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爱你，盖瑞》

事情发生在2020年。当时我还在美国东部一所城郊大学乐得浮生，浑然不知疫情将会把我困在学校，以及那一段挥之不去的恐惧中。由于航班不断取消熔断，我不出所料的没能在考完期末考试后如期回国。

辗转之下，我联系了学校寻求帮助，并和几位也因个中问题没回家的学生一起被安排到了陌生的宿舍居住。

这栋宿舍楼位于学校比较偏远的一角，本就处在城郊森林的学校已经很偏僻，这栋宿舍楼更是可以直接让人联想到诸如“恶灵古堡”的字眼。

住进这栋宿舍楼的原因除了方便集中留校学生，也是因为这里有学校少数带有厨房的套间——好让食堂歇业后的我们不至于挨饿。

当时我与一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学长被安排在了三楼；奇怪的是，在呈圆形分布的宿舍楼当中，我和这位学长分别被分到了圆形的两侧，要去到对方居住的区域则必须通过一扇非常厚重的推拉式消防门，虽然它平时是敞开的。

搬家过程不再赘述，不需要再担心食住的我很快便将家底打包运到了宿舍楼内。找到自己的房间很简单，因为留校工作人员早早地替我将房门打开了，唯一一扇开着的宿舍门，在我所在的那个半圆内想必非常好找。

但当我真正到宿舍门口时，我却发现，除了我的宿舍以外，对面的门也敞开着。和我房间内的阳光明媚不同，对面的宿舍几乎完全被黑暗包裹。

拉下的百叶窗将阳光隔绝殆尽，只留下些许光斑照在看起来就许久没人造访的落灰木地板上。我向前两步，试图细看是不是有人已经入住，想着拜访这位不喜光的邻居。

还未走进门，身后便冷不丁传出一嗓子浑厚的黑人腔英语。“你小子在那做什么呢？” 我被吓，回头，看起来是这栋楼的保洁大妈，她整推着清洁车，一副奇怪的表情。

“我就想看看这间房”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不不，你怎么打开这间房的门的？”大妈的问题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只得告诉她我来的时候这扇门便已经打开了，然后看着她轻手轻脚的将房门重新合上。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大妈敲了敲房门口的白板，上面赫然写着“我们永远爱你，盖瑞。”

“不知道。”我尽量诚恳

“这里暂时不能使用，按理来说也不该打开”大妈眼神躲闪，有所隐瞒，随后便拖着车离开。

老实说，我当时其实并未在意这个略显怪异的插曲。把所有东西重新布置好，便开始享受暑假生活。事情直到晚上与学长聚餐时才发生了改变。聚餐中，我和学长闲聊时提及了白天的遭遇，当说到白板上的名字“盖瑞”时，学长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盖瑞是上学期在学校里去世的一位同学” 学长抛出平地惊雷。“听说是自杀”

他讲的神乎其神，说这位同学精神有问题，平常就经常直直地盯着其他人看，在上学期的某天突然就自寻了断见。

“说是在厕所被发现的，整个人躺在掉下来的浴帘里，以前咱们xx学长住在这楼。你忘啦？上学期学校还给咱们发过讣告邮件呢”学长撂下筷子，像一记惊堂木拍在我心上。

聚餐后回程的几十米被我走得步步为营，我无法阻止自己联想盖瑞是如何死在厕所的，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偏偏在我入住的那天，他的宿舍门又打开的事情。

走到门口，我机械地掏出磁卡刷卡，借着金属门把手的扭曲镜像看向身后的那间宿舍。死寂，一切如常。弧形宿舍走廊惨白色的灯光仍旧常亮。

回到屋里，我马上将厕所的灯打开，浴帘拉开。连睡觉时都坚决不关。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些许紧张，但确实无事发生。我开始昼夜颠倒和已经回国的朋友联机游戏。彼时盗贼之海刚刚上线steam，我们就日日夜夜在海上烧杀抢掠。每次游戏一卡，知道这件事的一些朋友就会和我开玩笑说“是盖瑞把路由器给挡住了”

我绝大部分时候会一笑置之，偶尔回头看向斜对面厕所发出的柔和白光。它看起来就像是我的精神稳定锚，只要灯光开着，就不会发生任何亵渎这片白色的奇怪事情。

平静持续到了六月中旬。

是夜，我被附近消防门巨大的关门声惊醒。起床后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连永远常亮的厕所灯都熄灭了。黑暗以极度令人不安的方式包裹我。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盖瑞的宿舍大门洞开的样子。我七手八脚地寻找手机，随后在邮件中的“断电检修”通告找到了答案。这解释了厕所灯光的熄灭和巨大的消防门自动关闭的声音。

