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9月22日晚上,潘何秋将一栋大楼的某副窗帘掀开一角,看到了被武装成要塞的列塔:“简直是二十一世纪的君士坦丁堡之围。”
苍凉的夜空下有好几条黑色的带子铺开在沙漠上,每一条都是无数攒动的车辆、行囊与人头,在所有这些暗流所汇聚的尽头,阴沉沉地坐落着处于灯火管制中的首都列塔。西亚一半的躯体被“丝路战争”撕扯了下来,并在接下来的内战中不断撕咬着剩下的另一半,如今她的心脏已经无法再向整个国土供血了,相反,各地的难民都回流到这里,将首都拥堵成一块越来越沉重的血栓。
潘何秋背后的情报室简陋而空旷,除他之外只有一个坐轮椅的人,瘦得像一副骨架,两眼总是缺乏生命力似的半阖着,这副营养不良似的模样常常令初见之人误以为他已病危,此人是西亚总理府的国家安全顾问什米尔:“STA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派你来,到底想查什么?”
“WINGS在永春县最高的老国贸大厦顶端搭建了一组上链天线阵列,这是上周的恐怖袭击中最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潘何秋向他展示了一张照片,是无人机拍摄到的9月16日永春县战场侦察画面,在被炮火摧毁之前,WINGS占据的老国贸大厦顶端竖立着一组天线,“我们的情报网侦测到,他们把类似的大功率天线组件投入到了列塔战区,这二者之间也许有些联系。”
“等这仗打完,我或许能腾出手来帮你查一查。”什米尔翻看着桌上的作战情报,“但现在正忙着呢,你也知道,你们的第六连已经到了。”
桌上响了一副上世纪式样的旧式转盘电话,什米尔拿起话筒接了,潘何秋注意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像死人了。
同一栋楼的底层被西亚国防军作为了部队临时驻地,这儿围坐着一群西亚军人,一份破报纸成了战争前夕缓解紧张的唯一消遣,他们在昏暗的烛火中相互传看着,占据最大版面的一张照片,是在“自治领”政权的首府铝港拍摄的,一名西亚学生倒在自己的血里,僵硬的双手紧牵着一面国旗——不是铝港自治领反对派的旗子,而是西亚的,他背后是燃烧着的铝港青年学生会总部大楼,在他跳下来的那处阳台上,那些冲进大楼的人在脸上或赤膊上刺着万字和狼钩,把没用完的燃烧瓶高高地砸到他身上,他的身体、鲜血和那面旗一同燃烧着,照片是贴在地面上用大仰角拍摄的,镜头近处正好生长着一朵花,他没闭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朵花,就好像那是全部恶的总和——那是一朵艳丽的罂粟花,那条街正临着铝港城郊的一片薄田,如今连自治领上最不适宜耕种的土地也种满罂粟了,在花季到来时迷梦一般地盛放着。
他指着的是照片远端,那一角上有自治领军警在维持秩序,但不是在拦阻那些点燃大楼的人,而是在拦阻那些想要阻止纵火的人,军警似乎觉得光靠人力还不保险,竟调了一台合众国制式的M-7“灰狐”式AWT来,沉沉地俯瞰着远处那些围观人群,它的胸甲侧面绘着一朵“沙漠之花”图案的机徽。西亚军人们都认得这个标志,在曾经的外交蜜月期,合众国曾将西亚作为重要伙伴而售出了一批M-7“灰狐”,有一批西亚机战员被选派到合众国接受驾驶训练,阿莫法是其中明星一样耀眼的“灰狐”王牌,“沙漠花”就是她的机徽,丝路战争撕裂了西亚之后,她所在的AWT机队驻地正好落在了西半侧。
“这就是那娘们的真正嘴脸!”老兵伊沙姆骂道,“给那些杀人犯做帮凶!”
有一名新兵站了起来,他看上去简直和照片上那个大学生一边大,很激烈地驳斥道:“她没有!我敢说阿莫法不在照片上这台‘灰狐’里,他们抢走了她的座机,交给别的什么狗杂种去开!”
“你怎么知道?铝港指挥部请你去看人事档案了么?”伊沙姆嘲笑道。
“我当然知道!阿莫法现在根本没法儿开AWT了!”新兵的怒容火烧一样红,极窘迫地口吃了好几下,才犯罪似的讲出那不名誉的证据来,“我在……‘不正当’的杂志上看到了她……”
楼厅里寂静了一下,没有人嘲笑他,烛火映着一张张沉重的脸,伊沙姆伸手搭在肩上让他坐回去,布满皱纹的面庞隐在悲怆的阴影中:“那可怜的姑娘……”
街道上一片连绵的轰响,一台B-36“白熊”和一台L-7“重犀”正顺次踏过列塔城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它们是刚刚由运输机投送到列塔机场的。沉重的武器重新为阴沉的城市点燃了热情,它们每踏进一步,都在主路上印下深深的足迹,沿街楼房上的砖石碎块瀑布一样震落下来,西亚那停滞已久的心脏,仿佛因它们的到来而重新开始强劲地搏动。
伊沙姆看着街道上那一张张苦难的面庞,因笑容而重新变得美丽:“如果这一仗输了,列塔就会变成像报纸上那副模样。”
新兵战栗了一下,求证似的说道:“听说陆-9‘黑虎’式是多米尼克构型,和WINGS的机体一样。”
入口处的脚步声里杂着一种轧轧的声音,士兵们回身,发现那原来是轮椅碾过地面的动静,一名负责在周围值岗的暗哨,引着坐轮椅的人进来了,伊沙姆低呼了一声:“帮他推一下!这位小哥好像快要死了呢!”
什米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伊沙姆老爹,命令你的部队马上进入战斗位置。”
伊沙姆犹疑地验看着他从国防部带来的军事命令:“可之前的命令,是配合共和国与联邦援军行动。”
“总理府已经收到正式外交照会。”什米尔把手搭回到轮椅上,“援军不会来了。”
“但他们已经来了。”新兵不解地望了望窗外轰然经过的两台AWT。
一队共和国军人站在列塔国际机场空荡荡的跑道上,送他们抵达的那架运-35在上方空洞的夜色中消失已久,现在他们刚刚得知一个事实:运输机队不会再来了,它们原本要运来更多参战的“重犀”式,还有用来对抗WINGS机体的陆-9“黑虎”式。
共和国与联邦两军那两台先行入城的AWT,在看到战场之前便被紧急召回机场,满城欢呼冷却成一片可怕的死寂,胡峰从其中那台“重犀”式座舱中跳下,他如今所感受到的屈辱,恰是先前听到欢呼时的两倍。
随着胡峰的入列,这里站着的就是第6机动装甲连的全部机战员了,作为共和国第一支成建制的AWT作战部队,其成员大多从西亚战场上有实战经验的教导兵之中选拔,列塔保卫战本应该是这支部队的首次参战。但现在,他们的连长孙衡站在队列前方,宣读了归国的紧急命令。在另一条跑道的起点处,刚刚和他们同步抵达的联邦军AWT部队,也正在做着同样的集结。
作为老教导兵被选入第6连的曹勤申请出列:“报告,同志们思想上通不过!”
他在孙衡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仿佛由很多复杂的情绪混搅而成,翻涌着要从那具肃立的躯体中爆发出来,这种眼神令曹勤产生了严峻的预感:还有些更严重的事情等着宣布。
有个穿便衣的人从不远处的夜色中走过来,先前他混在地勤人员纷繁的身影里,没有人注意到他。
“孙连,需要我来说吗?”他向孙衡询问。曹勤认出此人是曾在驻西亚教导队服役过的老战友程旭,他之前听到过程旭退伍后去了STA的只言片语。
孙衡狠狠地挥了一下手,仿佛在推动重达千钧的空气,无声地示意“我自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承受的准备:“由于机场剩余的运力不足,现在紧急抽调一部分机战员先行归国,剩余人员和‘重犀’机体,等待联邦运输机抵达后,随同转场撤离。念到名字的出列。王京虎。”
被唤到的人“踏”一声站了出来,无表情的脸半隐在夜色里。
“方威,杨喆,李沐航,赛铭……”出列的脚步声“踏、踏、踏、踏”在夜色中干冷地响着,曹勤这才发现,所有被叫到的,都是从教导队之外调入第6连的兵员,自己作为战友却从来不知道他们此前的军籍隶属。队伍静了下来,一架装不了多少人的小运输机在远处缓缓滑上跑道准备起飞,曹勤和其他人站在残缺不全的队列里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竟然念完了,自己被留了下来。孙衡望着他们,镜片后面的光更加剧烈地翻涌着,但终究什么没说出来,命令已出列的人右转登机。留下的人像一排枯树立在列塔凛冽的夜风里。
与此同时,什米尔坐在机场一角的列塔防空指挥部里,说:“关掉防空预警。”
值勤军官和雷达兵全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雷达刚刚发现三个敌方空中目标在接近,正准备拉响防空警报。
“他们会炸掉跑道的!”值勤军官强调了一遍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样一来,‘朋友’们就只能留下与我们并肩作战。责任我来担。”什米尔沉沉盯着跑道上准备起飞的共和国运输机。
突入机场上空的呼啸声掀起了整个列塔的恐慌,防空警报这才后知后觉地响了起来,什米尔摇着轮椅亲自来到跑道上查看,发现情况与预想中略有些偏差,来袭的并不是战机,而是三台自治领叛军的M-7“灰狐”式AWT,全都装备了配套的V-25“候鸟”式无人空投载具以供飞行,飞行高度急剧俯冲到连肉眼都能看清的低空。什米尔等着它们攻击跑道,却不料它们呈箭头状划过一个令人眩晕的陡弧重新拉起,他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三机编队,而是后面两架在追击前头一架。箭头位置的那台“灰狐”在拉升到顶点时,反咬占据了最佳射击位置,但它似乎没有弹药了,任凭两个对手从容切到内径开了火,中弹后就像突然跌进了空气浮力缺失的陷坑般垂直坠下,在跑道之外轰然炸开成一团火球。什米尔盯着火光中的残骸,在胸甲侧面看到了标志性的“沙漠之花”机徽,座舱装甲从内部打开了,机战员翻摔到坚硬的机场路基上,曾为“沙漠花”辩护过的那名新兵混在人群之中,感到血在往头上涌:他看到的是阿莫法的脸。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夺回座机的,在跨越那条分裂故土的线“叛逃”至列塔的航程中,她击落了自治领武装派来追击的四台同型机中的两台,最后坠毁在了故都的机场上,在失血昏迷之前,她张开伤痕累累的双臂抱住了尚未被侮蔑过的这一半国土。
什米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朵“沙漠花”倒在离自己不远的火光中,士兵们在嘶喊:“担架在哪儿!?”“叫医生来!”
