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和雨水相互洇染成一层层深浅不一且相互渗透的墨灰色,一颗漏斗状的光点急坠着切开天空,雨幕在其尾后水面一样地重新合拢,那是一枚突入了末端低空防御盲区的运载火箭正在降落,在它笔直指向的正下方,车长曹勤从ZTZ-29“碾盘”式主战坦克的炮塔上探出来,看到被WINGS佣兵武装占据的老国贸大厦街垒淹没在暴雨般的炮火中,像一樽十五层楼高的玻璃般炸碎开来,在崩塌的顶角位置留下一片巨大的三角状创口,埋伏在附近几处街口的步兵班组从残烬中站起,沉默而迅速地从各个方向朝那处混凝土要塞包抄迂回,耀眼的阻击火力从残楼的每一处窗口中放射出来,抽碎试图靠近的进攻者和沿途的雨水,坦克履带齿咬住步兵足迹刚刚踏过的满地废墟,啃转,咀嚼,开垦出两道破碎的辙痕,主炮火力从其中一眼窗口投落进去,被炸碎的敌人连同被血染红的硝烟一同从射孔中喷涌出来,摆脱压制的步兵们水银一样漏进那处火力缺口。
那枚运载火箭降落的一刻,残城像是猝然感受到了开战以来全部疼痛的总和般剧烈摇晃起来,仿佛有某种极具战略分量的东西砸落在了战争海洋的远端,掀涌起足以冲垮整条战线的火力怒潮,在来得及感到恐惧之前,曹勤眼看着侧面彼此相距极远的几支友邻车组,在短短十数秒内被来自降落点方向的远程火力接连锤砸成一团团燃烧的焦铁,就好像那道怒潮中溅落的每一滴水都分别精确地砸中了战场上一点飘舞的尘埃,从前沿攻击锋线退下来的“蜻蜓”式武装直升机拖着被击伤的歪尾,一头撞在刚刚夺回的老国贸大厦侧面爆炸开来。残存的几支车组轰鸣着向前突进,从敌人能打到自己、而自己感知不到敌人的危险距离,尽可能快地迫近到敌我双方都能相互攻击到的最前沿去。后方指挥通讯节点似乎同时被摧毁了,失去引导调度的炮火像一丛燃烧的花束般从半空中散落,毫无准头地蔓延扩散到了整片战场正面,曹勤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行进在炮火内部了,他们以70公里每小时的时速,迎面撞进了那堵向上冲燃到雨空、向两侧延展到天际的火墙。
坦克直冲到被一发炮弹砸中左侧履带挡泥板才瘫停下来,他们已经冲到了交火线最前端,炮火急雨般地退远了。曹勤凑到狭窄的车首观察孔上,被一种比恐惧更致命的茫然所攫住了,在被雨水渐渐冲散的硝烟后面,运载火箭残壳像一座废弃的穹堡般倒坍在永春县人民广场上,炮火炙烤过的战场上残留着钢铁和混凝土的半熔融状混合物,在高温中散发出耀眼灿烂的明黄色光芒,就像是一颗包裹在地核之内的微型太阳,正透过地壳裂隙散发出自己的光与热,在这沸腾的大地之上,曹勤抬眼看见一台AWT-033D“鬣狗”式战术装甲正从头顶轰然踏落下来,机体高大得仿佛不是在地面上站立,而是自天空中垂落,修长的双臂和双足沿垂直方向竖立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将一道人形的工程力学梦魇烙印在了全新的战争形态之上,零星的炮火不时击打在机体正面,它穿过不断炸绽的爆云,就好像在穿过一丛无害的花朵,挂载在机体边缘那些常规材质的战术挂件,已经在炮火的高温中全部熔毁,化作一道道铁水从装甲表面流淌下来,但机体主结构却仍然坚固无损,怠速的背部引擎喷口散发出闪烁隐现的颗粒状燃料残渣,如星光般的尘埃飘落在雨水中。
敌人的AWT(Advanced Warfare Tank,先进战术装甲)第一次踏落在了国土上,在和平的悬丝上垂挂了漫长的一轮轮四季之后,战争坠落。从永春县活下来的人们,要在随后的余痛中才能慢慢体味到,人形战术装甲平台击溃了主战坦克平台,佣兵武装击败了核大国的正规军,世界改变了。
与战术装甲踏上永春县的那一天隔着3个月、共90余轮的自转,亚洲大陆西陲的沃库米尔冰川,正被这颗星球旋入太阳照耀不到的黑暗黎明。
火车皮上布满了扫射留下的破口,胡峰透过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处,看到大片沉寂的寒林上斑驳着积雪,低垂的寒夜沉沉地压覆在成百成千的树梢尖上,像旷野一样广大地延展着,雾状的雪看起来并不像众多分离的颗粒,而是与空气混合成了一种凝冻状,火车从中穿过,车身的每一处表面都与这凝冻摩擦产生出一种低沉的重音,这就是西亚的声音,沉重而苦难的声音,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共和国驻西亚教导队营地报到的那天,前来迎接的西亚士兵告诉他,“连西亚的空气都要比别处更沉重。”
公元2030年,西亚领海发现了迄今最大规模的深海ND矿田,长达15年的“丝路战争”随即爆发,一连串代理人战争沿着古丝绸之路故道横跨亚欧大陆,幕后的大国们同时在大陆架中线上抵达了战略力量辐射的极点,战争因此在引发了这一切的西亚境内陷入僵持,战略对峙将这个贫瘠的小国撕裂成了东西两片。随着西侧以铝港为首府的反对派“自治领”政权雇佣佣兵武装WINGS参战,位于东侧的西亚首都列塔沦陷,沃库米尔冰川以北的国土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全部被“自治领”叛军吞并,大批西亚军民被战争驱赶着踏上了翻越沃库米尔冰川、撤往南方海岸最后一片残土的“苦难行军”,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永远留在了地狱般的风雪之中。
这辆T-129次军列是“苦难行军”的一处神经末梢,闷罐厢里满满当当地码放着货物和士兵,既有共和国的也有西亚的,每天都有伤员冻死,大伙儿跨越了语言隔阂地一致称这种军列为“殡葬车”,为了确保好歹有些人能活着下车收拾遗体,所有人都明目张胆地违反着安全准则在车厢里生火取暖,旧报纸被成摞地丢进燃烧的空油桶里助燃,铅字印刷着公元2045年12月的日期,以及混杂着“佣兵组织WINGS”“AWT”“至今来源不明”“丝路战争”等字样的新闻报道,一页页地在火焰中发亮、翻卷、焦融,化作一缕缕残烬飘飞在火星、烟雾与漏进车厢的雪花之间,在这弥漫着的尘埃尽头,调查员潘何秋坐在车厢最舒服的一角,面前摆着一炉盆用方形木架支起来的炭火,从墨绿的军大衣袖子里倒出碗那么大的红薯埋进炉灰底下烤,烧黑了底的旧搪瓷把缸装着大麦发酵的饮料斜搁在炉盆边缘沸腾着,他仿佛是冷藏保鲜至今的一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切片样本,属于21世纪中叶的一切痕迹,都消解在了他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和那盆焰腾腾的炭火中。潘何秋是在上一站上的车,来自教导队指挥部和STA(Special Tactical Agency,共和国联合参谋部特种战术局)的命令同时到达,胡峰所在的垂直突击班被委任为安全员,负责保护潘何秋执行调查任务。胡峰隔了炭火打量这个着实不像是该到战场上来的中年男人,看到班长曹勤坐到了他对面,问了全班战士都想提的问题:“查什么?”
