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千年前的故事。群山深处,有一终年云遮雾绕的谷地,名为棂渊。此地凡人罕至。《上古经》记载:此地潜藏异蛇,乃上古疫瘴所化,能蛊惑人心。吐息之间,草木枯朽,人畜闻之则心智昏乱。
棂渊的先民是一支避世古族,擅长采药耕种,然惊扰深藏地脉之异蛇,引来大难。大蛇苏醒,疫瘴弥漫,谷中化为炼狱。
族中女祭司神保千玥,立誓诛蛇。然蛇鳞坚不可摧,毒雾近身即死。她于秘典中寻一秘法:唯有以至亲之血淬刃,以生命为引,方能斩蛇。神保千玥无子嗣,遂以古刃剖心取血,以心头血浇注刃身,血刃成,她执此血刃,独身入蛇穴。
搏杀无人得见。只知数日后,人们寻得尸骸。千玥与蛇妖纠缠而亡,血刃贯入蛇目,蛇颅亦被斩断。碧血与人血交融,渗入土中,竟使枯土萌生暗红斑纹幽草。
异蛇虽被重创,但未全死,其身渐石化,与山岩相融,唯断颅与碎目处,仍吐毒息。
自此之后,棂渊之人皆视蛇为大凶之兆。蛇形的纹路、弯曲的痕迹,皆是蛇妖残存怨念的显现。
蛇妖的石骸亦仍需千玥血脉的女子世代镇压,消磨残存蛇性,防其复苏。
千玥的力与意志,以血脉相传。神保千玥胞妹神保千晞继任其位,被尊为初代“神明”,自此,神保家立,世代长女继神明之位。蛇颅埋葬之地,立为斩首岩,成为祭祀之台,也是罪与牺牲的象征。
于是,神保家母系血脉的命运,与被斩首之蛇妖,世世代代紧密相缠。
站在空旷到有些过分的会客厅里,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正对面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挂画给夺去了。
它几乎占据了整面斑驳的墙壁。丝帛底子因年代久远而泛出深沉的赭黄色,反而却更反衬出画面上色彩的浓烈。画面中央那位女子身披远古样式的巫祭服饰,她双手紧握一柄造型奇异的长刀,正将刀锋斩向一头庞然巨物的脖颈。
那庞然巨物,似乎是蛇妖,鳞甲是深不见底的青黑色。它那颗被逼入绝境的头颅上,一双翡翠般的竖瞳引人注目,蛇身几乎要破画而出。
而我,鹿谷荣,之所以会孤身一人站在这片与现代文明隔绝的山谷深处,全是因为一封委托函。更准确地说,是寄给我父亲,或者说我的养父鹿谷有方的委托函。
鹿谷有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沉默寡言、靠着祖父母留下的遗产度日的中年男子,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与人交往。直到去年,父亲的一位老友在偶然间向我透露了真相:父亲曾经屡次以惊人的逻辑推理和洞察入微的观察,协助破解了多起连警方都束手无策的悬案奇案,曾经的父亲,是个闻名整个侦探界的知名侦探。
那位叔叔告诉我,十九年前,父亲接受了一个来自名为棂渊的偏远山区的委托。当他从那个地方回来时,怀里多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那就是我。他还说,父亲从棂渊回来后判若两人,曾经锋利的眼神变得空洞迷茫,不再谈论案件,不再炫耀自己的推理。父亲彻底否定了自己过往的一切成就,突然辞去了所有顾问职务,从此与世隔绝。那位叔叔最后感叹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有方可能早就失去活着的渴望了。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我的左脸颊上有一道深色的S型胎记,从幼儿园开始就经常被其他孩子嘲笑说很丑。我总是想,也许这就是我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原因吧。每当我照镜子时,那道弯曲的痕迹总是让我感到深深的自卑,如果要出门的话,我会用口罩遮住它,甚至也考虑过做激光去除。
得知父亲的过往后,我开始偷偷搜集他以前办过的案例,再因为我本来也十分热爱推理小说,所以我更加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出色的侦探,为什么会选择放弃?
棂渊,这个神秘的地名在我心中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父亲究竟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带着一个弃婴回来?
因此,当这封落款为“神保千弘”,指名道姓请求鹿谷侦探前往棂渊的神保家宅邸的委托函,最终是由我拆开的。千弘在信函中的措辞谨慎而模糊,只提及神保家近期有些不同寻常的困扰。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推理作品的业余爱好者,实际上连一个完整的案件都没有经历过,但我还是做出了决定。我用邮箱回复完最后一封邮件,关闭了家里的电脑,还仔细确认了家用电话和传真机。确保父亲独自在家的几天里不会有任何问题,然后我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棂渊的路。
伴随着门外温和低沉的男声,木质门扉被吱呀地一声推开了。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深灰色传统服饰的中年男子,身型高挑,一米七五往上,他就是神保千弘,我的委托人,他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的同行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轮椅被平稳地推进会客厅,老人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刚才凝视的方向,脸上随之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这幅《千玥斩蛇图》,总是能让初次到来的客人失神片刻。它描绘的并非缥缈的神话,而是棂渊历史的开端,是神保家血脉中那份沉重力量的源头。”
千弘介绍道:“鹿谷侦探,这位是蒲野瀚学者,专门研究民俗文化,为了深入探究神保家的传承历史,他在宅中客居了近两年。”
“蒲野先生,您好。我是鹿谷荣。”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略去了“侦探”这个让我如鲠在喉的称呼。
蒲野瀚笑了,“鹿谷小姐,不必客气。棂渊地势偏僻,难得有外面的朋友来访。老夫能在此长住,多亏了现任神明千鹤大人的特许。她是一位兼具智慧与开阔胸襟的守护者。”
“蒲野先生是我们神保家的贵客,”千弘说,“他对我们的传统充满了尊重与理解。”
蒲野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挂画,正如你所见,画中这位女子便是神保千玥,神保家的英雄与始祖。她以凡人之躯,行近神之事,牺牲自我,斩杀了为祸一方的蛇妖。但这牺牲的代价,远不止于献出生命那般简单。她的力量和不屈意志,以一种无人能完全理解的方式,融入了她的血脉之中。自此,神保家历代长女,自诞生那一刻起,便背负着这份混合了无上荣光与无尽重担的力量,被尊为神明。”
“她们需要常年身处位于蛇妖石骸,也就是斩首岩之后的神社内部,进行修行,用血脉中的力量,来不断消磨蛇妖残留的蛇性,防止其复苏,再次为祸。也是因为如此,棂渊的人们对蛇,或是任何形似蛇的事物都怀有深深的忌讳。蛇形的纹路、弯曲的痕迹,都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是蛇妖未散尽的怨念的象征。”
“神保家的宅邸建于棂渊最北端的山林深处,远离村社。神明大人需要绝对的清净来履行她至关重要的职责,不能被世俗过多打扰。村民们都坚信:一旦神明的力量衰弱,或者镇守出现差池,那千年之前的恐怖景象,或许便会冲破束缚,再度降临人间。所以,与外界村民的联系,以及繁琐的世俗事务,便由忠诚的男性家族旁系成员来负责处理,比如千弘先生。”