接连两记震颤令他无暇再顾及那“叛逃”而来的机战员,两台追击的灰狐先后投落在了机场中央,扁平的头部光电舱散发着幽幽的冷光,环顾着这座恐惧的首都。确认目标已经坠毁后,较靠近跑道的那台叛军机注意到了正在预热引擎的共和国运输机,抬起臂间的AWT制式突击步枪对准了正在登机的尾舱门。留下的第6连机战员们和西亚士兵一起冲上去掩护起飞,子弹打在“灰狐”装甲上的声音淹没在AWT与运输机的引擎声中,连个响都听不到。
“快下来,蠢货们,快下来!”什米尔焦躁地看着那架运输机缓缓阖起舱门开始滑跑,“你们宁愿死也不肯留下来帮我们吗!?”
一片惊呼声中,有个人影从即将阖拢的尾舱门中跳了出来,他跑进随防空警报哀鸣而疯狂扫动的机场探照灯光中,离得近的人认出他是最早被叫出列的王京虎,先前低隐着的头颅高高昂起,这就使人没法不注意到右脸颊处一片从颌下蔓延到颧部的不规则暗红色,那是一片伤疤,在他入伍时的宣誓证件照上就已经在脸上了,极少有人知道他和这块疤的来历。快得仿佛爆发了那具身体中全部的生命力,他跑过大半路程时,曹勤意识到他在奔向那台运不走的“重犀”。
凝蓝色的启动灯光,像睁开的眼睛一样映亮了“重犀”头部的角状天线,背部的四副引擎喷口在夜色中同时炸开,将沉重的机体推向了跑道。踝部滑轮组件在地面上划过一个大弧,两台“灰狐”的追射沿着弧迹激起浪花一样的碎岩,“重犀”迅速绕到了敌双机编队的侧面,使得三台机体处于同一直线上,这使得敌长机的射界被僚机遮挡而无法发挥火力优势,僚机向后退开以重新空出射击位置,而重犀右臂所持的突击步枪早已指向那一侧预先开火,短促的速射把方正的装甲一块块从“灰狐”僚机身上卸下来,将其炸毁成“沙漠花”座机侧面另一堆燃烧的残骸。作战经验更为丰富的“灰狐”长机将“候鸟”载具喷口转向正下方,间歇性地快速交替启动和熄灭大推力航空引擎,辅助机体连续跳动着退开,避过了“重犀”同时击发的左臂突击步枪。退至较安全的反应距离之后,长机果断脱离掉“候鸟”组件,任凭其轰然砸落在地,大幅减重的机体由自身动力驱推着迂回向“重犀”左侧,由于机体吨位小于“重犀”,这台“灰狐”长机获得了优于对手的内径切向速度,快过“重犀”的转身射击动作,绕到了位于其火力死角的侧后位置转入突击,笨拙的“重犀”无法作出同样灵活的规避动作,王京虎控制机体向后、向侧各挪了一步,这是将坚实的侧臂装甲迎向敌方射击指向所需的最小动作,弹头在斜横过机体截面的侧臂上接连弹开,“灰狐”长机急剧拉近距离以寻找更薄弱的射击间隙,“重犀”顺着机体规避的方向,俯身抱起了“灰狐”僚机的残骸,重型机强劲的动力,将残破的僚机机体以数吨重的势能甩出去,正好撞在了长机的快速突进延伸线上,将其向后砸倒在了跑道尽头,震碎了数十米外机场塔台的全部导航窗。丢掉残骸的重犀重新将收叠的突击步枪换持到右臂,对准倒地的“灰狐”长机击碎了其胸甲下的驾驶舱。在第二台敌机丧失机能反应的同时,“重犀”的座舱盖翻启了,王京虎就像他奔来时一样迅速地落地跑向运输机,紧赶几步重新攀回了还半阖着等待他的尾舱门,就好像这场战斗不过是趁着到站的间隙下了趟车一般。
什米尔望着运输机消失在夜空中,刚刚发生的一切向他证实了盟友的作战能力,可不幸的是,所有这些战斗力却是用来保障他们的离开。在跑道另一侧,曹勤则背对着熊熊燃烧的“灰狐”残骸,望向了远处一片开阔的营地,那里是驻西亚教导队的兵营,高大的机堡翻修一新,等待着泊入新换装的陆-7“重犀”,而原本停在里面的那些“碾盘”式主战坦克,则挪到了毫无防护的操场上,准备战后就作为退役处理品转售给西亚国防军。它们的列装编号是“29”,是在2029年定型下线的,一年之后,丝路战争就爆发了,这型主战坦克宛若恰到好处地为这场战争而降生,并如它那个粗朴的代号一样,不事声张地碾碎了在作战体系中所要对抗的那些敌方武器平台,装甲兵们原以为依靠装甲和火力、而不是鲜血和生命来压垮敌人的优势时期终于到来了,直到他们在铝港的AWT部队面前撞得粉碎,才发现到头来,还是得依靠近百年来用落后一代的武器装备挑战强敌的勇气,且似乎只有这种勇气才真正靠得住。至于这些“碾盘”坦克,新旧更替是必然,它们是被新兴的AWT所汰弃的。
这时联邦军人告诉曹勤,由于转场城市也遭受了自治领叛军袭击,机场已经关闭,撤离的运输机暂时来不了了。曹勤望着那些老旧的“碾盘”坦克,又看了看留在机场上还没来得及撤下的那台“重犀”,突然觉得这是他加入第6连以来最为兴奋的一刻。
没有手电灯光的照耀,没有狂喜和欢呼,列塔的民众们甚至没意识到此刻正从身边街道开过的那些旧坦克,也是援军的武器。直到唯一留下的那台“重犀”被胡峰驾驶着跟在了“碾盘”坦克队列后面,他们才重新抬起已经不敢再轻率喜悦的双眼。再不会有首次入城时那样的兴奋了,有的只是一双双眼睛沉寂的注视,目送着这支和城防部队同样寒酸的援军开赴前线。
“曹勤老兄,我以为你们都走了。”伊沙姆在无线电里问候道。
曹勤回答:“同志,知道自己困在这儿哪也去不了了,这是我现在最大的光荣!”
防线崩溃得比预想还快。自治领叛军雇佣WINGS进攻列塔的情报被证实了,炮火血一样地燃红了城市边缘的夜空,沉沉震颤着黑暗中的首都。来自各地的难民涌上了城市最中心的列塔国际机场,再也没有飞机可以搭载他们逃离跑道了,国防军用卡车拉来满舱满舱的步枪和弹药,像庆祝最盛大节日时泼洒的黄金一样随意丢给一双双扬起而枯瘦的手:“检查保险,枪口对敌!”
