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叫那个地方老虎洞?”我问,单手把着方向盘。
我想,这可能真的是个地理名词,也可能是她编造的。老虎洞。这儿的确有洞,但肯定没有老虎。我工作的加油站附近是一片林场,绵延起伏的低矮山坡一路延伸,到我们所在的这一段路时,地势起伏已经变得极不明显,只有乱石和杂草在道路两旁堆积。确实也有洞,这个我知道。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曾见过一两个半人高的洞穴,但那里没有生物活动的痕迹,更像是山体自然形成的。希望她所说的洞跟我所见的洞不是同一个洞。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和我妈妈自驾游去咸阳,车在半路抛锚了。”她说,“就在这里,我看见那个老虎洞。”
此时天色渐暗,雾也聚得更浓,于是我打开近光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排树在约莫五米开外,叉腰而立,耸着肩膀,枯瘦的枝干在灰蓝色天幕间留下漆黑的烙痕。
“我们打了求助电话,留在原地等人过来。过了一会,我想上厕所,就下车了。”她眯起双眼,“那是一个……很凉快的夏夜,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我跨过草滩,走到石头后面,发现那儿有一个洞,只不过很矮,洞顶大概到我的腰。我好奇洞里边有什么,但是又不敢看……你能明白那种心理吗?”
“所以我没有开手电筒,就盯着那一片黑暗,只能看出些深深浅浅的线条。这样当然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慢慢地,我发现眼前的东西清晰了一些,好像能看出石头的青色,还有植物的绿色。是我周围变亮了。我意识到这点后,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连头也不敢回。”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冲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停车。我于是将车停在路边。她将头靠着车窗玻璃,面朝前方,双眼却注视着侧窗外,好像那一片模糊的树影中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我正准备说话,却看见她握住了车门的把手。
“先把故事讲完吧。”我说,“你看见了老虎的什么?”
不知是由于我的反应太平淡,还是因为我的语气太温和,她将视线从窗外移开,看着我的脸。我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实在很难装作激动。
“至少在那一瞬间,我真以为我看见的是老虎的眼睛,金色的,闪闪发亮,盯着我看。于是我尖叫了一声。听见我的声音,我妈……我妈妈来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这是一个老虎洞。”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今晚本来没有风,车外却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奶白的雾气在车身四周游走。
“我们在来路上经过一个繁育基地,我还以为是那儿的老虎。”她解释道。
“嗯。我妈妈也这么说。那天晚些时候,我们躺在老虎洞外面,看天上的星星,还有刚刚吓过我的月亮。她好像还说,这洞的顶这么低,下面的石头也参差起伏,看起来很危险,说不定快要塌了,老虎根本不会往这儿来。这里真的很安静。”
“谈不上喜欢。只是,一想到要破坏这个洞,就好像要破坏我的回忆一样,让我觉得很难接受。”
她抿起下唇,眼睛里头很亮,好像要流眼泪了。我想安慰她,但如果不知道症结所在,我的安慰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老虎洞跟她的描述一致,多年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乱石依旧横七竖八地躺在洞前,只是周围的草更高一些、更茂密一些。为防她跌倒,我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由于地面坑洼不平,即便我努力想要保持得体的距离,她依旧会不时撞到我身上,头发轻轻地蹭着我的脸。可惜事到如今,我心里已不再有那种浪漫的感觉。也正因如此,我能够更加清醒地辨认她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似乎是纸或者木燃烧的气味。这不是一股浓浓的香灰味吗?
走到洞口,她停下来,一手撑着冰冷的石壁。在手电光映照下,她的脸色几乎和薄雾一样惨淡。
我想她妈妈肯定死了。只有这样,她这些怪异行为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既不是精神病,也没有发疯,就跟我当初还爱她时一样正常,只不过人在悲伤的冲击下,会急切地想要逃避现实,所以她才到这里来。虽然我做不到共情,但我完全可以理解。
她睁大眼睛,后退一步,脸上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我也理解吧,但如果她什么都不说,我就帮不了她。只要她肯开口,哪怕是到洞里去把那个坠亡的人背上来,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话没说完,我就哽住了,因为我看见她头顶上有一个东西在动。那东西不是真的在她头上,准确地说,是在她身后、在洞体上方趴着,蠕动得很慢,轮廓很像人,因为它有一颗圆圆的、似乎是头的东西,接在肩膀似的长方形的阴影上。我的妈呀。我想喊她,但与此同时它又动了,动得比先前更快,几乎一刻不停地往这边爬。当它爬到她头顶正上方时,我已经确定那是个人。
她不知是被我的声音还是我的脸色吓到了,也意识到自己身后有怪东西,于是往前一跳,躲到我身边。那人跳下来了。其实应该算是滚了下来,因为他没站稳,最后跪趴在地上,直喘粗气。我认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浑身湿透,头发和衣服都在不停地滴水。
我想表现得礼貌,以展示我的真诚,进一步表明我是可沟通的。我是个杀人犯,不是恐怖分子,我对待陌生人就像对待我的亲爹一样友善。
她藏到我身后,只探出一张脸来看他,这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可靠的人。这时他终于将气喘匀,仰头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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