“村民们世代受神保家庇护,对神明大人敬若真神,村民们不能够直视神明大人的面容,就算祭祀仪式,也只能跪伏在地;也不可以呼唤神明的真名,只能以‘大人’相称。神保家作为守卫以及诞生神明的千古家族,掌握着棂渊的生死大权。虽然现在这种严苛的规定几乎已经被废除了,但传说在多年前,任何违背神明意愿的村民,都会遭到整个棂渊的排斥和惩罚。轻者被禁止参与祭祀仪式,断绝一切社会联系;重者则会被视为‘不洁之人’,驱逐出棂渊,永世不得返回。
“这种敬畏,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宗教信仰,早已深植于这里人民的血脉与文化基因之中,成为了棂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一边静静地听着,目光一边再次扫过画中千玥那被岁月模糊的面容,不由得想起了来路上经过那座斩首岩时的情景,即使是在白天,那座巨大的石骸也散发着一种让人本能地想要远离的恐怖气息。
它矗立在宅邸后方的高处,如同传说里描述的那样,蛇妖庞大的身躯已经彻底石化,与周围的山岩融为一体,但那种扭曲挣扎的姿态依然清晰可辨。最让人不安的是那些遍布石骸表面的裂缝,它们纵横交错,有些细如发丝,有些却宽得能够容下一只手臂。诡异的是,这些裂缝似乎还在缓慢地扩张着,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内部不断地撞击着石壁,试图破封而出。
斩首岩周围的土地也显得格外异常,那片深黑色的土壤即使在白雪覆盖下依然清晰可见,也和传说中的如出一辙,是被千玥与蛇妖之血浸透的痕迹。
不过,我还是在试图理解为何村民们会对这段斩蛇的历史深信不疑,这种沉重的集体信念,让初来乍到的我,萌生出几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在这里,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鹿谷侦探,真不好意思,让您一个人等了这么久。我将您抵达的消息禀报了千鹤大人,她正在处理要务,叮嘱我先前来接待您。”千弘打破了沉默。
“正要过来,就遇见了蒲野先生。先生听说有山外的客人到来,便想着一同前来见见面。”
蒲野说道,“老朽只是听说又有新朋友来,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望鹿谷小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说起来,鹿谷小姐可是近期府上的第四位访客了……哦,若算上整个棂渊地界,该是第五位才对。不过其中一位,不提也罢。”
“您太谦虚了,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听您的话里,我是最近到来的第四位?算上棂渊还是第五位?之前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连忙回应。
千弘回答了我:“是的,第一位抵达的是相马一郎侦探。第二位是白石慎二律师,他早年似乎也干过侦探,破过几个案子。第三位是宫本林也博士,与蒲野先生一样,也是为学术研究而来,目前也下榻在宅邸里。”
“那一位…”千弘脸上的恭谨仿佛被寒风吹去,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情况比较特殊,跟千鹤大人请您来办的事……没什么关系。”
“雪势又大了,鹿谷侦探,我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请随我移步主宅吧。”
千弘比我高出一小截的身子忽然带上了一丝压迫感,话语中的回避之意清晰可辨,我虽然有诸多疑惑,却也明白不能在这个时候刨根问底,只得暂时按下好奇心。
千弘推着蒲野的轮椅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再次踏入灰白的雪幕。庭园在细雪中平添了几分清寒,枯山水庭园精心勾勒的纹路上盖着稀稀落落的积雪,整座古木建造的宅邸在雪中静默矗立着,显出一种庄严而孤寂的轮廓。
在我们途经主厅时,一阵断续的谈笑声从未合拢的门缝隙中飘了出来。
我侧头望去。只见厅内暖炉烧得正旺,一位身着繁复巫服的女子侧身坐着,双足踏着一双木屐,云鬓如墨,木屐的鞋跟偶尔轻点光洁的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女子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卷轴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美,笑声清脆如同琉璃相碰一样。
在她的对面,一位身着深色西装的高大男子闲适地坐着,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鬓角已有些许斑白。看来似乎是早就到达此处的外来客人,他的嘴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是他吗?会是千鹤大人吗?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看女子的衣着气度似乎极为尊贵。
“鹿谷侦探,这边请。”千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窥探,他径直引我走向了侧面的偏厅。
偏厅同样雅致,只是面积稍小,屋子里铺满了深色的木地板,中央摆放着精致的木质四脚茶几,一张木质的扶手椅被安置在茶几的正对面,墙边还耸立着通顶的书架,房间因为燃着小小的暖炉反而倍感温馨。蒲野示意千弘将他留在窗边,随后对我慈祥地笑了笑,说他在外头赏赏雪景就好了,不打扰我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千弘去而复返,“鹿谷侦探,千鹤大人已经准备妥当,请您现在过去吧。”
再次踏入主厅,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刚才的热络欢愉已经荡然无存。神保千鹤正端坐在主位之上,当她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接的瞬间,我再次确认,这就是我刚才在门缝里瞥见的那张脸。此刻她身上穿的,也同样是那身华美耀眼的巫服,
她看起来极为年轻,二十来岁,容颜和冷白的肤色如同陶瓷玩偶,黑色的瞳仁里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此刻的她,周身笼罩一种神龛般的静谧与疏离。
在短短时间内,竟能展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难道是出于神明身份的需要,而刻意为之的伪装?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鹿谷侦探,远道而来,辛苦了。棂渊偏僻,招待如有不同,还请您见谅。”
接下来,她安静地聆听着千弘再次陈述着我的来意。不过,她极少回应我们,只是偶尔轻轻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会客的时间并不算长,最后,她用那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相关事宜,我相信千弘会全力配合鹿谷侦探的,神保家…有劳鹿谷侦探费心了。”
她随后优雅地站起身,“今日的修行时辰要到了,我就不多陪了。”
