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奈城馆舍的空地间,青禾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剑,剑风忙乱,毫无章法。她要求骑士长指导,骑士长却没有完全答应。他有些疲惫,正靠在栏杆旁打盹,不时指出女役的破绽,说她已经死了。
他们上午刚抵达尼奈城,在城务官的引导下住进馆舍。吃过丰盛的一餐,骑士长检查过馆舍,没发现危险,才稍稍歇会。他在时醒时睡间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回想自己练剑的场景。
那时日头高照,所有人汗如雨下。彼时仍是少主的领主站在校场中央,张扬着青春的汗气。他要求与人对打,不打败他不解散。他手中木剑挥舞生风,没一个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
老战士那时兼任教官,让新徒弟上前,让他打败五战五胜的领主。全场当然一片哗然,嘲弄老战士糊涂,相当不看好那个新来的家伙。领主跃跃欲试,却也纳闷地看着一个面色阴郁的小伙走上前。
小伙有着东方长相,单眼皮,高鼻梁,满脸瘦削,动作干练。他上个月随母亲逃难到埃隆,没找到所谓的远房亲戚,一身赤贫,卖掉父亲的长剑后依然只能沿街乞讨。几个刚入伍的士兵说他们影响市容,要把他们赶出城。争吵中,士兵粗鲁地推了把母亲,他立马瞪着眼蹦起来,挥舞拳头,将那几个士兵揍得哭爹喊娘。城防官把闹事者抓到兵营,了解详情后,自作主张开除了那几名士兵,却把两位难民的情况报了上去。
领主听到消息,从枯燥的文书工作间脱身,说道:会打架?那就去给我当兵 !
卫羽就这样进了埃隆的兵营。城防官为他预支了部分饷钱,让他能租套单间,暂时和母亲挤一张床。母亲在城内找了份小工,他则在兵营内刻苦训练,凭借父亲传授的武艺,他很快崭露头角,引起了老战士的注意,收他做关门弟子。
一个月后,领主突然到访,说要来检验,一边脱掉外套,一边打量那群不知所措的新兵。他随便指了一人,让他与自己过两招。结果如前所述,五人落败,狗啃泥般地下场,第六人应老战士的命令走上前,干练的身形让领主很欣慰,只是他不记得兵营中有这号人。
剑影交错,二人过了数十招后拉开距离,互相盯着对方可能的破绽。领主宽慰地瞧着青年,紧绷的肌肉欢快地酸痛。他一边感慨自己武艺的松懈,一边摆出佯攻的架子,试图通过假动作迷惑对方。他忽然间箭步向前,身形缭乱,不见剑影。围观者屏气凝神,瞪大眼睛捕捉失去踪迹的剑尖。老战士笑了笑,默默鼓起掌。
领主的剑被挑飞,在空气间晃荡,落在校场边缘,跌落声在寂静中响了又响。
青年大汗淋漓,半跪在地,似乎耗尽全身气力,眼中净是困惑和惊喜。他明白领主放了水,原因是理解和承认,让他能立足于异地,受到其他人尊重。这是他一路颠沛流离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他从内心感谢这个人。他一定会效忠这位未来的领主。
后来,卫羽成功当上分队长,在城内买了座漂亮的二层小楼,屋外花园种满艳丽的东方花卉。母亲也和一个埃隆人再娶,与丈夫张罗起一家东方风格的小餐馆,很受当地人欢迎。他和继父和继妹相处得还行,至少超越了朋友范畴。一切都还不错,家庭幸福,生活简单,似乎能这样干到退役。他自己当然也兢兢业业,尽力为领主解忧,在节源方面尤其认真。
然而一场意外摧毁了一切,商队遇难,秋季税款交不满,老领主被王军抓到省城斩首。几天后,新领主仓促即位,首件事就是求亲,用嫁礼补齐税款。他借着剿灭土匪的名头在北境东奔西走,直到尼奈境内,他才将土匪头子拿下,解决了北境多年来的困扰。尼奈当时的主事人是江尘的外祖父,身体孱弱,意志坚定,面对埃隆人肆意妄为又不好指摘的勇武,他排除异议,决定与埃隆的新领主结亲,让心爱的女儿成为北方人的妻子。
卫羽那时候升职为骑士长,在抓捕土匪的过程中立了大功,理所应当地志得意满。在那个华丽的新婚之夜,他和一个仰慕自己的酒馆侍女上了床。几天后,他将她带回北方,和她举行了一场简朴的婚礼。婚礼最大的惊喜是领主的到访。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第二年冬天去世,患了伤寒,从其他地方叫来的医师还没到就死了。葬礼肃穆,却多少流泪,他自己都不明白爱不爱她。
如今又到了尼奈,依然是因为税款,他心里有莫名的哀伤。是不是该拜访一下她的墓碑,送上一束花,即便里面没有尸骨。
他看向幽幽青天,几抹浮云掠过心头,他不经羡慕地看着青禾眼中的神采。她和少主间,是爱吗?他有点怀疑。就算是,也是不可能的禁忌之恋。他赶走脑中的遐想,重申青禾“死”了一次。
女役恼火地看着他,指责骑士长光说不干,喋喋不休骂起来,差点就要把木剑扔向他脑袋。江尘温和地制止了青禾,让她休息休息,讳莫若深地说某些人要到了。青禾瞪了骑士长一眼,羞涩地坐到少主身边,絮絮叨叨地问他剑法的诀窍。江尘的回答只能让青禾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靠意志力恐吓对面,让敌人屈服。青禾牢记于心,并估算自己的意志方寸几何。她以为能靠守护少主凝结非凡的意志,但不知道那只是易碎的幻觉。
