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基地前,我看了一场雪。雪花纷纷扰扰的飘下,不知落向哪里,我伸出手,看着那洁白的晶体落到我的右手上,它们不会在那里化去。我的义体,泛着凛冽而冷峻的银芒,没有热切的温度,却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垂下手,看着这冬日的初雪将远处的城市没的仅剩浅浅一痕。我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不会想,只是看着这雪,呆呆地望着。
我耸了耸肩,将头盔扣上机体,盖住我的面罩。巨型舱室里仅坐了三个人,两条巨型光带在我们的头顶、脚下蔓延,扩展到着舱室的尽头。光带仅仅散出淡淡的荧光,却将这空旷的舱室衬的愈发幽深,空洞的深邃自宇宙来到这里,黑暗将这里吞没。我的身体向后靠去,头仰起去看那淡绿的微光。
“真的?”我支了支坐在一旁的长官“别睡着了,长官。”
长官转过头来看向我,我看不见他灰黑色圆形玻璃面具后的表情,他也看不到我隐在钛钢头盔下的面庞。不过我知道,长官现在一定皱着眉头。
“还有15分钟,七号”他也朝后靠去“好好准备吧。”
我笑了笑,揽过长官的肩。“开心一点嘛,长官,说不定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们了。”
“怎么会?”他立即回了一句,但在短暂的沉默后便没了后文。我放开那只揽着他的手,继续沉默地坐着,等待时间流逝。我静静的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九号也许在想着什么,也许在想他曾同我说过的他的家庭。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了,“家”,有些陌生的名字,我想着。我是宇宙中漂泊的人,没有一个落脚点。
“到了。”长官起身,看向那黑暗的尽头。那里突然间有了亮光。我和九号都顺着长官的目光看去,那个亮斑在我眼中渐渐变大,最终成了一架NC5。
“当然。”九号轻蹬墙壁朝NC5飘去,我则理所当然地回答:
长官看向九号,又看向我。我摊摊手,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好吧。NC5 上有,你自己看吧。”长官后退一步,“那艘走私船上有那个组织的信息,五号和十号已经为此牺牲,一定要成功,这是你们该完成的任务。”
当我还在思考牺牲和阵亡的区别时,九号就已从侧边拉开舱门坐了进去。NC5是双开门的翼式轻型载具,我拉着玻璃门坐到驾驶位的旁边。
也许长官还说了什么,不过我们已不在他的语音频道上了。NC5带着我们沿着荧光向前飘去,去向我们的任务地点——那个危险的走私船。而当宇宙的星光向我们投来视线时,我知道,任务真正开始了。
长官看着 NC5离开的方向,想起躺在自己办公桌上的两封遗书,一封厚的,一封薄的。他问过七号他写了什么,七号直接将信封打开,取出里面夹着的信件。
任务位置已经在我们面前,从我们的视线来看,不远处的一个红色标记点是如此刺眼。我拉直座椅,手卡住舱门的把手做好准备。这里看不到伟大的迪贝环,也看不到地球,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九号没有再回话,我也继续保持沉默。真是奇怪,都已经到那个时候了,我却还想着今天下午吃了什么,以及那个走私船上的人在做些什么。突然,我又想起了那场空落落的雪,将世界变得和宇宙一样寂静。
我能看清走私船的轮廓了,CA的新型号,不过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到来。
耳边机械音开始播报,三、二、一。我们的NC5开始突然加速,直逼CA。还没等对面的防御系统反应过来,我们的两门主炮就已经使CA的主、副引擎都瘫痪了。我们有CA的设计图。政府有些时候还是有点用的。
我和九号双双拉开舱门,我打开飞行器,向主引擎的方向飞去。那你现在已有一个小孔,我抬起右手,MK25向那个方向发射了一枚引雷,我只见得那里被炸开,露出控制室。
当我扶着开口走入控制室时,身旁已经飘着一个死人。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引雷被爆炸产生的破片切入大脑,他的伤口还在不断冒血,不过我已没时间管他,有几个人正在向我这边靠近。
击杀这几个增援的过程十分简单,让我不敢相信五号和十号在这种组织身上失败了。不过,很快我便成明白他们为什么失败。
一颗子弹击中我的右眼。那人的枪法很准,我尝试闪避可没能躲开。不过他的运气有些不好,因为我的右眼是机械的,我勉强让子弹击中了这个位置。
枪手已经暴露了他的坐标,我的全部火力朝那里倾泻。包括我义体中装置的一枚小型制导导弹。片刻后,当我确定那人已经死亡便停止开火。现在我已知道穿透我机体的是什么武器,最新的BC136。不过那还是试验品,怎么会出现在敌方的手上呢?还有九号,我希望敌人先遇到的是我,而不是九号。
