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世纪前,当圣劳伦斯河还被称作大河之母时,一位法国冰雕匠人爱上了部落酋长的女儿阿娜哈。她有着罕见的栗色长发,笑容能让整个冬天都显得温暖。匠人会将精美的冰雕悄悄放在酋长帐篷外,这些礼物总在日出后慢慢融化,像某种转瞬即逝的告白。
只是匠人性格古怪,脾气暴躁,村民们都叫他疯子。阿娜哈的另一个追求者是村中最勇敢的猎手卡纳塔克,他用每日沉默的守护表达爱意。
那年冬天,阿娜哈独自前往河边后就失踪了。三天后,人们在河流下游发现了她,尸体被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没有气泡,没有杂质,她的表情平静安详,栗色长发在冰中舒展。
村民们说,这是古老的冰魔的诅咒,传说中,它常年立于河面与雪原之间,时几乎与林中最高的冷杉齐平。它被阿娜哈的美貌吸引,将她选为新娘。
七年后,冰雕匠人和卡纳塔克在同一天死去。两人都倒在完美的圆形冰层中,周围没有任何足迹。
自那以后,传说便在魁北克流传:每当美丽的女子在两个男人之间犹豫摇摆时,冰魔就会将她选为新娘,带入永恒的冰封。而那两个追求者,会在七年之后被神秘力量杀死。
魁北克城一年一度的冰雕节格外盛大。圣劳伦斯河畔搭建起一排排临时展台,暖黄色的光芒在暮色中逐渐亮起,映照在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雕上。
在所有展台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维克托·勒布朗的作品。
维克托是魁北克城最负盛名的冰雕大师,同时也是当地的富豪。他的工作室位于勒布朗庄园的前端,常年保持着零下十五度的低温,由冰雕节的组织者出资打造。
邻居们都觉得他古怪、难以相处,有些人甚至称他为疯子第二代,仿佛那个古老传说中的冰雕匠人找到了现代的继承者。据说他曾因助手马塞尔·罗伊在冰雕上留下一道细微的划痕,便花了整整一天把那座接近完工的作品砸得粉碎。
那天傍晚,维克托带来了他的新作品。围观的人群层层叠叠,频频发出赞叹的惊呼。而维克托本人却只是站在展台一侧,没有回应任何人。
玛德琳·勒布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的栗色长发被挽成优雅的发髻,微笑时嘴角会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带着天然的妩媚。她曾是魁北克城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在嫁给维克托之前,常在当地剧院演出。所有认识这对夫妻的人都会在私下里议论:维克托其貌不扬,性格又那么古怪,玛德琳怎么会嫁给他?
玛德琳的美丽和气质,让她的追求者一直络绎不绝。在那些热切的爱慕者中,有一位从未愿意展露面容的年轻男子,他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默默地注视着玛德琳。所有人都窃窃私语,暗地里猜测这个神秘的青年就是乔装后的维克托的助手,马塞尔。
起初维克托以为她只是提前回家了,但午夜回到庄园后,却发现她并不在那里。凌晨两点,他向警局报了案。
搜寻持续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晨,一个渔夫在河流下游的浅水区发现了一块突兀的冰层。
警方凿开冰层,看见已经死去的玛德琳正躺在冰下,她依然穿着冰雕节上的衣物,头发散开,在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平静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法医的检验结果是溺水。但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尸体周围,形成了一圈完美的冰层,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精确制造出来。
传闻开始在魁北克城蔓延开来:“是冰魔,古老的冰魔又回来了。玛德琳太美了,冰魔选择了她作为新娘。根据传说,爱慕她的男人会在七年后死去。”
玛德琳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从那以后,维克托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创作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都以女性为主题,那些女性的面容无一例外都带着玛德琳的影子。
三年前的春天,维克托再婚了。新娘是玛德琳早已离世的父亲的私生女,一位名叫索菲亚的前芭蕾舞演员,比维克托年轻近十岁,和玛德琳一样有一头美丽的栗色长发。但仅此而已,她的相貌远不如玛德琳出众。
今年二月第一周,就在冰雕节开幕前七天,那位曾追求过玛德琳的富商被发现死在自家书房里。
书房门从内侧反锁,窗户紧闭,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富商倒在书桌旁的地板上,周围形成了一个已融化大半的圆形冰层。从门口到冰层边缘,木质地板上没有任何足迹,也没有任何水渍。
法医确认死因是窒息,但没人能解释,那个神秘的冰层是从哪里来的。
“七年的诅咒应验了,”所有人都这样说,“第一个已经死了。”
今年的魁北克冰雕节即将开幕,而维克托会像往年一样,带着他的新作品出现。
“你怎么看,杜邦?要我说......”坐在我身边的雷蒙停顿了一下,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这无疑是来自冰魔的诅咒。”
他说这话时,正盯着坐在我们对面的伙计。刚才一路上,那男人一直缩着脖子,嘀嘀咕咕地讲述着当地那个古老的传说,关于冰魔如何将人的冻结在冰块里的故事。
当整个传说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雷蒙侧过头看着我,冬天的雪夜里,我们坐在一辆行进在起伏不定的雪地上的马车里。尽管已经是冬末的二月十三日,魁北克的冬日道路依旧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使得我们根本无法驾驶警局的公用汽车,那些笨重的机械在这样的雪地里只会像陷入泥潭一样进退两难。
雷蒙穿着警局统一派发的厚重大衣,深灰色的呢料在肩膀和领口处都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雪花。即便裹得严严实实,他还是不时地缩着脖子,因为马车的篷布并不密实,凛冽的寒风总能从缝隙间钻进来,夹带着细碎的雪花直往人的衣领里灌。
马蹄声混合着风雪声从我耳畔掠过。透过马车侧面的小窗,我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在缓慢移动。圣劳伦斯河的河面已经大部分封冻,道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木,枝丫上挂满了冰凌,在风中轻轻摇晃,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更多的雪。
雷蒙·杜瓦尔是我的直系上司,他在三十五岁就已经当上了警探,这在警局里并不常见。他是我敬佩的前辈之一,更是我努力的目标。雷蒙如同被上帝眷顾的男人,不仅工作能力优秀,那俊美却不实男性气概的长相也是十分讨各类女人的喜爱。
而我,艾米莉·杜邦,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三个月的巡警,刚刚转入魁北克城警局。我做的大多是文书工作和街道巡逻,以及协助老警员记录口供,整理档案。我很荣幸能够成为雷蒙的下属之一,更荣幸的是,在这次从十三号开始的警局为期一周的外派任务中,他挑中了我,让我和他同行。
在我被他选中成为搭档之后,警局里很快就不乏有人议论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雷蒙总是会出面,明确而坚决地澄清我们的关系仅限于工作。他不像那些喜欢和女下属制造暧昧氛围的男人,这让我对他的敬佩之心更多了。
“长官,根本就不是什么冰魔,勒布朗先生要求我们警局派人去冰雕节保护他的安危,这只是杞人忧天罢了,”我开口回应他刚才的问题,看向外面那片苍茫的雪景,“超自然现象不存在,长官。如果有人死了,那一定是有人杀了他,而不是什么看不见的恶灵。”
雷蒙却仰起了头,似乎是不同意我的说法。高领的外衣衬得他下颌线条分明,随着他的动作,他右脸上那道斜贯而下的伤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但这并没有损伤他丝毫的容貌,反而赋予了他更多对异性的致命吸引力。他曾向我炫耀过,那是之前与毒贩的殊死搏斗中留下的,是他的荣誉勋章。
“杜邦,你是最近才来到魁北克的,所以你有所不知。关于冰魔的故事在这里可谓是家喻户户晓,从老人到孩子,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传说。要我说,要是这冰天雪地里真有个巨人似的冰魔,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而且,”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如果不是冰魔作祟,你要如何解释那些被冰封而死去的女子?还有那些在七年之后同样离奇死去的男人们?”
