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狭长的道路沿着运河蜿蜒伸展,石质的堤岸被雾气浸透,仿佛在夜色中缓慢呼吸。雨过天晴,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油光,微波荡漾。路边立着几盏旧式符文路灯,已经不再工作,灯罩被烟尘与岁月磨得发灰。只剩月亮照出的光影被雾气稀释,远处的道路被吞没,只能隐约辨出一条湿滑的石带顺着河岸延展。
右侧是几栋沉默的建筑,木梁与铁皮交错的外墙布满焦痕与裂缝。有的门窗早被风掀起,又被人草草钉回,褪色的符文铭牌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干涩的叮当声。木板上残留的徽章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红白色曾在此炫耀过秩序与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味——油脂、烧焦木料、铁锈与潮水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连风经过时都显得疲倦,只在屋檐与石壁之间打着旋,带起几缕尘灰。运河的另一侧被黑暗吞没,只能听到低缓的水流声,像是一种久远的心跳,在这被遗忘的街区里回荡。
仓库群的西端,一阵微弱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寂静。那道嵌在石板间的下水道格栅缓缓被抬起。一寸一寸,铁链轻微颤动,风穿过缝隙,带出一点被封存已久的湿热气味。
片刻后,一缕银色的发丝在井口边闪过。一个银发的脑袋小心地探出,目光迅速在四周扫过——街道、运河、仓库的阴影。确认无虞后,那脑袋又悄然退了回去。
接着,铁格栅被轻轻推到一旁。几道身影依次从井口爬出——他们动作谨慎,几乎不让脚步触碰金属边缘。
第一个落地后立刻俯身,压低身体;第二个紧随其后,半跪着稳住身形;剩下的两人则一前一后,从黑暗中钻出,如同被城市的喉咙一点点吐回地面。
他们或趴、或倚、或干脆坐在井边的湿石上,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那空气里有陈旧的灰尘、焦木的气息、还有一点冷风卷来的河水味——并不算清新,但现在却足以清洗他们的肺部。
月亮在薄雾中透出微光,仓库的外墙仍旧静默,仿佛整片街区都在倾听他们重新回到地面的那一声轻叹。
图托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呼出的气在夜色里化成一缕白雾。风从运河上掠来,带着潮水与焦木的气息,拍在她的脸上——冷,但干净。那股味道里没有腐烂、没有污水、没有那种能渗进灵魂缝隙的恶臭。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象鼻无力地垂着,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倦意。
他们在那下面——在那该死的下水道里——待了两个小时。
图托回想起在下水道的情景。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味混着湿热的蒸汽,粘在盔甲里,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污水占领。每走一步,靴底都在烂泥中发出“噗嗤”的声响。
他们沿着地精留下的足迹走了近一个小时后,尼科斯忽然伸手,挡住了队伍。他的语气一贯平静,却带着一丝她不喜欢的那种“经验式危险感”。
他指着前方十尺处的地面。“看,那一块——不一样。”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片地面光滑得诡异。没有砖缝,没有石块拼接的痕迹。
图托最初以为那只是积水反光,但那“水面”在轻轻起伏,像是有什么在其中呼吸。
蓝飞牌眯起眼,视线在那片灰光上停留许久,“那不是水,也不是石头。”他皱着眉,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
“是灰泥怪——伊捷实验排放的副产物。它会……吃金属。”
他话音未落,那团“液体石头”骤然蠕动起来,灰白色的表面泛出金属的光。它并不是在爬,而是在流动,地面微微隆起,向他们逼近。
蓝反应极快。他向前跨出一步,掌间亮起蓝光,口中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短促咒语,一道寒气同时迸发。
那团灰泥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在蓝的预料之中。紧接着,他期待的效果开始显现:灰泥的动作开始减缓,流动变成粘滞,像结冰的岩浆。
尼科斯顺势抬手,银色的弩矢划出一道冷光。弦声一响,半截弩矢深深嵌进怪物的身体。那团灰泥颤抖了一下,表面硬化,继而裂开数道脆裂的纹路。
图托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呼吸,只能看着那团“东西”在微光下抽搐。等她意识到该做点什么时,尼科斯已经在给他的手弩装第二支弩矢。于是她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手还在发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喊出咒文——一团圣洁的火光坠下。
咒文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了——她竟然对着一团冻硬的泥巴使用了圣火术。
没想到真的起了效果。灰泥似乎因为突然受热膨胀,身上的裂纹蔓延开来,几近崩裂。
而更让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维娜·灵歌在她身边——几乎毫无章法地大喊着。
灰泥怪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奇迹般地、缓慢地……碎了。
那层冰封的外壳崩裂成片,灰色的浆液塌陷、凝固,最终彻底失去了形态。
现在,坐在地面上,图托仍有些恍惚。她望着运河,灯光在水面上晃动,像是那团灰泥的影子仍在波动。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个瞬间:自己试图用圣火点燃一滩会动的石头——
“……律法至上,我该在报告上写什么?‘目标被言语毁灭’吗?”