会谈就此结束。我们也随之起身。我朝着她恭敬地微微鞠了一躬,直到此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位气质如此冷冽的千鹤大人,原来身形是如此娇小玲珑。当她站起身,宽大的巫服更显得她更加身形单薄,站直了似乎也只勉强超过我的下巴,更像是一尊易碎的白瓷人偶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极轻微地欠身还礼,随后便转身,没有丝毫的迟疑,就步入了廊外的风雪之中,木屐踏在覆着薄雪的石径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千弘再次开口,语气多了几分郑重,“鹿谷侦探,我想是时候向您具体说明一下委托的事宜,也顺便把家里现在主要的人员给您捋一捋。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是一头雾水。”
“眼下神保家真正的掌权者,也是整个棂渊的守护者,就是您刚才见过的千鹤大人。她肩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重,不仅要维系神保家内部的安定,更要护佑整个棂渊百姓的平安。”
"唉,千鹤大人这几年确实压力很大。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过不久又会恢复心情。可能是事情太多了吧,每天要操心的事一桩接一桩的,我们都不敢轻易去打扰她。"
“不多说了,千鹤大人有一位丈夫,藤井安华先生。是已故的老夫人,也就是千鹤大人的母亲,上一代的神明——千朔大人,亲自定下的人选。神保家的神明,婚配之事向来由家族长辈严格把控,绝不允许与外来者私定终身。这是祖上留下的铁律,是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洁。
“藤井先生其实也算是神保家男性的旁支血脉之一,他放弃了医生的职业规划,入赘到了神保家。比千鹤大人年长几岁,他主要的职责就是在一旁辅佐千鹤大人,帮她打理族内族外的各种事务。”
接着,他脸上掠过一丝混合着尴尬和无奈的神情,声音也压低了些,“然后…按祖上不知哪辈传下来的老例,神明大人还得有一位…呃…替补夫君。”
“老辈人想的,咳…是担心正室夫君万一在繁衍子嗣上,不那么顺遂,或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好歹能有个延续香火的保障。不过传到今天,这名头也差不多就剩个空壳了,没人真当回事。这位替补夫君是神保千悠,算起来是本家好几代以前分出去的男性旁支的后代,论起来是远房亲戚。千鹤大人把他接来府里,一半也是看这孩子父母过世得早,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千鹤大人还有一位双胞胎妹妹,千羽小姐。这和当年斩蛇的始祖千玥大人一样,我们神保家好像世代都有诞下双生女的缘法。规矩是,如果…我是说万一,姐姐那边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就会由妹妹来继任神明。所以千羽小姐从小也跟着接受了一套修行和教育,她现在偶尔也会去神社静修,不过次数很少,毕竟千鹤大人还年轻,一切都平顺得很。”
“最后就是我这个跑腿打杂的了,方才蒲野先生也告诉过你了,我是神保家的男性旁系,我的父亲是千鹤母亲千朔大人的亲弟弟——神保千璟。我留在本家,主要是帮着打理这宅子里里外外所有的杂事,也包括跟棂渊的村民们维系关系,每个月,村民们都能有机会上山来神社参加一次祭祀仪式,这些安排,都是我的分内事。”
我努力在脑中勾勒着这张复杂的人物关系网,“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那么,您在信里提到的不寻常的事情,具体是指什么呢?”
“是开发公司的事。”千弘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来,“之前没跟您细说的那一位…不速之客,是黑田政一,一个开发公司的老板。二十年前他就嗅到了棂渊这块地方,一直想把这里打造成什么豪华度假村。”
“当年还是千鹤大人的母亲千朔大人,辅佐担任神明大人的姐姐千望大人的时代,千望大人和千朔大人联手阻止了他的野心。当时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黑田政一应该明白棂渊是他永远不可能染指的地方。可谁知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人竟然又回来了!”
“而且,他们规划的第一步,就在我们神保家宅邸附近!这简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先不说棂渊这儿的山水风光有多珍贵,那些长了上百年的珍稀草木根本不是钱能衡量的,他这么干,也根本就是没把神保家放在眼里,没把千玥当年豁出性命镇压蛇妖的牺牲当回事!他更不在乎这棂渊上下几百口人的死活!万一那些重型机械开进来,惊扰了地脉,震松了封印,导致蛇妖残余的力量复苏…那后果…那将是塌天大祸!蛇妖可是会吞噬人心!”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千鹤大人当然是坚决反对这个计划的,态度非常明确。所以她才私下拜托了藤井先生和千羽小姐,去请来了相马侦探和白石律师。相马先生负责在外头搜集黑田过去和现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白石律师精通法律,前几天刚写完了一份意见书,重点强调了棂渊这地方怎么怎么特别,还有好多老辈子传下来的文化和山里珍贵的药草什么的,反正就是把这里的特殊性都写上去了。已经托人到镇上提交给政府部门了,希望能从法律上阻止他…可惜……”
“可惜政府那边到现在还是一点明确的回应都没有。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被黑田用金钱打通了关系。现在开工的期限一天天在逼近,这也是我…我们想着必须得请您来帮忙的原因之一。”
对面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还有一个原因…自打这个黑田踏进这里,村子里,就连这宅子里…气氛都变得邪门起来,让人心里头发毛。而且,那蛇妖骸骨上的裂痕也越来越大了.....就像是要复苏了一样...”
“在上个月祭祀仪式之后,村里就开始传出些…怪话了。有好几户人家,都吞吞吐吐地跑来跟我说,夜里在山林边,好像瞥见了没有头的人影,在那晃晃悠悠地走…还有更邪乎的,说…说看到了身子还在扭动,却没有头的蛇…就在老林子的深处…这可是不祥之兆啊!村民们私下都在传,说是黑田要动土,惊扰了地脉,怕不是…蛇妖显灵了…”
“我们神保家世代镇守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可现在…现在因为这些传闻,再加上不知为何斩首岩处的石骸竟产生了裂痕,有些村民开始有了质疑的声音…神保家的威严,正在动摇啊!黑田这么不管不顾地瞎搞胡来,会不会真的把那不该惊醒的东西给惊醒了…万一封印真的松动了,那......”
窗外一阵山风呼啸着卷过,明明身边就是暖炉,我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寒风猛烈摇动着庭院中的枯枝,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呜声响,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应和着他的叙述。
千弘领着我踏出主厅厚重的木门,我正式接下了他的委托,并承诺会以侦探的身份竭尽所能。然而,话虽这么说,我心底却有一丝不确定在蔓延。
“千弘先生,”我在廊下停住脚步,忽然开口,“在着手调查之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能否拜见一下上一代的神明大人,千朔女士?”