什米尔仍旧靠着轮椅,坐在空荡荡的跑道中央,这里是最容易被敌人远程火力攻击的军事设施,因此反而没人跟他争地盘了。敌军的曲射炮火首次触及了列塔国际机场,炮弹在争抢枪支的人群中炸开,碎散成一朵朵很快便被夜色染黑的血花。无数的人在争散奔逃,疯狂地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川流而过,什米尔一动不动地昂着头,就好像失火逃亡的剧院里照旧坐着看电影的最后一名观众,甚至身边混乱的“观众席”也延伸成了这场战争巨幕的一部分,一个男孩子站起来想要得到一支枪,被抢夺武器的国防军士兵本能地将其摔翻在地,他跪在发烫的火药、焦土和鲜血之中,紧紧抱住被弹片削断右臂的妹妹咆哮着痛哭起来。这时,整座机场都感受到了节奏分明的震颤,临近跑道的民房像积木一样成堆倒下,什米尔终于看见第一台侵入首都的WINGS“鬣狗”式战术装甲,出现在了城市上空那银幕一样的夜色中央,红色的热感应探照灯光扫视着满城蚁群样的人影,就在这钢铁的巨兽将突击步枪对准人群时,全城唯一的一台陆-7“重犀”从后方轰然撞开了它,“鬣狗”转过身去,用炮火击断了“重犀”的右腕。什米尔看着那把巨大的AWT制式突击步枪攥在断开的右手里轰然坠落,砸碎了远处的楼房,震掀起潮水一样的尘埃。巨大的战争机器在城市里作着生与死的搏斗——他小时候经常这样想象过,只是从未料到竟会变成眼前活生生的现实。
载着第6连的那架运输机,此时刚刚飞离西亚领空。孙衡站在摇晃着的黯淡舱灯中间,对左右两排低垂的头颅作战前动员,所讲的一切听起来却不过是紧急撤离西亚的苍白借口:“同志们,陆-9‘黑虎’式AWT,是特种战术局战略欺骗的一部分,它不是多米尼克构型,对敌方机体没有任何优势。在刚刚结束的第9轮会议上,合众国与盟约再次否决了我国加入NAU(Nation Army Union 国家武装联合体)的申请,这断绝了我们通过军事合作渠道获得先进AWT技术援助的可能……”
对大致的行动计划,尽管有着比其他来自教导队的战友更深入的了解,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还是超出了这些机战员们的预料。有人昂起头颅来,两眼中有某种东西在烧:“连长,我们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程旭在此刻打开了墙上的显示屏,刺眼地照亮了整个机舱,孙衡转过身去,面对着比例尺和密集作战标识覆盖之下海洋一样广袤的西伯利亚,旁列通过实战记录推算测绘而成的WINGS机体三视结构图,在过去的12年间,这些AWT在非洲撂倒过盟约,在南美摔翻过合众国,在西亚放了联邦和共和国的血,有钱的战争贩子雇它们,没钱的苦难小国怕它们,没有哪片战场能承受住它们的践踏:“我们去抓一台活的回来!”
2045年9月23日,北方战区某地下战略指挥中心,一场军事会议正爆发着激烈的争吵。
“NAU刚刚通过决议,不干涉WINGS在非洲的军事行动。”
“扯!他们成立NAU不就是为了解决WINGS问题么?”
“WINGS的政治诉求?资金来源、装备来源和组织构成?糊涂仗打到现在什么都没查出来,情报部门干什么吃的!?”
STA行动司主管陆远从会议桌一角站了起来,将所有这些旁敲侧击的质问指向了正对面:“把行动地点从列塔改到西伯利亚是谁提出来的?让部队向战士们怎么交待?西亚方面要怎么解释?”
在部队里被称为“老爷子”的孙士忠坐在陆远对面,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硬得像刀刻的,方形的镜片反着光,使人看不到那后面的眼神:“情报确认,关于‘黑虎会参加西伯利亚军演’的饵,已经喂着WINGS吞下去了,他们刚刚决定突袭西伯利亚军演现场,行动地点并不是我们自由选择,而是根据敌人的动向决定的。”
“可WINGS同时也在进攻列塔,在列塔行动同样可以达成目标。”陆远敲着地图上的列塔,“AWT部队建设这么多年,连‘黑虎’这样的机体都已经造出来了……”
“战略欺骗是用来骗别人的,不要先骗了我们自己!”孙士忠打断了他,“ 根据‘黑虎’与敌方机体的性能数据对抗推演结果,真正打起来的胜算连6成都不到, 没有主力野战部队的配合支援,这次行动根本不可能成功,这样的支援是西亚国防军无法提供给我们的!西伯利亚位于我军与联邦的部署腹地,各方面的行动条件都要比列塔优越得多。”
会议在场外通报的打扰下中断了,指挥室的门被卫兵打开后,孙衡出现在了门外走廊上,身上还沾着从西亚带回来的硝痕。
孙士忠站了起来,切换到共和国-联邦西伯利亚联合军演的作战部署地图:“箭在弦上。”
世界隐瞒了西伯利亚的广大,西伯利亚却反衬出世界的狭隘。尽管西伯利亚包含在世界之内,但在世界的其它部分,却绝没有与这里同样的感触:沉重,旷远,苍凉,那是上古洪荒的原始旋律,被第四纪冰河冻结之后所形成的模样。
这里的天空比地面更广袤,辽远的地平线将冻土往各个方向牵引着,在宽广的尺度上显现出隐隐的弧度,天空像一顶比地壳内径更大的穹庐一般,在其上扩展到了面积更辽阔的无限远方,在气候晴朗的时候,天穹呈现出一种明净凝冷的蓝,沿那广远弧度飘延开来的云朵,像是一只巨大的白天鹅飞过之后洒落的雪羽。
莽莽苍苍的巨树,覆盖着和年轮一样逐渐递增的层层积雪,肃穆无声地拥挤排列着。霍去病和叶尔马克的马刀映出狼居胥山与喀什里克的倒影时,它们的年轮与积雪增长着;齐柏林的飞船跨越暗夜中的海峡投下第一枚炸弹时,它们的年轮与积雪增长着;活塞式螺旋桨牵引着空气动力学双翼从第一副直通式甲板上起飞时,它们的年轮与积雪增长着;匿称为“水箱”(TANK)的菱形战争机器碾过索姆河地狱般的壕沟时,它们的年轮与积雪增长着;第一枚原子弹爆发着太阳从中所获得的那种力量,绽放出第一朵蘑菇云时,它们的年轮与积雪增长着……人类兵器的历史,就是金属的历史,青铜,铁器,钢材,合金,兵器的形状与材料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染在兵器上的鲜血。而在人类的历史覆盖不到的那些时间里,这些乔木才是西伯利亚真正的原住民,在这里,灵魂是能被看见的,它们就是西伯利亚那沉睡着的灵魂,从天空望去,那些覆雪的树冠以千百计地排列成一大片起伏的平面,好像那就是大地本身,无声地道出了“西伯利亚”这个名字在塔塔尔语中的本义——沉睡之地。
一朵寒带的哀草,在厚且广的雪原上生长出来,它的草籽也许花了百年的时间才钻透了冻土与冰雪,寒风将它黯淡的茎与叶强劲地朝一侧吹拂,就好像保持着这副倾斜的模样冻结在了冰点以下的严寒中。在它随着风力的变化而颤抖之时,ZTZ-29“碾盘”式主战坦克的履带从寒草之上沉沉碾过,将其轧进深深的辙痕之中,如果从草叶碎开的位置向上望去,会看到大地和天空呈现出倾斜的模样,巨大的坦克沿着这倾斜的大地滚落向雪原深处,在炮塔侧面遮挡不到的辽阔天色中,歼击机的剪影沿着同样倾斜的天空快速掠过,远方的寒林像列坐的原始神一样,沉默地俯瞰着这一切。这些履带辙迹不久就会被落雪覆平,引擎尾迹很快就会被风霜抹去,那株哀草却能够在下一个百年的沉睡之后再次生长,在这里,AWT那震颤了整个世界的脚步被消解了,覆盖着万年风雪的沉寂土地默默吸收了一切,于是连战争机器中那些改变历史同时也被历史改变的人们也生出了一股敬畏,他们透过航窗、观察孔和全息战术屏幕注视着荒芜的西伯利亚,感到了一种凝重的审视和由此带来的紧张,认为自己必须要有与这片土地一样广大的勇气、智慧、坚忍和决心,换言之,要有人类用来从洪荒之中活下来并创造历史的那些最伟大品质,才能与她给出的这片宏伟战场相称。
作为行动主力的陆-7“重犀”和B-36“白熊”,要塞一样地沉立在雪原上,战士们列队跑过时,军靴踏过的是它们宽阔的阴影;整备人员抬起头,伸出蚂蚁触角一般的手臂指向它们时,发现映在西伯利亚冷郁的天空中,这些重型量产型泛用机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伟岸;当风雪稍稍减弱,隐现出远处野战机场塔台那几乎看不清的黯影时,便更加参照出它们的沉重巨大。
中方参演部队指挥官孙衡降落到野战机场时,联邦参演部队第55师的师长戈罗列夫早已经等在这儿了。这个高大的联邦军人背对跑道,望着远方风雪中的重型机,孙衡跳下运输机来到身边时他也未曾偏过目光,就好像两人一直就站在一起,不需要过多的寒暄和介绍:“孙,我几年前参加两军联合巡航时,听到过一个故事。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去打猎,看到了一只野鸭,米哈伊尔说要煮着吃,雅科夫说要烤着吃,你们共和国人是怎么处理这事儿的?”
“把鸭子对半切开,”孙衡朝同样的方向望着AWT整备场,等待着他想要的那台机体到来,“一半煮着吃,一半烤着吃。”
戈罗列夫转过脸来,露出结实粗大的牙齿:“如果兄弟俩都想吃整只的呢?”