当我走过这残破的走廊时,血肉组织在空中上下浮动,宇宙也在这里显露出了它冰冷的模样。这里还飘着一只断手,紧握着什么。我走上前去掰开这只手。敌人紧握着一个金色三角形,就像九号紧护着他的钥匙一样。
我说,九号已经是上上个世纪的人了,他的双手环抱着,紧紧护着什么。我掰开他的手,用枪打开他的机体。他的脖颈上系着一个带齿的钥匙,也许是黄铜的。我将那钥匙取下,跟那金色三角形一起放在我的收纳袋里。九号是在仓库遇见敌人的,那一枪击中他的眉心。现在那个黑洞洞的伤口已不再往外涌血了,可空中还浮着好长一串红色的血迹。红色的。我微微摇头,调到指挥频道。
“只有我一个活人。”我看着九号的尸体,想着关于我和他的往事。
“找到了,”我回答。“一张CU磁盘,放在保险柜里。我现在正在上传,太空里网不好你也知道的。”
“是的,我们内部有高层是间谍。不然这次行动也不可能只派两个人。”
“好。”长官轻叹一声“那些义体不用管了,你把九号一起带回来。”
我和九号一起上了NC5。我坐在驾驶位,他靠在我旁边。我突然想起他跟我说过的,他不像我,他有在意的东西,他有归宿。我有些不懂,当时我问他,我们不是在一个小队里吗?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是我送走的第二位队友。他是一个旧时代的人,他的箱子下还有一张照片实体,那是他妻子的。我经常看他将那张照片翻出,在十一点半。
说不定你妻子早就跑了。有一天我这么说过。但他不生气,只是说我不会懂,我确实不懂,我从未有过那种情感。对于九号,我也只是短暂地伤感了片刻。现在我想到一句话,死亡比吸毒还要爽。
长官站在我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封遗书,看那厚度不像是我的,那也确实不是我的。我站在长官的办公室里,已经没用的UC盘放在他桌上。我的头盔送去维修了,长官的头盔放在桌上,就在UC盘旁边。他盯着我的眼睛,但我的机械眼还没维修,那里面还卡着一枚子弹。长官神情严肃。他叫我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可什么也没说。
“七号,”他突然打断我“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他将那封遗书放在我面前,还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淡蓝的铭牌。
“是组织将这些交给他的家人,还是你自己亲自去一趟。”
我看着那漂浮的铭牌与遗书,想着也许确实该去一下。我想亲眼看看九号口中的妻子是什么。这种陌生的东西总是让我很有兴趣。我伸手取过那遗书和铭牌。那封遗书的厚度让我有些吃惊。
“是啊,很奇怪吧。”长官突然笑了,我不是很懂他笑容里的含义,不过我总觉得有一种讽刺的意味。“是啊。”他又重复一遍,我没有再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与他没有再提关于机械眼的事,我先跟着运输五号回到迪贝环,再从迪贝环去往地球。
迪贝环是伟大的造物,地球的政府与科技架构都在这里。它环绕地球赤道,是蓝色星球上的一条银色长带。舰艇们贴在港口上的迪贝环的外侧,像是长满了毛刺。我看着它与地球向我靠近,这一切都像是没有变化,却又在慢慢放大。没有声音的我们都在缄默中移动,宇宙的一切都保持着沉默,再是庞然大物,也是渺小尘埃。不过离得近了便又失去了这大小的概念,运输五号先是跟着迪贝环转动,再连接。
我拿着长官给我的通行证来到我的NC3停泊的位置。我离开迪贝环,我向地球驶去,NC3上有娱乐资料与思想资料。娱乐资料只会让我发笑,我早已不看。而思想资料无疑是千篇一律,我对那毫无兴趣。音乐倒是还行,不过也是由政府统一宣发,新的要等到下个月才有,现在还早。而我也不想再翻开那本我最喜欢的黑色幽默合集,去看那些黑色笑话。我就只是在那里坐着,看着地球离我越来越近。我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会想,让宇宙的空洞填满我的空洞,这里只有寂静。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能暂时填补我的空缺,我开始回忆九号。渐渐地,我意识到他是我队友中特别的那个,他很少去娱乐馆,总是一个人呆着。与他同寝的我经常见到他看向地球。现在想来,我们已经离开地球七年了。但那场大雪我却记得清楚,记得异常清晰。不过我又觉得九号与我没什么不同,我们都一样在寻找着什么。不同于其他沉迷于娱乐馆的同伴,宇宙带给我们虚无的时间。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是他也不明白那张他妻子的照片到底暗含了什么,还有那把钥匙。