我沉默了几秒,思考着该如何回应。车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吹得马车的篷布发出啪啪的拍打声。
“关于几百年前、或者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我侧过头,迎上雷蒙的注视,“但是不久之前死去的那个富商,我看了他的案件报告。他的死亡现场似乎和传说中描述的并不太一样。”
雷蒙的眉毛微微扬起,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实际上,杜邦,探长当时认为的嫌疑人正是维克托,他有动机,他恨富商勾引玛德琳;他有手段,冰雕技术都是他的专长。”
“因为种种原因,检察官认为证据不足,再加上维克托在本地的声望地位,这个案子就这样悬着,成了一个未解的谜团。”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都推理到这一步了,我也该告诉你实情。我们这次前往勒布朗庄园,名义上是应维克托的要求,提供安保服务。但实际上,我们也是去监视他的。警局是想借这个机会,近距离观察维克托。
“这次临近冰雕节,庄园里不仅仅有平日就在那里居住的勒布朗夫妇、助手马塞尔·罗伊。另外,还会有几位客人陆续到访:有玛德琳的叔父老朱利安,他同时也是维克托的出资者。还有维克托的老朋友、同时也是冰雕节的组织者之一的路易·尚博尔律师。”
我点了点头,消化着这些信息。原来这次任务还有这样的隐藏目的。
就在这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看向窗外,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扇高大的铁制大门前。大门顶部装饰着精美的铁艺花纹,中间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勒布朗”的字样。
马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用浓重的法语口音说:“到了,警官们。”
我抬起头,那扇紧闭的铁门映入眼帘,飘雪之后,依稀能瞥见若隐若现的庄园主楼。
这是一座砌筑讲究的石头建筑,一楼立面的上方,环绕着一圈宽大的石制檐廊。风雪之间,檐廊上方的外壁早已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冰冷的白色边缘与灰色的石墙严丝合缝,像是被这严寒永久地封印了起来。
当我们真正踏入庄园建筑的内部后,我才感受到这里的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
会客厅的壁炉里烧着木柴,但这些温暖并没有驱散房间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我是第一次见到维克托·勒布朗本人,发现他和雷蒙在马车上描述的那些传闻中的形象一模一样。他确实是一个不喜欢和人交谈的男人,而且当他不得不开口说话时,他的言辞粗鲁得近乎无礼。
维克托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深棕色工作外套,这种厚重的质地显然是为了在极低温的环境中工作而设计的。外套看起来已经穿了很久了,上面沾满了污渍,有深色的水渍,也有白色的粉末状物质,可能是冰屑或者石灰,还有些地方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留下了几道不规则的口子,看起来脏兮兮的。
然而,即便穿着这样厚实的外套,也没能让维克托看起来更强壮一些。相反,他虽然和雷蒙一般高,但站在我们身边却显得身形异常消瘦。他的两颊也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突起,眼睛周围有着非常浓重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头发也乱糟糟的,灰白相间。
“索菲亚!”维克托突然大声喊道,让我不由得一惊,“客人来了,去给他们倒点热茶!”
一个女人从走廊的另一端快步走来,那应该是索菲亚·勒布朗,维克托的现任妻子。
我之前在档案里看到过关于她的简短描述:前芭蕾舞演员,三年前与维克托结婚。但当我真正看到她时,我发现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和芭蕾舞演员联系起来。
她现在的样子和人们印象中那些纤细优雅的芭蕾舞演员完全不同。她的身材已经发福了,不是微微圆润的丰满,而是明显的肥胖。她的脸也十分圆润,双下巴明显,脖子几乎消失在衣领和下巴之间。
雷蒙在我身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这就是现在的勒布朗夫人......长得有些许粗犷,怎么说呢,很难说得上漂亮。”
我仔细观察起来,索菲亚的皮肤倒是白皙的,但缺乏光泽,看起来有些蜡黄,脸颊上还有一些淡淡的雀斑。
雷蒙又在我耳边低声说:“档案里有玛德琳夫人生前的照片。那是个美若天仙的女人,真的,索菲亚夫人......完全没法比。”
我看着索菲亚在会客厅里忙碌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庄园里,她的地位似乎非常卑微。整个庄园里似乎没有聘请任何佣人,至少我进来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任何仆人的身影。所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从端茶倒水到收拾房间,似乎都需要索菲亚来负责。
我的目光在会客厅里扫视,越看越觉得这个地方奇怪。整个宅邸里面似乎都堆满了维克托的各种用品。壁炉旁边杂乱地堆着一堆工具:锤子、凿子、刮刀、锯子,各种形状的冰雕刀具散落在地上。
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油画,画中的是魁北克家喻户晓的冰魔。其身形高大,几乎顶到画框的上沿,站在冰原中央,俯视着画面下方渺小的人影。
沙发旁边放着几卷图纸,展开的图纸上画满了复杂的线条和标注。墙角堆着几个木箱,箱子上贴着“易碎”和“保持低温”的标签,茶几下面塞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冰雕技法》之类的标题。甚至连椅子上都搭着几件衣服,全都是那种深棕色的厚重工作外套,和维克托现在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只是新旧程度不同。
我的视线落在门厅的角落,那里也是胡乱堆放着几双工作用的雪地靴,全都是高帮的深棕色皮革靴子。有些靴子看起来很新,皮革还很有光泽;有些已经磨损得很厉害,靴尖都磨破了,维克托自己脚上也穿着一双这样的靴子,靴面上满是划痕和污渍。
我环顾整个会客厅,努力想要找到一些属于索菲亚的东西,任何能够证明这里也是她的家的物件。但我什么也没找到。整个房间,整个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是维克托的痕迹。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走廊的深处走出来,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当他走进会客厅的灯光范围内时,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是马塞尔·罗伊,雷蒙告诉过我,他是维克托的学徒。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和维克托一般高,不过身材稍微比后者壮实一些,眼睛下方也有黑眼圈,尽管没有维克托那么严重,但也很明显。
马塞尔的穿着和维克托几乎如出一辙,他也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厚重工作外套,同样的款式,只是他的外套看起来比维克托的干净一些,虽然也有一些污渍和磨损的痕迹,但还没有到破破烂烂的程度。他脚上也穿着一双和维克托鞋架上的那些靴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工作雪地靴。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维克托的学徒版,或者说,是维克托的影子。
马塞尔走进会客厅,面对着维克托,他的语气很谦卑,甚至有些卑微:“老师,您对我的作品有什么新的评价吗?”
“我的想法是:这就是你的水平?”维克托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乎是在咆哮,“再过三天就是冰雕节了!你现在做出来的东西简直无法摆到台面上!”
马塞尔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个狰狞的表情,但这个表情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很快,他就把这些情绪全都压了下去,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谦卑且顺从的表情。
“对不起,老师,我会再努力的。”他低着头说,声音有些颤抖。
“努力?”维克托冷笑了一声,“你已经跟了我八年了,还在说努力?你做出来的那些东西,简直就是垃圾!”
马塞尔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但他走的方向不是大门的方向。我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是从前门进来的,但马塞尔现在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很快,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很沉重的关门声音。
我的表情可能露出了一些诧异,因为雷蒙注意到了,他凑近我,继续低语道:“那边是后门的方向,马塞尔的工作室在那边。”
“他的工作室不是应该和维克托在一起吗?”我小声询问。
“前几年维克托嫌马塞尔技艺不好,不愿意和他一起使用工作室,”雷蒙解释,“所以就让尚博尔律师给单独在后门附近建了一个小型工作室,是个很小的地方,设备也没有维克托的主工作室齐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马塞尔在当年好像也是玛德琳的爱慕者之一。虽然没有像那个富商那样明显,但据说他暗恋玛德琳很久了。这也许是他一直被维克托针对的原因吧。”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他还一直留在这里......”
会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了。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但这声音在这片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老人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进来。他大概六十多岁,身材挺拔高大,头发已经全白了,但梳理得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很体面。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我说不清楚。
这位是老朱利安·贝尔热,玛德琳的叔父,同时也是维克托的出资人。
老朱利安慢慢踱步到壁炉旁,身体有些僵硬,他死死盯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是啊,我下午刚到,冰雕节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来看看你最近如何。”
老朱利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眉头深深皱起,“维克托,我不是来吵架的。我只是想......”
我用余光瞥见雷蒙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两个男人。
“你想什么?”维克托打断了他,“你想说什么?说你对玛德琳的死感到抱歉?说你当年没有好好保护你的侄女?还是说,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是我杀了她?”
老朱利安的脸色变得更白了,他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转过身,顺手从壁炉架上拈起一张纸条,在那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指甲刮过干燥纸面和纸张摩擦发出的刺耳声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他弓下身子探向火光,雷蒙那宽阔的肩膀像一道厚重的墙,恰好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不一会儿,寥寥几缕灰白的烟雾升腾而起。我不禁皱起眉头,不得不侧过脸去避开这股浓烟。
随着浓郁而干燥的草叶味在空气中弥漫开,老朱利安借着吐出的白雾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似乎在试图压下喉咙里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语。
“维克托,明天早晨你会做最后的检查吧,那我是不是之后和你约见比较好?”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个穿着黑色名贵西装的中年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精神看起来很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平和的微笑,眼神柔和。
维克托的目光转向他时,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没有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愤怒,而是点了点头,“是的,路易。”
路易走到维克托身边,直到二人的肩膀几乎平齐,“玛德琳的那封信......”
维克托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路易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当年玛德琳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给我时,她说只能在七年后打开,现在......时限到了。”
会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维克托也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转身,对索菲亚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给路易倒茶!”
索菲亚吓了一跳,肩膀不自觉地往里缩,本来就不及众人高度的她在维克托面前整个人显得更小了。她随即快步走过去,手忙脚乱地给路易倒茶。我看到她的手在发抖,茶水差点溅出来。
维克托甩甩手,然后突然说:“我要先回楼上待着了,我还有重要的设计要做。”
他环顾了一圈会客厅,目光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索菲亚身上,“你们自便吧。有什么吩咐就叫索菲亚。”
说完,他就大步朝楼梯走去,雪地靴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伴随着木质楼梯发出的吱呀吱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我刚想起身,维克托要上楼了,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他,现在他离开了,我们应该......
但我被雷蒙按住,他的手不知何时按在我的肩膀上,他冲我摇了摇头,眼神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去别的房间抽根烟。”老朱利安似乎也受够了这里的气氛,一边说一边离开了会客厅。我看到他猛地起步时左腿略微拖了几下,远去的背影也有着不自然的僵硬。
现在,会客厅里只剩下尚博尔律师、索菲亚,还有我和雷蒙四个人。
索菲亚走到我们面前,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两位警官,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客房。都在一楼,毕竟你们要在这里驻守到冰雕节结束,我想你们需要一个舒适的休息环境。现在我带你们去看看?”