潘何秋原本窝在那旮旯打鼾,听到曹勤的问题便睁开惺忪的两眼来:“我在查一个人。”
潘何秋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矩形挂到耳朵上,示意曹勤切换到加密数据共享。曹勤于是也摸出自己的军用通讯耳机戴上,全息投影在面前投映出了虚拟屏幕,短暂的特种战术局徽标图案过后,显示出一名年轻女子的照片来。胡峰忍不住嗤笑道:“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年轻个20岁,减减肥、长得更帅气些再去追女孩子么?”
曹勤在照片一侧的履历表上,看到了“FSB”(联邦安全局)、“信号旗”(FSB下属特种部队代号)等一些吓人的字眼:“长这么漂亮,可惜了了。”
潘何秋介绍道:“米娜.W.斯特亚克尔,FSB特工,9月23日于布里亚特叛逃,联邦佬追她追得正紧呢。”
“布里亚特……”曹勤思索着这个地名对应的位置,“是‘西伯利亚军演行动’的战场。”
“9月16日恐怖袭击那天,她就在永春县,作为联邦军事合作人员。”潘何秋把照片投影关掉,“一周之后就叛逃了。她也许能告诉我们,WINGS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小县城感兴趣。三天前,STA的情报网发现她出现在西亚……”
列车刹住了,粗重而漫长地喘息出一大片滚烫的蒸汽,融化后的冰壳汗淋淋地从车厢表面淌下来。铁道兵在外头一节节敲打着车厢:“下车!都下车!前头的铁轨断了!自个儿用脚走!”
潘何秋等人踏上雪地,看到先行下车的西亚士兵们聚集在铁轨一侧望向远方,在茫茫的雪夜之中,每一张脸上都映照着热烈的光华,没有人说话,他们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死亡在自己面前凝然成巨大的形体。在他们所望向的远方,火焰正血一样地从雪山后头冒出来,风雪中隐隐夹杂着炮火的咆哮。
“老天啊,”曹勤低沉地望着那燃烧的大雪,“是哨兵隘口!”
炮火溅落到这战场边缘的人群里,将撕扯下来的血肉成片泼洒到风雪之中,飘舞成一团团迅速散失的热量,战士们迅速散开成沿铁轨朝相反方向移动的两片,胡峰混在其中一群人里,奔向列车平板拖厢去卸下重武器,另一群则奔向战场。
制导空袭火力从整片天空砸落下来,击毁了行驶在最前沿的两辆主战坦克,跟随在后的曹勤被爆炸冲击震倒,翻落进了滚烫的弹坑底部,看到燃烧的坦克装甲在银亮的星斗之下像水一样颤动着,后方的“碾盘”坦克继续前出展开成疏散的攻击搜索队形,其中离得最近的一副履带紧贴着曹勤的头皮从弹坑边缘滚绞过去,震耳欲聋地把层层雪浪推埋到他身上。以占据绝对优势的敌方打击强度计算,这些坦克会在数分钟内被全部击毁,装甲兵们是直冲着自己的死亡碾过去的,这死亡的分量则取决于他们被摧毁前能够前进多远、搜索到多广大的战场。直射火力不断从这钢铁的队列之中穿过,每次弹道从夜色中延伸出来的方位都不一样,被击毁的坦克停滞成一大堆焦黑的金属,尚未受到攻击的则加倍迅猛地朝炮火袭来的位置冲去,很快将原本平整的队列撕扯得残碎不堪。曹勤穿过燃烧的残骸,看到一名敌人正在跳进前方的弹坑,那是WINGS作战体系延伸到前沿的尖端,跳进了同一处弹坑的步兵们混乱地朝他开火,敌人的轻型外骨骼装甲只是被冲击得略微趔趄了一下,他在退步保持身体平衡的时候进行了还击,借助战术辅助系统的自动瞄准,那扫射出去的一梭子小口径子弹几乎每颗都从士兵们的颅部穿了过去。
“打桩机!”曹勤低吼了一声,同时用力挥着左臂指示射击位置。
垂直突击班里的机枪手沈重两臂抱着被前线士兵们称为“打桩机”的DZJ-33式(DZJ分别是“动力”“转膛”和“机枪”的拼音首字母)动力转膛重机枪,扑卧在曹勤左侧的弹坑边缘架设射击位置,精确射手苗尖背着脚架和备用转膛电池跟上去,把泛着黄铜色光泽的弹链接到枪膛上,呈正三角形布局的三根重枪管空转出一阵缝纫机般的嘶鸣声后开了火,后座力把沈重的身体震得随同钝重的枪声一同摇晃,通过连续不断的弹道传导,感受着钢芯重弹头侵彻进外骨骼盔甲时那种发颤的撞击,敌人被锁在准星前筛糠一样颤动着,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了。机枪火力在消灭了目标之后,惯性式地朝远处又延伸了一段,并在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意外地受到了阻滞,那是一种毫无道理、只有喂足了子弹的老机枪手才能感受到的特殊直觉,按沈重的话说就是“弹道的触感不一样了”,就好像子弹撞在凝固的夜色上被弹了开来。只有趴在侧面的曹勤看得一清二楚,反弹的曳光弹道,在夜幕上勾勒出了目标那高大魁伟的线条,那是一副AWT机械腿的轮廓。
曹勤一边观察着被机枪暴露出来的目标,一边不时低头去反戴在手腕的表盘上读秒,计算到在同一位置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后便命令转移,无人机的制导弹药几乎是贴着脚跟炸在了他们刚刚架设重机枪的位置上。曹勤在猫身退开的时候,朝空袭炸点另一侧投出了一枚橙色信号弹,附近幸存的几台“碾盘”坦克接连朝那片灿烂的橙色光芒开火,后座力把底盘附近的积雪吹开成大片羽状的漏斗形,炮火接连触到目标并炸开,像颜料一样在夜的底色上泼洒出了敌方机体的残缺轮廓,穿甲弹击中AWT的爆炸声混合着钨芯折断的颤音,那台WINGS制式的AWT-033D“鬣狗”式从暴露的位置踏出来,炮火撞击在装甲上,溅射成一丛丛爆云,火光在膨胀之中随着钢铁的颤鸣而抖动,臂间那柄巨大的AWT制式自动突击步枪调转过来,急促地嘶吼着大口径速射火力,士兵们挣扎着从炮火犁翻的雪底下钻出,将寒冷与夜色大口大口地吸进肺里,仰头看到一台己方的陆-7“重犀”式AWT自上而下地轰然踏入视野,整个隘口随之沉沉震颤了一下,巨大的黄铜弹壳在冷风中冒着烟,成串砸落到积雪上哧哧作响,以“重犀”两肩搭载的大口径双联机炮座为中心,撒落成一大片不规则的抛壳区,步兵们纷纷散开到这片区域之外以免被砸中,那些比他们身躯还要大的弹壳散失着余温,升腾着汇入士兵们绒絮般的喘息,在一顶顶头盔上方混合成一大片很快就会冷却消散的雾气,速射火力在夜色的窒息中急促凶猛地喘息着,将炮口附近的一部分装甲轮廓反复映亮在暗幕底色上又重新隐去,用火药的呼吸燃烧着无尽的严寒与黑暗,巨大的后座力顺着双足传导到大地,剧烈摇撼着这片燃烧的雪地。肩部的双联大口径重机炮从头往下泼,双臂所持的AWT制式突击步枪及双腕近防炮从脚往上泼,数百发每分钟射速的弹雨几乎是瞬间扫过了敌机的整个正面,坚固的主装甲仅仅受到了一连串毫无杀伤力的冲击震颤,但其余那些次要部位的薄弱装甲却顶不住这种一视同仁的摧撕,“鬣狗”式在上下两片弹雨交汇之际,从中腰关节部位轰然炸开,瘫倒在了满地被击毁的坦克残骸之间。
第二台“重犀”从后方沉然跟进上来,与胡峰的火力支援型不同,这台远程炮击型在一侧肩部装载着一门身管修长的加榴炮,驾驶舱里是垂直突击班的另一名机战员梁原,他将独目式瞄具扣在了惯用的左眼上,对前方隘口上那片残烛般摇曳的敌方火力点进行了测距:“够近了,就在这儿建立炮击阵地!”