千弘闻言,脚步微微一滞,“您想见千朔大人?她…如今不见外客。”
“我听您说,千朔大人是上一代神明,您也提起过...她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千望吗?按照神保家的传统,应该是姐姐继任才对。”我斟酌着用词。
千弘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鹿谷侦探,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千望小姐她...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继任神明之位,最后她甚至选择了自刎而亡。所以只能由妹妹千朔大人继任了。”
“据说...据说是她违背了家族最严苛的禁忌,玷污了神保家的血脉...这种事情,在棂渊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千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回避,“但我仍希望有幸拜见千朔大人一面。”
千弘沉默了片刻,“可以是可以,但是千朔大人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一直卧床不起,精神状态也...有些不太稳定。这些年来都是我在照料她。她住在宅邸最里面的房间,如果您真的需要,我可以带您过去,但请您一定要小心,不要刺激到她。”
他引着我穿过一重又一重愈发幽寂的回廊。十分钟后,我独自站在一间昏暗房间的门口。千弘已经轻声离开,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位曾经的神明。
房间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纸座灯在角落的矮几上,光线极其晦暗,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千朔大人确实看起来十分虚弱,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脸颊深深凹陷。她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移动,目光涣散地落在我身上。
“打扰了,千朔大人。我是鹿谷荣,是受千弘先生之托前来调查的侦探。”我上前几步,在离床铺尚有距离的地方恭敬地跪坐下来。
千朔缓缓转过头看向我,声音沙哑,“外来者...又是外来者...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来打扰这里的宁静?”
“我想向您了解一些二十年前的事情,关于黑田政一...”
话音未落,千朔的脸色骤然大变,她猛地撑起身子,“住口!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那个恶魔!他毁了一切!毁了千望!毁了我们的家族!”
我被她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么……关于您的姐姐,千望大人,她……"
没想到千朔的反应更加激烈,她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不...不要问千望的事情!姐姐...姐姐因为自身的原因不能再做神明了...她在十几年前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别再说她了...别再说了..."
我意识到自己触及了她最痛苦的回忆,下意识地倾身向前,想做点什么安抚她,或是至少扶住她因咳嗽而摇晃的肩膀,就在这时,千朔突然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袖子,力气大得惊人。
“你...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就在她用力拉扯我的瞬间,我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前倾倒,脸上的口罩在她的手臂碰撞下意外滑落到地上。
“啊——!!”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寂静,千朔猛地放开了我的手臂,整个人疯狂地向后蜷缩,试图躲进墙壁的阴影里去,她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我。
我慌忙捡起口罩重新戴上,千朔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房间,几乎是同时,千弘已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挡在我与千朔之间,紧紧抱住那具因极致恐惧而不断痉挛的身体。
“鹿谷侦探,请您快离开!千朔大人受不了刺激!”千弘头也不回地对我喊道。
同时他轻抚着千朔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千朔大人,没事的,没事的...”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快步退出房间,踉跄着退到廊下,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但千朔的话语如雷鸣般在我脑海中响起,仿佛依旧在幽深的回廊里回荡着。
我漫无目的地在廊道上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恰好从连接庭园的小径拐角处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少年,顶多十四五岁。与宅邸里普遍穿着的传统服饰截然不同,他上身是一件略显单薄的白色衬衫,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深色的帆布书包,活脱脱像是一个刚放学回家的中学生。
就在这时,千弘从宅邸深处的小径上匆匆走了过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当他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时,脚步明显放慢了下来,原本略显疲惫的神情也迅速调整为恭敬的姿态。
千弘的脸上迅速堆起客气的笑容,“千悠少爷回来了?您这是刚从村里的学堂回来吧?”
那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秀、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庞,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明亮的黑色,他简短地回应了千弘,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软糯腔调。
千弘敏锐地捕捉到了千悠挽起袖口的小臂上,那里有一片刺眼的红痕和几处明显的青紫色淤伤,他眉头皱起,“哎呀,您这手臂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摔着了?”
千悠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才不是摔的!是学堂里几个讨厌鬼!他们…他们居然背地里说千鹤大人的坏话!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说了,说这里来了个跟千鹤大人作对的人,他们说千鹤大人打不过他!我怎么可能听得下去!当然要教训他们!”
然后,他的注意力猛地完全转移到了我身上,他毫无征兆地向前跨了两步,一下子凑到我的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鼻尖都快碰到我的嘴唇了。
我有些窘迫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呃…你好,我是鹿谷荣,是千先生请来的…私家侦探。”
少年似乎对我的反应和身份感到新奇,终于向后退了一小步,“侦探姐姐你好!我叫千悠!我是千鹤大人的夫君之一哦!”
千弘在一旁插话道:“鹿谷侦探,千悠少爷,你们先聊着。我得赶紧去请相马先生和白石律师到偏厅等候,如果千羽小姐这会儿在宅里,我也会请她过来见见。这都是千鹤大人特意吩咐的。”
“侦探姐姐,你已经见过千鹤大人了,对不对?”等千弘转身离去之后,千悠开口询问我。
“是的,刚刚见过了。”我回答,却忍不住再次仔细打量起他,这张脸庞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言行举止也都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直白和懵懂,居然顶着神明夫君的名头?实在让人觉得无比违和。
“千鹤大人是世界上最美、最温柔的人了!”千悠仿佛根本不需要我的回应,用一种近乎虔诚且充满倾慕的语气宣布道,但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不过…不过她有时候也很让人担心呢。”
“嗯……就像…月亮也有晴有阴一样吧。有时候她会特别开心,像是我的亲姐姐一般,会教我念那些好听的诗词,还会很细心地问学堂里有没有人欺负我,跟我讲好多好多外面世界的故事;但有时候她又会变得好安静,好像…心里压着一块很重的石头,一个人待在神社那边,好久好久都不出来,那种时候,好像只有藤井叔叔能进去跟她说几句话,让她稍微好一点点。”
“但是!”他强调道,“不管哪样的千鹤大人,我都最喜欢了!”
“而且千鹤大人很怕冷的,你看今天这么冷,她肯定又抱着手炉了。在神社里修行,还要主持那些很重要的仪式,要求可严了,她的手是千万不能抖一下的。千鹤大人又要努力做那么难的修行,又要操心家里人的事情,现在还要对付那个坏蛋开发商…她真的太辛苦了。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能帮千鹤大人分担一点点,也好啊。”
说到这里,千悠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满和委屈,“可是千弘叔叔总是不让我插手家里的事,说我还小,还每天打发我去学堂上学。明明我也是千鹤大人的夫君,难道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就说现在那个坏蛋开发商吧!千弘叔叔从来不让我碰到他,说是怕我冲动做出傻事。如果我能见他一面的话,我一定会让他赶紧滚出棂渊!要是他不听的话,我就…把他打跑!让他知道欺负千鹤大人是什么下场!”