路易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我的房间也在那边。”
我们跟着索菲亚穿过走廊。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画,但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太清楚。墙角的位置堆着一些箱子和工具,看起来也是维克托的东西。
走到一半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夫人,请问勒布朗先生这次冰雕节准备展出什么作品呢?”
索菲亚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他这次打算展出四季题材的四件真人大小的冰雕。”
“是的,维克托自从七年前的事情之后,展出的作品都变成了大型雕塑。以前他也做一些小巧精致的作品,但现在......”尚博尔律师接过话头,中途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不得不说,那次的事件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似乎也激发了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他的作品变得更加宏大,更加震撼。”
索菲亚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很快,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单人客房。
门打开的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这个房间和外面乱糟糟的会客厅简直是大相径庭。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中央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上面还放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透过房间的窗户,我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圣劳伦斯河的河畔,以及覆盖在河面上的厚厚冰层。
现在,天空中的云已经散开了,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天空依旧阴沉, 伴随飘着漫天飘雪,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银白色的寂静中。
此时,天边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稀疏的星星。漫天细雪依旧在阴沉的夜幕下无声飘落,从房间的窗户望去,并望不到两个工作室的影子,只能看见两个工作室之间那片空旷的雪地。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银白色的寂静中。
“这是您的房间,杜邦警官。”索菲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希望您能住得舒适。”
索菲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带雷蒙去了隔壁的房间,我听到她在走廊里说:“杜瓦尔警官,这是您的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房间里的床上躺着,突然清醒过来。
我摸索着找到床头柜上的怀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勉强看清了表盘上的指针,凌晨三点零五分。
我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我想起了雷蒙在马车上讲的那些关于冰魔的传说,想起了富商离奇的死亡,想起了维克托,想起了已经离世的玛德琳,想到了庄园里的所有人。
我瞥向窗外,天色开始慢慢变化,深沉的黑色缓慢褪去,变成了深蓝色。然后,东方的天际线开始出现一抹暗红色的光晕,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了,天空逐渐变成了淡蓝色,雪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云层重新散布开,把那些曾经遮蔽住的微弱天光展露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已经要天亮了。我一夜未眠,只是坐在床边,直到黑夜过渡到黎明。
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我还是站起身,换上干净的制服,系好腰带,整理好衣领和袖口。我对着墙上那面小小的镜子检查了一遍,确保自己看起来像个称职的警员。
当我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建筑里寂若无人,我揣着巡视的心理,开始沿着主楼的一楼慢步行走。走廊不算太长,两侧分布着几扇门,都是关闭着的。我一间一间地查看过去,大部分都是客房,还有一些是标着是储物室。厨房在走廊的中段位置,还有一间小房间,门上挂着一个小牌子,写着“吸烟室”,里面应该是供客人抽烟的地方。
我继续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走廊在这里拐了个弯,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在墙上摇曳。我突然注意到,在后门的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大概只有半米见方,镶嵌在厚厚的木板门里。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透过这层灰尘,能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色。
我被好奇心驱使,走到窗户边,透过那层玻璃往外看去。
窗外是庄园的后方区域,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不远处也有一栋小小的建筑,看起来比主工作室要小得多,那应该就是马塞尔的小型工作室。
那个人影出现在雪地上,背对着我,面朝着那栋小建筑的方向,背对着后门。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厚重工作外套,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在,此刻正深陷在了雪地里。
我想,这应该是马塞尔,时间还这么早,他应该是去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几乎就是下一秒,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剧响。我环顾四周,原来是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被窗外的强风硬生生顶开了,寒气瞬间灌满了狭长的空间。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赶过去。
窗户的风钩在撞击中有些变形,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重新扣死,并用力拉上了沉重的窗帘。为了确认其他地方没有松动,我又沿着走廊检查了邻近的所有窗栓。等我好不容易忙完,走廊里那股刺骨的寒意已经稍微散去了一些。
我拉好窗帘转过身,楼梯那边传来了一阵连贯的吱呀声,我看到路易正在慢慢从楼梯走下来,他今天换了一件剪裁规整的深灰色西装。
“早上好,尚博尔先生。”我礼貌地打招呼。虽然我其实很想回头再看看那个窗外的人影,但礼仪让我把注意力转向路易。
我们站在走廊里,开始闲聊起来。他先问了我昨晚睡得怎么样,客房是否舒适,然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庄园的主人身上。
我装作不经意问起:“我昨晚注意到,贝尔热先生和维克托的关系似乎很紧张。”
路易先是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斟酌该如何措辞,“朱利安是玛德琳的叔父,在参加完北西叛乱战役之后退伍回到了家乡,可是他发现心爱的女人早已嫁给了别人。从那以后,他终生未娶。玛德琳从小父母双亡,是朱利安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他把这个侄女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后来玛德琳死了。虽然警方最后的结论是意外溺水,但朱利安一直怀疑......是维克托杀了玛德琳。他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怪罪维克托。”
“也许也只是思念离世的玛德琳吧,或者想偶尔关照一下玛德琳同父异母的妹妹。”路易苦笑了一下,“自从玛德琳嫁给维克托之后,朱利安一直在提供资金上的支持,直到现在也是。但两个人每次见面,气氛都很紧张。”
又过了一会,我看到雷蒙的身影从客房那边的走廊出现,他也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抖擞。他看到我时,点了点头,用低沉的声音冲我和路易问好:“早上好,尚博尔先生,杜邦。”
我们在会客厅附近又聊了一会,这次的话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冰雕节。路易说这次的冰雕节规模会很大,预计会有上千人参加,魁北克城的市长也会出席开幕式。维克托的四件真人大小的春夏秋冬主题冰雕将会是整个展览的核心。
聊着聊着,楼梯那边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吱呀响动,一个身影从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
我们三个人都转过头,看到索菲亚拿着一套白色的瓷器茶具走了出来。包括一个茶壶、几个茶杯、一全都整齐地摆放在一个木质托盘上。
“早上好,尚博尔先生。”索菲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看向我们,“警官们,早上好。”
路易突然问道:“维克托呢,他去工作室看作品了吗?”
索菲亚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用围裙擦了擦手,“应该是吧,今早起来我看到他的房间里已经没人了。”
之后我们四个人踱步进入会客厅,清晨的会客厅和昨晚看起来有些不同,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昨晚那些乱糟糟的工具、图纸还散落在各处,沙发上还搭着那几件工作外套。
我走到窗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我清楚地看到远处伫立在河畔边的那栋小型建筑,是维克托的工作室,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工作室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橙黄色灯光,在清晨的灰暗中显得格外显眼。
从主楼正门方向到工作室之间的雪地上,有一排清晰的脚印。这应该就是维克托留下的了。
“勒布朗先生起得真早,看来冰雕大师都这么勤奋。”雷蒙也走到窗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工作室。
就在这时,在一阵开门声传来之后,穿着一件深灰色羊毛大衣的老朱利安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拿着昨晚的烟斗。他看到我们这群人站在走廊里,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但没有说话。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昨晚那种阴郁的表情,缓慢地挪动着身体进入了会客厅。
“那我去给大家准备早餐吧,请各位稍等片刻。”索菲亚说,她朝走廊的另一头看了一眼,随后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们几个人站在走廊里,气氛有些尴尬。老朱利安点燃了他的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雷蒙则站在我身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在走廊里扫视。
突然间,一声尖叫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打破了建筑内的寂静。
那是索菲亚的声音,我和雷蒙立刻反应过来,几乎同时朝厨房的方向冲去。
我第一个冲进厨房,然后停住了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有的调料罐都被打翻了,散落在操作台上和地面上。盐罐、糖罐、胡椒罐、香料罐......里面的内容物洒了一地,紧贴着地板的全都是白色的调料,铺满了整个地面,厚度几乎有半厘米左右。
上方还遍布着其他颜色的调料,棕色的也许是肉桂粉,黄色的应该是姜黄粉,黑色的颗粒大抵是胡椒粉,红色的是辣椒粉没错了,还有绿色的干香草碎末。
面粉袋也被划破了,白色的面粉从破口处涌出来,灾难现场最上方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白色面粉,有些面粉还在缓缓飘落,在空气中形成一层薄雾。
厨房的窗户大开着,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带着雪花和刺骨的寒意。窗台上也依稀有一些粉末,看起来是从地面上飞溅上去的。
索菲亚站在厨房的门口里,双手捂着嘴,整个人在颤抖,她不停地喃喃自语:“这是......冰魔干的......它又来了............”
路易也冲进厨房,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脸色也变了,“天哪,这......难道真的是......”
他接着说着,声音颤颤巍巍:“是冰魔......昨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厨房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老朱利安最后赶来,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我不知道是恐惧?是愤怒?亦或是......
我的目光在厨房里扫视,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但在这片混乱中,要找到有价值的信息并不容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破坏行为发生在昨晚到今早之间,更准确地说,是在深夜,当所有人都应该在睡觉的时候。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下午。从早上发现厨房被破坏之后,我和雷蒙一直待在主楼里面,大部分时间都和索菲亚、路易、老朱利安三个人一起待在会客厅里。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但这些温暖似乎无法驱散房间里那种隐约的不安气氛。
吃完饭之后,索菲亚去厨房收拾碗筷,老朱利安坐在会客厅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拿着他的烟斗,一口一口地吸着,浓浓的灰色烟雾缭绕在他头顶。路易坐在沙发上,翻阅着不知道从何带来的文件册。雷蒙则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空旷的雪地。
就在这种沉闷的等待中,路易突然抬起头,打破了会客厅里的寂静。
“维克托怎么还没有回来?他昨晚明明答应了我,说今天下午就和我见面,把玛德琳的信交给他。现在都要三点了,他不会忘记了吧?”
