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王赶到时,楼道里已经站满人,上下左右邻舍,隔壁楼好事儿的,物业,居委会大妈。我们拨开人群,挤到屋子里,老姚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李红英瘫在地上,哭哭笑笑,几个大妈围着她,试图把她拉起来。
“老姚,老姚!”老王喊了好几句才把他的魂拉回来。“是不是又看着大白脸。”
老姚眼珠子僵硬的从左转向右边,死死盯着老王,好一会,梗直的脖子上下动了两下,老王回头对我使眼色。
“散了散了!都大半夜的,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别影响休息。”我挥手把堵在门外,用手机一个劲往里拍的好事群众遣散。
“警察同志,你们得给广大群众一个交代呀!我们才听说这儿不是第一次报案了。这不解决,楼里还能不能住人了。还有,如果小区房价受影响,好几个人等着卖房呢!”有人混在人群里起哄。
“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给大家一个交代。但是现在,都回家,请不要在网上散布不实消息。好吗?”我双手举高,做出让他们往后退的手势。有人躲在人群里,往前涌,前面的人被推着挤进门。“不要挤,都退出去!”我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门。
“都回去!在这瞎嚷嚷什么呐!别不识好歹,影响警察同志工作!散了!”一道尖锐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喝住人群,声音自我身后走到面前,是个身穿黑底白波点连衣裙的微胖中年妇女。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人群,点名一样挨个点出前排的人,让他们带头散了,那些堵在门口的人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在这位妇女的气场下,还是低着头离开。
等人都散尽了,她才回过头来,通红的胖脸上那副战斗的表情一换,堆着笑向我伸出手来。“警察同志,我叫马尚丽,是这小区的居委会主任,叫我马大姐就好。咱们居委会工作没做好,发现情况没有及时跟组织上汇报,真是对不起。”我刚伸出手,她立刻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用力上下摇晃。
我赶紧从她钳子一样的手里把我的手抽出来,背在身后缓缓。
“情况是这样的,警察同志。”她一边把我往阳台上领,一边说。“我们听到李英红的叫声,就赶紧从自家往这赶,物业的保安拍开门,就是现在您现在看到的。”
“我在门岗都能隐约听到。”那个一直陪在老姚身边的保安说。“听不清楚,但是我感觉肯定有事,顺着声音找过来,看到马大姐她们围着业主的门。”
“您再看看这个。”马大姐站在阳台的玻璃窗边上,指着一大片透明的液体问。“不像是普通的水吧?我们进了屋还以为是老姚家里遭贼了,跟着保安把屋子都扫了一遍,就在阳台看到这。”
我端详玻璃窗外的透明液体,马大姐说得没错,不像是普通的水,黏黏糊糊的挂在玻璃上,极其缓慢的往下淌,更像是某种胶水。
老王不知道从哪找到一个小瓶子,让我接点窗户外的液体。我让那保安抱着我的腰,大半个身子从窗户探出去,伸出手用瓶子去接那些液体。
我颤颤巍巍的把瓶子够向玻璃窗右上沿的液体,2月临江的风不小,12楼的风更是把我吹得只打晃。我头一次以这个视角看天,今晚的月亮好大好亮,更高的楼层压迫着我的视觉,下一秒似乎就要把我摁在地上。“我变成孙悟空了,这就是我的五指山。”我脑子里突然迸出来一个想法,我没有压制它,反而任由它奔驰。这样,能让我暂时忘记我是以倒挂姿态坠在12楼的窗户上,仰望天空,透亮的明月,凛冽的寒风,缓缓下坠的不明液体,还有大白脸。
它从更高楼层墙体外一个阴暗的角落缓缓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打量我。今夜,它的脸上有五官,和上一次老姚说的模糊的脸不一样,它有一张完整的人脸,一副女人的五官,这张脸似曾相识,很熟悉。电光石火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在记忆库中搜索这张脸,我突然明白李英红为何发出惊动小区的尖叫。
“哦X!”我大骂一声,身体在本能反应的驱动下紧绷起来,不停扭动,试图逃跑,全然忘记自己大半个身子在窗外。
“哎!哎!警官你别动啊!”那个抱着我双腿的保安突然大喊起来。“我拽不住了!”他扭头朝屋子里喊,另一个保安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腰。
白脸的五官僵硬且冰冷,我用力瞪大双眼,想在它脸上寻找一些线索。除了讥讽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皱纹,没有瘢痕,它的眼眶就是两个黑黢黢的洞,我看不到眼睛。最要命的是,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大白脸上那根又粗又长的灰色舌头反射出闪亮亮的光,有液体正往外涌,而且它正在慢慢调整位置。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伸长,没时间等窗户上的液体慢慢滑到瓶子里了,瓶口对准那滩液体快速一划,估摸着有一瓶底。我的身体放松下来,终于拿到液体,再想用力,发现那股子劲再也聚不上,大白脸轻轻摇晃着它的舌头,让液体流的更快。