我听着千悠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对那位神明大人的仰慕与担忧,脚下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径向偏厅方向走去。
刚走到偏厅附近,就看见千弘已经等候在了门口,“鹿谷侦探,千悠少爷。相马先生和白石律师都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候。”
千悠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幅懂事表情,朝我挥了挥手,随后便转身蹦跳着跑开了,身影消失在覆雪的廊柱之后。
我也挥手跟他告别,然后推开了偏厅的木门,厅内光线柔和,两位男子几乎在我进门的瞬间便从靠墙的深色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我赫然发现,这两位的身高都极为出众,让原本还算宽敞的偏厅都显得略微局促起来。
其中一位穿着合体的深褐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率先上前一步。他身形颀长,大概有一米八高,他朝我伸出手,“鹿谷荣小姐?幸会,我是白石慎二,目前是名律师,以前在侦探界摸爬滚打过几年,久仰鹿谷有方先生大名。”
就算父亲已经与世隔绝二十年之久,也许在同样年龄的同行的心里,他依旧是那光芒万丈的名侦探,我在心里暗暗想着,回答道:“白石先生您好,我是鹿谷荣,我才是久仰您的大名。”
另一位男子看起来年轻不少,穿着修身黑色高领毛衣,打着一条斜纹领带,他随后也伸出手,“相马一郎,我也是私家侦探,幸会幸会。”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千弘微微侧身,毕恭毕敬地引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脸上的时候,呼吸不由得一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
那张脸,分明与之前主厅里那位冷清寡言的神明大人如出一辙,拥有同样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肌肤和完美的骨相。但仅仅是下一瞬间,巨大的差异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冲刷掉了任何可能的混淆。
眼前的女子,虽然也是一头黑色的秀发,却被编成时髦的发型,脸上的妆容也明艳夺目。她也并未穿着千鹤那种华丽典雅的传统服饰,脚下也不同于千鹤,反而蹬着一双鞋跟细巧的黑色高跟鞋。
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比娇小的千鹤高挑了不少,像一朵迎着风雪盛放的红玫瑰,与千鹤那朵静谧的白梅截然不同。
而她身旁的男子,看起来年龄大约三十上下,身型也较为高挑,和一旁的千弘一般高了,穿着深灰色的人字纹西装。他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快垂到了下巴,额角和眼角也浮现出浅浅的皱纹。
“鹿谷侦探,这位是千羽小姐,千鹤大人的胞妹。这位是藤井安华先生,千鹤大人的丈夫。”千弘鞠躬介绍道。
我连忙上前与他们握手并再次自我介绍。相马和白石也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朝他们点头致意。
藤井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沙哑,“几位,实在抱歉,最近为了开发案和村里的一些不安的波动,一直在奔波,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我们三人自然是连连表示理解,让他不必客气,保重身体要紧。
藤井稍稍松了口气,“我和千羽还有些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刻处理,是关于明天村民协调的最终细节,就不多打扰各位商议正事了。期待稍后能有更多时间向各位请教。”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千羽的手臂肘弯,似乎是在催促。
千羽自进来后便一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此刻被藤井一碰,她便从善如流地朝我们点头笑道,声音比千鹤要清亮活泼许多,“是啊,真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希望各位在棂渊一切顺利。”
说完,她便与藤井一同转身离开了偏厅,高跟鞋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渐行渐远。
千弘转身对我们低声道:“唉,真是难为他们了。藤井先生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千羽小姐也跟着四处奔走,没少出力。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棂渊啊…”
正说着,偏厅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蒲野学者,但他并非独自一人。一位气质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的轮椅。
千弘立刻快步上前,自然地从那中年男子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推手,“几位,正好,给您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宫本林也博士,也是我们棂渊的客人,和蒲野先生一样,是来做学术研究的。宫本博士,这位是鹿谷荣侦探。”
宫本林也看起来和千弘年龄相仿,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发现他身材敦厚,和我一般高,随后他笑着与我握手,“鹿谷小姐?太好了,近期真是有不少外面的朋友来到棂渊呢。”
“我在这里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棂渊这片土地独特的生态构成,和神保家的历史、那份代代相传的神秘力量、还有那头笼罩在迷雾中的蛇妖,这一切实在太令人着迷了。蒲先生在这方面真是活的百科全书,给了我许多指引。”他谈起了自己的研究,“越是深入研究,我越发觉得,这些传说背后隐藏着惊人的真实性。毕竟,那蛇妖的岩骸,就那么真实地矗立在宅邸的不远处,这里肯定存在某种超越我们当前认知的可能。”
白石插话道:“宫本博士您太谦虚了,您来棂渊的研究目的,我记得主要是调研这里特殊植被中蕴含的对治疗认知紊乱症状有奇效的植物活性成分吧?这种成分比传统药物治疗更有效,通过作用于神经可塑性机制,从根源上修正患者的认知。关于稀有药用植物的部分,还是多亏了您提供的专业数据支持呢。”
“白石律师记性真好。但是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虽然我发现的那种独特生物碱复合体,在调节海马体功能与稳定神经感知方面确实展现出非凡潜力,但这神奇的复合体从何而来?”宫本的话锋一转,“这不正是得益于棂渊这独一无二的自然环境吗?追根溯源,正是千玥与蛇妖那场撼天动地的搏斗,使得她的血液融入大地,如同催化剂一般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本质,才在斩首岩的附近,滋养出了这些异于他处的植被特性,孕育了这独有的自然馈赠,这可都要感谢千玥大人啊。”
蒲野学者也适时地接过话茬,“正是如此。棂渊是一块不容亵渎的瑰宝,它的价值远非金钱所能衡量。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浸透着神保家世代以来,为了镇压蛇妖以及守护此地安宁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与牺牲。”
谈话的余音还在温暖的偏厅里徘徊,门轴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原来是不知道何时离开的千弘去而复返。
他快步走到我和白石面前,“鹿谷侦探,白石律师,刚接到村口处打来的电话,说是镇上的传真站收到了两份传真,一份是给白石律师您的,另一份…署名是给鹿谷侦探的。”
他补充道:“您二位也知道,我们棂渊地方偏僻,手机信号是彻底没有的,唯一那部老式电话机就安在村口的小卖部里。这些传真文件,都得麻烦您二位亲自跑一趟镇上的收发站才能拿到。”
我和白石连忙向他道谢。然而,我心里却猛地一咯噔,给我的传真?知道我行程的人屈指可数,难道…是父亲?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联系方式?