后续部队沿着那台“鬣狗”式被击毁后撕开的战线缺口涌进来,防空导弹尾迹与混杂有曳光弹的机炮弹道相互交错着连接起云层和雪地,整片天空都沉压在这些倾斜晃动的轨迹上摇摇欲坠。
在纷落掩映的雪幕与人影之中,曹勤认出了一丛狮鬃般浓密的大胡子:“老家伙你还活着!?”
胡子深处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西亚老兵伊沙姆指了指隘口顶端,此地的唯一一座常设哨所高踞在那里俯瞰着整座冰川,敌方火力混杂在大雪之中飘落下来:“WINGS占领了哨卡,天线阵列也在上头,交通线和通讯全被切断了!”
曹勤带着战士们继续朝隘口推进,发现自己正踩在前一次战斗的遗址上,感觉汗毛在大衣底下海浪似地拂过全身,这简直是一座坟场,在那几台被击毁的联邦军制式重型量产机B-36“白熊”之间,他认出了一台装备VDV(联邦空降军)部队的空投型机种B-40“哥萨克”残骸:“这儿怎么还有联邦人?”
伊沙带着西亚士兵们跟上来,雪尘亮晶晶地洒落在他的胡子上:“哨卡附近有一处VDV营地,他们正在从隘口侧面迂回攻击。”
曹勤仰望着那处离天空比离地面更近的隘口顶峰,即使在和平时期,驻扎在那里的西亚国防军哨兵也每年都有人冻死,在雪季,只有直升机才能向这座陆上孤岛输送补给。他牙根发麻地拧开了战术无线电通讯:“呼叫‘蒲公英’,过来支援!”
垂直突击班的直升机飞行员张旋进行了应答,杂扰把他的声音涂鸦成一片噪点:“我这边碰上VDV了,正在协助他们进行机降作战,他们有空投型机体!”
螺旋桨弹拨着雪花在天空中划落的弦丝,循声仰望的人们任由碎雪一层层地积垒在自己头上肩上,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力量正在升起,而整片大地都在下降,那是垂直突击班的最后一名成员,是垂直突击班之所以被称为“垂直突击班”的根本所在——一架“蒲公英”式重载运输直升机,在它的侧后方偏低位置,跟进着另一架米-64“手风琴”式运输直升机,两台处于折叠机降状态的B-40“哥萨克”分别吊装在机腹下方,从蜷伏着的山坳后方缓缓浮现,在漫天风雪之中展现出那钢铁的形体。
WINGS第113部队狙击手约修亚隐没在高大的寒带乔木之间,俯瞰着面前的哨所,目光跟随着一片飘落的寒叶,缓缓扫过下方隘口翻涌的战火,感到这片夜海比自己的眼睛更深:“队长,你在看吗?”
侦察无人机在隘口上空寒鸦般地盘旋着,113队的队长不在此地,他的目光却通过数据链的连接,从每一架无人机的镜头中透出来:“目标还有845秒抵达上空,你们的上链基站已经架设好了,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里阻止敌人威胁到通讯阵列,剩下的事交给定向微波信号去完成。”
至今还能够在一些旧报纸上看到“约修亚”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当时他为荷兰代表队蝉联了两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男子十米气步枪项目的冠军。他把目光收回近处,看着小队里的4台机体正在加固刚刚建设好的上链基站天线阵列:“15分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这里的兵力太少了,我们实际上和敌人一样虚弱。”
“约修亚,这么紧张可不像你啊。即使有这么多无人机充当眼睛,你还是不放心么?”
约修亚看着那片落叶彻底淹没在哨卡外围的林海之间,就此消失了:“无人机能告诉我,这片森林里多出了几片树叶吗?”
在那片残叶飘落的林冠夜色之下,曹勤和苗尖披着白色的防红外吉利服,从编作伪装的草叶底下抬起双眼,将炮兵引导观瞄镜的中心对准了哨卡:“定标完成,放!”
巡逻警戒的无人机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无线电信号,但它是如此短促,短促得在无人机对该频段实施瞄准式精确干扰之前就已经结束通讯了。
约修亚收到了无人机传回的可疑无线电信号警告,他的双脚感受到了自极远方传来的一种微不可闻的震动,由此产生的轰响被遥远的距离所消逝,像隔着消音器捂在棉被里开枪一样模糊,在目力所极的林幕边缘,可以隐约看到夜色中缥缈起羽毛样的白烟:“全体警戒!”