老朱利安发出一声冷哼,烟斗里的烟丝发出滋滋的燃烧声,“哼,他那种人......你还指望他能准时?他眼里只有他的冰雕,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我听到老朱利安这么说,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开口说道:“马塞尔也还没有回来啊......我早上从后门看到他也是去了工作室......”
索菲亚正好从厨房走出来,她听到我们的对话,脸上露出更加焦虑的表情,“这两个人怎么都没回来?对不起啊,尚博尔先生。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他在工作室里太专注了,忘记了时间?”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在发抖,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解释。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我心底慢慢升起,我转头看向雷蒙,发现他正好也在看着我,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产生了和我一样的不安预感。
“我们应该去找找他们,”雷蒙突然开口,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作为警察,我们有责任确保庄园里每个人的安全。杜邦,我们一起去吧。”
他看向其他人,“夫人、尚博尔先生、朱利安先生,你们也一起来吗?”
于是,我们五个人推开前门,走进外面那片冰冷的世界。
雪虽然已经停了,但能见度依旧很低,我回头望向身后的主楼,即便风雪已止,那栋厚重的石头建筑的外壁上仍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只有一楼檐廊下方还幸免于此,那片墙壁和窗沿区域只有零星的飞雪残留在角落。
我们沿着通往维克托工作室的道路前进,从主楼大门到工作室大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雪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主楼的方向一直延伸到工作室的门口。这应该是早上维克托去工作室时留下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很清晰且完整完整,没有被重复踩踏或覆盖的迹象,能看出是那种高帮雪地靴的印记。
我们走在那串脚印的右侧,尽量不去破坏它们。工作室的轮廓在灰暗的天色中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栋一层的独立建筑,窗户很小,都紧紧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整栋建筑看起来阴沉而寂静。
我们来到工作室门口,那串脚印在这里停止了,最后几个脚印就在门前,但门是关着的。
索菲亚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敲了敲厚重的木门,“维克托?维克托,你在里面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雪花飘落的沙沙声,还有我们五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雷蒙走上前,按住了索菲亚的手,“夫人,请让开一下。杜邦,我们把门撞开吧。我们需要进去看看。”
我点了点头,走到雷蒙身边。我们两个人面对着那扇厚重的木门,这是一扇老式的橡木门,很是结实,但也很旧了,门框和墙壁之间有一些缝隙。
我们默契地同时用肩膀撞向门,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门闩传来断裂的声音,橡木门猛地向内打开,我和雷蒙因为惯性差点摔进去,好在及时稳住了身体。
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工作室里涌出来,比外面的寒冷更加刺骨,让我瞬间打了个寒颤,就好像有人把我推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靠近里侧的高窗还开着一道缝,冷空气在室内流动,带起一阵持续不断的对流风,这里甚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得多,显然是一个专门用来保存冰雕的低温环境。
工作室内部的天花板很高,墙壁很厚,地面是水泥的,地上有一些水渍。房间的中央位置,摆放着四座真人大小的冰雕,也许甚至更高一些。它们晶莹剔透,雕刻得极其细致,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四座冰雕分别代表着春夏秋冬。每一座精美冰雕的底座上都刻着相应的字:“春”、“夏”、“秋”、“冬”。
因为在这四座冰雕之间,地面上有一个被冰层包裹的形状。
维克托·勒布朗倒在水泥地面上。他的身体被一层厚厚的冰层完全包裹住了,那层冰看起来厚实而坚固,就像是有人用透明的玻璃给他做了一个罩子。冰层的厚度目测至少有我的手掌那么厚,坚硬如石,表面有些起伏,但大致上还算光滑。
透过这层清澈透明的冰,我能清楚地看到维克托的样子。
他的表情异常惊恐,眉头紧皱,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双手弯曲着摊开在身体两侧的地面上,整个身体姿势都显得很不自然,就像是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封在了冰里。
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他的颈部,几乎把整个喉咙都割开了,伤口边缘整齐,血液已经凝固,在伤口周围形成一圈暗红色的痂。
透过冰层,我还能看到维克托身上还披着那件深棕色的厚重工作外套,脚上穿着那双高帮的雪地靴。整个人就这样被冻在冰里,像是一座诡异的雕塑,如同某种残忍艺术品的一部分。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的警察训练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面对尸体,面对血腥的场景,我必须保持理智。
雷蒙点了点头,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我们两个人迅速走出维克托的工作室,关上被撞开的门,雷蒙对着门外的三个人说:“请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进去,也不要离开。我和杜邦去马塞尔的工作室检查,很快就回来。”
索菲亚想要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我和雷蒙开始朝庄园后方前进,朝着马塞尔工作室的方向跑去。
从维克托工作室到马塞尔工作室最近的距离,需要绕过主楼,穿过一片空地。这段距离大约有六七十米。我和雷蒙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每一步都很费力,但我们顾不上这些。
在两个工作室之间的这片雪地上,只有一条清晰的脚印,脚尖统一朝着后方的马塞尔工作室的方向延伸。 除此之外,除了我们刚刚留下的脚印,就只有皑皑白雪,没有回程的痕迹。
马塞尔的工作室这个工作室比维克托的要小一些,建筑也更简陋,看起来有些破旧。我们沿着工作室的外墙走,绕过建筑的侧面,我看到在工作室的后墙上,有一扇小小的开着的窗户。
准确地说,是从内部打开的,窗扇在冷风中形成四十五度角。冷风正顺着这个斜切的缝隙倒灌进去。
我注意到,从主楼的方向,有一串清晰的脚印延伸到这个工作室的大门位置。显然是有人从主楼走到这里,这串痕迹也是独立而干净的,没有折返或重复踩踏的混乱感。同样奇怪的是,这串脚印只有来,没有回。就像维克托工作室门口的那串脚印一样。
我和雷蒙对视了一眼,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朝窗户走去。
我走到窗户边,双手撑在窗框上,探头往里看。工作室里面一片昏暗,但我能隐约看到一些形状,工作台,工具,还有地面上......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翻身爬进窗户,靴子踩在工作室的地面上,工作室里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那种异常的寒冷瞬间包围了我。
马塞尔·罗伊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穿着那件深棕色的厚重工作外套,浅灰色的工作裤,脚上还穿着高帮的雪地靴。他的头偏向一边,脸色惨白,瞳孔已经扩散了,没有焦点地盯着天花板的某个位置。
他的头顶后侧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周围的头发被血液粘在一起,应该是钝器重击造成的伤口。
在尸体的四周,是一圈冰层,这圈冰层的直径大约有一米半左右,以尸体为中心向外辐射。冰层看起来刚刚冻实,表面还微微湿润,靠近尸体的中心呈现一片发白的区域,表面有一些细微的纹路,还有一些松散的边缘能看到液体刚刚凝固时留下的流动痕迹。
在尸体右手的不远处,地面上躺着一把锤子,木柄一端贴着冰面,金属锤头朝外,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气。
我听到身后传来翻窗的声音,雷蒙也爬进来了。他站在我身边,看到眼前的景象,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地面上那具被冰封的尸体,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工作室里只有风从窗户吹进来的呼呼声。
“情况太不妙了,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长官,我想我们要先把索菲亚、老朱利安、路易请回主楼,让他们待在一起。然后保护好两个案发现场。还要联系警局,申请支援。”
等我勉强把索菲亚、路易和老朱利安安顿在会客厅后,正看到雷蒙站在走廊的的一头。他侧着身体,肩背被制服勾勒得宽阔且挺拔,手里握着一直黑色电话听筒,嘴唇一张一合。
听到我走来的脚步声,他扣上了听筒,转身对我说,语气有些沉重,“杜邦,我刚刚联系了魁北克城警局,坏消息是,因为积雪太厚,通往这里的道路几乎被封住了,支援队伍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抵达。”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那台黑色的电话机,沉默了。
雷蒙带着我再次抵达维克托的工作室的时候,被撞裂门栓的大门正半开着,冰冷的气流再次喷涌出来,带着让人不安的寒意。
工作室里的光线依然昏暗,从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几乎看不清楚细节。雷蒙从口袋里掏出一盏小巧的煤油灯,昏黄的火光在工作室里投下摇曳的影子。
维克托的尸体就躺在房间的中央,那层厚厚的冰层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就像一块巨大的人型琥珀,把维克托永远地封在里面。透过冰层,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维克托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他外套上的纽扣、帽子上的纹理、靴子上的鞋带,都看得一清二楚。
雷蒙翻出之前在主楼找到的一根铁制的撬棍。然后他走到冰层边缘,把撬棍的尖端插进冰层和地面的缝隙里,开始用力撬。
撬冰的过程很艰难,冰层太硬了,撬棍插进去都很费力,更别说把整块冰撬开。雷蒙用尽全身力气,撬棍的另一端都弯曲了,才勉强撬开了一小块。他继续用撬棍撬,又撬下来几块,直到维克托身体的一部分,准确地说,是他的左手和部分胸口露了出来。
维克托的左手上戴着一块怀表,表链还系在外套的纽扣孔上,表盘显示的时间是4点20分,但指针已经不再运转。
雷蒙小心翼翼地把怀表从维克托手上取下来,他打开怀表的后盖,检查内部,“表盘内侧有水汽凝结的痕迹,你看,表盘边缘还有锈迹。”
我站起身,开始环视整个工作室的布局。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长度大概有十几米,宽度也有七八米。天花板很高,至少有四米以上,墙壁很厚,显然是为了保持低温而特意设计的。
从门口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是用厚重的木板制成的,表面已经被长年累月的使用磨损得坑坑洼洼。工作台的位置面对着门口的方向。
在木质工具台的中央,赫然可见一行刻痕,明显是用锋利的工具在木质桌面上刻出来的,是罗马数字I。
工作台的右侧区域摆放着一个冰雕工具架,每一个挂钩上都挂着各种各样的冰雕刀具:有长柄的雕刻刀,有短柄的刻刀,还有几把刃口弯曲的弧形铲,琳琅满目,每一把刀都被打磨得很锋利。台面上凌乱地搁着几样小工具:锯齿有些残缺的钢锯、表面已磨损得发白的黄铜卡尺,以及硬毛发黑的金属通条。工具架旁边还有一块磨刀石,中间部分已经被磨出了一个浅浅的凹槽。
工具架的正下方放着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款式的木制工具箱,表面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各种污渍。
我蹲下身,费力地把那个工具箱拖出来,然后打开盖子。
原来这是一个两层的工具箱,上层是一个可以抽出来的托盘,里面分成好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堆着两三个不同的小工具:刻刀、锉刀、小凿子、砂纸等等。下层空间更大,放着一些较大的工具:比如大凿子、钳子、铁尺。
我仔细检查每一个格子,上层的所有格子都是满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但在下层的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个空的细长区域。显然这里原本是有东西的,但现在,这个位置是空着的。
从这个凹陷的形状来看,应该是一把锋利的长柄工具,我想着,也许是一把狭长的冰雕刀?或者其他什么锋利的刀具?
