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科幻世界画刊《惊奇科学》2025年1+2期)
我国古代的方士和道士们相信,服食矿物能得到矿物千年不化的特性,所谓“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他们还因此拉踩植物药,“草木之药,埋之即腐,煮之即烂,烧之即焦,不能自生,何能生人乎?”这些人最早服用的是天然矿物,依照从优到劣依次是丹砂、黄金、白银、云母、石英、雄黄等。到了后来,也许是因为服用的矿物毒性太大,一些术士设想了一个“炼化”的步骤,如《黄帝九鼎神丹经诀》:“金银多毒,必须炼毒尽,乃可服之”。
炼丹术的出现,正是由服食天然矿物到服食金丹的实际需求所致。
在道教世界观里,炼丹不只是简单的打熬矿物,而是对宇宙的模拟行为。
我国自上古就以农为本,重视以数学演算天象,指导农时,因此很早就存在对“天道秩序”的敏感捕捉,希望以简单规律模拟天道。在汉代,人们把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总结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更替。例如木在方位为东,季节为春、五脏为肝、五数为八、五岳为泰山、在形意五行拳里是崩拳,因为它们都可以视为“有生发扩散性质”的一类事物,是为取象比类。因此,古人认为矿物的生成和演化也不会脱离五行更替。
西汉淮南王刘安是较早实践炼丹术的,他带头编纂的《淮南子》载有五个方位的“气”如何以矿物生成和水循环的形式在天地间变化:
“正土(中)之气御乎埃天。埃天五百岁生缺(雄黄,四硫化四砷,以下涉及化学成分均不考虑杂质),缺五百岁生黄埃,黄埃五百岁生黄澒(澒即汞),黄澒五百岁生黄金……
偏土(东)之气御乎清天。清天八百岁生青曾,青曾八百岁生青澒,青澒八百岁生青金(铅、锡)……
壮土(南)之气御于赤天。赤天七百岁生赤丹(硫化汞矿),赤丹七百岁生赤澒,赤澒七百岁生赤金(铜)……
弱土(西)之气御于白天。白天九百岁生白礜(硫砷铁矿,制取砒霜的原料),白礜九百岁生白澒,白澒九百岁生白金(银)……
牧土(北)之气御于玄天,玄大六百岁生玄砥(磁石),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岁生玄金(铁)……
在这套世界观里,不同性质的“气”,和地下的金属矿一一对应,而且转换的年数也分别对应着五行。气形成金属后,金属形成对应颜色的龙,龙会变化成泉,泉升腾到空中成为五色的云,云中阴阳相激为电,加之高处低处的云气相遇形成对流,以雨的形式落回大地,由河流汇入相应颜色的海。
这种浪漫的想象就好比一种游戏地图设计,跟《王国之泪》地上有神庙处地下有树根、地上有驿站处地下有人马是一个意思。如《管子·地数》:“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此山之见荣者也。”
在这个世界观里,自然状态下形成金属要以成百上千年计。炼丹术士们认为,如果以炉鼎模拟宇宙形成金属的过程,就可以实现加速,甚至还能产生融合效果,生成不同的化学物质。这就是《淮南子》中所说的“炼土生木,炼木生火,炼火生云,炼云生水,炼水反土。炼甘生酸,炼酸生辛,炼辛生苦,炼苦生咸,炼咸反甘。”
《淮南子》成书时,原始道教尚未成型,其中的矿物名称固不像是日常称谓,而后世道教金丹家更是借用神话元素和人体部位来称呼这些矿物,以便教内流传。如汞是“河上姹女”“长生子”“太阳流珠”“玄明龙膏”,其挥发性被描述为“得火则飞,不见尘埃,鬼隐龙匿”;硫化汞,一般称谓是丹砂,但隐语为“真朱”“赤帝髓”“赤膊婴儿”;铅为“金公”“黄精”“北方河车”等。而且不同的术士之间所用的象征符号也不同,导致每种矿物都有数十种隐语,唐人梅彪有一本《石药尔雅》专门来收录它们。