我在一个基地着陆,来到了许久未见的城市。天还是淡淡的蓝,路边还是躺着流浪者和尸体。这里的世界没有什么变化,大家都在快乐中生活。到处都是屏幕,放着红的绿的广告占满人们的视线。我顺着记忆在这大街上行走,四周的建筑都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我未曾离开。
我来到了九号房门口,一个十层小公寓。这里是七楼,那张他妻子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我填入我的证件号,再按下指纹。
门开了,我看到的却不是照片中的女子,而是一个二三十岁的中年男人。
“是干什么?”他问“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思想报告也填了。”
他先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可能是新的流行语,然后他对我说:
我让他留个地址,他很热心地跟我说可以。但我问他能不能写下来时,他却说他不识字。于是我录下他的音频,朝L市赶去。L市是一座新城,去年完工。等到我到那里时已是晚上。
我先找了一会儿,但那个街区的确太大了,于是我就上政府检查站去。在经过一系列手续后他们才放我进去。检查站档案室门口仅站了一名守卫,我问他能不能帮我找一找,他说他不会。但我还是找到并还知道了她现在不在房间,而是在一家酒馆里跳舞。
我走到那个酒馆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半。这里的夜空没有太空中那么纯粹,这里的夜空被光掺杂了,显得有些脏。
走入那家酒馆,我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正在与另一名我不认识的男人搂着,很正常,不过我突然有些不爽。我快步上前将那个男的推开,站到她面前。
我对她说,你的丈夫牺牲了。但这里的音乐声太大,她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但她还是没听清。这里的空气里满是酒精的味道,还混杂着烟与药。单调的音乐在我的耳膜上跳舞,人们丑陋的扭动身体。那个男的走向另一个女人。我站在这里,站在这混乱的灯光里,我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愤怒。
于是我拔出手枪,向上开了一枪,巨大的响声盖过音乐声。
这里暂时安静了,音乐已被切断,我拉着那个女的往外走去,走上空旷的大街。我对他说,她的丈夫牺牲了。
我看着她的样子,想起的那封放在我左衣袋里的遗书,问她: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馆门口,我听着那躁动的音乐继续响起。我忽然笑了,现在我明白了,清楚地明白了,九号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们用娱乐来填满自己的空虚,而九号则是用他的想象来填充自己。他活在自己的空洞中,而我也活在我的空洞中,我自己的虚无中,我找不到什么来填充自己,我的内心比其他人都空虚,就像宇宙里面仅漂浮着些许尘埃。
我拿出那封遗书,打开,取出里面的信纸。我数过一张又一张,都是洁白而光滑的,没有黑色字迹。我将那些纸向上抛去,抛入这里的夜空,它们纷纷扰扰地落下,发出唰唰的响声。
我蹲在这城市的角落,哑然失笑。从衣袋中取出那块淡蓝色铭牌,戴到我的脖子上,那里还有一个金色三角形和一把钥匙。
我回到迪贝环,长官没有问过我什么,短暂休整后我便投身入新的任务。那个反叛组织叫“环卫工”,他们在宇宙中游荡,经常做些走私贸易。但自从我从地球回来以后,我更能感觉到那种空洞了,那种空虚感快要吞没我,将我撕扯,碎裂。在两次或是三次任务以后,我的上级领导换了,我们的任务模式也逐渐改变。我们成为了专门清缴叛徒的机构,不过我不在意,我需要更多的行动来使我暂时忘记内心的空虚。并且,我开始偷偷备份我获得的文件。地球太安定了,只有宇宙中才会有反叛组织的存在,只有宇宙里才存在变化,我相信宇宙会带给我答案,即使它是如此冰冷。
此次行动一共七人,我们坐在NC7里朝我们的目的地飞去。“环卫工”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堪一击,不过有时他们会给我们来上致命一击。政府说的清算始终没开始,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完全不重要,我们只要行动就对了。大家都沉默的坐着,没有什么可交谈的。
我们离开NC7,进入宇宙。我们在宇宙中滑行,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我贴在外舱门边时,还有三名同伴没赶过来,他们被防御系统发现,变成宇宙中的又一撮灰烬。我和剩下的同伴切开舱门向内突进。
有一名同伴失联,又有一名同伴失联。我的武器向外倾泻火力,将看见的人全部杀死。