但它没能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大概醒来的五分钟之后，我开始听到走廊里传来持续的奇怪的摩擦声。那种声音并不响，但在停电的安静校园里绝对不可能被忽略。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距离感，隐隐有种环绕音的感觉，持续恒定地在走廊发出。

如果非要以最恶毒的思想来揣测，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涤纶或者塑料浴帘互相摩擦，揉搓发出的声音。

这样的想法让我的血液都冰冷了，这绝非夸张修辞，而是当时最贴切的亲身体会。我感觉心脏像敲鼓一样在耳膜中剧烈跳动，指尖像被放进了急冻冷库一样持续的感受到寒气。我想为一切曾被我耻笑的，在恐怖电影里看到鬼魂都不逃走的主人公们道歉。我的腿像被注入了肌肉松弛剂一样抖如筛糠。

门外正在发生什么？ 是一场巧合到诡异的恶作剧，还是盖瑞的鬼魂真的盖在浴帘之上，在门外等够我的光临？ 他在浴室把自己吊死了吗？为了什么？他在死后是否会像生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个不停？我以自己能想象的最僵硬的姿势坐在床上，开始试图停止思考。 但紧接着，一个念头如黑夜中的火光般划过大脑，让绝望和恐惧加速沸腾。

停电检修，宿舍门的磁锁都是失效的。无论门外有什么，他只需要一根手指的出力就可以进入我躲藏的地方。

接下来的行动就像是西蒙曾经不等怠速降下去就直接开车冲出自己的钓点一样，在明白一切都不安全的瞬间，我就像失去理智的机器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封闭的五感冲出了宿舍。

我试图不看，不听，但在出了宿舍门的刹那，我的惊恐还是被拉到了顶点。明明已经停电，应该已经自动关上的对门宿舍，此刻正敞着黑漆漆的大门，恐怖的声响正从里面发出。

事实证明，人在受到极端惊吓时是不会尖叫的。我清楚记得自己发出了类似哼唧的哭腔，随后在黑暗中朝着学长居住的另外一个半圆区域狂奔。

几十米的路，外加需要推一扇消防门。不知道是我被吓傻了，还是什么真正的邪祟使然，我跑了几分钟。那几分钟像是一场浑噩的热水澡，或者吃了见手青后的混沌幻觉。

我靠着被惊吓后人体为了生存自动产出的类似愤怒的情绪跑到了学长的门口，不管不顾的开始砸门。对了，不知怎么的，在途中我一扇消防门都没遇见过。

学长半夜被砸门声吵醒，恍惚之间以为见到了鬼一般，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学弟，据他回忆，当时我脸色苍白，连牙齿都在打颤。我试图打电话给学校公共安全部门，但发现连学长的手机都拿不稳，放在手里自己抖的都无法抑制。

我们用一整打啤酒熬到了中午。学长提出和他一起挤一挤，并可以帮我一起取回还在房间里的行李。我对他的感激直到现在依然。

前往那边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我无法确认自己的内心想法，究竟是要确认什么，还是逃避什么。

我和学长走过了拐角，看到了盖瑞的房间。他像旁边的所有房间一样关着门，木黄色的压合板门破旧，旁边的白板上写着“我们永远爱你，盖瑞”

一切好像又没有发生，如果那是幻觉，真的就再好不过了。

供电早就恢复，我刷开了门，一步一挪向房间缓缓靠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改变了整件事情的性质。如果说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解释为一个回不去家的少年在孤独和压力下产生的奇思妙想；那么接下来我看到的一切则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一切，不惜花费天价购买机票回国，并至此再也没有返回学校。

我必须告诉你，在六月中旬那个恐怖的晚上过后，供电很快就回复了。学校的检修甚至没能撑完我和学长共饮的那一打啤酒。也就是说我的宿舍在我夺门而出后的不多时便恢复成了一座磁吸力提供保护的堡垒。没人能进，除了我，和有万能钥匙的校警。

但当那个中午我刷卡推门进入房间，右转走向我的卧室之时，我看到了我一个多月赖以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生存下去的那间永远开着灯，打开浴帘的白色厕所

那间和死去的亲爱的盖瑞如出一辙的厕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涤纶的浴帘被完全拉上，正随着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