金丹家神秘化炼丹原料,还因为他们早期宣称自己可以“点石成金”,是一种秘术。汉代学者刘向的《列仙传》记载,许逊任旌阳县令时,把石头变成金子来补足拖欠的赋税。的确,汉代即可将普通金属矿物炼制成很像真金真银的“药金”“药银”。
巧合的是,在西方同样存在一门用大量隐语和象征将化学炼制神秘化的学问,那就是炼金术。希腊晚期的哲学家认为一切金属都有向黄金嬗变的趋势,加速这一进程就可以炼成黄金。和中国五行思想类似,金属嬗变的理论依据是四元素说,是土、火、气、水的配比失衡导致贱金属成不了贵金属。
阿拉伯人行走在丝绸之路,处在东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对东西方炼金术融会贯通。他们认为所有金属其实都由硫(代表着易燃和坚硬)和汞(代表着挥发和流动)两种基本元素组成,无非比例各不相同,所以炼金难就难在硫和汞的“黄金比例”,硫多了会得到铜铁,汞多了会产生锡铅。这明显是受中国唐代硫汞派金丹家的影响,他们认为硫汞分别是太阳、太阴之精,合之可成金丹大药。以现代观点看,这当然是大错特错,但阿拉伯炼金术士对物质的定量法则探索得更深,他们的硫-汞基础理论和坩埚、烧杯等实际发明,欧洲化学家到了18 世纪也还在用。
老祖宗的嬗变、气化之说在底层设计上就错了,但“悲观地讲是伪科学(pseudo-science),乐观地讲是前科学(pre-science)”,也算是具有先验性地预测到了一些东西。1902年,欧内斯特·卢瑟福和搭档弗雷德里克·索迪发现元素可以分裂或蜕变为另一种元素,并且伴随放射现象。索迪惊呼“这不就是炼金术所说的金属嬗变”,卢瑟福觉得这个梗有附会迷信之嫌,让他不要再说了。又过了十多年,卢瑟福发现了质子并推测出中子的存在,提出了自己的原子核模型,人们才明白真实的元素、同位素变化本质上是原子核的构成发生了变化,这就是核嬗变。由此,人类对物质基本构成的认知扫清了一大片迷雾,原子物理和核化学才拉开了它们的帷幕。
因为涉及国家经济命脉,炼金术诞生之时就已经处在被审视的地位。刘向本人就因炼金术深陷一桩重案:他向汉宣帝献了一本书,称其记载着他家当年查抄淮南王刘安所得的点石成金术。宣帝命刘向组织炼金,刘向没能成功,反而因铸造伪金被弹劾,差点遭到弃市之罪。刘向只是没能炼成黄金,并非主观上想要以次充好,但仍然被皇帝大臣上升为造假币的重罪,可见拿秘术之说当挡箭牌并非万事大吉。
整个中古时期,关于点石成金的记载越来越少。我们的术士一刻也没为炼金的破产哀悼,而是更坚定地拥抱“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也就是炼出可以服用的金丹以求长生不老、白日飞升。无独有偶,西方炼金术炼金不成,也转而去追求哲学概念的点金石、去提升人的心灵了,这可能是一种趋同演化。
炼丹虽然看上去很中二,但其实并不是一件抱着过家家心态就能做好的事。我们以南朝梁武帝时期的道教领袖陶弘景为例。天监年间,梁武帝命陶弘景炼丹,陶弘景并不情愿。一则他创立的茅山上清派并不炼这种实体的“外丹”,其代表作《养性延命录》等也不涉及金丹。二则他内心认为炼丹是方术,有点跌份儿。但皇命难违,年近五十的陶弘景不得不接下这个工程,着手建立炼丹之所,为武帝研发仙丹。我们跟随陶弘景的脚步,看看他是怎么建立起一个道教实验室的。
炼制丹药需要清净隐秘之所,最好是名山大岳,因为可以避人耳目,尤其是能避开道教认为的愚昧、污秽、庸俗之人。东晋葛洪《抱朴子》就载有可以炼丹的名山二十八座,陶弘景以之为参考,发现他自己所处的“地肺山”即茅山也是其中之一。他在茅山积金岭考察,结论是“渡此岭东南,有一石穴,水东流,极好,其处隐障,甚可合丹”,后来就在此建设丹房。
陶弘景开题后好几年没有做出学术成果,他以离首都太近,耳目太多为理由,想要避世炼丹,但梁武帝没有允许陶弘景出走,因此陶弘景竟然只能改名换姓逃出首都寻址。又因为他丹房灶中要烧砻糠,附近必须要有大量稻田,他游历浙东数年才能继续炼丹事业。