骑士长终于能安然小睡会了,他第一次梦见亡妻的幻影,没有清晰的形态,却带着爱情的憧憬。他贸然抓住她的手,祈求她的复活,希望见到她眼中流丽的幸福。
门口站着位疲惫的女人,头带宽大的尖头帽,手拿扭结的木杖,腰间挎包里放着瓶瓶罐罐。一位法师。她清冷的声音领着几个人离开馆舍,在喧闹的街道间告诉他们面见长母的注意事项,提醒他们不要走错路,要紧紧跟着自己。女法师自信的声音与头发丝里的香味深深吸引着卫羽,让他产生拥抱的欲望。到了城堡,卫羽立即变得心灰意冷。他见到一个长相庸俗的男法师轻吻女法师,并准备带她离开。女法师白了男法师一眼,说自己在工作。她推开一扇木门,示意众人走进去,面见长母。
卫羽惆怅瞥了眼女法师纤弱的鼻尖,想问她的名字,却最终保持着沉默,跟在少主背后,像盔甲一般行动。
门后房间显然是间会客室,名贵的长桌摆在中央,长桌对面坐着江尘的舅舅和舅妈。所谓的尼奈长母显然躲在他们身后的百花屏风内。
舅妈首先向江尘道谢,感谢他护送商队,强调香料对尼奈的重要性,表示自己的感谢并不浮夸。这些话,江尘大多预料到了,打哈哈应付过去,也表示这不过小事一桩,自己来这另有目的。
舅妈有着精明的外表,她明白这个埃隆人所求何事,却还要明知故问:“什么目的?”
“帮什么?”舅妈眉毛皱成一团,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江尘冷静地解释道:“自从长母主事以来,尼奈尽可能发展香料产业,并与法师协会建立了深厚的联系。作为北方仅有的香料产地,皇帝虽然允许尼奈设立私立学宫,但也苛以重税。即便如此,尼奈依然蒸蒸日上,主导建立数条香料商路,每年都有丰厚的利润,而且通过买卖土地,尼奈的领地也扩大不少。但突然发生的一件事,让这种态势良好的发展停了下来,也就是水毒传闻。水毒实际上造成数人死亡,以及不少冤案。”
“那……这和你的目的有什么联系呢?”舅妈不自信地问道。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水毒传闻让香料作坊停摆,因为法师协会那些有洁癖的分会长们不会购买有毒的香料,整个香料商路也陷入停滞,这是没人接应那几车玫瑰花瓣的原因。香料产业衰落的消息很快会传到皇帝耳中,他也很快会颁布废除私立学宫的法令。学宫法师们也会因此丢掉工作,所有他们才忙得不可开交,各个脸上挂着黑眼圈,却还要卖力工作,寻找水毒的真相。所以我想帮帮他们。”
舅妈浑身颤抖,冷哼一声:“法师们如此忙碌,为何还会去接你们。这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当然是长母善意的提醒,想要求我们一起解决水毒迷云。”
舅妈识趣地闭上嘴,向丈夫使眼色,但她旁边那个男人显然没理解妻子的意思,正傻呵呵地想着点什么。现场一片寂静,青禾屏住呼吸,以为他们要被赶出去。
舅舅忽然问:“我妹妹,在北方过得怎么样?”虽然能看出他平时喜欢笑,但现在他的笑脸显然带着遗憾。
江尘想起了那个忧郁的中年女人,想起她迁怒于他人时脸上的苦涩。他遗憾地表示,“母亲并不快乐。”
“咳咳……”屏风内传来沙哑的咳嗽,舅舅敏捷地站起来,走进去,慢慢将一位老妇人搀扶出来。不过看样子,老妇人并不需要搀扶,她示意儿子让开,然后坐到主位,优雅地招呼儿媳过来,对她耳语一番。舅妈惊讶地看看母亲,又惊讶地瞧瞧江尘等人,困惑地离开了房间。
老妇人十分温和地问道:“好外孙,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老妇人冷哼一声,“那个北蛮子,粗鲁了一辈子,倒生了个好后生。不像我这个傻儿子。”
“等会吧,”老妇人接着说:“你们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吃点心……”
青禾有点迟疑,纳闷在这种场合,自己居然还能吃点心。但由于这是少主的话。她也就不明不白地坐在长桌前,拘谨地拿起一块鲜花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江尘见到青禾尴尬的模样,笑出了声,自己也拿块鲜花饼,大大咧咧地吃了起来。青禾见到少主嘴角的残渣,也发出青鸟般的笑声。
老妇人见此,也矜持地笑了,尝了口鲜花饼,咀嚼的神态似在怀念青春。
不久后,舅妈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让站在阴影里的卫羽一阵颤抖,差点就要叫出声。那纤弱鼻尖以及发丝间的香味让他不由得向前一步,来到浮尘闪烁的窗户下,嘴里吐出白气,心里默念着女法师的名字:墨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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