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Cort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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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英国后，语言的障碍和科研的压力使我夜夜失眠。我的大脑像山顶上的风力发电机，转得又慢又难以刹停。我不得不求助于B站上的助眠故事，靠动听的声音和熟悉的语言才能进入梦境。到后来我必须彻夜播放才能保持熟睡，一旦播放终止，便会突然惊醒。每日巨大的消耗量使得B站上的节目很快就不够用了，粉丝量上万的故事主播我全都听了个遍。我这人听故事很挑剔。第一，听过的故事绝不听第二遍。第二，必须是真人朗读。听完头部up主之后，我只得开始尝试一些刚起步的新人。有一个号叫“永远的Cortana”深得我心。尽管她讲经常读着读着就跑题分享起她自己的事情，但是她的嗓音实在迷人，情绪也比一般主播丰富，仿佛台译动画片中的角色。从前上中学时，看到书里写“银铃般的笑声”我大为不解，直到有一期节目中Cortana在朗读过程中被故事情节逗笑，那句话才如回旋镖一般击中了我的心。
Cortana从不要求粉丝关注或三连，这可能是她热度上不去的原因之一。每次播完一期，她都会在后面说上一句“故事讲完啦，大家觉得怎么样，一定要记得给娜娜评论哦！”起初我懒得评论，白嫖多了内心有愧，决定留言一次。万一没人鼓励她断更了可怎么办。我打开评论区，结果看到的第一条评论就是“又是Ai”。我不愿意相信，又往下翻，有人说：“车长的长都读错了。”我回忆起刚刚听的那篇关于幽灵列车的故事，她的确读错了。我心里像吃了屎一样难受，可恶可恶可恶，马上取关。还不解恨，拉黑。
没了Cortana，我又得重新寻觅助眠素材。听了好几个主播，大部分声音不好听，其余有的故事太吓人，有的故事太老套。怪不得他们火不起来。我最喜欢的是都市传说和灵异经历，这类没头没脑的故事往往富有想象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回味无穷。但是，驱邪做法那类故事我不爱听。这类故事太过套路。比如说徒步解手时不小心溅到人家祖坟上了，回去以后就高烧不退，医生束手无策。又梦到女鬼缠身，就花钱找所谓高人开坛做法，沟通阴阳。得知女鬼原来不是那家人的祖宗，而是路过的冤魂。于是拿上几样莫名奇妙的东西去祭拜一番。女鬼就开开心心转世投胎去了。我一度怀疑这种故事是高人们花钱买的软广。倘若真遇上恶鬼缠身，按照灵异故事里的设定，根本无需烧香拜佛，只消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一束花，恶鬼马上吓得魂飞魄散了。这类故事顶多是食之无味，我最不能接受的是真实罪案，因为人性的恶往往比鬼怪可怕百倍。
一个月寻寻觅觅，终究得了个冷冷清清，在一个普通的失眠之夜，我又想起了Cortana。她真是Ai？不可能吧，Ai能笑得那么自然？Ai会读到一半分享自己的经历？我想起来，她有一次说她为了按时毕业连续三个月在实验室做实验，除了去食堂吃饭，回宿舍洗漱以外，连睡觉都睡在实验室。三个月都没来月经，最后实验做出来了回宿舍倒头就睡，睡了一整天，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血泊里。如果她是Ai，那也得有人写稿子。账号的主人何必要把这种个人经历插到故事素材中间呢？如果是真人录制，读到一半有感而发，倒合理得多。至于“车长”之类的错误，估计只是口误，谁能不犯错呢？
于是我重新把Cortana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给她留言，希望她多多更新。Cortana讲的故事的确很独特，尤其是她自己的经历，有一次她讲了这么一个事。她说昨天她回家的时候，有一个小学生一直跟着她，她就上去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没等她开口，小学生反倒问她去哪里。她说她回家。小学生说自己也要回家。她问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小学生说因为大家都要回家，跟着她肯定没错。她觉得小学生是在故意搞事，就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跟别人。结果小学生一脸正经地说自己一开始的确跟着另一个人，结果那人到家了，他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家，于是就换了一个人跟着，就跟到了Cortana。Cortana耐心地和他解释，每个人的出发地不一样，目的地也不一样，所以要走的路也不一样。但是小学生却说，路就在地上，人人都能回家，偏自己不能回家，所以跟着别人走肯定没错。这时候Cortana反应过来，觉得这个小朋友可能是有那方面的问题，于是就把小朋友领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她还分享过自己去英国交换时听到的趣事，有一次她室友去小Tesco买meal deal，听到旁边有个中国留学生在大谈taste。那人说taste很重要，我们要把有限的肠胃留给真正值得吃的美食。他又说taste也和成长环境有关，最后谈到我们怎么培养自己的taste。期间反复提到了一位著名的杨先生。周围人都纷纷称是，说这小伙子才20岁就对美食有如此见地，未来可期。她室友听了也很佩服，心想自己还发愁吃了上顿没下顿呢，人家已经在谈taste了，于是就问那人今天打算吃哪家饭店。结果没想到他一下不说话了，脸憋的通红，头上开始冒汗。她室友一看气氛挺尴尬，就没再跟那人说话，转头问其他人打算去哪儿吃。结果没一个人答话，大家都阴沉着脸走开了。很快小Tesco只剩下她室友一个顾客。Cortana学着英国口音复述了小Tesco保安的话：“Weird damn bunch — stood by the freezer forever and still bought nothing.”