但我猜测,白石的那份传真,极有可能是政府部门对那份紧急提交的意见书的回复。
“事不宜迟,我送二位去村口吧,然后叫人用他的三轮车送你们去镇上。”千弘转身就准备引路。
这时,宫本博士也站起身,说要回村驿舍整理些下午采集的植被样本,想顺路送送我和白石,相马侦探也随即表明他也会同行。
我们一行人沉默地走出神保家宅邸那仿佛能隔绝一切的门楼,再次踏入风雪之中,屋外寒风刺骨,我庆幸自己戴着口罩。温热的呼吸在口罩内侧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这张薄薄的布料为我增添了一层温暖的屏障。
再次路过那处巨大的斩首岩时,蛇妖石骸像一个被永恒禁锢在痛苦中的远古巨兽,在愈发密集的雪花中更显狰狞与诡异。白雪徒劳地试图覆盖它嶙峋的体表,却更加凸显了那些深邃如眸的裂缝。此处的土地,显得格外阴沉,大雪都掩盖不住那片深黑的土壤,像是传说那般,被千玥与蛇妖之血浸透。
斩首岩的后头是一处亮着微光的小型神社,简陋的社殿之内透出昏黄灯火,想必千鹤此刻便正在里面修行吧。
宫本忽然喃喃道,恰好只让紧挨着他的我、白石和相马能勉强捕捉到,“唉,这形态,这裂缝扩散的轨迹,简直像是某种东西在内部挣扎,要破壳而出,据《上古经》所述,当年神保千玥斩杀的大蛇就是地脉瘴气所化,无形无质,能侵蚀人心,它被斩灭后,怨念并没有消散,而是沉入地底,与此处的土地融为一体......”
他的话没有说完,恰在此时,从蛇妖石骸侧后方那条被雪覆盖的小径上,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转了出来,正迎着我们的方向走来。
等他走近,我才赫然认出,这正是我之前在主厅门缝里瞥到的与千鹤相谈甚欢的高大男子,也就是黑田政一,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的得意笑容,步伐稳健地径直走向我们,或者说,主要是向领头的千弘走来。
“晚上好啊,千弘管家。这么大风雪,还要出门奔波?真是辛苦了。”黑田政一穿着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深色西装,向我们一行人走来。
我看到千弘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回应,“晚上好,黑田先生。”
黑田却对这凝成实质的敌意视若无睹,他用一种故作惋惜实则满是恶毒嘲讽的语气说道:“哎呀,不过嘛,很快这边就要大变样了!工程队一进场,初期难免会有些热闹,我先在这里道个歉,到时候还得请你们多多包涵啊!”
他说完,也不等任何回应,便与我们擦肩而过,迈着傲慢的大步扬长而去。
前往村口的剩下路程,千弘不住地低声咕哝,像是在对我们控诉,又像是在绝望地安慰自己,“…他这么嚣张?到底谁给他的底气?白石律师的意见书…今天肯定会有回音的…他到底懂不懂他在做什么?!”
相马拍了拍千弘的肩膀,“神保先生,冷静。我已经托了信得过的人,正在加紧搜集黑田过往所有违规操作的证据,只要找到确凿证据,他这项目就别想顺利开工。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终于到了村口,那辆老旧的三轮车已经突突突地喘着粗气等在那里,司机原本正靠在车座上打盹,一见到千弘的身影,立刻像被惊醒般慌忙跳下车,原本有些佝偻的腰身也瞬间挺直了些。
千弘、相马和宫本将我和白石送上车,期间,千弘再三叮嘱司机开慢点,一定要平安将我们送达。相马和宫本也在一旁叮嘱注意安全,司机对他们只是憨厚地点头应着,但每当千弘开口,他的神色便立刻恢复到那种全神贯注的恭敬状态,似乎接收的不是一句叮嘱,而是一项重要的指令。
甚至,在他发动车子后,又从车窗探出头,对着千弘站着的方向再次保证般地挥了挥手,这才真正驱动三轮车,缓缓驶离村口。
三轮车在积雪覆盖的土路上剧烈地摇晃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几乎要把人的骨头架子摇散,这雪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变本加厉。
在一片嘈杂得几乎要震碎耳膜的引擎轰鸣声中,我问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白石,“白石律师,您之前说听过我父亲的名字......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您对棂渊的历史了解吗?特别是,十九年前的事情?”
白石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十九年前?你是指鹿谷有方先生的那个案子吗?"
“当然知道,在我入行的那几年,那个案子相当有名。我还研究过相关的资料,当时棂渊发生了一系列死亡事件,村民声称看到了无头的怪影,有好几个人死于非命。死法确实很奇特,皆是被斩首而亡,就像是传说中的蛇妖一样。”
“当时的神保家的神明大人千望和妹妹千朔联合请来了你父亲。”白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凝重,“据记录显示,鹿谷先生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进行调查,最终得出结论,所有死亡都有明确的人为原因,与什么蛇妖毫无关系。他甚至准备了详细的证据链,指出了真正的凶手和作案手法。我觉得,你父亲的推理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说要去收集最后一份关键证据,但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坐在斩首岩附近,那个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崩溃,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无法解释’这样的话。”
我感到一阵眩晕,“那...那个案子最后怎么处理的?”
“自然是不了了之了。”白石停顿了一下,“不过这里的村民们认为,从那时起大蛇开始缓慢复苏,这种复苏的征兆才是导致发生死亡的元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神保家如此坚决地反对黑田的开发计划。在村民看来,任何大规模的土木工程都可能彻底唤醒蛇妖...”
怀揣着这种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的全新认知,三轮车终于艰难地颠簸着抵达了镇上的收发站。
然而,结果却令人倍感沮丧。所谓给我的传真,竟是父亲从家里发给我的一封完全空白的讯息。白石律师翘首以盼的那份传真,也并非来自于官方政府部门,而是由一个所谓的民间环境监督机构发来的,里面罗列了一些关于黑田的公司过往在其它项目上打擦边球式的违规操作记录。
等我们推开收发站的玻璃门准备离开时,才骇然发现外面的世界早已彻底变了模样,不知何时小雪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末日般的狂风暴雪,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米,天地间一片混沌。
司机一脸极度歉意地对我们喊着:“两位对不住啊!这雪太大了!太危险了,一时半会儿绝对回不去了!”