我继续观察工作台。左侧区域摆放着一些清洁用具。有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已经冻成冰的水。桶旁边放着几块抹布,都已经冻得像是木板一样僵直。还有一些刷子、扫帚之类的清洁工具,整齐地靠在墙边。这一侧的东西明显比右侧少得多。
木桶的正上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工作灯。这是一盏可以调节角度的煤油灯,用铁链悬挂着,灯罩可以左右摆动。
我从马塞尔的尸体旁边站起来,开始在工作室里走动,仔细观察每一个角落。
正当我思索的时候,从工作室的另一头传来了雷蒙的声音:“杜邦,我看到角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在这里,”他说,声音里带着发现了重要东西的兴奋,“有纸片。”
我赶紧站起身走过去,举着煤油灯的雷蒙从角落里捡起几张小小的纸片,显然是被撕碎的,边缘很是整齐。纸片上有墨水写的字迹,但因为被撕成片,现在看不出完整的内容。
雷蒙小心翼翼地把这几张纸片捧在手心里,然后我们开始尝试拼凑它们。
纸片一共有四张,每一张的形状都几乎一样,我们试了好几种组合方式,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拼法。原来这张纸条是被沿着两条对角线撕开的。先沿着一条对角线撕成两半,然后每一半又沿着另一条对角线撕开,最后形成四个碎片。
当我们把四个碎片按照正确的顺序拼在一起时,一张完整的纸条呈现在我们眼前。
纸条上用墨水笔写着:“来工作室,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
“‘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雷蒙重复着这句话,"七年前发生了什么?玛德琳的死亡?那么这张纸条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我盯着那张被撕碎又拼起来的纸条,脑海中开始快速运转。
“来工作室”显然是某种约见或者命令的信息,“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这是在暗示写信人掌握了某个关于七年前事件的秘密。
我们一边思考一边走出维克托的工作室。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整个庄园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我们举着煤油灯,踩着深深的积雪,朝庄园后方走去。寒风呼呼地吹着,吹得煤油灯的火焰摇摇欲坠,几次差点熄灭。
来到庄园后方的工作室,马塞尔的尸体依然蜷缩在那里,周围是那圈直径约一米的冰层。
进屋后,我走到那扇之前翻进来的窗户前,在积雪与石框的缝隙间,一根接近透明的细线紧紧勒在内部的插销锁上。我盯着这道被悬在窗沿边的细线,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马塞尔工作室的布局和陈设同维克托的差不多,也有一张工作台,也有工具架和储物柜,只是规模小得多,设备也简陋得多。
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工具和材料,和维克托那边如出一辙,但在工作台的中心位置,我看到了一把异常锋利的冰雕刀,刀身又长又薄,刀刃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就这样平放在工作台上。
刀身上有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的血迹从刀刃一直延伸到刀柄。仔细看去,在刀尖附近附着着一些极细微的棕色颗粒物,很可能是细小的木屑。
雷蒙走过去,用手帕包住刀柄,小心地把刀拿起来,“这应该就是杀死维克托的凶器,刀刃很锋利,符合我们在颈部看到的那种整齐切口。”
“这把刀不属于这里,”我走上前,指了指不远处满满当当的工具架,“我在维克托的工作室里检查过,他的工具箱里有一栏空缺的格子,大小和这一把大致吻合。”
我们在马塞尔工作室里又检查了一会儿,我现在才注意到,马塞尔尸体蜷曲的左手半张着,掌心深处横着两道已经发白的切口,组成了一个清晰的罗马数字II。
但我们再没有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了。地面上没有明显的脚印,因为地面太乱了,到处都是水渍和工具,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新的,哪些是旧的。
雷蒙突然侧过头盯着我,“杜邦,难不成真的是冰魔......?”
“恕我直言,我觉得不是,”我摇了摇头,“维克托的怀表显示的时间是10点20分,而且表盘的内侧有水汽凝结的痕迹,这说明这块怀表并不是瞬间被冻住的。如果是瞬间冻结,表盘内部不会产生这样的水汽。因为瞬间冻结会让所有的水分直接变成冰晶,而不是先凝结成水珠再慢慢结冰。”
“这恰恰说明凶手是在人为地模仿冰魔的作案手法,他在尸体周围浇水,然后利用工作室本身的低温环境,让这些水慢慢地、自然地冻结成冰。这明显是精心策划的人为布置。”
时间已经不早了,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我们翻窗离开马塞尔工作室,踩着深深的雪,举着摇曳的煤油灯,慢慢走回主楼。
走在路上,雷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煤油灯的火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脸颊,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杜邦,”他说,“根据目前的证据,我稍微有些想法。”
雷蒙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开口说:“首先,我觉得可以从冰层状态判断死亡顺序。维克托的冰层完全冻实,非常坚硬,显然已经冷冻了较长的时间。而马塞尔的冰层刚刚冻实,表面还湿润,显然是最近才形成的。”
“而且,现场除了那把冰雕刀,没有找到其他带血的刃具。杀害维克托的和在马塞尔掌心刻字的,应该是同一把刀。凶手在取得冰雕刀杀死维克托后,带着去到了马塞尔的工作室。这说明维克托先死,马塞尔后死。”
我迅速接上他的推论:“我们观察到两个工作室之间的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尖朝着马塞尔工作室的单向脚印,凶手应该是在杀死维克托后,直接从维克托的工作室走向马塞尔的工作室,去杀死马塞尔。”
“但是脚印的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雷蒙用戴着厚实皮手套的手指来回摩擦着下巴,“从主楼到两个工作室之间分别都只有一串单向的‘去’的脚印,雪是今天早晨才停的,那么,如果真的是人为作案,到底是如何不在雪地上留下往返的脚印呢?”