孙衡去擦镜片上的雾:“那就把野鸭打下来再打架,否则,鸭子就要飞走了。”
戈罗列夫的牙咧成了笑容,第一次向自己的合作者伸出手来,鼻息腾腾地在风雪中消散成白雾,就像一团火在严寒里烧:“孙同志,我们可以做兄弟了!”
孙衡报以同样的笑,握住了他的大手:“戈罗列夫同志,狩猎愉快!”
他们都戴着缀有红五星的军用毡帽,区别只在于红星中“八一”字样的有无,谁都没意识到军帽样式如此一致的巧合,就好像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指挥部的主屏幕是如此宽阔,给人以一种站在舰桥导航大窗后面观望无垠宇宙的错觉,无数战术标识就是这片宇宙中的广袤星辰。显示机体整备状态的AWT形状符号标识,像进度条一样依次亮起,两名情报员在数据台前紧促交替地报告着战备讯息:
孙衡侧过脸去看作战屏幕,脖颈在军装衣领间牵扯成严阵以待的紧绷线条:“六连各机,三十秒检查,准备!”
AWT驾驶舱内的一排阀门,紧随着作战倒计时的闪烁而节奏分明地被拨开,王京虎深吸了一口气,扣上了机战员头盔的战术目镜。
“上尉,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指挥部内的情报员出现在侧面的次要通讯屏幕上,“紧张么?”
王京虎听着“系统检查完毕”的电子音,抬手调节了一下座舱内的光照亮度:“呵,我都习惯了,这儿还没西亚刺激呢。”
“虎子,昨晚第一次跟合众国的战术装甲交手,感觉如何?把握大吗?”孙衡的声音出现在讯道里,这话是问给王京虎听的,同时也是给全连机战员听的。
“代理人武装的废物机战员说明不了问题,还是快点儿跟WINGS的正主儿碰一碰吧!”王京虎最后调节了一下机战员手套,
“至今还没有哪个国家成功缴获过WINGS的战术装甲,不要掉以轻心。”孙衡提醒道,“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能造出比他们更好的机体!”
“孙连,这么跟你说吧,”王京虎的牙齿咧成了和脸上那道伤疤一样的角度,将操纵杆节流阀一推到底,“在西亚受的气,正好没处撒呢——出发!黑虎!”
陆-9“黑虎”式AWT低垂着的机体像陡然获得生命一般昂挺起来,头部光电舱的一点灯光注视着前方皑皑的冰原,引擎启动的尖锐嘶鸣撕扯着西伯利亚的茫茫风雪。
2045年9月23日,上午10:15,日本海,朝鲜半岛附近海域。
潜艇航行在深海,就像是飞船航行在幽深的太空,同样是没有光亮和空气的禁区,同样是人类力量尚且难以触及的黑暗深寒。只有声呐的节奏与电磁的长波,像鲸歌一样引导和联结着潜入其中的巨舰:
-“本舰已进入任务预定海域,全舰进入一级战斗准备!”
-“亥伯龙号报告,已进入任务预定海域,全舰已完成战斗配置!”
-“第一攻击波阵型展开完毕,目标符拉迪沃斯托克!”
-“5分钟倒计时,发射后最大速度下潜!当心共和国的反潜机。”
高大的机体半隐在整备舱阴影中,如同神像遮映着教堂一样幽暗的艇舱长廊,一点红光在其中一台机体的投影中闪烁着,巡逻的整备员在看到那点光时,同样巨大的惊恐与暴怒便一齐爆发出来:“喂!马上把烟掐了!潜艇上不许吸烟!”
咬着烟蒂的那排牙齿挑衅似的深吸了一口,红点怕痛般猛地亮了一下,整备员的军靴在钢制发射架上急促响亮地逼近着:“混蛋,你聋了吗!?想害死大家吗!?”
在整备员伸手去掐烟的时候,红点之后的阴影中伸出一只臂膀来,揪着衣领将他整个拎悬了。走廊另一侧有个粗壮的嗓门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似乎已经饶有兴致地旁观了很久,专门等着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哟,凯因斯,又在欺负人了?这样可不行啊,佣兵也是有纪律的。再不放手的话,监察部队是可以枪毙你的,那样就太浪费SW-044这台机体了!”
WINGS第141部队的队长伊万诺夫是个壮实的联邦人,讲完这番话之后,他站在整备舱另一侧那排机体的阴影里,看着一点烟灰在对面沉默地落下来。就在整备员挣扎着去背后抓枪的时候,指挥讯道里传来了一位女子的声音:“凯因斯,把烟掐了别为难我!”
烟头和整备员同时摔在地上,一只军靴从阴影里抬出来,把皱巴巴的烟蒂踩灭了。
“真听话啊,看来只要是女人,对你都通吃啊!”伊万诺夫发出嘲笑的时候,高大的穹顶上震颤起全舰整备广播的回响:“113小队,141小队,5分钟发射倒计时准备,驾驶员登机!”
“那么,我们先出发了,”伊万诺夫把这出无回应的独幕戏收了场,转身爬上通往机体座舱的整备梯,“后续支援要给力啊,帅哥!”
曾经被烟头映亮的帽檐抬了起来,露出底下鹰一样尖锐的鼻尖和下巴,WINGS第113部队队长凯因斯.索乌科夫也转身爬上了整备梯。指挥讯道里的那个声音将通讯频道切换成了个人点对点模式:“凯因斯,我知道你不愿意去,但这是任务。”
“任务原本是去西亚攻占列塔,那就跟摘树上长出来的佣金一样轻松。”凯因斯坐进AWT座舱里,看着战术屏幕显示出“鹰与少女”的启动机徽图案,他并不知道,从列塔到西伯利亚的突变,同样也令战场另一侧的对手们感到了不快,“但西伯利亚……你也知道,我们的行动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一直很顺利,只除了共和国与联邦!”
“情报已经确认了,‘虎’式今天会出现在西伯利亚联合军演现场,这就是行动转场的原因。”
“外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凯因斯查看着战术屏幕上的陆-9“黑虎”情报照片,“这台机体真的是‘多米尼克’构型吗?”
“如果是的话就头痛了,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技术?是否已经具备了量产同型机体的能力?是不是我们内部的核心层级出现了情报泄漏?从2039年的北京国庆阅兵首次亮相算起,关于这台机体的公开宣传和被我们挖出来的情报全都没有破绽,所以才需要你们去确认。”
“明白了。但是,”凯因斯扣上了盖住整个颅部的全覆式战术头盔,面罩上呈倒三角状分布的三处点状光电传感器,像一副无表情的五官般遮去了他的面容,“下次能不能别做这么冒险的任务了?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没命花的钱,可不好挣!”
平复了凯因斯,就是平复了整个113队,讯道里那位女士的声音随之由“新古典”式的转变成为“洛可可”式的:“宝贝儿,行动前说这话可不吉利。还有两分钟,祝你们好运,‘亚当’号会在预定海域接应,Bye~”
凯因斯将通讯切换到了队内作战频道:“行动目标是夺取L-9‘黑虎’,113部队,全体整备!”
艇壳背部的正三角状发射井顺次打开,成百吨涌入的海水激起大片气泡,舰桥发出了最后的出击指令:“113小队、141小队,部署装置启动,出水后启动二级推进装置。诸位,GOOD LUCK!”
阳光下的海面轰然炸开数百平米的水花,修长粗重的潜射运载火箭在冷推进动力的托举下冲升至低空,就在弹体受到重力作用而即将落回海水之际,二级推进火箭启动点火,在空中喷绽成一圈辉煌的焰尾,由此形成的巨大动力将运载舱迅速射远成了高空中一颗渐渐消失的黑点。随即是更多潜射火箭轰然出水,更多圆形焰尾绽放开来,在天空中掀起一片钢铁的浪潮。
海参崴是西伯利亚荒原延伸到海岸线后所盛开的一朵夏花。远行的青年男女映着远方军港中停泊的联邦太平洋舰队拍下照片时,看到的却是远方天际那片并非太阳的光芒。在防空预警雷达才能感知到的战略尺度上,潜射火箭群的反射信号像一群飞越远东的候鸟,随着它们逐次穿行过精确预算的分段航程,便落羽似的陆续分离成四大片:
第一片安装着战斗部的弹道导弹落入海参崴军港,将外线战略防空区淹没于一片火海。
第二片安装着预警雷达探头的无人式护航舱,则播种一般凌空散落开大群子母式制导诱爆组件,负责对沿途的防空导弹进行拦截,“导弹迫近”和“CIWS(Close-In Weapon System近防武器系统)启动”的系统音交替回响着,伊万诺夫感到座舱在漫天爆炸声中剧烈震颤:“都别慌张,自动系统会帮我们搞定防空导弹。141小队各机,准备部署!”
第三片制空母舱集群,在航程末段释放了码放在主舱中战斗无人机,这些锥状的飞行器一接触到天空,便伸展成了软式合金材料折叠而成的飞翼式布局,启动本机引擎开始执行制空巡航任务。
航行至此,原本庞大的集群只剩下了安装着搭载舱的最后一部分,这些兵力投送火箭越过了1700余公里航程的最后一片空域,突入联邦布里亚特境内。
最后一级推进火箭耗尽燃料脱离开来,散落在西伯利亚苍白的大地之中。仅剩的前端运载舱,在惯性作用下滑翔至预定作战位置并凌空破开,将舱内沉重的AWT投向荒原之中那处只有在战术屏幕上才能看到的坐标点。三副一组的巨型降落伞在天空中一丛丛盛开,承受住了AWT坠落时的巨大冲击,首批抵达的141队机战员在讯道中问道:“队长,回家的感觉如何?”