编制着定标信号的电磁波束,跨越了肩载加榴炮的极限射程,几乎在刚刚发出的同时,就抵达了位于WINGS无人机感知范围之外的山腰炮击阵地,收到指令的炮击型“重犀”俯伏下来,将粗重的肢体作为驻锄,在雪地上平展成比直立状态时还要扩大两倍的接地面积,肩载重炮在整座机体形成的底盘支架上倾斜扬起,开火时强大的后座力,均匀地分担到宽阔的底部截面并传导至大地,每伴随着一轮开火,底座附近的积雪便像受惊一样被震颤得疯狂飞舞起来,将大半机体都笼罩在雪雾与硝烟混合而成的影幕之下,附近林冠上的积雪踏着一次次炮击的鼓点而节奏分明地颤抖坠落,滚烫的黄铜弹壳在炮闩每一次向后抽开膛室时咣然抛出,沉沉砸响在积雪层层烧融之后所裸露出的冻土地层上。
遥远空洞的闷响,在几秒钟内急剧迫近成了弹道坠落的刺耳呼啸,但WINGS的反应比炮击还要快,在炮弹出膛的那一刻,循着炮击定标通讯扩大了搜索范围的无人机群,就已经对梁原的座机完成定位,并准确计算出了每一次炮击的弹道轨迹,守卫哨所的两台“鬣狗”式在数据链引导下对准天空自动开火,概略扫射的弹雨随着系统校正而迅速调整指向,准确在炮击弧线刚刚延伸到的末端位置形成了拦截弹道交点,被凌空击中的炮弹在拦截弧面上接连撞碎成一团团火花。
在“鬣狗”拦截小组的后方,两台AWT-035“骑兵”式支援机正在部署成第二线反击阵列。与常规的AWT双足构型不同,“骑兵”采用了独特的三轴平衡结构动力底盘,呈正三角状分布的三条机械腿,在跑道上坐展成一尊尊对称分布的放射状炮击支座,肩部挂载架所加装的模块式火炮组件,按照反炮兵雷达的指示完成诸元修正,一枚枚制导弹药以炮口为起点划出众多交错的抛物线,而每一条线的落点,最终都交汇在了炮击型“重犀”展开支座的坐标位置,先发制人的突袭炮火尚未落地,反炮兵火力便已轰鸣着坠向起点,一圈圈环状冲击波裹胁着雪雾,以一台台“骑兵”为圆心同时扩散开来,像暴雨击打在水面的涟漪一样相互碰撞扰碎。
WINGS无人机的反应比预想得还要快,苗尖还想要收起刚刚架好的炮击观瞄镜,曹勤则狠狠地一把将他拖开:“不要了!”无人机发射的航弹紧咬着无线电讯号源,将弃在原地的观瞄设备吞噬进一片火光,爆炸冲击把还没退远的两人掀翻到了坡底下。游走在附近的WINGS巡逻兵这才发现了绕过暗哨顶到鼻子底下的这支炮兵观察哨,围追而来的脚步在每一个方向的林雪草地间回响。早已潜伏在曹勤和苗尖后方的机枪手沈重进入了掩护位置,将“打桩机”的三副重枪管探出积雪掣转起来,燃烧的弹道在WINGS步兵队列中抽打出一道道飞溅的火力封锁线。已经掠过了最佳投射位置的那架无人机在低空调转过来,重新锁定刚刚暴露的机枪阵地进入新一轮俯冲,在它投向雪地的翼影之下,隐蔽接近到哨所外围的一支支共和国和西亚步兵班组,像汹涨的雪潮一样冲出乔木林带扑向哨所,早已瞄准目标的火箭发射筒呼啸出一阵阵贯通身管两端的空洞闷响,一枚枚破甲弹接连冲着位于最前沿的一台“鬣狗”式飞去,并在进入机载雷达感知范围的那一刻,被自动触发的“向日葵”式近防自卫系统迎头截击诱爆,这些专用于诱发和消耗AWT自卫火力的干扰弹药,在受到拦截的接触点上炸散成大片的烟雾和箔条,沿着近防弹药的射击指向,朝外围呈放射状绽放成大面积的干扰层,烟幕遮蔽了光电侦察,贴近扩散的大面积金属反射信号干扰了雷达定位,趁着自动近防系统因此失灵的短暂空隙,步兵突击班组迎着劈头砸落的箔条和弹片,冲进“鬣狗”身周的近防安全范围,争抢着相要将榴弹、反装甲手雷乃至塑性炸药投送到其踝部关节的防守薄弱位置,“鬣狗”不得不垂落手中的突击步枪进行手动阻击,大口径速射弹药令人眩晕地在脚边轰然炸响成一连串血腥的圆弧,将那些战士成片撕碎在火药与血液的溅射之中。但正是这从天空被诱向地面的枪口,在WINGS严密的火力防线上橇松了第一处缺口,摆脱拦阻的好几发炮弹接连越过火力截击网,在巨大的重力势能冲击之下先后砸落在上链基站附近。
约修亚退入密林,一台挂载着反应炉驱动N-加农的狙击型“骑兵”机正在伪装网下等待着他。113部队的战术徽志是一副展开羽翼的时钟图案,上缀代表“113”的罗马数字“CXIII”,钟盘上的指针同时也作为小队作战信息显示标志的进度符号,战术屏幕上的113队钟徽指针转向了顶端零点位置,蓝色的图案随之切换为代表程序执行完毕的绿色,系统提示音报时一般清脆地报告道:“Update Complete,System Launched.(更新完成,系统启动)”屏幕随后切换为代表约修亚座机的机徽图案——一支穿过摆斧的奥德修斯之箭,他将所有无人机反馈的侦察信号集成到本机通讯中枢,经由战术辅助系统的自动筛选后,分发给各台僚机作为攻击引导:“把敌人驱散到外围,阻止他们靠近天线阵列!”
113队反击的炮火点燃了林海,树冠上的积雪融化成热雨洒落下来,随即又蒸发成雾气飘散消失,燃烧的木屑和残叶像死魂灵一样在树影间飘逝,将树皮表面皲裂而错综的纹路灼炙成渗血般的暗红色。正在转移位置的曹勤从新一轮迫近的呼啸声中听出,这发炮弹是冲自己来的,但燃烧的林地之间竟没有一处弹坑可供容身,胡峰的支援型“重犀”踏倒寒木遮住了他头顶的漫天炮痕,炮火砸坠在侧臂装甲上发出钢铁的颤音,胡峰将肩载双联机炮对准上方的哨所,艰难的仰射角度很难瞄准敌机,一小半打空在山岩上,一大半则飘飞到了夜空里:“直升机还没到吗!?”
螺旋桨的轰鸣坚硬且震耳,听起来就好像桨叶在劈砍和绞碎着每一朵撞到的雪花,一道道目光投进茫茫夜色,除了漫天大雪什么也没看到,那架该死的直升机到底在哪儿!?它唯一能被看到的时刻,正是被击中的那一刻,一道聚能激光倾斜着划过雪幕,几乎是刚钻进直升机的侧腹,就同时从对侧的主桨座位置穿了出来,看起来就好像是穿过了一道毫无阻碍的幻影,这条直线轨迹裸露在机身之外的部分就像褪色的颜料一样,迅速从接触点朝远端断续着熄灭消失了,而硕大的机身在被击穿的瞬间,闪光灯似地从夜幕这张广袤而黑沉的底片上显现出来,机身表面每一平方厘米的迷彩涂装都衍射出与那道激光同色的冷光,士兵们眼看着这颗钢铁的灯泡在仅仅十数米高的空中碎裂,炸绽成一团比机身尺寸膨胀了三倍的巨大火焰,火光与热浪迫使夜幕猛地朝远方退开了。在坠毁前的一刹那,这架VDV的“手风琴”式直升机冒险将机腹下方吊装着的“哥萨克”从半空中投落了下去,座舱里的VDV机战兵彼列卡隔着战术屏幕,看着整片大地从正下方高速冲撞而来,处于投送折叠状态的双足,在着陆前的最后一刻伸展到屏幕视野中央,猛烈冲击在了哨卡的混凝土地面上,机体在短暂震颤过后恢复稳定,低屈缓冲的膝关节直立起来,将折叠对准下方的座舱主视野抬升恢复平视状态,彼列卡控制机体退后一步,侧过机身减小对敌被弹面积,AWT制式的伞兵短突击步枪抬平到右肩延伸线上,以警戒态势掩护刚刚开辟出来的机降场地。
“手风琴”坠毁的轰响映亮了一片更加震愕的高呼,火光边缘将一片更广阔的暗影从后方夜空中暴露出来,它比“手风琴”离得更远,看起来却反而有两倍以上那么大,仿佛是那坠毁的开路者在背后散失扩大开来的灵魂,“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将第二台“哥萨克”投放在了侧后位置,脱钩后的机舱继续下降到几乎贴地的高度,满舱的VDV突击队员分别涌向两侧舷门,一步之遥的大地在急转的桨影震荡下剧烈热摇颤,短促的战术口令交替催促着他们纵身跃入这片不稳定的战场,在枪口和准星的引导下穿过长长的直升机侧舷,冲进迎敌方向,一柄柄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下挂载着的枪榴弹发射器纷纷抬起,干扰弹在一声声空响中抛掷出去,在接近敌方机体时凌空炸散成大片的烟幕和箔条,以干扰它们对“蒲公英”的锁定攻击。
第二道聚能光束沿着调整后的角度划破夜空,那架“蒲公英”慢吞吞地转着,竟难以置信地堪堪避过去了,飞行员张旋看着暴雪迎面扑打在正前方的航窗上,能够听清楚每一朵雪花砸到玻璃上的声音:“我张陀螺是开‘蜻蜓’的出身!”