汉代起方士就会建造丹房,据约南北朝《太极真人九转还丹经要诀》、晋《铜符铁券》载,陶弘景所处的年代,常规丹房的面积已经达到一百平方米以上,且南北形制因气候而异,南朝的地基既深且高,开东、南、西门,北朝则只开东、南门以避西北风。
地要找平,墙缝要堵塞好,免得邪祟进来,有点生物实验室养细胞要造超净间的感觉。除此之外,还要开通水源,挖井筑坛,安炉置鼎,都是极大的装修工程,哪怕是今后运行起来,也非常需要物资和运输能力,和科研一样烧钱。
在中古时期,豪华的丹房甚至有多个鼎室,“重廊往行”。直到唐代后期外丹衰落,丹房的建立变得务实,只要地段好,隔音好,远离刑罚哭号、车水马龙的噪音,哪怕是小小的一座净室就能用来炼丹,颇有一种豪宅变养老刚需房的唏嘘。
炼丹的核心技术,如火候进退、看鼎添水,不是陶弘景一个人能完成的。葛洪《抱朴子》:“合丹当于名山之中,无人之地,结伴不过三人”。两三个志趣相投、能够保守秘密的合作者是极有必要的,这种人就是道侣。差不多可以想象成电影《道士下山》里面隐居合修的张震和郭富城,不过干的事情更像《绝命毒师》里的老白和小粉。
炼丹道侣得是有耐心的人,不躁不妒,忠于学术,又要通晓天文地理、万物变化,也就是需要涵养高尚的优秀实验技术员。陶弘景直接从门内弟子里挑,建造丹房靠的是弟子陆逸冲和潘渊文,丹房建成后,则留有潘渊文、许灵真、杨超远三位弟子,一起闭关炼丹。
一切准备停当后就可以开始炼丹了。陶弘景读了不少前辈的“paper”,发现许多丹法因为原材料短缺的问题都无法实施,所以主攻“九转神丹”。因为要象征性地对宇宙进行重现,所以炉鼎数据要合乎天地之数,什么三才四时、五行八卦、二十四气二十八宿这些元素该有都要有,与宇宙达成想象中的同构关系。
最重要的是炉鼎运行,分水火二法。水法大致指溶液反应,如点(用少量试剂使溶液质变)、化(溶解或融化)等法,后世神秘化地认为神仙拿手指一点,物体就会发生变化,也被借喻为神仙启发凡夫俗子。水法有时需要借助火来加热,如煮、煨、熬、煿等法。而火法则需要直接应用火源,如飞(升华或干馏)、抽(蒸馏)、升(升华)、伏(加热使性质稳定)、煅(猛火使结晶水等组分挥发)、灸(局部烘烤)、熔(液化)等。那么炉鼎也通常有水、火二鼎,上下连接起来,火鼎运行火法,水鼎运行水法,视情况决定是否用来隔水加热,也可以用来冷凝。
这些反应对鼎的制作要求非常高,有一次,陶弘景的鼎面上就出现坼裂,难以密封,不得不重新修补。
丹成之后必须服食,这听上去是废话,但背后是有其逻辑基础的。
又是因为取象比类,丹药的炼制是宇宙的重演,丹药在人体内的运转也是宇宙的重演。在道教世界观里,人体本身就有成为宇宙的潜质,你甚至可以视其为逆练的盖亚假说。《太上长文大洞灵宝幽玄上品妙经》:“天有风雨,人有血气;天有日月,人有眼目;天有万象,人有万神;天有八极,人有八脉;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季,人有四肢。地有山岳,人有骨节;地有草木,人有毛发;地有江湖,人有血脉。”《内经图》等道教绘画中,人体经常被描绘成自然景观,风景的峰谷、水文和人体内部的器官或气血流动相对应,与现代解剖学则相去甚远。
而经过炉鼎炼制的丹药进入人体后,会按照某种规律被内化在体内,人体在此时成了“第二具炉鼎”。《道枢》引罗公远云:“吾之身象鼎焉。以左足压其右足,以左右手按其身,复虚如鼎三足焉。”也就是说,服食者的野心是把人体当成一个化工生产线,通过服食来继承丹药的金色词条,甚至干脆帮助人脱离血肉苦弱的实体,成为神仙。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人体朋克创意。
道教服食是一个很大的系统,除了服食外丹之外,还有服气、辟谷、服符等。