伊万诺夫环顾着全息屏幕上的战场实景,仿佛从中呼吸到了西伯利亚的寒意:“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伞绳在预定高度精确脱断,AWT骶部的小型反冲火箭装置同时启动,形成了短暂的反向推进力,机体在这最后的缓冲作用下平稳踏落在雪原之上,震起齐腰高的雪雾。
“侦测模式开启,扫描中……”作战系统语音平抑地提示着。雪花无声飘落,远方隐隐传来林海在风中泛起的簌簌声潮。观瞄设备扫视着这单调的白色:“太安静了……雷达、热成像和电磁侦测均未发现敌军信号,这里真的是演习场么?”
在寒风推动下,雪雾像有形状似的拂过141队投送区侧面的丘陵,遮掩了两件与雪地同色的连衣帽式作战袄,两名侦察员呈交叉视野趴成一个钝角,军用望远镜经过电子观瞄系统的放大之后,镜头中显示出的141队机体高大宛如近在眼前,蒙在雪地口罩中的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出来:“坐标76324,44871,风速29,三个弹药基数,放!”
地平线以外泛起一大片连绵而空洞的闷响,那是火药燃气在密闭的无缝钢管膛室中爆发的声音。辽远厚重的雪野消解了炮雨升空后的冲击感,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尺度上,那些初速千米每秒的炮弹也显出一种缓和轻柔的错觉,看起来就像是一大片尘埃在向着141小队的投送区域缓缓飘落。每一颗钢铁的尘埃落地后,便爆发出一团建筑物那样宏伟的大片雪雾,所有这些雾花迎着火药的硝风而连绵盛开,沉睡的西伯利亚惊醒了。每当一朵火光和积雪混合而成的爆云枯萎下去,掩映在光影中那些仍然站立着的AWT就要变得更少一些,而更多爆云随即便在硝末飘落的位置重新炸开。
“Досвидания,лошара~(再见,蠢货)”侦察员向着远方那片沸腾的雪原支起身体,脱落的罩帽中洒落出扎在后脑的发辫,垂下的望远镜后面露出了米娜.W.斯特亚克尔的脸,“阿尔法、贝塔、伽马小队留守,其余小队撤退。”
炮鸣声中划过一阵钢铁切开空气的呼啸,米娜抬起头来,只看到广袤的云层像大块的冰川一样漂浮在凝冷的寒空中:“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祝你们好运,同志们!”
在她上方两万米的高空,一架歼-20式歼击机剑刃般尖锐的机首,正在刺入那片浮冰一样广大的积雪云,随着高超音速巡航模式启动了两部“剑阁”式航空引擎的加力燃烧,被气动外形切开的空气像水一样从鸭翼、边条、主翼和上下对称的垂尾与腹鳍翼两侧流过,云层中的冰晶尚未完全抚过其修长的机身,发动机尾焰已经迅速在云层远端缩小成了两点黯淡的火星。在这架歼击机两侧阴沉的天空中,另外三架僚机间隔着远比莫尔德斯(维尔纳.莫尔德斯,战斗机“四指”编队战术的开创者)的时代更加遥远的编组距离,四道航迹前后错落成四只指尖划过冰湖般的天空,朝炮击落点上方的交战空域拂去。
航空引擎交织错乱的呼啸声被炮击轰鸣所掩盖,直到一团焦炙的钢铁砸落在面前,伊万诺夫才听到了从高空飘失到大地的一拍破碎音符,透过硝烟和炮火的干扰,他认出坠进弹坑里的,是一架制空巡航的己方无人机,意识到自己头顶的天空正在破碎崩坍:“呼叫总部,我们已经丧失制空权!”
失去制空权的天穹,在这时随着日炙般炎热的战术航空轰炸轰然陨落,比炮击更加密集和沉重的航空弹雨,如一大块烧红的烙铁般碾砸在作战区域,激起积雪融化而成的强劲蒸汽,在这些汽雾缥缈升腾着的方向上,完成了穿梭轰炸的图-160轰炸机舒延开恢宏广大的翼展,在苏-57歼击机编队的护航下,排列成航空阅兵般的队形翱翔而过,瓦伦丁·布里兹努科在1981年12月18日的寒晨看着第一架原型机离开跑道时,并没有想象到,自己所创造这只钢铁的白天鹅,将能一直飞翔到一片已经出现了AWT的战场之上。为了确认号称“从未被击穿过”的WINGS机体究竟有多硬,共和国与联邦两军投入了数百吨的弹药来锻打这块狭窄的空降投送区,在联合“军演”指挥部的作战屏幕上,141小队被火力切割后的残余,正像熔化的雪水一样四散流向炮击区域边缘。
“情报部那群蠢货!”在141队动向箭头的其中一角,一台AWT-033D“鬣狗”式在略为平稳的地带暂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单了,“141队呼叫,已有17台机体丧失作战能力,请求支援!”
在该区域没有遭到任何炮击的情况下,“鬣狗”背后的地面轰然炸起一道比机体还要高的雪潮,WINGS驾驶员侧身看到与雪地同色的防红外伪装布被掀开成宽阔的一大块,一台AWT正轰然踏出隐藏着的半埋式地下掩体,整齐的外挂式反应装甲像拆解后重新组装的坦克部件般分布在其机体各个部位,狭长的头部光电集成舱上只在左侧安装着一点光学观瞄仪器,像独眼一般透过雪雾逼视着自己,每一名参战的WINGS队员,都已经在任务指令上反复观察和记住了这台机体的模样:“是‘虎’式!”
陆-9“黑虎”的隐藏伏击位置迫近到了一把小刀都能捅到的距离——一个将占据绝对优势的观瞄感知、信息处理、自动辅助、无线通讯和能源武器系统性能都予以无限消解,而只能依靠反应和力量的危险距离。甚至连武器都没用,“黑虎”覆着装甲的右膝在辅助动力系统推进之下,冲击在了敌机的胸甲位置,失去平衡的“鬣狗”仰身倒进一片轰颤的雪尘之中。驾驶员启动着自动平衡系统,试图操纵机体重新站起,却看到面前原本完整的一体化周视实景战术屏幕,正一块块残缺地连接熄灭,破碎成由众多子屏幕拼组而成的本来面目,随着最后一块方屏的熄灭,系统语音漠不关心地念了一句:“系统离线。”
“什……”他不敢相信地猛推了几下操纵杆,机体报之以一片死亡般的静止,黑暗和沉寂将他锁死在断线的座舱里了。
俯身在敌机侧面的“黑虎”右手持武器,做好了一旦发现敌机仍有行动反击迹象便立即开火的准备,左手则伸到了“鬣狗”头部光电集成舱的后脑部位,钢铁铸成的食指和拇指灵巧地掐着一束刚刚扯断的系统主线,为了确保头部光电设备的灵活运转,这个部位并没有完全被封闭在装甲之下,而是以巧妙的结构设计隐藏在部件接缝之中,在此前一场场烈度不一的战斗中,所有对手都没能够——甚至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去触及这个位置,只有WINGS的整备员见过颅后装甲开启后那些密集纷繁的线路,现在王京虎却以一个外科手术式的精确动作扯断了其中最重要的那几条。几秒钟过去了,风雪呼呼地拍打在两具机体沉重的装甲上,倒地的“鬣狗”头部熄隐了全部灯光,再没有活动的迹象——军工人员根据先前战例所做出的推测被验证了,脊髓般的主线瘫痪了整具机体,巨人被仅仅掷出一颗石子的力气击倒了。
“这样一来,老爷子的任务就完成了。”王京虎操纵“黑虎”捡起了瘫在敌机手边的武器,将柄部控制区卡入机械手虎口部位的感应槽口,满意地听到系统解码续以一声“武器权限已破解”的提示,“306呼叫,成功俘获一台‘鬣狗’型。”
“收到,”联演指挥部发出了任务成功的指令信号,“各部注意,‘鱼群’已到,‘鸬鹚’就位!”
第一声电磁波的啼鸣打破了沉寂已久的无线电静默,引来了代号“鸬鹚”的机体收容部队,负责吊装的“蒲公英”重载直升机从指挥部塔台一侧沉沉飘过,戈罗列夫平视着作战指挥屏幕上显示的毁伤情况:“符拉迪沃斯托克防空区居然被瘫痪了,真是小瞧这帮混蛋了,还好空军和炮兵的小伙子们干得不错。”
孙衡则低头看战报数据:“你注意到没有?敌人一个营级规模的作战单位,空投区域竟然只划了这么小,而且一台不落地全都精准投到了。”
戈罗列夫转过身来:“你是说,他们有能力投到这儿,就有能力投到别的随便什么地方?”