夜的空气再次凝固下来,像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呼吸。附近一片死寂,只有月光从破裂的屋顶缝隙和高墙的断面间漏下,细碎地洒在地面。
他的视线在夜色中穿行,半精灵的眼能看见黑暗中的形体——灰黑的墙、塌陷的梁,还有那一层层尘土覆盖的碎砖。
“这片地方……”他低声说,几乎是用气息挤出的声音,“我认得。”
“我们可能在第六城区东北侧——矿石提炼区的边缘。这里以前是波洛斯军团征用的仓储区。后来工厂搬走,成了……没人愿意接手的地带。”
维娜皱了皱眉,环顾四周。她只能借着月光勉强视物,但能感到这里的空气与第十区截然不同——更潮,更冷,也更像一座空壳。
蓝继续压低声音:“第六城区帮派斗争频繁。大多数夜里没人敢在外活动——哪怕是混混也宁愿待在地下。但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排残破的仓库上,“地精的脚印确实指向这里。”
尼科斯神色一紧,立刻伸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靠墙。别暴露在月光下。”
他低声命令,语气中透着熟悉的威压——那种在波洛斯服役时留下的本能。
四人迅速靠向右侧那座破旧的仓库外墙。木板早已风化,但仍能遮蔽轮廓。他们背靠着阴影,一时间只剩下呼吸与风声。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波的低吟,轻轻拍打岸边。那声音并不大,却足以掩盖靴底摩擦的细响。
维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与远处水拍石岸的回音,再无其他动静。没有脚步,没有低语,也没有金属碰撞的脆响。
她轻轻摇了摇头,对尼科斯比了个手势,示意“没听到什么”。
蓝仍凝视着前方那一排仓库。他的眼中,月光在阴影间铺成一道冷白的线,模糊却不安,像是通往某个不可见的深处。
他们不知道,这份短暂的平静,是黎明前的喘息,还是——
他们沿着仓库与运河之间那条狭长的通道行进,脚步轻微地踩在湿滑的石面上。夜风从水面吹来,带着冷意,也带着金属与煤灰混杂的气味。四周的寂静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突兀。
前方约六十尺处,一座仓库的北侧大门正对着一个小型货运码头——那地方本应堆着木箱、铁链与装卸器械,如今只剩斑驳的残影。而就在那扇紧闭的滑轨门口,有一个小个子身影正静静地站着。
蓝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其他人停止。他眯起眼,借着月光辨认出那是个地精——独自一人,却警觉地注视着他们的方向。那双小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反光,也注意到了这边的蓝。
其他三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维娜只觉得远处有影子晃动,图托低声问:“怎么了?”
蓝没有回答,只轻轻抬手,压低声音:“有人。地精。门口。”
蓝的目光没有移开前方那扇仓库门。他回忆起那份伪装身份的档案——杰拉德,伊捷项目顾问。杰拉德在矿石提炼区确实待过一段时间,而这片废弃仓储带,常被公会之外的灰色商人用作秘密交易地。
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这或许是唯一能骗过对方几秒的机会。
于是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对方听见。“抱歉,朋友,”蓝用那种工人式的语调喊道,“我们来‘接货’的。”
那地精果然动了——身体微微前倾,手上的短弩闪过一道反光。他眯着眼,朝这边低吼:“赶快滚蛋,靠近一步要你的命!”风在他们之间流过,像一层薄薄的警告。
图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阻止蓝进一步冒险。“也许我们该暂时撤离,观察一下——”
那话几乎是本能脱口而出,同时——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那支弩箭带着微弱的寒光,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直直射入蓝的胸口。