他俩一用力,一个抱腿,一个拽腰,“嗖”一下把我拖进屋里。
“啪嗒”一个粘稠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又是一团透明粘稠的液体糊在玻璃窗上。
“这这这这!!!!”那个瘦子保安说不出一句整话,扭曲的五官告诉我,他大概猜出来我刚才在外面碰到的是什么。
“他X的!”我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捂着肚子从步梯快速往上跑。从刚才目测的距离来看,它应该是在14楼。
整个楼道间留存着淡淡的肉腥味,这很不正常,起码不是凌晨2点住宅楼的楼道该有的。它一定就在这里,至少来过这里。我用力推开电梯间那一扇又小又重的玻璃窗,探出身子,打开强光手电往外看。
14楼的风更大,呼啸声灌满我的耳朵,让我没办法听一听有没有东西在附近活动,周围什么都没有,城市的灯光打在外立面上,映射出奇怪的造型。我用手电指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很可惜一无所获。
一大团乌云快速移动,遮住了月亮。不到两分钟,下起雨来。
我没找到大白脸,如果再迟五分钟,大雨会把它留在玻璃窗上的液体也冲洗掉,好像它从来没出现过。
我灰溜溜的回到12楼,老姚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我。
“别问了,他要是能抓到那白脸,现在还在这?”老王看周围,特别是那个瘦子保安已经招开的嘴,他抢先开了口。
房间内陷入诡异的沉默,除了李英红的抽泣声,那个瘦保安吸烟的声音特别明显。
“那,王警官,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老姚缓过来,开口问老王。
“这样,你还是回岳父岳母家,至于你妻子。”老王看了她一眼。“先把她送到第五医院去看看,铁人遭这么几次吓也扛不住啊。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又一次,我和老王坐在返程的车里,只是这次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
“临江市这几年可没有在2月下那么大雨啊!你算是赶着了!”老王一反常态的轻松,好像这件案子已经不归他管了。“你在窗户那儿看到了什么?给吓成那样。”
“那大白脸跟老姚说的不一样了,它这次长成李英红的样子。”我想了想才开口说。
“嗯。这下可棘手了呀!”他一拍车门扶手。“我给你叫个外援。”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上面有时间,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姓名。
“他呀。”老王眼珠子转两圈,在考虑措辞。“他是临江市,小有名气的神棍。别的不说,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些研究。”
“咱们这么做是不是违反纪律?请个神棍来调查?不是要讲科学吗?”我反问他。
“他是咱们的联络员嘛,处理警情,有几个联络员也是正常,局长都认识他。再说了,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往上报?跟局里说,碰到一个大白脸,大半夜的出来吓人?”老王说着,从车门杯座那儿抽出他的茶杯,打开喝起来。
“这眼看就要往不科学的方向去了,所以咱们就得请一个不科学的专家,解决这事儿。你再把报告写成科学的,往上报。”老王美美的吸溜一口还热的茶,嚼着茶叶子。
“你别不服,赵永河真是个神人。对了,你接的那瓶子等会给我,我还得找找关系让他们检查一下这液体到底是什么玩意。一没伤害,二没丢失财物,上头是不会多倾斜一点资源给咱们。你说,不来点盘外招,怎么能解决这警情?”老王说完,从后座拿过一件外套就给自己盖上睡过去。
槐南区,小鸡村,面朝清江,建筑环境错综复杂,简直就是一个迷宫。
我拿着手机,把纸条上的地址输进导航软件,在迷宫里穿行。2月的临江市,小鸡村的自建楼下爬满藤蔓,狭窄潮湿的道路上横生苔藓,湿滑无比,我慢慢的走着,生怕摔在地上。这里的住户多是岭南人,在门外摆满海芋科植物,各种盆栽竹,空气里飘荡着泛白色的水汽。恍惚间,我仿佛来到岭南。
2组团,18号,一栋标准火柴盒式自建楼,四层高,朱红色铁门,赭石色外立面。大老远能闻到浓重的香火味,再走近一些还能听到乐器的声音。老王带我第二次出警时见过这阵仗,主家在做法事,这一类仪式在岭南来的居民里很常见,不知道这一次是为了祭祀先人还是净宅。
房子大门紧锁,里头人声鼎沸,我绕到侧面看看有没有侧门能进。我刚走到近前,狭窄的巷道里,绿色的侧门“扑通”一声巨响被一个红色的活物撞开,那个活物从门里窜到我身前2米处,慢慢踱步。
一只红冠黄羽,气宇轩昂的公鸡,丝毫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慢慢向这边靠近,细长坚硬的爪子在地上不断划出脚印。
“Oi~”从门后闪出一人,对我大喊。“快点抓住那只鸡!!”
