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前提醒,由于本人的解读角度与与目前主流的解读差异较大,希望能耐心阅读完全文,同时欢迎有不同见解
在正式解读《地狱变》之前,我们必须先重点讲讲从《罗生门》的《竹林中》中使用的一种大胆写法,即叙述者陷阱/不可靠叙述者。在《竹林中》里,一个简单的案件因为不同人之间的叙述导致真相扑朔迷离:一名武士(金泽武弘)死在丛林中,他的妻子(真砂)遭到强暴,一名强盗(多襄丸)被捕。 但在法庭上,四个相关的见证人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证词:
强盗(多襄丸): 声称自己与武士进行了堂堂正正的决斗,在第23个回合杀死了武士,彰显了自己的“英雄气概”。
妻子(真砂): 声称强盗走后,她因受辱被丈夫冷漠的眼神刺痛,在绝望中误杀了丈夫,强调了自己的“贞洁与凄苦”。
武士(借灵媒之口): 声称妻子在受辱后竟然教唆强盗杀掉自己,他因愤恨和屈辱,最终选择“自杀”,维护了“武士的尊严”。
樵夫(目击者): 后来透露真相其实很猥琐:强盗和武士胆小如鼠,妻子挑拨两人决斗,最终在混乱且滑稽的打斗中,强盗杀死了武士。
于是在上帝视角的我们看来,强盗想当豪杰,所以杀了人也要说是决斗。妻子想当烈女,所以要表现出被逼无奈的悲剧感。武士想当义士,为了所谓“尊严”即便死了也要说是自杀,而非被杀。
所有人都想美化自身行为的正当性,于是自他们口中说出的大多都是经粉饰过的“真相”,若不经多方考证,那么只有一个人讲述的往往不一定是真实的经过,所以要想探寻真相,就必须在这些主观性极强的,真假参半的言论中抽丝剥茧地找出隐藏的线索。
正如上文所述,《地狱变》的叙述者是堀川大公的一位忠心侍从,在开头便谄媚地夸耀起大公 “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云云,紧接着便给我们套上了一个对良秀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人品低劣至极”,在恶评他的相貌、引用恶言后又假以“理中客”般称“但无实证”,“无人知晓”。
由此,其后文叙述自会有失偏颇。当然,芥川龙之介也是如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特别明示了许多线索:完全是因为大公心善,绝非如世人谣传,纯粹诋毁,还特此声明。评论起良秀时便是别人说他怎么坏,同时又说其实不过一面之词,但又按耐不住其实就是想诋毁他的心理,又补充到他被如此评价就是他自己的原因,是自作自受。
现在让我们抛开所有这些主观评价,尽量以最客观的角度来阐释《地狱变》结尾前的故事:良秀身为大公器重的画师,女儿因小殿下养的猴子而被众人所知,不久大公招其入府,良秀努力作画望大公归还女儿,遭拒。有一天大公突然要求良秀画地狱变屏风,良秀从此废寝忘食,连女儿也不见。有一天晚上梦呓道要入“焦热地狱”,为了还原出地狱的模样开始折磨徒弟,养蛇养角鸮,最后因意外蛇将角鸮缠死。与此同时良秀女儿变得郁郁寡欢,似被人欺辱,恰被侍从撞见,这时平常伶牙俐齿的侍从却突然变得“生性愚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半月,良秀来到府中,“面色微怒”,“怪异苦笑”,“目光锐利”地请求起大公来。
良秀猩红的嘴唇发烧般地颤抖着,说话声如梦中的呢喃: “我怎么也画不出她。”
他重复了一遍,突然面色一狠,“请您安排一辆蒲葵叶牛车,在我面前放火烧掉。如果可以的话——”
大殿下面有愠色,却又立即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神色一凛,说: “好。就按你说的去做吧。眼下讨论可行与否毫无意义。
听了这话,我有所预感地生出一阵恶寒。大殿下嘴角积起白沫,眉头跳个不停,仿佛被良秀的疯狂传染了一般,显得十分怪异。他顿了顿,又爆发出一阵狂笑说:“点火烧掉一辆蒲葵叶牛车。让一个美艳的女人打扮成贵妇坐进车中。在烈焰与浓烟的包裹下,车里的女人逐渐被闷死。——能想出这些场景,你不愧为天下第一画师啊!我要赏赐你,对,赏赐你!”
听了大殿下的话,良秀突然脸色苍白,嘴唇额抖着,喘着粗气,很快便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地,行了个礼,用微弱的声音道:
相信到了这里,我们能逐渐发觉端倪,这场博弈其实早就已开始。大公出于某种恶念想要打压良秀,同时贪图他女儿的美色,于是强行召其女儿入府,良秀希望通过努力作画“赎回”女儿,无果。
那么是什么使如此犟脾气的良秀都能安定下来,甚至连女儿都不再想着见呢?