我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向他陈述了早晨在后门瞥见的那个画面。根据那人的穿着判断,我认为那是马塞尔,他当时正面对工作室的方向。
“杜邦,我想我也许找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解释。”在寒风中沉默了良久之后,雷蒙突然说道。
雷蒙的语速开始加快,显然是觉得这个推理有道理,“你还记得吗?路易是帮助建造这两个工作室的人。也许在建造的过程中,他在工作室与主楼之间设置了某种暗道。凶手可以从暗道进入工作室,杀人之后再从暗道离开。”
他变得更加兴奋,“这样就能解释很多问题了,为什么雪地上只有去的脚印,没有回来的脚印?因为凶手根本不需要从外面走,他通过暗道在工作室与主楼之间来回移动,完全不会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首先,维克托说过早上要去工作室进行检查,他早上从主楼出发,脚印从主楼一直延伸到自己工作室的大门。路易通过暗道进入工作室,在那里袭击了维克托,杀死了他,然后在维克托周围浇水,利用工作室的低温环境制造冰层,模仿冰魔诅咒的样子。”
“之后,路易步行去到了马塞尔的工作室,”雷蒙越说嘴角越是上扬,“在此之前,他写了那张纸条送给马塞尔,马塞尔看到纸条之后,就会去到工作室,这个画面被走到后门的你目击到了。而路易在那里等着他到来,然后将其杀害了。”
我听完雷蒙的推理,尽量用不冒犯的语气说出我的质疑:“长官,我认为不太可能。”
“首先,虽然我们刚才没有进行非常仔细的检查,但我们大致也勘察过了两个工作室的现场,我并没有发现任何暗道的存在,”我回忆着我们在工作室里看到的一切,“而且作为冰雕工作室,为了维持零下十五度左右的低温环境,墙壁通常需要非常厚重的隔热处理。这样的墙体结构,不太可能留出空间做暗道。”
雷蒙想要说什么,但我继续分析,“如果墙壁里真的有暗道,那就意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气就会从暗道流失,这样根本无法维持稳定的低温。”
“而且,”我又补充了一个论据,“即使两个工作室与主楼之间真的有暗道存在,也解释不了其他的矛盾。”
我开始详细阐述我的推理:“您说的对,我在早上看到了马塞尔走到工作室的背影。”
“但在路易杀死早晨过去的维克托之后,他要如何在从工作室回到主楼的二楼呢?早上的时候我可是一直待在一楼的走廊里,那段楼梯只要有人踩上去就会发出明显的吱呀声,但我并没有听到任何上楼或者从暗道出来的声响。”我仰起头提出我的质疑。
雷蒙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煤油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我无法准确判断他在想什么。
最后,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杜邦。我的推理确实有漏洞。看来这个案子比我想的要复杂得多。我们需要更仔细的分析。”
我们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主楼,推开前门,温暖的空气立刻包围住我们。从外面极低温的雪地走进有壁炉的室内,这种温度的剧烈变化让我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也是这两起可怖的命案的缘故。
索菲亚、尚博尔律师和老朱利安都坐在会客厅里等着我们。三个人的姿势都很僵硬,像是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我们进来,三个人几乎同时抬起头,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急切的期待。
雷蒙面对着三个人。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讲述我们在两个工作室看到的景象,不过他很谨慎地省略了那些最骇人的细节。
索菲亚听完后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她撞得向后滑了一大截,“你是说他们被冰层......就像传说中那样?就像七年前那些人那样?是冰魔......是冰魔干的!冰魔回来了!”
尚博尔律师立刻站起来,走到索菲亚身边,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路易的脸色同样苍白,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朱利安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手在颤抖,握着烟斗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警官们,你们是专业人士,告诉我实话,这真的是冰魔干的吗?真的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走到会客厅的中央,环顾三个人,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宣布道:“不,这不是冰魔。”
“如果真的是冰魔,我是说,如果真的存在什么超自然的邪恶力量,”我抬高声音,强调道,“它直接把人冻死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需要使用人类的工具?比如用刀去割断人的喉咙,或者用锤子去砸碎人的头骨。”
我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继续诉说第二个疑点:“而且,现场是个只有窗户打开的密室,如果说冰魔从窗户逃走了。但是那扇窗户也只能让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爬出去。如果冰魔真的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是一个高大的怪物,它怎么可能从那么小的窗户逃走?”
这个问题让三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眼神在彼此之间游移,但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老朱利安重新坐回到他的扶手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烟丝,开始机械地往烟斗里填装。索菲亚瘫坐回沙发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嘴唇还在轻微地颤抖。尚博尔律师也回到自己的位置,膝盖上放着那本厚厚的圣经。
我和雷蒙走出会客厅,来到走廊的一个角落。如果稍微探出身子,能透过会客厅的门缝看到里面三个人的情况。在这里说话,只要压低声音,他们就不会听到。
雷蒙从索菲亚上午端过来的托盘上拿起两个装有红茶的杯子,他递给我一杯,然后自己端着另一杯,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
我们站在那里喝茶,谁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大概两三分钟,雷蒙突然放下茶杯,转过身看着我。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突然顿悟的光芒。
他几乎是在耳语:“杜邦,我认为凶手很可能是马塞尔。他杀死了维克托,然后自杀。”
雷蒙往会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那三个人都听不到我们的对话,然后开口说:“马塞尔是维克托的徒弟,技艺一直被老师压制。你昨晚也看到了,维克托当着所有人的面痛骂马塞尔,说他的作品是垃圾。这很可能让马塞尔积累了巨大的仇恨。而且,七年前的玛德琳事件中,马塞尔可能知道维克托杀人的真相,也许他亲眼看到了什么。”
“作案过程我是这样推测的:在今天早上之前,马塞尔用那张纸条引诱维克托到后者的工作室,这对维克托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维克托不得不去见马塞尔。”
“维克托到了工作室之后,”雷蒙的压低了声音,“早就躲在那里的马塞尔用那把锋利的冰雕刀割断了他的颈部。维克托当场失去意识,很快死亡。然后马塞尔利用工作室的低温环境制造了冰层。”
“但是,”他叹了口气,“也许马塞尔杀死老师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愧疚和恐惧。所以他回到后面自己的工作室,拿走了工作台上的一个铁锤,用它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他也在自己周围准备了冰层,想让自己的死也看起来像冰魔诅咒。但因为他是后死的,时间没过去多久,所以他的冰层还没有完全冻硬,看起来刚刚冻实。”
“长官,”我说,语气尽量保持礼貌,“恕我直言,这个推理还是有明显的问题。”
“首先,您说马塞尔是自杀,”我抬起一根手指,“这意味着他需要用铁锤重击自己的后脑,这在物理上几乎不可能。人要如何使用足够的力量去击打自己的后脑?手臂的角度和力量都不够。”
雷蒙想要说什么,但我继续说:“第二,马塞尔的左手掌心刻着II,对吧?如果这是他自己刻的,那他应该是自杀之前刻的。但是,既然他手里已经有冰雕刀了,为什么不直接用刀把自己刺死或者割喉,反而要先刻个数字,然后再去找铁锤砸自己的后脑?这完全不符合自杀者的行为逻辑。而且,如果一个自杀的人要选择死亡方式,肯定会选择相对痛快的刀,而不是钝器砸头这种更不确定的方式。”
我竖起了三根手指,“还有脚印的问题,如果马塞尔是在杀害维克托之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再自杀,可这样的话,马塞尔在工作室已经死去,他的工作室与主楼之间又怎么会有一串去的脚印呢?”
雷蒙端着茶杯陷入了沉思,他那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又闪过一道光。
“等等,杜邦。我的推理方向错了,也许存在两个凶手,其中之一是马塞尔......”
他放下茶杯,转过身完全面对着我,开始阐述他新的推理:“而另外一个是索菲亚,他们可能是某种秘密的合作关系。马塞尔当年是玛德琳的爱慕者之一,而索菲亚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且作为维克托的妻子,后者对她非常冷淡。这两个人如果产生某种联盟,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雷蒙继续说道:“昨晚夜里,索菲亚可以把那张引诱的纸条放在还在熟睡的维克托的身边,然后她趁着还在下雪的时候,和马塞尔去了维克托的工作室。今天早晨,维克托看到纸条,从主楼走向自己的工作室,留下了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串从主楼到维克托工作室的脚印。”
他往走廊深处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偷听,“维克托进入工作室之后,被早就抵达的其中一人——大概率是马塞尔残忍地杀害,接着他在尸体制造出后来的冰层。做完这一切之后,马塞尔从前面的维克托的工作室走到后面自己的工作室,这样,雪地上只留下了一串脚印。”
“但在工作室里,等待着马塞尔的是背叛。索菲亚是想要除掉维克托,但她也要除掉马塞尔这个知情者。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没有人能揭穿她。”他低下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于是,索菲亚从背后用铁锤重击马塞尔的后脑,然后在他周围也浇上了水。”
“之后索菲亚倒退着走回主楼,大门的门口附近有很多双一模一样的雪地靴,索菲亚完全可以穿上其中一双,然后从工作室开始倒退着走,这样留下的脚印看起来就像是有人从主楼走向工作室。然后她再偷偷溜回到自己的房间,装作刚刚起床的样子下楼。
“至于你看到的人影,那只是一瞬间,因为背对着主楼、面朝工作室,你完全会以为那是正在前往工作室,其实那不过是穿着维克托衣服的索菲亚,毕竟主楼里到处是乱放的同款衣物。”雷蒙说完整个推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把一个困扰了很久的难题解开了。
但我站在那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推理表面上看起来很完整,几乎解释了所有的证据,但当我仔细推敲一个环节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
雷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他只是平静地问道:”什么漏洞?”