蓝闷哼一声,身体后仰,踉跄两步倒在地上。他低头,看见箭杆深深地嵌入外套之下,鲜血顺着衣襟渗出一线。空气中传来一丝铁腥味,与运河的潮气混在一起。
那支弩箭的余音还在夜色里回荡,一阵尖锐的哨声突然撕开寂静。
接着,仓库群的阴影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一连串短促的回应哨音,仿佛黑暗在彼此传递命令。声音从前方、从两侧回荡,像一张网,在这一瞬间收拢。
图托整个人僵在原地。那种极度陌生的危险感让她的血液瞬间冻结。她从没离真正的冲突这么近——更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人瞬间接近死亡。
她想开口,可嘴唇在颤抖,发出的只有气音。她的双手死死攥住圣徽,却怎么都记不起该念的祷词。
“救人。照明。我看不见他。”尼科斯低吼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命令般的力量。他冲到蓝的前方,半跪着,身体微微倾斜,将蓝护在自己身后。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拔出轻弩,指向黑暗的源头。
维娜异常坚定。一边口中低声吟唱某种旋律,一边摘下胸前的瑟雷尼亚徽章攥在手中。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从蓝胸口渗出的血移向前方的黑暗。
下一刻,她抬起手,指尖划过空气——像是在描一段旋律。
空气忽然荡起微光。四个柔和的光团在她周围次第浮现,散发出带有银绿光晕的温柔亮色。那光不似火,也不似电,而是带着瑟雷尼亚的气息——如春风拂面,空气里飘起幻影般的绿叶与花粉。
随着她一个轻盈的转身,光球顺着她的动作跃出,滑向夜空,飞向远方。
一个光球停在他们与前方仓库之间的巷口,照亮了那片积水反光的地面;
第二个光球升上前方仓库的屋顶爬梯,银光映出残破的铁栏;
第三与第四个光球沿着维娜的手势掠过仓库北墙,直冲弩矢的来源,
绿与银交织的光辉笼罩了那一带阴影。光落下的刹那,他们终于看见——
一个地精站在仓库大门口,弩仍举着。他的皮肤泛着油亮的绿灰色,脸上带着扭曲的笑意。光线映出他猩红的眼,警惕而残忍。
图托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震响,几乎要掩盖所有其他声音。但看到蓝胸口的血,她终于——强迫自己动了。
“Re… revi…” 她咬着舌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
圣徽亮起,蓝白色的光芒从她掌中倾泻而出,像一道微小却坚定的黎明。那光线击中了蓝的胸口——
弩矢震颤着被推了出来,落地发出轻响,血迹随之被净化的气息蒸散。蓝的呼吸重新平稳,眼中的神色由迷离转为清明,一股暖意涌上他的面庞。
他抬起头,看见图托的手还在颤抖。“……干得好。”他低声说道。
尼科斯这时也确认了蓝没事,嘴角一挑,抬手装上弩矢。
“看起来挺舒坦,但希望我用不到。”他压低声音,语气半是调侃半是缓和气氛。
蓝没回应,只冷静地从地上爬起来,紧靠墙壁蹲伏下来。
维娜微微后退一步,四个光球在夜风中漂浮,投下轻盈的花影。
“发射挺快——”尼科斯半蹲着,抬手瞄准,嘴角浮出一抹干脆的笑意,“——可惜装填太慢了。”
弩弦一声脆响,银头弩矢划破夜风,直中地精的肩口。那矮小的身影猛地一震,惨叫一声,跌撞着砸在仓库门框上,木屑碎裂,在夜里发出刺耳的“喀嚓”声。
图托的呼吸停顿。那一瞬间,她几乎感觉自己也被那弩箭钉在了原地。她强迫自己抬起圣徽,想接上尼科斯的攻势——“Ius Ard......et.”声音在喉咙间颤抖,句尾破碎成一声气音。
光芒在她掌中闪烁,又立刻散去,只留下一缕白色火星在风里被撕碎。她僵在原地,胸口起伏,只能把圣徽握得更紧。
她一转身,鲁特琴撞在腰间,短弓顺势上弦。银绿色的光辉沿着弓臂滑落,她在月光里侧头,眼中闪着冷静的亮光。“换我来吧,小绿皮。”
“嗖——”箭矢如歌声般划过夜空,瞬间命中,地精的身体猛地一僵,瘫软倒地。
“贴墙!”尼科斯低吼,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迅速半转,背靠仓库的外墙,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低身!”