当我们将两者结合起来,答案显而易见,正是那地狱变屏风。我们完全有理由猜测大公私下极可能与良秀达成某种交易,类似于只要良秀完成地狱变的屏风,那么就将他女儿归还,用作画这件事稳住了他。于是良秀为完成该画作,力图达成艺术的最高追求,废寝忘食、走火入魔,妄想如此下来当真能让大公放过女儿,但大公不守信用/按耐不住还是暗中凌辱了良秀女儿,甚至被其他人多番撞见。
这件事终究还是传到良秀耳中,于是他愤怒对峙,步步试探大公的底线——哪怕我的女儿就是死,也绝不会被你继续玷污下去。
于是我们能发现良秀从始至终就不是在创作,而是求情。
有不少解读将重心放在了结尾的火烧牛车上,所以许多人认为《地狱变》中的良秀不过是一介疯子、画痴,一个不惜牺牲女儿也要追求艺术的存在,主题强调了艺术与人性的矛盾,讽刺良秀这种丧尽天良的人。
但在我看来其实完全相反,要想真正理解何谓地狱变,必先清楚“地狱”和“变”指代的是什么,以及地狱变指代的是否仅仅为屏风。
结合上文,我认为《地狱变》真正的主题是爱与博弈,若用泛灵论来理解,其中的“猴秀”便是良秀对女儿之爱的具象化表现。他正是深爱自己的女儿,而女儿也深爱着良秀,双方都愿意为了对方而容忍自身受到的欺辱,所以良秀同意了作画,女儿默默忍受大公的玷污。但良秀身为人父,实在没想到大公竟如此厚颜无耻,于是为了不让她继续忍受这种玷污,即便背上骂名也要以一介画师,一个父亲的名义以死作斗争。 但良秀败了,这不过是螳臂当车的行为,连自己的所有的爱与博弈,所有的反抗都被人改写。
现实地狱里的恶魔怎么可能害怕画中的地狱呢?它反而感到愉悦。
良秀步步接近这人间地狱的边界,妄图以人性的下限来逼问大公,在大公的手里求得一丝回心转意的怜悯与同情。二人仿佛置于焦热地狱之中,无论是良秀还是大公都被大火炙烤得面目扭曲,彻底疯魔。
正如自由的鸟儿被囚禁在屋中,她/他终会沦为被贪婪的蛇步步紧逼,缠绕至死,大快朵颐的结局。
真正的地狱之变不在画中,而在人间。当那牛车的火焰映红良秀的双眼,当亲眼目睹女儿被活活烧死之际,他才猛然醒悟:眼前的焦热地狱不过是表象,真正的业火早已在那些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上蔓延开来,他的心亦如“猴秀”般跳进大火,一同死去。
他将周遭之人的轻蔑化作敬畏,乃至畏惧、恐怖,主动踏入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人间已成焦热地狱,那便让我自身化作业火,用这幅《地狱变》之画作,用这可怖让世人惧悚得永世铭记,将我父女的悲剧化作诅咒,将这虚伪的森罗万象、三千世界都焚烧殆尽!
于是最为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在这宛如焦热地狱的人间中,身为罪人的良秀脸上竟浮现出“法悦之光”,仿佛化身不动明王,面容丑恶,令人敬畏,同时散发出怪异的威严气场。所有人也陷入疯狂与某种感召般,被这一景象惧悚得感到庄严与欣喜“心中充满异样的欢喜,如同见到佛祖睁眼般,聚精会神地盯着良秀”
但与此同时,唯有一人如同被佛祖诛魔般露出原形,如同虫豸般不断挣扎,那便是大公......
“唯有檐廊上的大殿下像是变了个人,脸色铁青,嘴角积起白沫,用手紧紧抓住紫色指贯内的膝盖处,像一头口渴的猛兽不断喘息着。…… ”
一个月后,良秀完成了地狱变屏风,次日自缢,自那以后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良秀的坟墓逐渐荒草萋萋,无人祭奠。唯有那幅《地狱变》屏风将成为传世瑰宝,依然被珍藏在大公的府邸,受人顶礼膜拜。人们赞叹于画中火焰的真实、罪人的惨烈,却无一人提起,那火焰里曾有一个少女的哀号,那画师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在那早已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的现实里,业火依旧熊熊燃烧,永不停歇,他将地狱刻进屏风,等待着后世之人发掘真相,盼望着那焚尽谎言的业火终有一日能在地狱之中为父女二人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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