白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他从大衣内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用身体挡住狂风点燃,然后靠在避风处,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刚从他唇间逸出,瞬间就被狂暴的寒风吞噬得无影无踪。
我不喜欢烟味,便转身又退回了收发站屋内,掏出手机,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始终只有可怜的一两格,正发愁如何打发这被迫滞留的时光,我发现角落里竟摆放着一台看起来仿佛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台式电脑,旁边贴着一张纸条:“供旅客查询使用”。
一种混合着侦探本能和百无聊赖的冲动驱使着我在电脑前面的旧椅子上坐下,我在搜索框里键入了“黑田政一”以及他名下那家开发公司的名字,没什么新颖的发现,往下的娱乐版块的新闻中,果然,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各种绯闻报道里。有关于他与年轻女演员的暧昧传闻,有关于他在高档会所的风流韵事,甚至还有一篇标题为“地产大亨黑田政一私生活混乱,多名女性曾为其堕胎”的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内容大多是小报的推测。
接着,我搜索了“蒲野瀚”,搜索结果证实了他确实是国内民俗文化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页面上出现了不少学术访谈和大量由他署名的学术论文目录。我随手点开几篇近期的论文摘要,发表日期与他旅居神保家的时间吻合,标题和摘要涉及地方信仰、祭祀仪轨、神话叙事分析等。
然后,我输入了“宫本林也”,信息显示他确实是精神心理学领域的博士,曾经在《认知神经科学杂志》这类权威期刊上发表过许多论文。然而,这些论文的发表年份大多集中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
我刚想在搜索框里输入“白石慎二”,一股带着寒意和烟味的气息突然逼近。我条件反射般地关掉了浏览器窗口,然后故作镇定地转过头,果然,白石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在内心祈祷他没看到我的搜索栏,嘴上随便扯了个话题,询问道:“白石律师,我刚刚还想问您呢,神保家的人对于黑田政一的开发计划,态度都是怎样的?”
他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回答道:“基本上可以说是一致反对,但各人的具体态度和动机有所不同。千鹤大人和藤井先生的立场最为坚决,他们认为这是对神保家传统和棂渊圣地的亵渎。千弘先生也坚决反对,我觉得主要是担心开发会破坏神保家在当地的权威地位。”
“千羽小姐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她表面上也反对开发,但她曾经向我透露,说她一直梦想能去A市那样的大城市读大学,体验现代都市的生活。藤井先生对此非常支持,甚至主动承诺会资助她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过这个计划遭到了家族内部的强烈反对。据千羽小姐说,她的母亲千朔大人坚决不同意她离开棂渊,认为作为神保家的女儿,她应该安分守己地留在家中,按照传统与家族认定的男性结婚,为神保家族传宗接代。千弘先生的态度也与千朔大人一致。”
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之前听千弘先生介绍时就注意到了,千鹤大人的丈夫藤井先生,是由她母亲千朔大人亲自选定的。看来神保家对婚配之事管控得相当严格,看来千羽小姐也要遵循这样的规矩啊。”
“蒲野学者跟我偷偷透露过一件事。”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据他所说,神保家的这些规矩,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他在研究历史时发现,大约二十年前,家族内部发生过一次严重的血脉危机。虽然具体细节被刻意抹去了,但似乎有神明的直系血脉与外来者结合,诞下了被视为不洁的子嗣。从那以后,家族对血统的管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格程度。”
“说到蒲野学者,他和宫本博士对于开发度假村的态度呢?”我问道。
“蒲野学者的立场很明确,他的学术研究根植于此地的历史与传统,开发无疑是毁灭性的。宫本博士嘛…情况稍复杂些,从纯科研角度,改善交通或许有助于将他发现的草药活性成分推向临床应用,但大规模旅游开发对这片原始生态环境而言,又是灾难性的的破坏,就专业角度而言,他应该是反对的,但我没有直接问过他的个人倾向。”
“原来是这样。”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您进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雪停了,司机说可以慢慢开回去。”白石简洁地回答道。
三轮车在几乎被彻底抹平的山路上绝望地蠕动,当车辆险险滑入棂渊村口那块地面时,身后传来一阵低沉却恐怖的闷响,我们惊骇地回头,只见白色的洪流轰然吞没了我们刚刚经过的路径。
司机瘫在驾驶座上,对着神保家宅邸的方向念念有词,“…显灵了…是蛇妖大人发怒了……神明大人…千万…千万要镇住啊…”
我们在半路辞别了几乎无法正常行走的司机,据说,棂渊的村民在祭祀仪式除外的日子,绝无资格、也不敢踏足神保家的核心地盘。
随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神保家宅邸,刚踏入神保家宅邸的门槛,两道身影便从主屋廊下的阴影里猛扑出来,是相马和千弘。
“鹿谷小姐!白石律师!”千弘的声音变了调,“出…出大事了!”
“死了”两个字,猝然射入这万籁俱寂的雪夜。我猛地怔在原地,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
相马回答了他,“就在你们走后…我们回来才发现,黑田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来到了宅邸,说要见千鹤大人…但千鹤大人整晚都在神社修行,他就和千羽小姐在偏厅里谈…”
千弘接着说道,只是他的话语有些混乱,“我没听,只知道千羽小姐后来怒气冲冲地出来,回了自己房间。然后…那个黑田,他居然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是政府盖了红印的许可!非说要宣布给我们所有人看!我只能去取了最好的茶,那可是平时只有祭祀时才会饮用的珍藏,泡好了送到主厅…叫来了藤井先生和千羽小姐,相马先生、宫本博士、蒲野学者也被我叫去了…”
“他确实出示了文件,还用手机炫耀,说里面拍了不少绝佳的开发点…千羽小姐没忍住又和他吵了起来,藤井先生也说他这是在玩火自焚,场面很难看,只有他一个人趾高气扬…”相马接过了话头。
千弘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后…大家没什么可聊的,都只是在默默喝茶,然后就都散了,到了九点半用晚饭的时间,我一间房一间房地送去晚饭。千鹤大人一直在神社,没出来过。再后来,大概十点半光景,我正在最外头的厨房清洗碗碟,相马先生和千悠少爷就冲了进来…”
相马强调道:“大概十点一刻左右,我在宅邸里走动,经过偏厅时,看到里面灯还亮着,我下意识凑近窗户看了一眼,就看见黑田倒在地上,他的头也不见了!”
“我立刻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根本撞不开!我马上想去找千弘先生,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千悠少爷,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我,就抓住我的袖子,他问我,说他大概五分钟前,看到黑田先生倒在偏厅里,身上好多好多血,他…他没事吧?我这才惊觉,他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等等,”我忍不住打断他,“断头?千悠看到的是无头尸体?他在那种情况下能立刻确认那就是黑田?”
