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昼夜更替、季节变换和尼罗河的泛滥周期中,古埃及人产生了循环的时间观和历史观。 “从爱奥尼亚学派到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人们始终有着这样一种宇宙论:自然秩序经历着无数的重复与再生,处在无始无终的轮回之中,在这一过程中,历史也会随之进行周期性重演。” 而在长江黄河旁,不论是用天干地支构建起一个周期性的时间概念,还是对王朝兴衰、治乱循环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进行概况性的总结,华夏先民们也从农业等现实世界的周期中建立了对于时间和历史的循环观念。历史在这其中有如衔尾蛇一般循环往复。
有趣的是,古埃及人虽然用 “Neheh” 来描述现实循环的时间,但对于神却有着另一个领域,神所面对的是无尽永恒的时间 “Djet” 。神明们摆脱了此岸世界的时间循环,他们超脱于此之外,他们的彼岸世界是完满而永不消逝的。而法老作为现世的神,到了彼岸世界也依然是,所以要为法老修建金字塔,金字塔成为联系此岸与彼岸的桥梁。当然,在不同的文化中,这个连接的桥梁也有着不同的形象,就像世界树也可以成为现实与永恒乐园的桥梁。高耸通天的世界树又与《圣经》中巴别塔有着相似之处。而《圣经》以及奉此为经典的犹太-基督教,又给人们带来了另一种看待历史和时间的观点,也就是进步(线性)史观。 “在这一类对时间性的理解下,人类社会不但会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并且还能达到某个终极性的最佳状态。”
在《异度神剑3》的游戏世界观中,我们很容易就看到循环的因素,游戏也很直接地展现了这一点:只有10年生命的安格努斯和科维斯士兵们只能进行着无尽的战争,他们的历史没有方向,只有为战斗而生为战斗而死的循环,而战斗本身也是被梅比乌斯赋予的,他们并不是为自己而战。甚至可以说,他们没有历史,没有主体性,他们恐怕才更贴近黑格尔所想的没有“真正的历史”。
而在一代中,循环则表现得相对隐晦一些,但海恩塔种族与特雷西亚的故事说明了赞扎是如何将这个世界置于循环之中为己所用的,毕竟他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他不会真正死亡,他也给予服务于他的使徒们同样的奖励。由此, “关于死亡有两种乌托邦。一种以‘造物主’的秩序为中心,一种以人的能动性为中心。前者的世界里,最终只有造物主才能获得自由,而在神性之外的物质世界,一切物与人都被命定从上帝的恩典中堕落(fall from grace)。” 作为人的历史在这其中并没有目的,人在这样的世界无法真正主导自己的历史,也就没有主体性。
可是我们却又知道一代和三代的反派们是有目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具有目的性的历史吗?但他们目的并不是将历史带向某个方向,不是解放受神明支配的人本身,而是要维持世界的循环,他们(包括神明自己)要维系由神明给予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是对于反派们来说的,他们并不在意维系这个乌托邦世界中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 秩序的乌托邦还提供了稳定性。这种稳定性的存在为他们提供了可依赖的路径,也消除了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慌感,并让他们相信在按部就班的行动之后,便能获取相应的报酬。 这在N的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他需要稳定性,需要M永远陪伴着他,这也是他选择成为梅比乌斯的奖励。
“然而,谋求稳定与确定性的代价在于,它将人带入一种决定论的僵局。” 原本充满能动性与激情的历史发展在这种状态下不存在了,历史只停留在“永恒的当下”。而打破这种局面的,自然就是主角团们,他们要将这个无尽循环的历史带向一个具有目的性和方向性的历史。
在《异度神剑2》和X的世界中,人类则面临着非常明确的世界性的现实危机。雷克斯和爷爷在一开始的对话就表明了幽界的衰退造成人类生存的危机。X的剧情则是人类的“出埃及记”。人类的目的就是要解决世界危机存活下去乃至找到一个乌托邦,在二代是乐园,在X是星球,他们的历史是线性的有着明确目的的历史。
正如异度神剑中改变由反派控制的循环历史主导的世界一样,进步(线性)史观在一开始并没有取得人类如何认识历史的支配地位,这要等到启蒙运动时期了。启蒙运动让进步(线性)史观得到发展和广泛的传播,让历史真正变成具有目的性的历史。
在循环史观中,历史 “没有前定目标,却有规律可循” ,而在进步(线性)史观中,历史不仅有规律,更是有明确的方向的,人在历史中是有目的的,是要将历史带向一个由理性引导的美好未来。进步史观还带来了历史的阶段论,人类回溯性地对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历史进行了阶段划分,而不同阶段的意义在于说明下一个阶段都较之上一个阶段更加进步。人类相信自己能规划自己的未来,并且由这种对美好未来的热情驱动,人类进行了对自然和自身社会的改造,进入了革命的年代。
然而进步史观和进步主义也并不总是带来进步。大航海以来的殖民历史很多人并不陌生,以进步主义引领的“文明世界”的殖民者们将被殖民地的文明视为“野蛮”的不文明,将被殖民地的文化视为“落后”的没文化,将历史引入一个帝国的年代。启蒙时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突飞猛进最终却催生了人种学、优生学这些服务于系统性种族歧视和灭绝的学科,还有社会达尔文主义等理论,最后这些的集大成者以一种工具理性去实现非理性的狂热,于极端的年代掀起了世界的大战。