我关上门,看着这漆黑的仓库,只有绿色的荧光在空气中折射出痕迹。
我听到了一个陌生而虚弱的声音,我四处张望,发现一个浮在空中的人还没有死,只是向外涌着血。
“那——你很空洞,我看得出来。”他好像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你们这些人谁不空洞呢?”他喃喃自语。
他确实要死了,我不再管他。我重新连回频道,却还保留公共频道。
“‘环卫工’——这个世界除了娱乐,还有其他东西。”他平静的说。
“我们应该期盼明天,我们本拥有‘归所’,我们拥有‘历史’,我们拥有‘文化’,我们拥有‘思想’。‘环卫工’原本是唤醒下方的同胞。可是总统背叛了我们,我们被出卖,遭到了来自你们的清缴。”他说。
“总统想要独裁,他早忘记了对于‘自由’的承诺,我们和你们,都成了工具。”
这都是他的一己之言,我这样想着,打开仓库的门。宇宙漫入我的视野。
“请想象吧,我的朋友,你是自由的。”我听到了轻微的笑声“请自由的思考,请自由的想象。人是自己,没有什么约束。”
“人该做些什么呢,人什么都不该做。”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散。
往事浮现在我眼前,在不存在的脚步中,一一清晰又一一模糊。我,我们都在追寻什么呢,那种权利,那种本性,我们思考的本性,我们存在的意义。九号说的爱,我有些懂了,即使是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借用这个我们都不熟悉的名词去填补他自己。
群星从舷窗外划过,闪明微光,宇宙这无比纯粹的黑暗将我拥住,我,呆呆的望着。我的思维,跳出我的大脑,飘过群星,去到宇宙的边缘,去触摸哪里。我的思维,来到生与死的彼岸,与逝去的九号对话。宇宙静静看着我,我静静的思索,时间静静的流淌,我静静沉默。
我不是什么,归所和地球都不是我的答案,统治不是,宇宙也不是。
我的上司换回了长官,再完成又一次任务后,我来到他的办公室。这里离总统很近。
“长官。”我来到他面前,他在办公桌前坐着,但坐着,只是一种形式。
长官无奈笑了,“现在还没什么任务。”他说。他的头盔放在桌上,旁边放着我带来的UC盘。
“别骗我了,长官。”我迅速抽出腰间的枪,抵在他头上“你是叛徒之一吧,无论是政府还是‘环卫工’。”
“你——”他瞪大双眼,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不过他很快便压下这份恐惧,举起双手,笑着跟我说,“你怎么能说我是叛徒呢?”
我觉得在这一刻,他一定想了很多。但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说: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短暂沉默。我想他已经明白了,他将迎来他的结局。他的眼神先是惆怅,再是暗淡下去。他耸耸肩,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现在在想,如果我当时不让你去——或是你当时没选择去,会怎样。”
“你们快去门口守着,给我看好。”总统正忙穿上他的机体,在他宽阔的办公室里。他平时总爱坐在正中央,看着窗外那浩大的宇宙。不过,他现在慌忙的连瞥一眼都来不及了。我看着他戴好氧气面具,才将这阔大的玻璃窗砸碎。人安逸久了就会变得迟钝,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从窗外进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在这细碎晶体的光芒中,我用枪指着他,说:
“‘明天’——”他拉长语调。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明天’啊——是归宿,是文明,是思想。”他停顿了一下,便没有后文。
“他是谁?”总统指着七号的尸体,“快点把他挪开。”
有两名卫兵上前将七号的尸体带走,可走到一半他们便停下了。
刺眼的光,在片刻笼罩这里。迪贝环还有几处处也发生了爆炸。起初迪贝环上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这伟大造物开始向内偏移,开始解体,人们才明白这是一次毁灭。这条长长的银色飘带朝那蓝色星球落去,解体后的迪贝环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场大雪,从宇宙这深深夜空而来,落向地球,纷纷扰扰,分分合合,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出冷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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