公鸡被它身后的人一激,扇动翅膀,带几个步子就要平地起飞从我头上越过去。
侧身,沉腰,提肩出手。那只自我眼前起飞的公鸡先后被我抓住大腿和翅膀,它不断挣扎,铁一般的爪子差点划开我的手臂。
“谢谢啊!谢谢啊!这只鸡我收好久才从老表家里收到,丢了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捏!”说话的男人身高超一米八,一头卷发,络腮胡,冷白皮,壮硕的身板。如果不是提前做过背调,眼前的男人根本就不像岭南人,反倒像是北方人,特别是那满脸酒红色的卷曲胡子,很像是电视剧里的突厥人。
“刘岩是吧?真是谢谢你啦!老王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你身手很好喔!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你这只鸡就飞啦!给我拿就好!”赵永河很自来熟的伸出左手从我手里把鸡拿走,他那一嘴浓重的岭南口音普通话听得我直皱眉,需要努力辨认才能知道他说什么。
他抓鸡的手法很奇怪,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到中指,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扣住鸡的两个翅膀,食指按住鸡脖子。刚才还高傲得不行的公鸡,此刻如同蔫了一般垂头丧气的任他摆布。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哈!最多20分钟!”他提溜着鸡进门,门里立刻响起公鸡嘹亮的叫声,又突然戛然而止。
赵永河走出来,他换了身行头,红黑色中式布衣,脚蹬一双鱼纹加厚布鞋,肩上搭一个绿色包。
“走吧!劳烦到你队里一趟,老王应该还等着呢。”他突然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
“所以,你俩在那个小区里,和一个看得见抓不着的大白脸周旋快半月,就没想过蹲点守一下?”赵永河坐在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用另一只脚慢慢转动椅子,像个陀螺,手里翻看我的笔记。
“有什么头绪吗?永河。”老王没接茬,一遍吹杯子里的茶叶,一边问他。
“从你徒弟的笔记上看不出什么。活人,动物,机器,还是某些死物,从笔记上没办法找出有用信息。只是你们都特意提到的那根舌头~”赵永河突然转向我。“李英红有没有描述过,那根舌头是怎么舔玻璃的。”
我一愣,他把我问住了,应该很少有人去关注这个细节吧?而且....
“没有。她的精神状态哪怕是现在也很难回忆起这个细节了。”我说
“那你呢?”他问我。“你也和它有过一面之缘啊!你有没有见过它舔东西。”他猛然把笔记合上,站起来。
我在脑子里搜索那天晚上的画面,它的舌头似乎一直挂在外面,没有怎么动过。“它没舔东西,我注意到它的那根舌头很僵硬,就耷拉在外边没收回去过。”
“这样啊。”赵永河的食指与中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子,他突然站起来。“老王,你送去检验的液体什么时候出结果。”
“还得两天,因为不是走程序送去的东西。他们只能抽空替我做。”老王说。“它那根舌头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们看到的特别就是,长,粗,灰色,还会有粘稠液体分泌出来。要我看,它那根舌头就不是原装货,是后面接上去的。”赵永河说。
“理由是什么。”他的话让我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一根外接的舌头,那它的本体该是什么样子。
“太僵硬。如果它是个活物,长时间把舌头撇在外面,口腔里的肌肉会承受不了,而且这么长的舌头如果不能活动,那会极大影响它进食。如果是个死物,那根舌头也应该会作为一个武器,从你的描述看,它就是那么挂着。对!就是挂着!如果是某个用来恶作剧的机器,那根舌头还能分泌粘液,也太过于炫技了,我没想出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他开始翻找自己从小鸡村带来的两个塑料袋。“舌头的最终用途,没准就只是用来吓人的。舌头,是个重点。”
“那么只要等着检验结果出来,离最终真相就不远了吧?毕竟液体就是它流出来的,现在做什么?”我好像被人拨开了迷雾,得见一丝光明。
“现在?煮面吃。厨房还在老地方?”赵永河问老王,自顾自的拎着他从塑料袋里翻检出来的食材往最里面的小房间走。“这人是铁饭是钢呐,一顿都不能缺。”
赵永河很熟悉这里的环境,连我们待的这栋破楼里有个自己的小厨房都知道。他进去没多久,起锅烧油,菜刀剁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他剁肉的声音就是个好手,等到葱烧肉沫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我再也忍不住,打算进去看看。
“来临江多久啦?”我倚在门边,正想开口和他说点什么,他背对我先开口。抽油烟机正在工作,肉沫在锅里被大火翻炒,他是怎么发现我进来的?