我开始系统地阐述我的质疑:“按照您的推理,马塞尔在今天早上去了维克托的工作室,杀死了他,然后走到自己的工作室,接着被索菲亚杀死。”
“我记得我看到疑似马塞尔的背影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多,如果那是索菲亚就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冰层。按照您的推理,维克托是在早上被杀死的,马塞尔也是在不久之后被杀死的,两个人死亡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小时。那么他们周围的冰层应该是同时开始形成的,冷冻的程度应该差不多才对。”
我看着雷蒙,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您也许会说,”我继续分析,“索菲亚杀死马塞尔之后没有时间制造冰层,因为马塞尔的冰层是后来才形成的。但如果是这样,那么索菲亚什么时候去制造的?她七点多就下楼了,之后她根本没有机会再偷偷溜出去,到工作室给马塞尔的尸体周围浇水啊。”
我没有停下来,继续提出第二个质疑:“您说马塞尔在维克托的工作室杀害了他,但如果索菲亚要他拿着凶器:冰雕刀前往自己的工作室,他难道不会怀疑索菲亚要嫁祸于自己吗?我觉得合谋的推论在这里站不住脚。”
“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等雷蒙回答,继续提出最后一个质疑,“如果凶手是索菲亚,她为什么要撕掉那张纸条?那张纸条是引诱维克托去工作室的诱饵,如果纸条被完整地留在现场,比如放在马塞尔的身上,警方发现之后会认为是马塞尔写了这张纸条,约维克托去工作室,然后杀死了他,之后再自杀。所有的罪责都会落在马塞尔身上。这张完整的纸条,对索菲亚来说是最有利的证据。”
我摊开双手,“但现在呢?纸条被撕掉并扔在角落里,这样一来,警方反而会怀疑有人在试图隐藏什么,如果索菲亚不撕掉纸条,她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死去的马塞尔;但撕掉了纸条,甚至可能把嫌疑往她自己身上引,这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当然,”我继续往下推理,“也许是马塞尔自己撕掉的纸条,也许他杀死维克托之后,想要销毁那张可能暴露他的纸条。但他还没来得及完全销毁,就被索菲亚从背后袭击打死了。”
“撕纸的方式,这张纸条是沿着两条对角线撕开,"我抬起头看着雷蒙,“长官,正常人销毁纸条的时候,一般而言都是随便撕,越碎越好,最后会是不规则的碎片。”
雷蒙陷入了沉思,我能看到他的眉头越皱越低,下颌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在思考什么?他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我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雷蒙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他的手指开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最后掏出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不一会,他突然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杜邦,也许我们还是被表象迷惑了,如果维克托并不是早上过去的呢?如果他是凌晨看到纸条、凌晨就过去的呢?那一串通往维克托工作室的脚印根本就不是维克托留下的,而是凶手用来迷惑我们的。”
他用铅笔在刚刚画好的平面图上画了几个圈,“凶手可以在凌晨就去到马塞尔工的作室杀死了他。然后把尸体留在那里,不制造冰层。然后凶手去到了维克托的工作室杀害了他,给他先制造了冰层,之后他返回了马塞尔的工作室,一直等到早上的时候,他才开始在马塞尔周围浇水制造冰层,就像是刚刚冻实的样子。”
我听着他的推理,脑海中开始构建那个可能的时间线。但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长官,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走到他身边,指着那张简单的平面图,“凶手在马塞尔工作室制造完冰层之后,雪停了,他需要制造出一条通往马塞尔工作室的脚印,让我们以为有人在早上去过那里。这个他可以通过倒退行走来完成。”
“但是之后呢?他现在已经倒退回到主楼了,那么他该如何前往维克托的工作室?如果他从主楼正常走到维克托工作室,会留下一串脚印。然后他还要再次前往马塞尔工作室,再次留下一串脚印。然后他还要从马塞尔的工作室返回主楼,这样脚印就明显多了一串,可是现在只有一串从主楼到马塞尔工作室的脚印。”
雷蒙盯着他画的那张图,他用铅笔尖在纸上戳了几下,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挫败感,“你说得对,脚印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
我们各自靠在走廊两边的墙上,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两个人都笼罩在里面。会客厅里传来老钟敲响的声音,当、当、当......九下,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闭上眼睛,突然想到,也许我们从根本上就错了,也许我们一直在用错误的框架来理解这个案件。如果我们还是按照现在这样思考下去,永远都会陷在这个死局里。
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一个新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对死亡顺序的判断根本就是错的呢?
我们一直认为,维克托的冰层更厚也更硬,所以他死得更早。马塞尔的冰层刚刚冻实,所以他死得更晚。这个逻辑看起来非常合理,两个工作室的温度都是零下十五度左右,从理论上说,在相同的温度下,相同体积的水应该以相同的速度冷冻。
但是这个逻辑有一个前提:冰层的形成过程没有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扰。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早上在厨房看到的那一幕,地面上那些被打翻的调料和面粉,还有那种奇怪的层次分布。最底层全是白色的调料,盐、糖、小苏打混在一起。中间层是各种有颜色的调料。最上层是面粉。
为什么调料会以这样的顺序被打翻?为什么白色的调料在最下面,面粉在最上面?
也许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打翻最底下的调料罐,那个人首先打翻了所有白色的调料罐,然后他打翻了其他调料,试图掩盖痕迹,藏木于林。
“如果索菲亚是唯一的凶手......”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我的思路,“那么一切就合理了。”
“如果实际上马塞尔才是先死亡的那一个,而维克托后死,那么所有的脚印动线都能对上。”
雷蒙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我马上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冰层的厚度不对。维克托的冰层那么厚,马塞尔的冰层那么薄,这明显说明维克托冷冻的时间更长。但是,如果冰层的冻结程度和手心、桌子上刻的字,都是凶手故意留下来迷惑我们的假象呢?”
“因为那不是纯水,”我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您把厨房打翻调料事件和冰层的状态合在一起看就明白了。这两个冰层的状态不一样,维克托的冰层非常透明,透过冰层我都能把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马塞尔周围的冰层的中心却泛着白。”
“如果马塞尔的冰层里混入了盐,那么就能够解释这个现象了。盐能够降低水的冰点,让水在相同的温度下冻得更慢,在零下十五度的环境里,纯水会很快冻结,变得坚硬如石。但混入盐的水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冻实,而且在冷冻过程中可能会产生反复融化和冻结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马塞尔的冰层表面还湿润,还有那种刚刚冻实的质感。”
“厨房打翻调料事件,”我继续往下推理,“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盐变少了。地面上那些粉末中,白色的颗粒:盐、糖、小苏打在最下面,其次才是有颜色的各种调料,最上面是面粉。这说明其他的调料和面粉都是后来为了掩盖而添加的。这样一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盐少了。”
雷蒙靠在墙上,一只手托着下巴,过了很久,他缓缓开口:”那么索菲亚为什么要颠倒时间顺序?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维克托先死、马塞尔后死?"
我打算说出自己的推测,“第一,误导推理方向,如果我们认为维克托先死、马塞尔后死,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推测是马塞尔杀了维克托,然后自杀。所有的怀疑都会落在马塞尔身上,而不是索菲亚。”
“第二,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如果我们认为马塞尔死在维克托之后很久,那么索菲亚就完美地没有作案时间。因为早上之后她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她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段去工作室杀人?”
“那么,”雷蒙听完之后终于开口,”如果真的是索菲亚,就能解开脚印的问题吗?”
“是的,而且还有那张纸条,也许那张纸条是索菲亚约见马塞尔的呢?马塞尔同样也爱慕着玛德琳,迫切想要知道真相,”我靠在墙上,开始在脑海中重构整个案件的时间线,“昨天凌晨,索菲亚提前用那张纸条约了马塞尔去到他的工作室,然后她用锤子从背后袭击了马塞尔,用锤子砸碎了他的后脑。之后索菲亚在他周围浇上混入大量盐的水。”
“维克托在今天早上去往了自己的工作室,这时候他留下了从主楼去往工作室的脚印,结果他在那里被索菲亚用那把冰雕刀从背后割断了他的喉咙。之后索菲亚在他周围浇上纯水。”
我继续说道:“之后索菲亚只需要假扮成维克托或者马塞尔,从维克托的工作室走到马塞尔的工作室,留下脚印,再从马塞尔的工作室返回主楼,留下最后一串脚印,最后她从建筑外面回到二楼的房间,再假装刚刚起床下来。”
我说完整个推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就在我的话音刚落,一个新的疑问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如果是索菲亚要加入盐来延缓冰层的形成,”我情不自禁皱起眉头,“那为什么她需要制造厨房混乱呢?这里全是客人,而且都是男人,男人根本不会进厨房,那被认为是女人的领地。作为警官的我们同样也不会,就算厨房里少了几罐盐,又有谁会发现呢?”
“而且,”我继续往下想,“纸条的问题也依旧说不通。如果是索菲亚写的纸条引诱维克托,然后她又把纸条撕碎,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靠在墙上,感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死胡同,也许我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我想起了在马塞尔的工作室,下午进入马塞尔工作室的时候,我看到窗框上有一根很细的线,那根细线让我想起了一种经典的密室手法,用细线从外面关上窗户的插销,然后把线抽走,制造出房间从内部锁上的假象。
但如果凶手想要制造密室,为什么马塞尔工作室的门是锁着的,但窗户却开着呢?维克托工作室的门被我们撞开了,窗户也是开着的。这两个现场都不符合密室的特征。
“长官,”我睁开眼睛,“我想......我想我知道真相了。”
雷蒙没有立刻接话,他微微侧过头,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一个示意我继续的手势。
“如果凶手真的是索菲亚,她要从工作室返回主楼的房间,就必须从一楼爬上二楼的窗户,她是从二楼下来的,对吧?”
“但是,”我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庄园,“之前我们出去的时候,我看到整个二楼的外墙全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如果索菲亚真的是爬回二楼的话,不可能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索菲亚不可能是制造那些脚印的人,”我下了结论,“要制造出那个脚印诡计,凶手必须满足一个基本条件:他必须住在一楼,这样他才能在制造完脚印之后,从外面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一楼有檐廊,如果凶手住在一楼,他可以从檐廊下面走出去,这样,第二天如果有人查看外壁,也不会发现有人曾经出去过。”
“那么,住在一楼的人有谁?”我开始排除嫌疑人,“您和我住在一楼,但我们显然不是凶手,索菲亚住在二楼,刚才已经排除了,路易也住在二楼......”