历史上服气炼内丹跟服外丹似乎是不可分开的,其实两者完全可以各自独立。服气不乏科学之处,操作时需要配合一些肌肉运动,比如主动调节膈肌和腹内压以改善脊椎和内脏的功能,增强核心力量。还要加诸心理暗示,因此对迷走神经的功能也有改善。就像现在网上也有很多人教如何重启迷走神经,让你的大脑摆脱焦虑,降低炎症反应,甚至可以调节社会关系。不过,临床上主要使用体外电脉冲来刺激迷走神经,网络上的各种方式也许经验上有效,但科学证据匮乏,可以视为当代的人体炼金术。
而辟谷,也不是完全不吃不喝,会吃一些不常见的杂粮作为代餐,比如道书中经常提及的天门冬,本身就是富含淀粉和维生素的块根块茎,所以用来“断谷”“辟谷不饥”,如果土豆和红薯是原产中国的,也非得被当成辟谷好物不可。有时候还要加蜂蜜黑芝麻等做成丸,倒要许多营养来配它,相比同时期的农民已经算吃得好的了。所以辟谷之法,相当于今之低 GI 饮食、轻断食或者地中海饮食。至于服符之类,就纯粹是宗教思维主导下的无稽之谈了。
陶弘景给梁武帝炼的“飞丹”,据说“色如霜雪”,武帝服之体轻。陶不愧是宗教领袖,很有政治头脑,知道如何与皇帝周旋,给的可能是验证过有益无害的好东西,武帝把它作为最终成果验收通过了,彼此都给了体面。而同一时期另一位炼丹人邓郁献上的丹,不知为何“帝不敢服”(《南史》),十分双标了。而邓郁的结局,史书多有矛盾,《华阳陶隐居内传》说他炼出一种毒丹没有献给武帝,“自饵之”,自己吃掉了。他的尸体积日不坏,刨去夸张成分,可能就是毒性导致。
确实有很多人像邓郁一样死于信仰。《云笈七签》引《玄解录》:“……不悟金丹并诸石药各有本性,怀大毒在其中,道士服之,从羲轩已来,万不存一,未有不死者。”
炼丹本身已是对原生矿的解毒,丹药本身也有解毒之法,比如用某些草药作为药引,或者长期保存在地下或者水中。当然一旦吃下,还是会有诸多急性慢性的症状,从四肢无力、呕吐泄泻到疮肿疼痛不一而足。
不过在外丹术看来,死亡是通往长生的途径,一旦毒性发作死亡,便是尸解成仙——这是好事儿啊!南朝时,刺史刘亮让道士孙道胤为他炼制仙丹,想要长生。数年后丹成,孙说火毒尚未除尽,刘亮急着吃,日将出时开城门,取初汲的井华水服下,心跳如同有刺,中午便死了。有人看到他乘着白马,和数十仙界人士出关西行,能听到他们谈笑分明,意思是成仙了。但需要注意的是,当时许多死亡案例的脚本都绘声绘色,如某某被“西王母遣迎,乘五色云车登天”,某某“看花不归”,某某“仙人赐酒,酩酊不回”,这些描述可能连幻觉都算不上,而是当时大户人家编造故事、美化死亡的习俗。人死了就是死了。
其实陶弘景在炼制途中,就已经对最初的目标“白日飞升”失去了信心。陶弘景对此的自述是有神仙托梦,杜绝了人间服药飞升的机会,打消了他的希望,这自然是迷信的包装。真实情况可以在陶弘景的治学风格中看出端倪,他在《发真隐诀序》中强调对待知识应该“使了然无滞”,“必须详究委曲,乃当晓其所以”。陶弘景从炼丹中得到的真实乐趣,也许是他著述中如数家珍的化学成果。
例如炼丹术最核心的汞化学和铅化学。汞的性质活泼,它的单质在常温下即可处于液态,因此古人对它的利用很早。战国时期的人类已经掌握从丹砂中得到水银的技术,即“抽砂炼汞”。汉晋采用的可能是低温焙烧制取,使丹砂中的硫化汞在氧气中失去硫,生成二氧化硫和单质汞,或在密闭系统中加热分解丹砂,生成硫和单质汞。并认知到这个反应是可逆的,如葛洪记述“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还丹”。丹砂因为呈现红色,在远古就被先民视为血液和生命的象征,“还丹”的神奇性质更是让道士痴迷不已,认为其中埋藏着返还先天、回到那永恒的道的可能。
但我们不知道葛洪记述的还丹,是否其实为空气中加热水银得到的氧化汞,它同样呈红色,和硫化汞很难分辨,直到陶弘景时才明确指出这种丹砂和与硫反应得到的丹砂是有区别的。此外,陶弘景还指出汞可以作为溶剂“消化金银”,也就是汞齐(通“剂”,指合金),用来给别的物体镀金镀银。
