满泥水。他拉了拉外套下摆,表情有点局促、有点犹豫,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停乱转。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口。
“……听我说,兄弟。我好像看见、好像有一个……”他迟疑地说,“一个死人,在洞里面。我的手机摔坏了。你们能不能先报警?”
我靠。感觉就好像有人拿铁锤砸开了我的天灵盖,使我顿悟了。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其实是一个既深又长的洞。我把尸体从那头扔进去,他从这头掉下来,一尸一人就在洞底相遇了。真是大自然的奇迹。
不只是我,那个年轻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好震撼。如果人不是我杀的,我都要以为人是她杀的了。难道她其实是我的幻觉、是我臆想出的一个帮凶?想到这里,我伸手扶了她一把,握住她的小臂,感受到她的羽绒服下面的皮肉,以及皮肉下面坚硬的桡骨。我知道这里的骨干容易骨折。如果我把它折断、她开始尖叫,我就可以确定这个人真实存在,并非是我想象的产物。
“你站过来一点吧。”我自认语气还算温和,“我看你脚边有好多石头。”
于是她靠过来,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在这个距离下,我能嗅到她洗发水的香气。啊,这感觉不对。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去幻想,都只能想出一个跟我一样平庸的、我的夏娃似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身上是没有如此生动的香味的。看来她是一个真人。
“为——为什么?”我们对面的男人问。他看起来困惑不解。
“我不想让警察过来。”她靠着我,语气很可怜,“我不想……这个地方对我很重要。我不能让警察破坏这里。”
搬出来!我好不容易扔进去,现在要给我搬出来。即便我是个热心的好人,这下也得犹豫了。我不喜欢运动,身上一点肌肉都没有,而且搬尸体真的很累。说句实话,如果只是为了保留和母亲的珍贵回忆,安排一次故地重游已经足够了,大不了我们先走,给她一点私人空间,等第二天天亮再报警,到时她也该冷静了吧。
“我们……我们戴手套吧,我有手套。”她一边说,一边急切地将手伸进口袋,“这里不是第一现场,把尸体扔在洞里和洞外,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她瞥了我一眼。当然不一样,她心里也清楚,但她又想让我无视事实去附和她。看来这些年过去,她并非毫无改变,而是变得更聪明也更狡猾了。我倒不认为这些无害的小心思有什么问题。既然她希望我说谎,那么我就说谎。
“嗯,是没什么区别。”我说,“我们把手套戴好,保证不留下指纹,这样就行了。警察不用下去,对他们来说还更方便呢。”
他的眼睛在暗光中显得很亮。他是年纪太轻,阅历不足,但不完全是个傻的,我应该多说两句,否则骗不过他。
“有点深,不太好爬。”他说,“我说过了,这边的坡太滑,那边的坡太陡。我们还是等警察来吧。”
这傻孩子。看来循序渐进地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我将她从我怀里扯开一些,帮她站稳,她则像个布娃娃般任我摆布,脸上残留着梦游似的懵懂神色。唉,这事对她的打击可真不小。我松开她,一手搭上那年轻人的肩膀。
我们走到老虎洞侧边,把手电筒留给她。在黑暗中,我只听得他在口袋里摸东西,半晌才掏出来,随后咔嗒一声,他面前燃起一丛青红的火苗,照亮了他的鼻子和嘴。
他耸耸肩,给自己把烟点上。除过衣服脏了之外,他现在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掉进洞里又爬上来的人。
“不是。我就是个路人。”我学他那样压低声音,“我俩是高中同学,但毕业以后就没有联系了。刚才,我看她一个人在路边走,就想着捎她一程。”
“你不知道?”他说,“呃,那个,你觉不觉得她……”
“可说呢。”我侧过身,背对她的方向,“我记得她以前就不太对劲。我听说,遇上这种人,最好是顺着她来,不能刺激她,否则她一旦出事,责任就落到咱俩头上。”
“我说,要不就把尸体抬上来,先让她满意。等到她困了、睡着了,或者想回家了,咱俩再报警也不迟。”
他似乎不太情愿,但也说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还挺可爱的。
“我后备箱里有绳子,”我说,“一个人拿绳子的头,一个人拿绳子的尾,拿尾的人从缓的那边下去,把绳子系在尸体身上,再从陡的那边上来。这样,我们就能借缓坡把它拉到地面。”
他停住抽烟的动作,似乎在努力理解我的话,半晌才撇下烟头,并没有踩。
他的语气充满钦佩,好像我是个天才。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令我不适。我盯着脚下血红的一点火光,帮他踩灭烟蒂,走回到她跟前。她依旧保持着我松开她时的动作,愣愣地望着漆黑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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