空气忽然变了。风不再穿过巷道。刚才那连串的脚步声与哨音仿佛被整个夜吞噬,世界陷入一种过分纯粹的安静。
连维娜那四个漂浮的光球都显得太亮了,它们悬在空中,投下银绿的微光,让阴影变得更深。
尼科斯缓缓拉开弩弦,金属摩擦的声音被他用袖口掩住。
蓝的手轻轻按在地面,指尖感受着风的震动,呼吸极轻。
维娜侧过头,放慢呼吸,肩膀微微一抖,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图托握紧圣徽,象鼻几乎贴在胸口,连祈祷都不敢开始。
那具倒地的地精,忽然抽动了一下。下一秒,他猛地翻身,撒腿就跑,沿着东侧的巷道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
“该死的!”尼科斯立刻抬弩,却终究没能瞄准。那影子早已没入夜色,连脚步声也被风带走。
前方仓库与河岸之间的阴影正悄悄蠕动,风中似乎有靴底轻微擦石的声音,又或许只是错觉。
尼科斯贴着墙,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他缓慢地挪向仓库的拐角,每一步都在等风声掩盖脚步。当他靠近角落时,伸手轻轻扶住墙沿,身体微微前倾。
光球的余晖在远处摇曳,他侧头,仅用一只眼睛从角落的阴影向巷子里探去。光源可及的尽头,光与影暧昧的交界处,浮现出两抹形体——地精。
另一个蹲在对面巷壁的阴影里,弩已上弦,正屏息等待。
尼科斯迅速收回脑袋,胸口一阵冷汗滑过。那两个小东西还没察觉。他立刻比了个手势——“伏击。”
维娜第一个明白了。她抬起手,指尖划出一个弧形,唇角几乎没有开合。
远处巷口悬浮的光球轻轻一颤,随着她无声的指引漂移。银绿的光线掠过空气,如同春叶翻飞。光亮一点点靠近那堆木箱。
就在光线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两只地精的身影被映了出来。它们的眼睛被光刺中,先是眨了眨,然后几乎是本能地大喊了一声,拔腿向巷口冲来。
靠近的那只冲得最快。它的影子刚越过光晕的边缘,尼科斯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轮廓。
蓝的手指在空中一抖,一道冰蓝的能量从掌中爆出——冷气顺着光线蔓延,空气里凝出晶霜;
几乎同时,图托终于稳住了心神,双手合十,圣徽迸出耀眼的白光。
霜冻与神焰交织的爆闪照亮巷口,那矮小的身影被冲击抛出,撞上墙后滑落在地,一动不动。
还未等他们松口气,另一只地精在对面墙边迅速探头,视线精准地锁定住尼科斯。
箭头深深钉进他的大腿。疼痛如火灼般烧穿神经。他半跪在地,咬牙低吼:“……混账!”
尼科斯抬起头,眼中闪过那种熟悉的冷光,嘴角勾起一个笑。
空气中忽然响起第二声破风。那声音不同——更快,更狠。
一支弩箭,从东侧黑暗中飞出,穿过远处仓库北墙旁的两颗光球,在绿银光的反射下,化作一条银线——
然后狠狠地射入尼科斯的胸口。冲击力把他半个身子带得一震。他闷哼一声,手还维持着瞄准的姿势,弩矢却从指间滑落。
他想起自己在欧佐夫的办公桌前,一笔一笔计算债务利率;想起妻子在家里絮叨他磨剑的习惯;想起贷款合同上那行冰冷的条款——“若债务人亡故,其责任将自动转移至家属。”
蓝中箭倒下,他第一个冲到前面时,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种冲动是旧习,是愚蠢的英雄反射。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克制,可一旦战斗打响,身体又自己动了。他苦笑着,感觉胸口的痛在每一次呼吸时拉扯着。
“真是该死,”他在心里低声嘀咕,“我该让那个蓝精灵去前面才对。”
空气里弥漫着血与金属的气味,他的大脑开始发晕。但他仍死死地撑住身体,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稳住弩。他能感觉到热血在皮肤下鼓动——不是因为勇气,而是因为恐惧。
他大概率会被象族妹妹救起来。但任何小概率的风险,他都无力承担。而且,谁能保证没有下次呢?