“平时住哪儿?单位给分房子吗?”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很像街头那些扯闲篇的大叔,我不喜欢他这样子,但是他是老王指名请来的人,只能有有一搭没一搭的接他的话。
“哦,自己租了个房。什么时代了,哪儿还有单位给分房子住。”我凑近灶台,看他做饭。他是个左撇,左手拿着的锅铲上下翻飞,酱油和盐都是在锅铲上打散再撇进锅里。这赵永河,像骗子,像厨子,像神棍,就是怎么也不像是个对案件有帮助的人。
“你住哪个小区?平时下班怎么回去,打车还是开车回去?一般几点到家?”赵永河的夺命三连问把我激怒,这“查户口”式的提问者平时都是我。
我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心里过了好几百字的不可说,最后冷冰冰的说出一句:“你想干什么?”
“嗨~这不是关心你嘛,一个人在临江,没有什么朋友,举目无亲的。来,帮着拿,没点眼力劲!”赵永河把肉酱分进三个大碗里,里面是早就煮好的挂面。“想了解了解你住的小区治安环境怎么样。毕竟警察也是人,又不是神仙,对吧?”
赵永河手里端着两碗面出去,我没问出什么,反倒是被他弄了一肚火,自己端着最后一碗面跟在后面。老王早就收拾好了桌子,等着我俩把面端出去,看他期待的样子,赵永河做的葱烧肉沫拌面应该挺好吃。
“哎呀!永河你真该常来,要不我们这一忙起来,不是吃食堂就是点外卖,说真的,都没你烧的菜好吃!”老王一手拿筷子,一手端着碗,用筷子从中间把面挑起来,向右盖住肉沫,逆时针拌几拌,稀里呼噜吃上几大口才开口说话。
赵永河没着急吃面,喝几口老王泡好的茶,说:“您这地界我可不敢常来呀!煞气太重,来一次影响我讨生活,几个星期都没张口饭。”
“理解理解,都不容易。东西都在我车子的后备箱里,等会跟你去拿。”老王吸溜面,手里拿瓣蒜。
“哪能啊,这次,排骨,鱼,鸡鸭,都有。全是托人从乡下带来的,无公害,纯自然。”老王说。
“别呀!永河,喝口茶喝口茶。帮我这一次,够你半月的,咱们再商量。”
我看不得老王恭维一个“神棍”,几口吃完赵永河做的面,还真是挺好吃的。今天估计是出门受凉,脑子一阵一阵发晕,赶紧穿上外套,拿钥匙,和两个人说了几句,留他们在办公室“密谋”吧。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住的和你挺近的。”赵永河突然说。
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儿?我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自己今天说的话,有没有漏嘴说出什么。“不用了,赵哥。我有点不舒服,脑子发昏,一阵一阵冷,早点回去休息。”
房间里冷冷清清,毫无人气,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越来越冷,把沙发毯裹在身上,裹紧,才稍微好一些。桌子上的录音笔反复播放李红英的话,笔记里老姚说的话一个一个的扎进脑子里,我昏昏沉沉的睡去,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张模仿成李红英面相,面无表情的白脸。
窗外有声音!一个舔舐玻璃的声音把我惊醒,它在窗外!我从沙发上弹起来,看向窗外,空无一物,门外响起敲门声。
“业主您好!我们接到投诉说您这一户有异响,上来看看,您开开门,我看完就走。”是老王的声音。
我走过去,伸长手,尽量拉开我和门的距离,慢慢打开门。是老王,只是穿一身保安制服,满脸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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