指挥员们已经隐隐感觉到了敌人作战方式上的一些微小变化,例如兵力投送比意料中更快些更准些,单台AWT作战节点的战斗和生存能力也要更强些,但却未及意识到这些变化真正的影响。牧人往马鞍子上挂了个方便踏脚的玩意儿,德.沃邦把塞在枪口的刺刀套到了管儿下面,德莱塞把装枪子儿的位置挪了91公分改在枪管后头,古德里安把分散的坦克拢了起来,这都是些微小的变化,却颠覆了整个战争形态。
WINGS第113小队出现在了“演习”场侧面的雪丘上,他们所搭乘的运载火箭反射信号,被预警雷达当成了141队火箭群弃落的分级推进装置的一部分,始终没有出现在联演指挥部的预警信息上。
“141的人这次算是踩到雷了,”约修亚透过狙击镜观察着一片火海的伏击区,“不过倒是给我们铺平了道路。队长,要不要拉伊万诺夫一把?”
凯因斯看着参演部队的装甲集结区、炮兵阵地、前线机场和各级指挥节点,成片地出现在了原本一片空白的电磁波频段上:“把掐着他的手砍掉,他自个儿就爬起来了。”
“蒲公英”直升机已经抵达了捕俘区,昏暗的航灯穿透了螺旋桨怠速时掀起的晦暗雪尘,照亮了“鬣狗”式那平躺着的铁躯,从机舱中跳下的地勤人员匆忙地往最坚固的机体部位固定着吊装钢缆。“黑虎”孤立在一片空阔的风雪里:“306呼叫,‘鸬鹚’已到,正在吊装,请立即派出接应部队。连长?”
沙沙的盲音在一阵无预兆而短促的“吱”声中彻底中断,远方隆隆的爆炸声还在隐隐传来,王京虎望着正在渐渐低沉变暗的天色,握紧了手中的操纵杆。
战争的一大趋势是越来越短暂,这短暂的程度与其残酷程度往往是成正比的。在被干扰的无线电波覆盖不到的炮兵阵地上,聚能激光正在穿透混乱逃散的远程火力投送平台,自行火炮被穿透时,被高温烧熔的硕大炮塔像在水中一样颤动着,并在扭曲到某一个程度后不堪重负地炸开,“龙卷风”火箭炮的集束身管像被雨洇烂了的香烟一般撒落遍地,火光映亮了远处山坡上“骑兵”式支援型AWT的半侧机体:“这里是约修亚,炮兵阵地已经净空,米歇尔你那边怎么样?”
敌人的无线电通讯却仍然保持着通畅,在这束电波指向的野战机场位置,“行刑者”正打靶一样从头到尾依次摧毁机堡里成排的战机,并沉默地将火海中的机场映入侦测镜头给战友看。
孙衡的眼镜正支离破碎地砸落在联演指挥部的一片瓦砾中,从额头上流下的血将本就模糊的视线洇成了一片深红,在破碎镜片的倒影上,他看到了不像是会出现在战场上的东西:“翅膀!?”
113队的队长座机SW-045“鹰身女妖”,正将收拢在身前抵挡反击火力的羽毛状结构展开回肩后,从铁翼后面探出来的自动突击炮口,将仍在抵抗的指挥部警卫部队抽碎成雪地上大片的殷红。制导弹药从机体腿部发射窠接连抛出,嘶鸣着依次炸响在部署了次级指挥节点的野战帐篷上,距离最远的一顶帐篷位于攻击次序的末尾,这给里头的两名军人留出了最长的反应时间,他们利用这宝贵时机所做到唯一的事情,便是跑到停在一侧的军用卡车边,然后被军车殉爆的火光一同吞噬。
“队长,敌人据点全部净空,请指示。”参演部队的阵地再一次在无线电频道上消失了,所不同的是,这回不会再重新响起来了。
凯因斯转身离开了被夷平的联演指挥部:“现在,我们去看看‘虎’式。”
在敌机渐渐远去的脚步震鸣声中,孙衡找到了重伤的戈罗列夫,他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雅科夫’,你愣着做什么?快他妈去打鸭子啊!”
二线部队的运输直升机在头顶轰鸣了两三圈才找到可供降落的平地,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将孙衡和其他幸存人员拖进了机舱:“孙衡同志幸存,戈罗列夫同志确认牺牲!”
螺旋桨轰鸣着扫过了燃烧积雪的大火,在冰原上投下起飞撤离的机影。“再见,米哈伊尔!”
孙衡头部伤口上贴着凌乱的纱布走进备用指挥部,听到“老爷子”的声音在一片空白的屏幕后面响起:“这里是总部。行动现场,汇报情况!”
两名情报员只剩下一名,竭力控制着声调中的颤抖回答道:“野战机场和炮兵阵地被歼灭,残部无法取得联系,预计第6装甲机动连仍在保护吊装。指挥部受重创,已转移至二线位置。”
“行动判定失败!”那苍老的声音像重锤一样砸落在临时指挥部,“应联邦要求,准备执行乙计划!”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总部断线之后,那名情报员开始按次序呼叫己方和联邦作战单位,谁都知道在这样的电磁环境之中不可能听到应答,但这是她唯一想到能做的事。当声音在第三轮呼叫中变得颤抖时,她看到孙衡那憔悴的影子从背后映过来:“小舟,你也来帮忙算!”
“算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可能到达的位置!”孙衡把所有人聚集到了指挥台前。随着指挥系统的瘫痪,电子作战屏幕已经完全成了摆设,他们不得不用透明胶带把裁剪成小块的备用纸质地图贴起来,这是他们的前几辈军人才干过的活儿,所有人都贴不整齐,孙衡亲自上手,贴得比他们更糟糕。现在他后悔没把那副碎眼镜捡回来了。
以六连伏击点为圆心,以“重犀”式AWT机动速度乘以失联以来的时间为半径,一片圆形区域在勉强贴好的地图上划了出来,排除那些因地理因素无法抵达的地区,第六机动装甲连目前可能移动到的位置被划成了几大块。代号“鸬鹚”的敌机收容部队准备了六倍冗余的运力,孙衡把在二线位置待命的备用直升机机组成员全都唤了进来,向他们分派各自的搜索区域:“一旦发现六连俘获的敌方机体,马上带回!”
两军的飞行员都露出迟疑的神色,认为在指挥导航体系瘫痪的情况下出击,就像瞎子走夜路。
“你们进入陆航部队时最先学的是认罗盘和看地图,不是看自动导航屏幕!”孙衡向他们咆哮道。
所有重型运输直升机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地出发了。孙衡望着消失在不同方向的桨影,向情报员确认了一下现在的时间:“虎子,坚持住!”
王京虎定定地瞪着对面雪坡上的那片影子,在晦暗的风雪里调节了几次观瞄焦距,才看清那是一台雪地迷彩的联邦“白熊”式,它的右臂不见了,断开的线缆像血肉一样在创口处淋漓着,联邦第2营的AWT部队本应该在山脉那一侧的2号伏击点,毕竟事前谁都不知道受了惊的“鸭子”会往哪儿飞:“六连各机——”
一道聚能激光从背后烧融了负伤“白熊”的躯干,又从前胸穿了出来,强光映亮了追击到坡顶上的WINGS机体,王京虎抬起武器,喊出了下半句指令:“出动!”
众多降落伞布一样的伪装网掀飞进风雪,“黑虎”脚下一片荒芜的雪地中轰然立起一大片隐藏在半埋式掩体中的“重犀”式:“第一机动排全压上去!别让他们接近俘虏!”
连丝毫防范的余地都没有,那道光束在射穿了“白熊”之后继续延伸,划过第6连防线上空,从已经起飞的“蒲公英”机舱中段穿了过去,粗壮的机身像一颗钢铁的气球般凌空炸散成漫天火花,吊起的“鬣狗”式轰然砸落回地面上,震起一大片火光中的飘雪。
“他妈的!”密集的交叉扫射盖过了骂娘的声音,始终保持着静默隐伏的“重犀”编队出乎了敌人的预料,三台居高冲下的WINGS机体直接撞进了火力网最密集的地方,大口径弹药的速射从各个角度将其机体截面完整地扫过了一遍,坚不可摧的神话破灭了,三台机体先后在“白熊”残骸附近炸成了耀眼的火球。
聚能光束再次从坡顶闪过,击断了最前沿一台“重犀”薄弱的肩轴部位,断开的机械臂处留下了和“白熊”类似的伤口,更多敌机越过坡顶迎上来,像骑兵群一样冲掀起怒潮般的积雪。
支援手方威的座机扛着一门长长的AWT制式狙击炮,由于始终未能弄清WINGS支援机的武器原理,军工部门完全是将重型反器材狙击步枪进行了粗暴的等比例放大用以应急,支援机踞坐在二线位置,将整个机体作为枪架支撑狙击炮射击,威力巨大的炮火每一发都炸空在了敌机S形进攻轨迹的空弯处:“太快了!”