“那么就只剩下老朱利安了,”我往前一步,凑到雷蒙的耳边,“而且,还有其他的证据指向他。”
“什么证据?”雷蒙抬起双手,抱在胸前,把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在墙上。
“两个工作室的现场都有一些异常的地方,马塞尔工作室的窗户上,我看到了一根很细的线,这种细线通常是用来制造密室的,凶手从外面用细线操纵窗户的插销,制造出房间从内部锁上的假象,”我阐述着我的发现,“可是但他中途放弃了。为什么?如果他已经做到那一步了,为什么最后又要把窗户打开?这完全破坏了密室的效果。”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凶手不得不打开窗户,他遇到了某种迫使他必须打开窗户的情况。”
“我觉得是气味,”我直截了当地说出答案,“凶手身上有某种很强烈、很特殊的气味,而这种气味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他必须打开窗户,让气味消散,他宁愿放弃制造密室的计划,也要确保那种气味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我看着雷蒙,一字一句地说:“长期吸烟的人,身上会有很重的烟味,这种味道很难掩盖。如果他在凌晨前往马塞尔的工作室,约见马塞尔,杀死他;然后去到维克托的工作室,等待维克托早上到来,再杀死维克托,整个过程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在这么长的等待时间里,就算一个老烟枪能够撑着忍不住抽烟,他身上携带的浓厚烟味也会因为工作室里不通风而被残留在里面。”
我回忆起下午在工作室看到的景象,“而且,当凶手在杀人或者布置现场的时候,他可能会紧张,会焦虑。吸烟是缓解这种情绪的最直接方式。所以即便他平时可以控制自己不抽烟,在那种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他也很可能会点燃烟斗,让尼古丁平复他的神经。”
“在这个庄园里,只有一个人符合所有这些条件,住在一楼,是个老烟枪,那就是老朱利安。”
“还有更直接的证据,”我没有停下来,继续往下推理,“下午我在维克托工作室勘察现场的时候,注意到工作室里面有各种冰雕工具,雕刻刀、凿子、锉刀、刮刀,还有锯子、锤子、钳子。这些都是冰雕师会用到的专业工具。"
“但是却还有一根细长的金属通条,而且通条有硬毛的部分发黑。那根本就不是冰雕工具。那是用来通烟斗的工具,烟斗用久了,里面会积累很多烟垢、烟油,堵塞气道,影响吸烟的顺畅度。所以老烟枪们都会随身携带这种通条,定期清理烟斗。通条尖端那种焦黑色,就是长期接触烟垢留下的痕迹。”
“应该是老朱利安在杀死维克托的过程中,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总之,那根通条掉在了工作台上,他当时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低声推测道,“如果把那根通条送去警局,一定可以检测出烟草燃烧后产生的焦油和尼古丁残留。”
雷蒙的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黑暗的雪夜。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老朱利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也走到窗边,站在雷蒙的身旁,刚打算开口,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尤为突兀的声音,那是警笛声。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我能听到沉重的蹄铁踏碎冰层的闷响,车轴在严寒中发出的尖锐吱嘎声,还有很多人的声音,夹杂在风雪中隐约传来。
“增援赶来了,”我抬起头看着雷蒙僵硬的侧脸,窗外暗红色的警队随行灯透过玻璃,在他愈发铁青的脸上来回折射,“是我打给魁北克城警局的。”
马车在起伏不定的雪地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和雷蒙并排坐在车厢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片让人窒息的安静。
刚才在庄园里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当赶来的警督宣布带走老朱利安进行调查,同时也让我们先返回警局,说他们会继续在庄园里进行更详细的勘察和取证,明天一早会把老朱利安带到警局进行正式的审讯,到时候需要我和雷蒙出席,提供我们的调查报告和证词。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天空中的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月亮也出来了,虽然只是一弯残月,但已经足以照亮这片银白色的世界。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寂静而冰冷的氛围中。
雷蒙坐在我旁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盯着车厢前方的某个点,脸色在月光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显得很苍白,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着这种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长官,老朱利安应该确实是凶手,这一点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可是,我觉得制造脚印的人并不是他。”
“路易说过老朱利安在参加完北西叛乱之后退伍返乡,北西叛乱发生在1885年,而且只持续了几个月,那时候朱利安才二十出头,正值壮年,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出现了损毁,他没理由退伍,”我一边说一边计算着。
“这两天我看他走路的样子,都很僵硬,有一次左脚还拖了几下,今天早上厨房出事的时候,他从会客厅走到厨房,速度是最慢。那么看来他受伤的部位应该是腿部了。”
我看着窗外那片急速略过的平整雪地,继续说道:“那么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真的可以在雪地上制造出那么完美的脚印吗?而且,如果是倒退着走,难度会更大,老朱利安能做到吗?”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解释不通,为什么凶手要把纸条沿着两条对角线撕开?”我往下推理,“还有,为什么马塞尔的II是刻在手心,而维克托的I是刻在桌面上?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为什么要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刻字?”
雷蒙的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话。他把视线移回前方,继续盯着某个点。
“还有凶器,杀害马塞尔的是锤子,杀害维克托的是冰雕刀。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按照顺序,他应该先去了维克托工作室取得冰雕刀,因为他需要用锋利的刀具在尸体上刻字,然后再去杀害马塞尔和维克托。但为什么杀马塞尔的时候用的是锤子?他手里不是应该已经有刀了吗?”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那根烟斗通条。如果老朱利安真的是在杀人过程中不小心掉落了通条,那么按照常理,通条应该掉在地上,或者掉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但实际上,那根通条好好地摆放在维克托工作室的工作台上。”
“而解释这些矛盾的唯一结论就是,”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它灌进肺里,“刻字、撕纸、放置通条的人,并不是杀人的凶手,而且在凶手行凶之前也并不知情,我们可以把这个人叫做撕纸者。”
我继续分析,“我之前就觉得,撕开这张纸条的行为这不是一个试图销毁纸条的人会做的事情。这更像是......”
“这更像是一个有目的的行为,撕纸的人不是要销毁整张纸条,而是要隐藏纸条上的某些特定信息,也许是某种能够暴露他身份的细节。”我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来描述我的直觉。
车厢随着行进的节奏不停地晃动,我能看到雷蒙的太阳穴在跳动,我们二人之间的空气陷入了死寂,周围只有马蹄扣击雪地的沉闷响动,以及车轴在颠簸中发出的单调吱呀声。
马车驶过了长长的一段路,过了很久,雷蒙终于抬起头,他的神色在车窗透进的微光中显得有些凝重,“你刚才说,撕纸的人是要隐藏某些特定信息,那么他要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那么要掩盖什么信息呢?内容都是完整的,”也许是为了掩盖折痕吧。”
“我想起了老朱利安点燃烟斗时的那个细节,”我的语速缓慢却笃定,“虽然当时您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听到了他的指甲划过纸张以及纸张被碾压的声音。尽管我没能看清,但我敢打赌,撕纸者一定能把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那张被撕掉的纸条上也留下了同样的折痕,那么它本身就是一张指向朱利安的证据。”
“所以在撕纸者看到了这张纸条时,意识到折痕会暴露老朱利安的身份,于是决定帮他处理掉这个证据,”我的声音逐渐降低,“但他没有直接把整张纸条拿走,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时间他会一直和别人待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彻底销毁它。”
我转过头,直视着不肯转过视线的雷蒙,“我想老朱利安一开始应该是把纸条放在马塞尔尸体旁边的某个显眼的地方,想要制造出马塞尔写了纸条约见维克托,然后自杀这样的假象。但后来纸条被撕纸者看到,他意识到这是暴露身份的线索,于是帮老朱利安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然后是刻字,”我倚着那扇透着寒气的窗户,“为什么马塞尔的II是刻在手心,而维克托的I是刻在桌面上?我认为当撕纸者到达维克托的死亡现场时,维克托的身体已经开始被冰层覆盖了。他的手被冻在冰里,无法再在上面刻字。所以撕纸者只能把字刻在桌面上。而马塞尔的尸体周围混入了盐水,冷冻速度很慢,所以当撕纸者到达马塞尔的死亡现场时,尸体还没有完全被冻住,他还有机会在马塞尔的手心刻字。”
“这样的话,撕纸者还是制造脚印的人,”我几乎能感受胸口在剧烈起伏,“由于每一段都只有一串脚印的缘故,老朱利安的犯罪只能是发生在雪停之前的夜晚。要在雪停之后制造脚印,撕纸者就不能是住在二楼的人,索菲亚和路易被排除了。”
“那根烟斗通条为什么会被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这是因为后来的撕纸者把它当成了冰雕师的工具,才会放在其它工具的旁边,”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被窗外阴影略过的侧脸,“还有开着的窗户,凶手离开时并没有关上窗户,如果是合谋的帮凶,善后的撕纸者应该会帮忙关上窗户。所以我也肯定,撕纸者和凶手根本不是一伙的,甚至连消息都不互通。”
马车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我能听到外面风吹过树枝的呼呼声,能听到马蹄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能听到雷蒙剧烈的心跳声,或者也许那是我自己的心跳声,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完全转过身,注视着雷蒙紧绷的侧脸,然后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但一直不敢确认的话:“撕纸者不是我......那就只能是您了,长官。您是在晚上透过房间的窗户看到了行凶途中的老朱利安吧?”
我向他身侧凑近了一些,直到能感受到他大衣上散发出的寒气。
“其实您根本没有打电话给警局,对吧?因为您就是当年那个不愿意露面的那位玛德琳的追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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