那真是“蜻蜓”式武装直升机的开法,庞大的“蒲公英”把机首对准光束射来的位置,像是靠螺旋桨悬吊在夜空的天花板上那样,把整个机身横过来扫开一圈大弧,曹勤在地面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它横飙,生怕这要命的机动会把螺旋桨从机舱顶上甩出去。聚能光束武器的缺点是只能直射,隐藏在侧面山岭上的约修亚座机不断掷出标枪一样笔直的淡蓝色激光束,但转动ND元素光束加农炮的角速度始终比空中机动的直升机慢了半拍,致使每次射击都恰到好处地贴着机身一侧擦了空,张旋将两侧副翼挂架上的航空火箭弹成吨地泼下去,向雪地降下一片灿烂燃烧的火海。
胡峰趁着敌方防线被直升机搅乱的时机攀上了哨所,刚刚循着击毁“手风琴”的光束轨迹锁定了约修亚座机,便看到追踪目标信号的菱形定位坐标消失在了火箭弹覆盖的高温热干扰背景之中,丧失索敌的战术屏幕只剩下纵列的“唯声”两个大字,汉字之间横标以“Sound Only”的同义英文提示。他甚至没有浪费半点多余的时间去把失灵的热感应观测模式切换回光学实景传感,而是在失去战场感知的第一刻便开足马力脱离开阔地,这及时的反应救了他的命,隐入火海的约修亚座机几乎是在同时射中了“重犀”刚刚驻足的位置,速射的聚能激光随即封锁了遍布残骸的雪地,阻止从坡地正面重新反扑的部队向机降场地靠拢会合,胡峰被压制在雪坡下方,眼看着聚能光束由远及近地烧穿山岩追射过来,将四散撤逃的步兵们一一烧蚀在蓝色的强光之中。他背后黑暗的夜幕中闪过了一点橘红色的炮口火光,空洞发颤的震响继之以炮弹穿过大倍径身管的摩擦呼啸,笔直的弹道穿过整个战场,扎进了约修亚藏身的那片雪坡针叶林带,梁原的远程炮击落点徐徐推进,沿着固定的间隔朝约修亚所在的位置不断逼近,约修亚任由那些炮弹每隔十数米炸响在附近林地间,越来越近的冲击波摇撼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三足底盘,一枚炮弹甚至准确击中了“骑兵”的正面装甲,都未能迫使他启动引擎暴露位置,命中的炮弹从装甲上弹开,落到距离“骑兵”数米远的空地上爆炸,战场另一侧的梁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概略炮击已经击中了目标,约修亚的静止不动成功迷惑了他,他继续调整炮口,将炮击落点缓缓推远了。
“蒲公英”重新退回到了覆雪的群山之间,正是借助雪谷的地形掩护,他们才躲过雷达波束搜索,从隘口背面完成了这次垂直突击。“手风琴”的残骸则横亘在VDV占据的哨所一角,意外地形成了一道防御掩体,借着约修亚被梁原炮击压制的短暂掩护,“哥萨克”僚机将一套重型组件从“手风琴”残骸中拖出来完成架设:“α组件部署完成!”
彼列卡的长机伸展开另一组完全不同的重型组件,它拥有两倍于基座长度的折叠式身管,前半截口径稍小的部分,呈折叠状态收缩在后半段口径更大的套筒内部,如果不架设到僚机所部署的支撑组件上,完全伸展后的身管将会承受不住失衡的结构,而在自重作用下折断。
“β组件部署完成!”彼列卡听到身管滚落进支架卡槽的闷响,沉重的撞击震动传导到了整台AWT,两段收缩式身管连接处的固定栓旋转着发出不同口径内壁之间的摩擦声,并在转动一周后继之以一声闩口锁定的清脆撞击,对称安装在前段身管外围的三副固定架,沿着与管轴平行的方向同步朝前推进,在推动力传导到末端时,管口位置收缩着的一圈环状单元零件缓缓展放开来,像一圈钢铁的花瓣般绽放成一副厚重的炮口制退器,α组件上的瞄具在支架侧面向上翻转过四分之一弧度,撞击扣锁在了身管对应的凹槽上,β组件基座部分的能量指示灯光,开始由后方向炮口一格格依次亮起,系统音如期提示道:“‘双子星’炮开始充能!”
“三百-三十-三!”彼列卡在校准瞄具时喊出了炮击指令,在联邦语中,连“3-2-1”的倒数也太漫长了,因此联邦炮兵习惯用单调相近且更简短的“300”“30”和“3”三个数字来代表指挥炮击的倒数计时。
WINGS已经习惯了享有武器性能方面理所应当般的代差优势,看到那门代号“双子星”的重加农炮击发的一刻,是他们在长达12年的“佣兵战争”中为数不多的惊愕时刻,那无疑是一门ND元素能量加农炮,尽管它粗糙得需要由两节身管铆接而成,笨重得需要由两台AWT分别携带不同组件才能配合使用,但一门粗糙和笨重的N加农也终究还是一台N加农,无实体弹药的击发方式,直连AWT反应炉的ND元素供能驱动,它在本质上与“骑兵”式肩上那些修长轻便的狙击式能量武器并无不同。口径惊人的ND动力聚能光束直接烧蚀掉了哨所围墙的一角,将规避在其后的一台“鬣狗”式烧熔在持续延伸的高温之中。约修亚看着那台命中的机体被自身反应炉殉爆的冲击波扬洒成漫天燃烧的残片,火雨一样纷纷砸落回地面:“该死!在西伯利亚吃的大亏要应验了!”