位于WINGS队列第一线的机体撞进交叉火力网,在兵力对等的高速对冲所造成的短暂窗口时间内,毁伤率远不如上一轮交火,敌方的火力沿相反的方向盖入第六连的防线上,留下了一片大得多的毁伤区域。
“阿航接替指挥,守住俘虏机,老杨、赛铭跟我来!”王京虎带领两台僚机脱离防线,迅速隐入侧面迷宫一样的雪林中。
伊万诺夫那台伤痕累累的“鬣狗”座机始终停在雪丘顶端,下方战场像棋盘一样展现在他面前。
停在队长机一侧的141队狙击型“骑兵”机提醒道:“‘虎’式要逃!”
“那边是113队所在的方向,让他们去捕获。”伊万诺夫仅从那架被击落的直升机上,便看出了敌人缴获己方机体的真实意图,“黑虎”的诱惑性因此显得大为可疑起来,“红脑壳知道我们是冲‘虎’式来的,想要借此分散我们的兵力,别上他们的当,集中力量把被俘虏的4号机抢回来——烟鬼小子,这下咱们算两清了!”
身边的“骑兵”式轰然炸开,伊万诺夫惊愕地看着其主体结构大半被熔毁了,共和国军队在前阶段战斗中根本没有能力造成这样的损伤,它是被一道能量光束从侧面击穿的。
AWT的嘶鸣震落了树冠上的积雪,“黑虎”从寒林中轰然冲出,由于不具备和WINGS机体一样直接从引擎为能量武器供能的配套组件,王京虎从被俘“鬣狗”机手上缴来的那支聚能光束加农炮只打过一发便空了,他甩掉无法充能的武器,朝正在转身的伊万诺夫座机袭去:“挺好用的嘛!是什么原理的?等离子还是集束光!?”
伊万诺夫这才意识到,“黑虎”并非逃跑,借着两台僚机牵制住113队侧翼攻势的机会,他迂回着冲自己来了:“有意思!让我瞧瞧‘虎’式有没有吹得那么强!”
在两台机体相互进入武器射程的瞬间,一发大口径穿甲弹沿着坡面仰射而上,轰然炸在了伊万诺夫座机侧面,方威控制粗重的机械臂拉开炮栓退出弹壳:“定点射击还打不中就说不过去了!”
即使是专门用于穿甲的狙击弹头,磕在WINGS机体主装甲上竟然也连一点儿裂缝都没砸出来,但巨大的冲击力因此令伊万诺夫座机失去了平衡,借着敌机一个趔趄的当口,王京虎对作战辅助系统下达了语音指令:“‘鳐’式压制器!”
“黑虎”将粗短的“鳐”式高斯线圈切换到右臂,顺势固定在了敌机倾侧的腰轴位置。伊万诺夫感到一阵骇人的灼烧感遍布了每一条血管,并难以自制地痛号了起来,现在他确信敌人始终在预谋夺取一台WINGS机体了,这种近距作用的高压电武器,是专门用来隔着装甲杀死驾驶员的!
“绝缘防护层已经启动。”随着“鬣狗”的提示音响起,伊万诺夫终于摆脱了那恐怖的电击,强壮的心脏在胸腔里抽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跳动起来。
“惜命啊!?”王京虎将电压功率调到了对本机也同样危险的超负荷状态,“可惜了,坏了老子的战利品,就得你来顶缸!”
在“鳐”式线圈即将触及敌机座舱之际,一道新的狙击光束擦过了“黑虎”的肩部,被熔开的装甲碎片顺着光束延伸的方向而撕扯开来,完成充能的“鳐”式线圈因此脱手。
“约修亚,你也会失手,真是少见啊。”在接近光束狙击炮射程极限的战场另一侧,凯因斯在座舱显示屏里观察着远方的战斗,“机体怎么样还不好说,驾驶员倒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约修亚喘出了屏住已久的呼吸:“摔到山那头去了,我看不到他们了。”
受损的“黑虎”在倒下时顺势撞击了“鬣狗”的腰部,两台机体都翻摔到了雪丘另一侧。预想中震天动地的坠落并没有到来,在坚冰哗然碎裂的脆响中,它们轰然砸落进了冰封的湖面。17世纪向东拓进的探险者,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这种冰湖岸边驻足,误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鄂霍次克海。WINGS强大的机体拥有令炮手叹息的装甲,令装甲兵胆寒的火力,令火力引导员摇头的电磁压制能力,它是2045年军事科技的集大成,但它终究不是潜艇,刺骨的湖水从每一条缝隙涌入座舱,伊万诺夫强抑住颤抖深吸一口气,沉入了窒息的深寒。机件和电子设备仍在令人惊叹地忠实运作着,隔着明净的湖水,伊万诺夫睁眼看着“黑虎”巨大的头部光电舱压满了整片战术屏幕,独眼一样的凝蓝色指示灯瞪着自己,他还能够操纵机体,但灵活的机动性能已经失去了意义,“黑虎”整个儿将“鬣狗”沉压在了湖底,现在只有重量才能决定一切。伊万诺夫决心等下去,他笃定对面的红脑壳总要逃出机体浮上去换气的,且自信能够屏息到那一刻。寒冷刺穿血肉又渗进骨髓,气泡像散失的灵魂一样从口鼻中成串冒出,伊万诺夫突然恐惧了起来,他想通了一个事实:对方即使和自己一起淹死在这里,也仍然可以为他的军队抢到这台完整的“鬣狗”,性命在那红脑壳的赌局里是一个并不重要的筹码!
伊万诺夫不一样,他不能拿命去赌佣金。于是他屈服了,主动敞开座舱盖浮上了水面。
呛了水的伊万诺夫挣扎着倒在岸上,即使明知身边都是积雪,还是难以自制地把它们像棉绒一样往颤抖不休的身体上捂。身后的湖面像挨了一发炮弹似的轰响,水点像子弹一样硬梆梆地砸到他脸上,“黑虎”踉跄地将扯断了脑后主缆的“鬣狗”式拖上冰岸,淋漓着成吨的湖水轰然跌倒在雪地上。伊万诺夫强迫自己挣起身来,却看到敌机那运转不良的右臂,将足可把自己整个身体钻进去的突击步枪口黑洞洞地对准这边,轻微地朝内侧偏了偏,示意自己老实待着。
伊万诺夫像持续承受着速射火力一样剧烈颤抖着,抽搐的嘴角最终爆发成一阵失控的大笑:“他娘的契丹佬!”
协助那架坠毁“蒲公英”进行吊装的地勤人员最先找到了湖边,在他们的枪口和喝令声中,伊万诺夫并没有夸张地把双手高举过头,只是敷衍地往面前抬了一下,似乎回归到了“投降”这个动作最原始的本义——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缴枪不杀对吗?”
被击断了右臂的那台“重犀”沉缓地拐过雪丘,左臂倒拖着王京虎打空后丢弃的那支光束加农炮,只有短距离战术通讯还断断续续地运作着,王京虎咬着上下打架的牙呼叫道:“阿航,还剩多少兵力?”
阿航的声音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都打散了,在这儿的就剩我。之前缴的那台机被抢回去了……排长,写了那么多次遗书,这回该是派上用场了。”
王京虎精疲力竭地往驾驶座上一靠:“要是再有一架‘蒲公英’就好了!”
“排长,注意背后!”李沐航抬起了机体仅剩的一侧手臂进行压制射击,113队机体已经从侧面迂回过来了。
敌军炮火在冰湖畔炸响的同时,一片强劲无比的轰鸣震颤了飘摇着的雪花与硝火,奉命搜索这片区域的“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在两架“蜻蜓”式武装直升机的护航下咆哮着从雪丘另一侧升起来,短翼挂架上的火箭弹成排地脱离发射轨,在空中拼接成一片燃烧的平面斜盖到敌方队列头上,两架“蜻蜓”式交错着在低空划过一副剪刀差,向离得最近的几台敌机倾泄着反装甲火力。
这已经是整片战场上最后仍在回响着交火的最后一处区域了,附近散落着的两军残兵如将死的夏虫一样,踏过茫茫冰雪向这最后残留着的炎热聚集过来。一辆移动堡垒般的联邦陆地舰在交战区边缘停下,卸下了第2营保持着完好的最后几台B-36“白熊”式,居中的队长机眼看着敌方的“骑兵”式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雪地上划过巨大的弧线,一直绕到侧翼僚机面前,才将短突击步枪刀柄似的迎面抵到其肩甲上开了火,燃烧的弹道像突然显现的利刃般从僚机背后穿出来炸开,拉扯出成丛溅射的线路与装甲残片。一枚大口径制导炮弹炸响在队长机前往救援的行进路线上,它在紧急朝反方向规避的过程中,被巨大的爆炸冲击波扯掉了左臂,紧接着擦过的聚能光束又从另一侧切掉了右臂,彼列卡在剧烈的震荡中狠狠摔在队长机驾驶座上,奋力扣紧结实的牙关以免咬到舌头,驱动着无臂的残熊继续迎着敌人冲过去,在被密集的炮火彻底把座舱整个切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过自己竟能活下来。
“碾盘”式主战坦克分散成众多两车编队朝战场游走包抄,狙击光束从其中一辆的炮塔侧面穿过,就像为它镀上了一层凝蓝色的冷光,炮盾部位在能量冲击作用下像揉皱的纸盒一样不断弯折,在修长的炮管折起到与底盘呈90度角的时候轰然炸开。前方的长车在行进中沉然碾过粗重的炮塔,它只来得及将炮管转到侧面,发起攻击的“骑兵”机已经绕到了尾后,重新充能的光束沿着对角线整齐地切开了方正的炮塔,直到高温将那刀裁一样的切口完全熔化。
在这场激战接近尾声的时候,王京虎从已经彻底瘫痪的“黑虎”座舱中滑落到雪地上,扶着淌血的右臂走过一堆堆火光熊熊的残骸,就像是在这燃烧的钢铁丛中巡礼。循着这重金属筑就的遗迹长廊,他终于回到了自己将伊万诺夫撞下冰湖的那处雪丘顶端,因多次受到爆炸冲击而严重充血的双眼,绽睁成两点暗红色,仿佛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瞪向斜上方那阴郁的天空,WINGS最前沿的机体已经冲上来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伤痕累累的人影而从他身边两侧轰然掠过,笔直的武器身管延伸出燃烧的弹道,在他面前交叉成一种尖锐而紧迫无比的角度,在这锐利夹角的交点处,吊装着“鬣狗”式的“蒲公英”,正伴着两架“蜻蜓”式的护航而迅速缩小在远天:“快点儿……快没时间了啊混蛋!他妈的还在磨蹭个甚!?”