出于对启蒙运动以来进步史观的反思,循环史观又重新出现了回归。尼采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概念。他也思考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影响,他担忧 “由于这种过量,一个时代陷入自负,认为它在比其他任何时代都更高的程度上拥有极罕见的德性、正义” 。
高桥对于尼采的喜爱不用多言。自然在三代DLC中,为什么不能选择奈尔或者说阿尔法的路就很明显了。阿尔法与三代本体的主角团同样选择了前进,但是为什么不论是马修,还是修尔克和雷克斯都要阻止他。别忘了修尔克可是选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代结尾,他没有选择成为新的赞扎。当然这有阿尔维斯的引导和Gate力量消逝的原因,但修尔克还是自己做出了选择,不会再有特雷西亚消灭生命的循环,不会再有新的神明永恒主宰他们的世界,时间流动,历史再次有了方向。
可第二次他和雷克斯共同选择了阻止阿尔法,也在DLC剧情最后选择支撑这个世界直到真正改变的主角们出现,这难道不是某种停滞或者维持循环吗?这正是对于进步主义的反思,像阿尔法那样冰冷的计算,纯粹无视三代世界中的人们,将之视为某种前进的代价弃之不顾是不可取的,这一切极化的版本我们已经在二战的历史中见过了。
回过头来,三代的主角们珍视这个世界,作为送行者的诺亚和弥央更是直接地感受到生命逝去的意义,这一切影响了他们的选择。没错,即使需要让时间流动,让历史从循环中前进,也不能忽略掉在这个过程中的人们,也要尽可能让代价更小一些。在三代主线的最后一刻,诺亚还在思考自己是否能代替他们做出选择同样是回应了这一点,但这一步总归要迈出去的。异度系列最终的底色,或者说JRPG的底色,依然是选择了要让主角们迈出前进的步伐,只是有些只着眼于个人成长,有些放大到所谓整个世界。
对于许多JRPG的日本创作者来说,他们或成长于日本的黄金时期,或成长于失落的几十年,不论如何,他们总归经历了停滞的时代。这种似乎处于梅比乌斯“永恒的当下”的现实,可能让他们在游戏中寄托了某种意识,某种希望能打破停滞循环的意识。
高桥自己在一次《异度神剑2》的访谈中提及创作如二代那样的剧情是“因为大家现在对这个世界感到很压抑,所以我是从‘想创作些能让人振作起来的作品’这个理念出发的。”
在二代中,真问出了异刃没有记忆被局限于核心水晶的循环无法形成文化的问题。真隐含的意图是异刃能否和人一样,能否同样拥有拒绝神明寻求自身解放的主体性。真自己就在寻求突破异刃的局限性,期盼拥有真正的主体性而不只是御刃者(人)的伙伴,他选择成为食人种保持独立形态和长寿命。当然对他来说可能更想保留的是与劳拉记忆,是不能拯救劳拉的遗憾后悔让他有了新的思考。但不管怎么样,他事实上代表了一种想要打破神明给定规律的尝试,他自己甚至表达了要弑神的观点。可以说,拒绝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对自身的引导,这就是在走出洞穴直面阳光,主动面对未知的世界和未来,在其中做出自己的行动并为此负责。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人当然面对着现实的限制,人不可能拥有无限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否则人自己就成为了神明,那人也就不需要主体性和能动性了。当人将自身的能动性发挥超过了历史的结构性因素能容纳的限度,那这种能动性也就走向了其反面,也就要反过来被这些结构性因素所限制和惩罚。人必须审慎地运用自己的主体性。
对于现实世界来说,历史是否是有方向的?或者换一个形容,就是历史是否具有必然性?这个问题可能还要继续争论下去。至少历史的结构性因素会限制人们创造历史的方向,但历史也不会自然而然地走向某个方向,这一定是无数在历史中有主体性的人所形成的历史合力的结果。期盼历史自动长入某种主义的乌托邦不过是一种幻想,这实质上和祈求神明伟力的引导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把神明替换成了历史。对于有主体性的人来说,想要达到的历史可能是那种在树上要跳起来才能摘到的果实,人必须要为之付出行动的努力,甚至可能这种想要达到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种乌托邦,但“ 历史的动力(而且的确是一种历史必然的动力),不是乌托邦的实现,而是对它的奋力追求。正像韦伯曾经指出的:‘人们必须一再为不可能的东西而奋斗,否则他就不可能达到可能的东西了。’”
从异度神剑系列中,我们依然可以得到鼓舞:即使面对不确定的世界,也要勇敢地迈出步伐。虽然 “对原子化的个体来说,死亡是无法超越的终点。但是,在一个面向未来的集体事业中,个体与个体的牺牲能在集体的纪念与实践中获得超验意义。” 都市的新生儿最终会改变那个永恒循环的历史。
[1] 梁亦昆:《游戏如何讲述历史?数字游戏中的历史演进与现实映射》,《学习与实践》2025年第3期。
[3] 赵鼎新主编:《历史与变革(第一辑):什么是历史社会学》,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年。
[4] 殷之光:《“六亿神州尽舜尧”——过渡的80年代与天命人的过渡》,《开放时代》2025年第4期。
[5] 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6] 「ゼノブレイド」高橋哲哉 ×「ペルソナ」橋野桂:対談──作家性とは何か? 世界で評価されるJRPGの旗手が掲げる美学をめぐって,https://news.denfaminicogamer.jp/interview/180202/2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
[8] 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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