贷款合同、妻儿的生活——他的生命并不属于他。他没有权力承担任何风险。
他努力眯起眼,去判断那道黑影的方位,又强迫自己咧嘴一笑,呼吸里带着苦涩的幽默:
风吹起他外套的下摆,带着潮水的味道。夜色压得更低,巷道的光被血色染得模糊,
在尼科斯的意识边缘一点点塌陷的时刻,这个音节像一枚被抛入黑水的银币,叮地一声,沉入脑海深处;随即,同样的声响又一次、再一次,整齐复写——Revita、Revita、Revita。
他忽然察觉到自身被一种看不见的手重新摆放:疼痛被归档,呼吸被校准,血液与神经像被拉回标尺的刻度线上,严丝合缝。此刻的他,是有结构的;与之相比,一直来的他只能算作一堆胡乱垒砌的血肉。
让他想起曾经行军的步伐。每一下,都给出最短的路径、最利的角度、最稳的结。
视野在光球的银绿边缘里忽然变清。箱堆阴影处那只地精的轮廓像被铅笔重新描了一遍。尼科斯把轻弩抬到那个“最正确”的高度,不是凭直觉,而是被节拍指引到那里。扳机一扣,弩矢干脆地离弦,准确地钉进地精的锁骨与肩膀之间;那小东西发出一声被掐断的叫声,踉跄贴上木箱。
节拍继续。“丢弩。前进。”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毫不犹豫地松手,轻弩落地的声响被风吞掉;脚下两步跨出,鞋跟在石面上擦出短促的“嗒、嗒”。脑中那股律动同时推送出冷静的推演:
他的上身略向右坠,腿部重心一沉,肩、肘、腕在同一条线里锁定——一种标准到近乎刻板的轨迹。随后,后手摆拳干脆利落地掠过空气,把那只地精的下颌从影子里打了出来。骨头与木板几乎同时响了两声,地精的眼白翻起,软作一团滑下。
收拳、转肩、警戒。他回头看了一眼——一阵蓝白色的光芒正在回收,涟漪掠过图托的圣徽。她的手还在发抖,可那抖动此刻更像是指挥棒余下的颤音。
她判断出敌人大致的方向。她伸出左手,指尖划出一圈优雅的弧线。空气被她的动作搅动,银绿色的光丝从掌心逸出。
漂浮在仓库北墙边的光球被她的意志轻轻牵引,像一颗听话的灵体,缓缓沿着她的步伐滑行。她向前走了两步,步伐轻盈,水光在脚下波动。光球移动的轨迹划出一道弧,恰好擦过黑暗的边缘——
敌人露了出来。一只瘦削的地精,伏在墙角,面色扭曲,正忙着把一支弩矢压入弩槽。它的嘴唇发白,额角冒汗,显然刚刚射出的那一箭,正是从这里飞出的。
维娜屏住呼吸。她的视线被光球照出的那一寸亮影牢牢锁住,
她抬起弓,估算着距离——超出了短弓的常规射程。她吸了一口气,微微抬高弓臂,计算着那一条抛物线的弧度。
那支箭划破夜风,穿过光球微微扭曲的光幕,带出一缕绿色尾焰。
箭矢贯穿了地精的胯部。一声极短促、撕裂的惨叫在巷子尽头炸开,那生物瞬间失去了平衡,扑倒在地。
维娜的手仍维持着放箭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眼神却没有移开。
那只地精翻滚着,一边哀嚎,一边高举空着的手,用一种近乎滑稽的姿态开始求饶——
那名最后被击中的地精蜷缩在仓库门口,最初还在断断续续地嘶喊,逐渐转为微弱的呻吟。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冷铁与灰尘的味道,摇晃着仓库外墙上松动的金属牌。
蓝与维娜迅速心领神会,在他的掩护下沿着排水管攀上了他们所在的仓库屋顶。
蓝半蹲着巡视四周,目光沿着屋脊与街道交汇的角落逐一扫过。
维娜则蹲下身,将几枚银色光球分散开来,让柔和的光线洒向附近的巷道与堆货区。
尼科斯这才放松了握着弩的手指,但仍然保持瞄准,与图托一同上前,
图托抬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地精。那双眼睛正痛苦地眯着,呼吸浅而急促——
那是一个活着的生物。与她在法条卷宗里看到的罪犯、案件、数字完全不同。
她的喉咙干得像被沙砾填满,胃里泛着恶心,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句她曾背得滚瓜烂熟的《外勤行动条例第一百二十七条·正当武力》此刻像张撕碎的纸,在风里找不到意义。
维娜和图托半跪在地上,光球悬在她们头顶,将那几只受伤的地精照得面色惨白。
图托扶着伤者的肩膀。她擅长急救,至少在考核时是这样。但当她的手指碰到那湿滑的皮肤时,她的呼吸几乎要停下——
图托怔了怔,手的力道渐渐稳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打了个结,
维娜在一旁包扎另一个地精。尼科斯靠在一旁的墙上,看着这场“现场医疗”逐渐演变成某种慈善活动。他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往前迈了一步,蹲下,用短刀挑开一只地精的武器带,接着补上一句:
蓝接过武器带,和清点完的武器放在一起:三把匕首,三把轻弩,以及——
他暗自侥幸:还好当时他们和敌人的距离足够近,或者足够远。
他拿起匕首,检查刀柄的底部,又递到尼科斯眼前,调整角度对准光源: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两个重叠的“G”——鬼怪帮的标志。
尼科斯看完,又接过匕首,右脚不轻不重的踹了其中一个地精一脚,把底部冲向他:“说吧。刚捡回来的命,别又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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