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之又长的读条(美其名曰“长途旅行”)之后,我来到好友的小岛,护照上的头衔是“大驾光临的/宠物”。岛上是和窗外一样的春天,我捡起海边的漂流瓶,陪她钓鱼,陪她挖化石——就在这时候,我卡屏了。
“有人悄悄回去了”,她的小岛滚动播放这条消息。我钓到的鱼被背包的空白所取替,她的化石坑再次被尘土遮掩,这场在《集合吧!动物森友会》里的虚拟旅行仿佛从未存在过。游戏回档。
很奇怪,我想,动森系列要模拟的难道不是生活吗?而生活难道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吗?
按照游戏里的逻辑,我们坐飞机到别人的小岛上,却突然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恰当的对标应该是飞机坠毁、地震之类)而不得不离开,但这串因果链条却没有给出它的结局。因为结局就是我们被遣返回一切的开端,仿佛刚刚过去的半小时(我们与他人共处的时分)只是一场和幽灵的秘密相会。
要知道,在竞技类网游里,比如《英雄联盟》和《守望先锋》,“掉线”就接近于虚拟世界里的违法行为:这是一种必须受到惩罚,甚至要将违法成本转嫁到我们的肉身之上——比如遭受辱骂、比如扣除信用分(从而无法获得“完整的”游戏体验:数字隔离区)——的背叛行为,总之,都要制造与行为相对等的后遗,这是人类的法律体系的摹本。
但在动森里,即使掉线、即使遭受“实在界的入侵”也不会使得整个体系崩塌,而是像救世主一样按下重开键。动森系列所展现的“生活”跟我们真正的生活间似乎有些错位。说到底,所谓的“模拟”生活大概只是对特定的生活方式的筛选和框定。
《集合吧!动物森友会》 这款游戏的原初动机是玩家参与到“无人岛移居计划”当中——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滨逊——但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是被抛到资本世界之外域的被遗忘者,而无人岛之于动森里的我们,则更像是世界的中心而非边缘:猫爬架会通过邮件寄到家里,家用电器的设计图可以从树上摇下来,仅凭铁矿石、木材、石头就几乎能DIY出文明的一切产物,而且会有狸猫(?)像机械降神一样教会你如何生活……
我最近看到一本书叫《杂食者的两难》,作者想要呈现给我们的是:在美国,琳琅满目的超市货架所遮掩的是一环扣一环的、最终(大多)都可以追溯到玉米——也仅仅是玉米——的供应链,“来杯饮料搭配鸡块吧?如果饮料也购自超市,那你就是以玉米来搭配玉米”,尽管“你得当个相当坚毅的生态侦探,才能理清Twinkie之类的非乳制鲜奶油产品背后那复杂且日渐隐晦的线索,然后将其联结到天涯海角的某种植物。”
而在动森里,我们却无法进行同样的回溯:尽管我们的房子里一应俱全、无人岛上资源无限,但一切都只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知道赛博时代的《圣经》会不会是《动物森友会》?)。这么说吧,我们不是像鲁滨逊一样,在荒岛上真正地去筹划一种生活,去“过”一种艰难跋涉的生活。
而只是在体验生活的暂缓,在体验以无人岛为名的五星级度假旅程。
这款游戏从嘈杂的、党同伐异的网络世界里提取出一个人人皆爱的安全气泡,小动物们只会跟你打照面,而不会将自己的幻想和狂谵一并托出,伦理的重负不会压垮玩家;四季更替按照的是编年历的节律,而不会带给我们全球变暖的末世论焦虑。实际上,人们当然可以批判《动物森友会》对实际生活的还原、简化和提纯,但难道说,这些就通通是游戏的“设计”,而在所谓的“复杂的伦理生活”面前不值一提吗?
在拿到动森前我刚刚通关了最新一代的《宝可梦 剑/盾》,我本来对 《集合吧!动物森友会》 的期望也只是与宝可梦系列不相上下:高喊“子供向”口号、宣扬简单道德信条(诸如正/邪对立的二元)。在我看来,宝可梦系列的核心体验类似于收集邮票和集换式卡牌,“游戏性”与销量一比未免不够相称;而动森系列,这款成人版过家家,则仿佛是在洪流中间筑起了一座乌托邦,就像我们所身处的家一样,让人们以安全的距离、通过窗户或是游戏机屏幕与外部世界接触。将不稳定因素——全球化经济的相互牵连、气候变化、人际交往的失败——隔绝在玩家的视野之外。就连玩家投入无人岛生活的机会成本(房贷)也是无利息的,在2020年里常常压垮人的前进时间,无论是死线还是利滚利的花呗,在动森里就被驯化为舒缓的、有节律的自然时间。
动森所鼓励的人际交往方式则像是社群的集合:在游戏里,好友们交换各自的特产、互相串门,赞叹对方的家居装潢;在游戏外,人人都在微信群里、在论坛上分享自己发掘到的攻略秘籍(像不像 “100条生活小窍门”?),和远方的网友在无人岛上心连心。
动森系列鼓励的不是一往无前的冒险,相反的是,任何危机(夜晚的狼蛛、突如其来的掉线)都会消泯,我们得到的东西都可以安置在家里。这个家与别人的不一样(各类特产、随机礼物),不会有入侵者,我们随时随地打开游戏都能回到这座乌托邦。没有人会把这场平行世界的动物森友会与真实世界相混淆,但有可能的是,就像我们沉浸于自己彰显在微博、朋友圈里的虚拟人格一样,我们会选择不回到真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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