“哈!‘333’在联邦语里要比其它语言里都更大!”彼列卡满意地看着WINGS步兵们在缓慢移动的炮口前混乱奔散,另一台“鬣狗”式在意识到掩体失去作用时便迎面冲了上来,试图利用充能间隙摧毁这门致命的加农炮。彼列卡的座机本身就充当了“双子星”式能源武器系统的供能组件,被密集的能源传导线缆束缚在了β组件的击发位置,负责护卫的“哥萨克”僚机则对着毫无掩护的敌机泼洒阻击火力,高速冲刺的“鬣狗”每靠近一段,就被速射弹雨撕扯掉机体边缘更多的薄弱部分,它绕到直升机残骸侧面,抬起武器对准暴露出来的双子星炮,这时第二轮“333”的倒数归零了,再次闪烁起来的光束将它整个吞噬进了耀眼的高温之中,机体融化后残留的双足各自沿着不同方向零落倒地。
正面进攻与侧后机降形成的钳形攻势渐渐合拢,伊沙姆带着西亚士兵们冲回到自己的哨所,用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击倒了沿途遭遇的每一名WINGS步兵,重新夺回了通讯天线阵列的控制中心,整座哨兵隘口轰然砸进了死寂已久的无线电之海,泼洒起海啸般涌动的洪波,伊沙姆的声音在这电磁波的洪流中回荡着:“沃库米尔哨所呼叫战区司令部,请求于300秒后对指定坐标位置实施炮火覆盖!00:05:00,倒计时开始。”
无线电波向南跨越西亚一半的国土,抵达了迎春花港。这里是大陆与海洋的交界处,撤侨路线的终点,雨水将港口中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因战事再起而风尘仆仆的侨民们排着长队等待登船,雨衣和伞影遮盖了一张张沉重的面庞。队伍中的一个孩子在沉闷的旅途中四下张望,当他看到相邻的坞区时便停住了,伸手扯了一下身边大人的衣袖,这一扯便像涟漪一样扩散到了整个队伍,一种缓滞沉重的声音震颤着整个港口,一双双低垂的眼睛从雨水中抬起来,群雕一般肃穆地望着那个方向。那处坞区停着的,是共和国海军位于西亚近海的唯一一艘战舰,舷号为197的“阿克赛钦”号导弹驱逐舰,此前她在人们的印象中,始终不过是停在邻侧一片不起眼的阴影,而现在,130mm口径的前甲板主炮沉鸣着扫断了无数反着光的雨丝,剑一样地刺向了阴沉的天空,开火时的焰光在黯淡的天地间燃烧成一抹灿烂的颜色,瀑布一样的雨幕在火光中冲刷出了战舰那高大的侧舷轮廓,港口的海水以舰身为中心泛起一圈圈广阔的潮汐,甚至这波纹触及陆岸之后也仍在继续扩散,登船的人群成为了这海浪的延伸而同时朝远离战舰的方向散开,尽管他们知道自己处于安全区域。主炮连吼了三轮才停息下来,望着它的那些眼睛开始渐渐转往炮弹消失的方向,猜测着背后这片土地上正在燃烧的战火。
约修亚重新想起了在2040年奥运会上打出夺金一环时的那种感觉,长时间的沉寂迷惑了所有人,对手以为他已经完蛋了,把手中的底牌全都打了出来,寂静的枪口前只剩下最关键的靶子。他开出了这场战斗中最致命的两枪,两发速射是连着的,第一发穿透直升机残骸击中了“双子星”炮,彼列卡直到被命中,也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躲避,约修亚根据暴露在掩体之外的身管长度,预估出了躲藏在残骸后方的炮座位置,狙击光束穿过“手风琴”主舱,准确命中了“双子星”尾部的能源整流器,正在重新充能的N加农陷入了能源紊流,泄漏的ND元素反应强光将整座加农炮烧熔变形,并在炮身完全液化之前诱发了殉爆,将彼列卡的“哥萨克”长机炸瘫在地。第二发击中了刚刚易手的通讯中心,狙击光束从西亚士兵们的队列中穿过,一部分人的一部分肢体被映入强光,又紧随着光束的熄灭而从身体上永远消失了,老伊沙姆恰好被映入了光束最中心,在被高温汽化之前,他看到耀眼的光芒像太阳一样包围了整个世界。
“阿列克谢!去干掉那个打冷枪的狗杂种!”彼列卡拖着受伤的右腿爬出座舱残骸。
为了搜索约修亚座机的热源,“哥萨克”僚机绕过了阻挡在雪坡前方的哨站机堡,机战员阿列克谢注意到,有两行AWT的足迹延伸进入紧闭的机堡大门,却不见有新的足迹出来:“该死!”
阿列克谢调转武器指向机堡,防爆闸门从堡内轰然炸开,躲在整备机库里的最后一台113队机体咆哮着将“哥萨克”僚机从侧面撞翻,在剧烈震动的战术屏幕视野中,阿列克谢认出那是AWT-033D“鬣狗”式的机体轮廓,但头部却和普通的“鬣狗”式完全不一样,机首光电集成舱正面配置着纵列的两副大倍径探照灯,像两只无神的巨眼生长在黑沉沉的钢铁头颅上,在一片阴影中反射着闪光瞪向自己,右臂将一支AWT制式突击步枪抬起来顶在了“哥萨克”胸甲上,抵近射击的爆焰听起来沉闷且滞浊,将试图重新站立的机体炸翻在了遍布残骸的冻土上,左臂挥落下来攥住了“哥萨克”受损的头部光电集成舱,在一阵金属扭曲的嘶鸣声中将其整个撕扯了下来。
VDV残兵们被压缩在哨所一角,彼列卡躲在直升机残骸后头,把配发给机战员自卫用的冲锋手枪探出去,暂时击退了仅在几步远外的WINGS步兵,隔着扭曲的断桨缝隙,他正好看到那台配置有纵列双联光电探灯的“行刑者”式特化改装机,用两臂撕开了“哥萨克”僚机的座舱破口,将左臂探进去,把受伤的阿列克谢撕扯了出来,像拎着一件野蛮的战利品那般,捏着后颈将他高高地提起到面前,悬在半空中展示给还在抵抗的VDV们看,右手则抬起AWT制式的突击步枪,对准阿列克谢背后开了火,炸碎的血肉猛烈地飞溅抽打在彼列卡脸上,残剩在“行刑者”手中的那颗头颅被狠掷过来砸碎在彼列卡面前,WINGS步兵们在这血腥的刺激下齐声欢呼起来,彼列卡啐掉溅进牙关里的血,咬住了挂在胸前的手雷引信,准备好敌人冲上来的时候就让他们听响:“去死吧!你们可别想把老子也拖出去像那样杀掉!”
梁原的炮击型“重犀”撞开一侧防御墙闯进了哨所,猛烈的直射炮火将“行刑者”掀倒在地,独目式瞄具紧随着正在重新上膛的加榴炮仰向面前的寒岭,在炮口前方的针叶林阴影之下,配合行动的苗尖据稳精确射手步枪,将瞄具和激光指示仪同时对准了前方,约修亚的座机就隐藏在那里,瞄准镜十字刻度中宽阔的背部喷口看起来像井一样空洞。只有精确射手和狙击手之间才能最了解彼此的想法,苗尖脱离队伍独自在寒林中潜行追踪至此,才终于将这个无法远程猎杀、而只能面对面干掉的危险猎物置于枪口之前,这是一处安全的侧后位置,即使敌机发现了他并转身反击,也有足够的空间及时撤退,他踞在落叶和积雪之间,稳稳地将炮击引导激光照进“骑兵”背部:“龟儿死逑!”
一声清脆的枪响穿过林地,在天地间炮火的轰鸣掩盖下几乎听不出来,苗尖感觉后颈被什么敲了一下,看到一大片红色从下方糊进了视野,纳罕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从自己颈子里溅出来的血。他茫然地看着梁原打过来的制导炮弹在半空中失去目标,随着无力垂落的枪口指示激光炸空在远处坡地上,俯身扑倒在被染红的雪地上死去。
“再见,同行。”约修亚在苗尖背后的林冠阴影中扣下瞄镜护盖,遥望了一下自己那台空无一人的座机,“机战员可不会永远待在驾驶舱里!”