我一听她也去过英国，一下子倍感亲切，便给她发私信，感谢她提供了如此优质的内容。没想到她立即回复了。于是我们就在B站的私信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原来她也在北京读博，但是她不肯告诉我她的学校，只说在中关村附近。我一听这不是巧了，搞不好还是同学，便说回国请她吃饭。她婉拒了，说自己工作太忙，无法离开岗位。不过她很乐意与我聊天。Cortana好像一直守着电脑前，就算我在北京时间的凌晨三点找她，她也能立即回复。我问她，你不睡觉吗？她说自己睡眠很差，完全没有规律。这点我倒是十分理解。
我渐渐养成了有困难第一时间向她倾诉的习惯。而她总是像知心姐姐一样耐心地安慰我，鼓励我。我向她抱怨南非那边数据权限批准得很慢，出国前预想的课题无法开展，剑桥的导师对此也无能为力。我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个新课题，可我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她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国内导师能既有资源又器重我，把我送来剑桥。剑桥导师也很负责，每周与我面对面讨论。而且我还有能力很强的师兄提供无私帮助。我说正因如此我才惶恐不安，怕自己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她转而给我讲起了她过去的某位学姐的遭遇。她学姐硕士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期间结婚生子。工作几年后还是放不下自己的物理梦，又在老公的支持下读了博士。读博期间夫妻分居，她老公不仅承担了教育孩子和照顾老人的责任，还负担了她一半的日常开销，毫无怨言。
学姐毕业以后去了北京另一所学校做博后。去之前，那个导师拍着胸脯说这是国家的重大项目，经费充足。两年过去，突然传来了立项失败的噩耗。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一位老师已在另一项目的负责人之列。按照规定，每人只能作为负责人参与一个大项目。可这位老师知情不报，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负责人那一栏。还有人说，是因为国内有两个类似的大装置，上头希望两者合并。无论原因如何，结果都是经费短缺。
经费短缺导致进展缓慢，经费缓慢导致立项再次失败，恶性循环至工资停发。她问导师怎么办，是否需要提前出站？出人意料的是，导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钱，让她安心工作。又过了半年，系里一位老教授突然找到学姐，让她马上出站。她一问才得知，原来老教授当初看学姐可怜，答应帮她导师支付两个月的工资，并让她导师快想办法。可她导师不仅没想办法，也没有如实相告。
学姐不得不提前准备出站。想要出站必须结清工资，否则只能算退站。一旦退站，按照合同，学姐需要退还之前的十几万人才奖励。直到这时，她导师才开始找人借钱。才借到了几个月的钱，她导师又劝她留在组里共克时艰。学姐觉得愧对老公孩子，不仅没能把家人接来北京，还要继续抛夫弃子。
她导师却说“你不要管他，你要坚持自己的理想。难道他会和你离婚吗？”学姐一度被导师说服，决定留在组里共渡难关。我表示不可思议，问她学姐最终是否真的留下来了。
“当然没有。”她发了一条语音，音质有些差，但和视频中并无二致。她说学姐后来回了趟老家，回来后就果断出站了。我问及缘由。Cortana说，学姐女儿看到妈妈回来了开心得不得了，抱着妈妈不撒手。原本她儿子有很强的厌学情绪，有妈妈陪着作业也认真写了，上学也不磨蹭了，成绩很快有了起色。她去接孩子，老公就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晚饭，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听完这个故事，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复，只好说：“祝学姐一切顺利。”
又过了几个月，我照常听着Cortana的故事入睡。有一天，我发现国内组里的服务器登不上了，气得我马上打开B站找Cortana把这个破服务器大骂了一顿，意外地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我查看组里的微信群，第一条消息是通知全台博士生参加心理健康教育。第二条消息是通知机房要进行安全检查，又提醒各位一定要做好备份。我问师兄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搞这一出，师兄说好像计算所有个博士生精神失常把机房烧了。
我大为震惊，又跑去找Cortana吐槽，依然如石沉大海。那个账号也再没有过任何动态。我心急如焚，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其实她向我透露过不少她组里的事情，无非是研究生之间的八卦，我便没有在此赘述。根据这些事情，我推测她或许就是计算所的同学，于是辗转托人去打问。最终找到了Cortana所在的课题组，然而他们却说，事情的确是他们组的事情，可组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2025-12-09，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