铅也是炼丹者常用的原料,除制造器具常用的单质铅外,还有诸多化合物,如胡粉(碱式碳酸铅)、黄丹(斜方晶系的一氧化铅为主,常用来做颜料)、密陀僧(四方晶系的一氧化铅),陶弘景记述胡粉是“化铅所作”﹔黄丹是“熬铅所作”,不是天然产物,而是由铅制得,而后世《唐本草》认为铅丹和胡粉是用锡制成的,就是缺乏实践所致。黄丹进一步加热,得到纯粹的四氧化三铅,也就是红色的“铅丹”,更接近道家对“丹”色的追求。
陶弘景还记载了其他只有亲身实践才能发现的现象,例如硝石中,只有一种烧灼后“紫青烟起”,可以用来区分肉眼难以区别的硝酸钾和硫酸钠,这就是钾盐的焰色反应分析法;烧石灰岩能得到生石灰(氧化钙),遇水产生“热蒸”“解末”的现象,我们如今知道这是生石灰与水反应生成熟石灰;硝酸盐溶解会吸热,能将水温降至冰点以下等。
当然,陶弘景的记述只是千年以来我国化工实践的一个缩影,炼丹之术对东亚化学、矿物学、植物学和药物学的影响贯穿整个古代史。但长久以来,从事化学的道士多夸大物质变化的普遍性,忽视变化的条件性,陶弘景的崇实精神因此显得难能可贵。
炼丹术代代相传,得到的副产物也数不胜数。首先是钢铁冶炼,道家炼丹素有悬挂金属镜子、刀剑的习惯,用来辟不祥:毕竟山里很危险,我拿刀剑吓唬一下虎豹不过分吧?而化学冶炼的探索,又反哺了钢铁制造。大通初年,陶弘景就给梁武帝献上两口宝刀,其一名善胜,一名威胜,也许就是炼丹之余的产物,他还有记载各种冶炼法的《古今刀剑录》传世。
其次是黑火药。无论是汉魏时期供引燃、文娱的火药,还是唐代开始应用的可以爆炸的黑火药,其核心都是作为氧化剂的硝石,或是作为助燃剂的硫磺。炼丹时失火的实验室事故,就多与这两种物质有关,以至于要研发各种“伏火法”处理。在摸索中,最容易引发灾祸的配方也逐渐成型,最早的完整记述当在五代道书《真元妙道要略》中:“有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碳元素的来源)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烬屋舍者。”“(硝石)生者不可含三黄(即硫黄、雄黄、雌黄)等烧,立见祸事。”这就是黑火药。北宋时期,它被普遍用于战争中。
还有一种功在千秋的发明就是豆腐了。相传是淮南王刘安炼丹的时候,把盐卤等物误加到豆浆里,如今我们知道这是蛋白质的变性现象。不过,与其说这是个意外,我们倒不妨想象这是在有意地用“西戎淳味”“倒行神骨”(氯化钠)、“凌水”(氯化镁)“点”“化”豆浆,以试验豆浆对丹剂的解毒效果。【注:这些隐语也出自《石药尔雅》】
顺着说开去,炼丹术因为与服食有关,或许也促进了临床医学的发展。刘安本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是神话传说,但是否暗示了其使用动物进行实验的习惯,也未可知。更有甚者,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炼丹,曾用死囚犯作为人体试药者,多死无验。方士说是因为服用者初心并不是想长生,所以吃了才会死,可知是为自己开脱——还有比死刑犯更想活着的人吗?
陶弘景逝世后,据说弟子桓闿升仙了。后人撰有一篇《桓真人升仙记》,文中虚构了桓闿查访恩师为什么没能成仙一事,仙人对陶弘景颇有微词,“注药饵方书,杀禽鱼虫兽救治病苦,虽有救人之心,实负杀禽之罪。”除了拿动物入药,陶弘景应该也有拿动物研究药方丹方的嫌疑。
炼丹术追求幻梦中的长生,给古代科技带来了极强的驱动力,但也因为幻想色彩太强,对认知真实世界产生了极大阻碍。最后,我们仍以《桓真人升仙记》对陶弘景的评论来说明这一点:撰者借仙人之口,指摘陶弘景“好算星度,穷究天机”,他性格中醉心实践的一面是很不受迷信者待见的,因为求知的理性占据了高地,信仰就变得不再纯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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