这搏命的一炮没能击毁“骑兵”式,冒险抵近炮击的梁原座机则暴露在了哨站开阔地上,重新站立起来的“行刑者”将火力调转过来轰砸到了炮击型“重犀”正面,在剧烈的速射火力推撞之下,这台重型机不断朝背后的山巅断崖退摔过去。
胡峰的火力支援型座机咆哮着ND反应炉的嘶声,从静列着的林地里冲撞出来,同时击发的双联大口径机关炮抽打在“行刑者”机体侧面,“行刑者”单调地嘶鸣着金属关节运转摩擦的噪音,将速射火力从瘫跪在前方的梁原座机身上移开,朝胡峰座机扫过去,转膛结构的多联机炮在冷空气中飞旋着哧然作响的冷烟,弹壳从机体侧面源源淌下。在机体性能劣势、只能依靠拉近距离来争夺对毁率的状况下,胡峰那张被单目瞄具遮去右眼的脸拧成一种可怕的模样,两手像是想把操纵杆掰断一般全力向前推到底,将ND元素反应炉功率输出调整到最大,嘶吼的引擎喷口将沉重的机体迎着火力推向了前方,装甲残件沿着各个方向随弹开的弹药溅砸开来,对向反击的两门肩载机炮接连被精准切过的弹道扯断,严重变形的机体拧成了瓦楞纸一样的层层褶皱。可那台1900千瓦出力的ND反应炉仍在忠实地运转着,由踝部滑轮组件推进的双足不断碾过从机身上跌落的装甲残片,田字形的四台火箭发动机冲涌燃烧成相互交联的一大片,把震裂地面的机体像一块铁那样迎头砸到了“行刑者”身上:“老子比你重!”
两台机体沿着胡峰冲击的方向轰然砸摔在地,在这场钢铁肉搏战中狭窄间隙,“重犀”抬起一支小倍径的短突击步枪,抵在“行刑者”胸甲正面的座舱位置连连开火,被震碎弹开的弹头在两台机体之间回荡着空洞的颤音。“行刑者”松开了那门身管太长而无法对敌的转膛机炮,徒手攥住了“重犀”头部光电舱机鼻部位的角状天线,在金属扭曲的嘶鸣声中,整台头部光电舱从颈轴连接位置拗折断裂,连接着的顶部装甲连带着被大片地撕扯下来,丧失了光电感知能力的“重犀”偏歪了枪口,“行刑者”的另一只机械臂顺势握住了粗短的枪身,将这唯一一件能够贴身射击的武器向这边扯夺。
胡峰在严重受损的座舱中抬起头来,眼看着上方一片漆黑的装甲外壳渐渐拧曲成五指的形状,在震耳的撕裂声中被扯开一道巨大的破口,“行刑者”的大手顺着裂缝探进来继续将创口撕扯得更大,他回想起阿列克谢被从座舱里扯出去轰碎时的模样,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冲动在血脉中沸涌着。
火花从梁原座机的每一处裂缝中成丛地溅射出来,灭火抑爆系统已经失灵,火焰从数处受创严重的部位同时啃咬啮噬着这台垂死的机体。梁原握着发烫的操纵杆,低吼着将它拉起来,装甲残片在机体挣扎站起的过程中一块接一块地砸落到脚边,肩载加榴炮对准了胡峰和敌机搏杀的方向,巨大的后座力将更多装甲残件从机体上震落下来,再也支撑不住平衡的炮击型“重犀”轰然坐坍回残骸和烈火之中,出膛时的冲击波在炮口前端形成一圈圆形的硝雾,托举着穿甲弹药径直击中了“行刑者”的右膝,胡峰感到钳制着自己的敌机突然放松了,他适时地控制“重犀”松开右手,任由敌机将那柄短突击步枪抢去,在“行刑者”摸索着握住枪柄控制槽进行系统解锁的时候,解放出来的“重犀”右臂砸到了敌机腰轴部位,并在盲视状态下,把腕部近防炮口抵在装甲表面,向“行刑者”的右膝关节部位划下去,腕炮传来了卡进膝关节的撞击声,胡峰扣下了击发扳机,斯特林构型的两门近防机关炮交替坐退着嘶吼起来,弹头顺着那处被穿甲弹炸开的破口一发发扎进机体深处,支撑着整台机体的右腿在膝部轰然折断,“重犀”沉重的吨位顺势压制在了敌机上方,顺势用右肘压住了对手夺去短突击步枪的那只手,左臂则重锤一般接连砸在不断变形凹陷的“行刑者”头部光电舱,那两只硕大的纵列探照灯像扩散无神的瞳孔一样双双破碎。
胡峰再次抬起左拳,这次操纵杆上却感受不到机械臂砸下的重力,他顺着被敌机撕扯开的装甲裂缝向侧面张望,看到左臂被一道狙击光束齐肩削断,轰然砸落在身侧地面上。他挣扎着拖起伤痕累累的机体想要继续反击,下一枪射穿了腰轴,使整台机体断成两截砸倒在地,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和“行刑者”同时在系统关闭的停机声中熄灭成一片静默。约修亚站在采取离机遥控模式的“骑兵”式面前,看着这最后一台敌机轰倒在N加农炮口之下:“敌方机体全部摧毁。”
队长在讯道中提醒道:“目标已抵达预定空域,准备进行微波信号捕获。”
尽管知道肉眼不可能看见那个“目标”,约修亚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沃库米尔冰川之上的满天星斗,这时他发现座机的影子从与先前不同的另一个方向投映在了雪地上,几乎要误以为是太阳出来了,但投在地面上的并不是阳光的暖色,而是一种血一般的深红,他愕然看着同一种血红色从整片低垂的夜幕中透出来,那满天雪山一样宏伟的积云大团大团地燃烧着,百平米又百平米地脱离了天空而轰然砸落到大地,熔化的积雪像岩浆一样流淌,裸露出冰盖底下压覆了千百年的狰狞岩层,被高温和轰响撕裂的寒夜,飘残成无数轻袅的碎影,呈漩涡状朝每一个方向的天际线扩散洒落开去。
钢铁的“蒲公英”飘落在风雪深处,张旋隔着宽阔的航窗,看着暗夜和炮火淹没了一片孤岛般的哨兵隘口,残兵们血一样地从那片死去的哨所中流散进茫茫夜幕。
这正是00:05:00倒计时归零的时候。伊沙姆把哨所定为了炮击坐标,来自迎春花港的支援炮火埋葬了整片战场。
破晓时分,张旋、沈重和潘何秋聚在一块儿,合力从严重变形的驾驶舱里把胡峰拾掇了出来,后者恍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意外地发现自己还留在一片残骸的沃库米尔哨所。曹勤坐在被撕开的“重犀”胸甲上,沉沉地抽着劣烟,呛人的浊雾缓缓在火药和鲜血的气息中消散着。胡峰试着坐起来,没成功,他累得连问话时都不愿多说几个字,曹勤被刺激得咳嗽不断的嗓子沙哑地作答,干巴巴地拼成一段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
胡峰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仰面瘫躺在残损的“重犀”装甲上,看到冷冽的天光从浓重的云层缝隙中透出来,显得明净而又遥远,他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逃离这战场上沉重的一切,飘飞到那硝烟侵染不到的天空中去。赶来支援的工程部队在不远处吊装着梁原那台同样破得不成样子的炮击型“重犀”,卫生员们就在边上收殓着那些完整或破碎的死者。机体即使再残破,也仍会被归拢起来拼装一番,下次开战时又能像新的一样站在前线。但人不一样,人死了就全没了。仅仅在数十分钟前,他们还叫伊沙姆,叫阿列克谢,叫苗尖,叫许许多多其他被思念着的名字,现在却变成了一只只无名的裹尸袋。他想起在永春县打败仗的时候,在列塔打败仗的时候,在“苦难行军”路途上打败仗的时候,每吃一次败仗,他就更加发疯一样地渴望着,如果下次打赢了,一定要欢呼,要大笑,要喝酒喝到把肠子都吐出来,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儿气力去感受那种期盼已久的喜悦了。
那架“手风琴”直升机坠落在了哨所一角,一侧是冰封的峭壁,另一侧被垂直突击班拉起了一条严严实实的警戒线,联邦兵们被堵在外头,亮了枪杆吵嚷着要到自己的直升机上去,领头拦人的曹勤报以一个标准的严正表情,告诉他们直升机残骸上正在进行非常危险的排爆作业。警戒线背后,潘何秋在胡峰的护卫下进入了残损不堪的机舱:“老毛子比我们人多,在他们来硬的闯进来之前,我们最多有五分钟搜索情报,开干吧。”
胡峰往收集袋里捡着烧得半残、写满西里尔字母的焦纸:“你盯上人家的直升机干什么?”