两侧的WINGS机体驾驶员怀有同样深重、意义却截然相反的急迫:
-“不行啊!快超出实体弹药射程了!N加农怎么还没赶上来!?”
在他们听不到的无线电频段上,孙衡的声音冷冽得像战场上的冰雪:“乙计划启动,鸬鹚回巢,地蛇清场。”
一颗黑点穿出了阴郁郁的云层,在最后一段航程中进行了数次轨迹调整,准确地落入了这最后一片战场的中心位置,在西伯利亚连绵的雪影之中,轻柔得几乎令已经飞远的“蒲公英”机组感受不到它的到来。阴暗的战场被强光无声地闪映了一下,死寂得仿佛降临了一片光的夜晚,灼热的空气猛地向弹着点中心收缩了一下,然后伴随着连绵的咆哮重新爆炸开来,在西伯利亚广袤的天地之间绽放成一朵辉煌灿烂的死亡之花。
作战任务在被判定失败的那一刻成功了。用“地蛇”式特化爆弹轰炸WINGS着陆区,让超常规级弹头的爆炸毁灭一切,这就是乙计划。
真正进入城区的敌人,只有WINGS的三台AWT,自治领叛军的主力部队还远远地落在十数公里之外。它们占据了国际机场最宽阔的一条主跑道,呈环状防御态势面对和杀死了百倍于己的对手,就像在机场中央闪耀着一轮三位一体的钢铁太阳,数不清的坦克和步兵,在机场周围铺展成一片宽阔无比的圆环而死去,就像是密集火力的阳光之下盛放着一丛丛金属与血肉的毁灭花。
在残垣之后,曹勤从伤痕累累的“碾盘”式主战坦克炮塔上探出头来,回头在满地死者和伤员之中,艰难地挑出来一个肢体还算完好的,把一台车载的战场记录摄像仪交给他:“胡子!这次进攻就是最后一锤子买卖了,我命令你全都拍下来,把作战影像送回到国内供部队研究。”
胡峰支起负伤的躯体往曹勤的坦克上爬,二话不说抢过炮塔尾部焊加的高射机枪位,甩手就想砸掉曹勤递过来的战场记录仪。
“你敢!”曹勤怒喝道,“实战测试数据都是用命堆出来的,老子们把命交待出去,总得留下个划算价钱才行!”
胡峰一言不发地接过战场记录仪,就像接过了千钧重的屈辱,他背负着这个必须要活下去的任务,将镜头架到断墙上去,对准了战友们行将到来的死亡。曹勤凑到已开机的镜头前,恶狠狠地低吼道:“701所的龟孙们,我们的机子怎么就打不过?敌人的机体怎么就那么行啊!?”
留下这句血淋淋的质问之后,他扣好防撞头盔缩回到炮塔里,用指挥车无线电对着所有还能启动的“碾盘”坦克喊道:“进攻!”
剩下的最后几辆“碾盘”坦克喷涌着浓烟,从各自藏身的废墟后面破墙而出,向着遍布尸骸的机场冲去,步兵们协同跟进到坦克队列之间,引擎的咆哮与嘶哑的呐喊震荡着破碎的列塔城。曹勤在高速的冲击之中,看着遍布死亡的城市朝自己视野两侧疯狂湍流消失,观察孔正前方的三台WINGS机体呈正三角形矗立在跑道中央,看起来无比地高大雄伟,就好像它们立足的那块土地已经拔起成了整片战场的最高点,胡峰那台被炮火扯掉了一臂的“重犀”残骸瘫跪在无数钢铁之间,那粗重的装甲在它们面前显得矮小而脆弱,坦克队列从四面八方朝它们合围而去,就像是在被高速冲锋所扭曲了的视野之中艰难攀向永不可及的顶峰,三台AWT密集的火力沿着无数道倾斜的直线,居高临下地泼盖下来,被触及的炮塔一座接一座地在戛然而止的死寂之中轰然掀炸开来。曹勤眼看着敌机装甲上的WINGS军徽填满了整个炮镜,在历次战斗之中,他还未曾冲到过距离敌机如此之近的位置。他越过炮长的控制权限直接开了火,炮弹击打在敌机的左肩上,整台AWT随之向后趔趄了一下。就在曹勤期望着哪怕能多看到一点儿毁伤效果时,他才发现整个驾驶舱都已经被火焰所吞噬,坦克在开火的同时就被AWT击中了。驾驶员在底盘前部飞溅成了一大片,曹勤把只仅剩一条胳臂的炮长从底部逃生门拖了出去,他刚一摔到混凝土地面上就立即爬起来,将炮长拖得离正在燃烧的坦克尽量远,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那处鲜血涌流的断肩。AWT就在数十米开外的地方向着这边转动枪口,他甚至能看清楚敌机膝关节处的部件在沉沉转动。
曹勤盯着黑洞洞的枪口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发现这漫长的等待并非错觉,三台敌机都完全静止了,经历了数十秒的死寂之后,它们同时整齐划一地直立起机体解除作战状态,将武器枪口垂向了地面,高度戒备的环状防御态势也退步列成了笔直的一横排,将连通城市两侧的跑道彻底让开。一辆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坦克试探着开了一炮,被打中的AWT闪电般还以一道聚能光束融掉了它的炮塔,然后重新恢复肃立姿态,将那支长长的ND能源加农炮像长剑一样双手拄落在机场跑道上。
混杂着血腥和火药气息的风呼啸着穿过街道,越来越多的士兵和平民从废墟中探出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停止行动的三台敌机。响彻全城的广播声,道明了这怪异态势的原委:“联合国安理会已于30分钟前达成第3934号决议,要求西亚内战各方自收到决议时起即刻停火。西亚总理府向西亚国防军、联邦国防部向联邦武装力量、共和国人民军事委员会向驻西亚教导队下达以下命令:停止与进入列塔地区的一切武装势力战斗,护送非战斗人员撤离列塔战场!”
战场上一双双茫然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是,在刚刚结束的紧急秘密会谈之中,共和国要求西亚自治领背后的“宗主国”们立即勒令反对派军队及其雇佣的WINGS武装力量撤出列塔地区。NAU与共和国、联邦两国之间的谈判主动权,随着“西伯利亚军演”行动的结束而完全扭转,现在要轮到NAU来请求被拒之门外的“玩家”们分享来自WINGS的机体技术了。但军人在战场上用武器未能取得的胜利,向来不能指望再由外交家在会议桌上夺回,尽管有西伯利亚战场上缴获的WINGS机体作为重要筹码,共和国与联邦仍然未能靠着一纸空文抢回实际上已经沦陷的列塔,西亚停火协议,最终以NAU列国要求自治领反对派占领列塔,共和国与联邦要求城防武装力量和平民在得到安全保障前提下自由撤离战区的桌下密约而告达成,丝路战争以西亚丢掉了自己首都的耻辱而告暂停。作为“补偿”,共和国以绝对的谈判优势加入NAU,并迫使其同意吸纳联邦为成员国。
共和国缴获了“鬣狗”,WINGS得不偿失地带走了“虎”式,而联邦除了一个整编师失去作战能力的惨重伤亡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当彼列卡看着从共和国“支援”到部队营地的新式AWT技术验证机被吊装出集装箱时,他暴怒而蛮横地打断了所有想朝那台验证机欢呼的战友,并冲着它吐了口唾沫:“契丹佬偷走了一台完整的‘鬣狗’式,最后施舍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一点儿边角料!他们拿去跟合众国勾搭的技术说不定都要比这还多!联邦要的是凭自己双手打到的猎物,你们却朝着别人丢来的残羹剩饭摇尾巴,这样也算是联邦武装力量的男子汉吗!?”
那台技术验证机最终帮助联邦研制出了“双子星”炮。但彼列卡的决心并未因此改变:下次要是有来自南边的昔日“盟友”落到自己手里,一定要闲言少叙、先饱打一顿再说。3个月之后,胡峰有幸受到了这顿蓄谋已久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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