“这架‘手风琴’是‘长胡子’的那种,”潘何秋指的是机鼻部位密集突起的片状天线,“是一架经过电子化改装的通讯指挥机,多少会有些数据残留在终端里头。”
“你对友军也下手啊?”胡峰看着他把间谍设备接入快要烧成炭的机载通讯台。
“国际政治里没有朋友,懂得在合适的时候相互帮助、在另一些时候相互坑害,才是成熟的国际友谊。”潘何秋检索着恢复出来的数据残片,“老毛子天字第一号的无利不起早,他们的部队早就从冰川撤下去了,为什么还要顶着这么重的伤亡,往哨兵隘口搭进来一支这么金贵的VDV?昨晚这场糊涂仗,他们知道得肯定比咱多。”
胡峰用通讯耳机的传译功能检索了一页很可疑的残纸,翻译过后才发现是阿列克谢的情书:“昨晚这仗哪儿糊涂了?”
“动机。”潘何秋捻了捻下巴赅,“WINGS抢占哨兵隘口的动机是什么?”
“切断铁路线,要咱的命。”胡峰觉得这个动机再清楚不过了。
“昨晚炮击过后,WINGS把他们所有受损和被摧毁的机体都带上了,从从容容撤下去的。”潘何秋完成了数据窃取,“换句话说,要是他们想接着打,还有的是力量把咱们耗死在这儿,但他们没死磕,哨所一毁,就打道回府了,说明这场军事行动另有目的。”
潘何秋凑过去,发现胡峰从驾驶台底下找到了几张照片,最面上的一张被烧掉了大半,但勉强能认出来正是米娜:“干得不错,看来我跟联邦佬查到一块儿去了。”
他继续往下翻,后头是列塔、“哥萨克”机体等一些情报照片,翻到最后一张时,潘何秋少见地愣了一下,看起来像是通过无人机从空中航拍的,在“鬣狗”式AWT的护卫下,WINGS士兵正在往一列火车上装载类似天线的大型设备。潘何秋在几秒钟后猛地抬头,往被炮击摧毁的上链基站位置望了一眼:“糟糕!手慢了!”
曹勤这边眼见要和VDV们擦枪走火了,却看见潘何秋和胡峰一前一后从直升机残骸那边跑出来:“老潘,不排爆了!?”
他们在WINGS昨晚建设的上链基站废墟外围被拦住,西亚国防军士兵们拉起了一道更严实的警戒线,伊沙姆的副官用一副比曹勤更标准的严正表情告诉他们,这一带区域正在进行非常危险的排爆作业。
“晚了一步,叫西亚人截胡了!”潘何秋踮着脚,隐隐看到警戒线后面的西亚士兵正在搜索那些上链天线残骸,“胡子,你陪我到老毛子的营地拜拜山门。”
VDV营地隐藏在哨所背面的山腰部位,看起来像一座岩间宫殿, 胡峰走进去之后,却感觉自己就像进入了一间莫斯科的厅堂。他刚往岩洞中的指挥部里踏进第一步,墙角的留声机开始放一首前苏联时代的探戈舞曲《疲惫的太阳》,瘸着右腿的VDV指挥官彼列卡背对着这边,仰头看墙上的地图在讲话,语调连贯得好像他原本就一直在进行这场演说,而并不是专门讲给自己听的:“拿破仑想要牵制英国,就卖掉路易斯安那,在英国对岸缔造一个强大的合众国;丘吉尔想要对付德国,就一边骂斯大林是地狱里的魔鬼,一边与他结成同盟;尼克松想要拖垮苏联,就往共和国拍过去一颗乒乓球……但联邦不一样,她的南边靠着共和国,西边贴着盟约,北边荒凉又苦寒,东边的太平洋已不再像尼古拉一世卖掉阿拉斯加时那样宽广了,海面实际上与合众国是连着的——祖国母亲啊,你站在地缘政治的十字路口,离谁都太近了,她的朋友只有自己!”
在他讲拿破仑的时候,那些穿海魂衫和蓝贝雷的VDV们站了起来;他讲到丘吉尔,他们就朝中间走去,步调紧凑得像是在应和着那首探戈曲起舞;他再讲到尼克松和尼古拉一世,他们已经围到了胡峰身边,留声机里的列夫·莱什琴科(前苏联歌唱家)开始唱“当太阳带着疲惫,温柔地告别大海”,那帮汉子一拥而上对胡峰暴揍起来。胡峰呼救,发现与战友们的无线电通讯已经被这所VDV指挥部干扰了;他痛叫,歌声淹没呐喊;他挥拳打歪了几个联邦佬的鼻子和下颌,他们把他面口袋似的砸到地上。
“去死吧契丹佬!”彼列卡以左腿为轴心转过身来,“我是安丘克.安德列耶维奇.彼列科夫斯基,我知道你们契丹佬的脑容量记不下这么长的名字,所以你可以叫我做彼列卡!”
胡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觉得这通打挨得莫名其妙:“大爷的,为啥!?”
“你们在老子的直升机里偷鸡摸狗,还想装傻么!?”彼列卡抬手示意伙计们用力,“契丹佬嘴上抹的是蜜,斗篷下藏的是刀,就和你们在西伯利亚的无耻行径一样!”
潘何秋打从进门起就隔着几步远落在胡峰后头,VDV们大概觉着这老胖子没啥威胁,等把胡峰办挺了,才匀出拳头来揍他,潘何秋不动声色地看着胡峰挨了满场打,在拳头快要打到自己脸上时决定开口说话:“安丘克.安德列耶维奇.彼列科夫斯基同志,下一处遥测信号点在冰川以西的荒漠里!”
有几名VDV在听到“遥测信号点”时,猛地朝潘何秋围过去,彼列卡阻住他们,不动声色地答道:“我听不懂太复杂的物理名词。”
“那你肯定也看不懂卫星照片喽?”潘何秋把通讯耳机的投影打开,映出来一副北斗卫星的实时侦察界面。
一时间没人说话,但胡峰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里唯一看不懂那张卫星图的人。那是卫星组网回传的近地轨道监测图,海量人造天体的运行轨迹像乱麻一样包围在全球三维坐标之外,其中一条轨道被专门标记为红色,正从沃库米尔冰川上空划向西部荒漠。
“北斗卫星网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但好歹比‘格洛纳斯’系统要看得远一点儿。”潘何秋把投影界面关掉,“你们的AWT全毁了,我们可以提供兵力支援,可以帮你们追踪合适的遥测信号点。”
彼列卡脸上的皱纹拧了几轮,断定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明白人,继续装傻是没意义的:“你们为什么要帮忙?为了报答我打花这家伙的脸吗?”
潘何秋觉得饵喂得差不多,该亮钩了:“因为你会告诉我,西伯利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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