相马一郎眉头紧锁,“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千悠非常坚持,说他看到的是黑田完整的身体,穿着他那定制的昂贵西装,但脖子上是血,就在我发现的几分钟之前!但当时没时间细问,就一起找到了千弘先生,大概十分钟后,我们三人合力撞开了偏厅的门,门后被一个翻倒的茶几抵着,冲进去之后看到的,就是黑田的…无头尸体。”
千弘接过话,“千悠少爷当时就彻底崩溃了…我半扶半抱把他弄出来时,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什么‘不会的’、‘不可能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唉,他还是个孩子,哪里受过这种惊吓…”
我们四人终于来到了偏厅门口,偏厅的大门歪斜地敞开着。相马一郎侧过身子,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示意我们进入,
一股复杂的气味瞬间攫住了我的鼻腔,浓烈甜腥的血气夹杂着陈旧的草席味,和若有若无的霉湿气息混合在一起。小小的暖炉里只剩下了彻底冷却的灰烬,那些细小的炭屑早已凝结成块,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霜花,屋内的寒意几乎和外面的雪夜一般刺骨,我呼出的气息在昏暗中形成了白雾。
我将目光从门框上移开,投向了内部。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那只被撞得歪斜的矮脚茶几,此刻正别扭地倒在门前。它的附近,好几本书籍散乱在各处,有些摊开着,有些则合拢着倒扣在地上,像是从书架上被匆忙取下后随意丢弃一般。
我的视线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向房间中央,黑田无头的躯体,正僵硬地坐在正中央那张木椅上,昂贵的深色西装依旧笔挺,衬衫的纽扣整齐排列,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与脖颈处那个血肉模糊的大创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尸体保持着某种诡异的端坐姿态,仿佛生前最后一刻仍在与什么人进行着正式的会谈。
脖颈处的断面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完美整齐,切面的边缘利落,几乎没有撕裂或锯齿状的痕迹。整个断口呈现出完美的水平线,从左侧的颈动脉到右侧的颈椎,白色的颈椎骨断面光滑平整,周围的肌肉纤维也被整齐地切断。深红色的血液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块状物,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尸体的周围是更多星星点点的喷溅血迹,泼洒在周围的地板和坐垫上,血迹甚至溅射到了一旁那座高耸的木质书架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斑点,有些血迹上面以及周围还覆着一层细小的深黑色颗粒。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无头的躯体上移开,就在扶手椅的一侧,我看到了黑田政一的头颅,它侧倾着躺在散落的书籍之间,那张生前还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此刻凝固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头颅周围同样洒满了暗红色的血迹,与地板上的书页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令人作呕的画面。
放眼望去,无数本书籍散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些书本大小不一,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分布着,有的堆叠成小山,有的孤零零地躺在血泊边缘,书架上原本整齐排列的藏书已经消失殆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腥气息,混合着房间里原有的木质霉味和纸张的陈旧气息,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
白石已经无声地行动起来,我跟随他的轨迹,走向已经空空如也的书架。在与我额头齐平的高度,有一片血液分布相对密集的区域,那正好是书架上零零星星血痕里最高的一处。边缘有些许模糊,留下了层次不均的痕迹,色泽也比其他的更浅淡一些。顺着视线往下,在书架贴合墙壁的边缘,一道血迹突兀地断开,仿佛被无形之物拦下。
我的视线回到了被挪动的茶几和半开的门,凶手是如何完成这一切后离开的?在审视完那扇唯一的门和一旁那仅容得下婴儿的换气小窗之后,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起那个木质的茶几。双手握住茶几边缘,我试图掂量它的重量,我想知道,究竟需要多沉的物件,才能从内部将门抵住。这茶几远比看上去要重得多,沉甸甸的质感几乎相当于一个成年女性的体重了。
在地板的一处,粘着一小块边缘平整却泛黄的创可贴,尽管一旁的茶几上也沾染上了些许血痕,但创可贴整体并未被污渍波及。再观察茶几腿周围的地板表面,从门口往内延伸半米的那一小条地板上,隐约能看到一些细微的摩擦拖拽痕迹。
就在我伸手想要更仔细地检查整扇大门的时候,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猛地从远处逼近。
千羽和藤井几乎是冲到了门口,藤井跑在前面,“千弘!村口那边彻底完了,泥石流…电话线肯定也断了…”
千羽跟在后头,脸色苍白,但掩盖不住她的慌乱,步伐也有些踉跄。
藤井下意识说道:“黑田他死在这里,也真算是作茧自缚…”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猛地触及我们三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猛地收声。
他迅速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家之主(尽管是辅佐)的仪态,“鹿谷侦探,相马侦探,白石律师,这件事...确实很不幸。不过现在村口已经被泥石流封住,外界的警察暂时也进不来,我们不如先等等......”
“等?”相马的语气骤然变得锐利,"藤井先生,一个人死了,而且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死在这里,您觉得我们应该等?”
白石也附和道:“藤井先生,恕我直言,拖延只会让情况更加复杂。现场的痕迹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证据会被破坏,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尽快查明真相,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再有人遇害。”
相马向前迈了一步,“藤井先生,如果我们三位侦探和律师都选择视而不见,那么神保家的声誉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外界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藤井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艰难地开口,“好吧...既然两位这么坚持,那就...麻烦各位了。”
“藤井先生,正好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我立刻上前。
相马立刻给千弘递去一个眼神,让他护送千羽回去。我明白他的潜台词:在这座被彻底封锁的孤岛宅邸中,每个人都是嫌疑人。
随后,偏厅外清冷的月光下,只剩下我、白石、相马和藤井。
“藤井先生,黑田最近是否一直在宅邸周边乃至山林中进行所谓的勘探活动?”白石率先开口。
“是的,他以勘察开发为名,拿着手机四处拍摄,声称要将素材传回公司。有一次,他竟胆大包天,试图靠近神社,那可是禁地中的禁地,还好被我及时发现并阻拦了。若是惊扰了千鹤的修行,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接着追问,“千鹤大人自从下午与我短暂会面后,就一直在神社修行,从未返回过主宅,对吗?”
“对,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神明的修行,是极其耗费心神且不容中断的功课,通常要持续到子时之后。”
藤井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其实,近一两年,我们多是分房而眠。她修行归来时常已是深夜,怕打扰我休息;唉,千弘似乎对此也有些不同的看法,当然,他不敢违背千鹤的意愿。所以,我通常睡在主卧另一侧的客房。”
相马插话道:“千弘先生和我发现尸体后,他先将千悠送回房安顿,随后便立刻去找您了,对吗?”
“没错,他找到我的书房,告知了这骇人的消息,当时千羽恰巧也在。”
“你和千羽小姐在吃完晚饭之后就一直待在一起吗?”我忍不住问。
“没错,我们正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黑田的开发计划,没想到就…”
白石推了推眼镜,“藤井先生,还有一个问题,聘请我们三人前来棂渊,据说是由您和千羽小姐安排的?”
“是,但也不全是,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宫本博士,他向千鹤进言,说可以借助外界的力量来应对纠纷,这样千鹤就能心无旁骛地进行最重要的修行,他说,这也是蒲野学者的看法,千鹤采纳了建议,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和辅佐者,具体负责联系和聘请各位。”
与藤井分别后,我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片血腥的偏厅,就在凝固的血泊之外,最靠近墙角阴影的地方,一个深色的长方形物体半掩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本下面。
相马循着我看的方向走去。他小心地绕过主要的血泊,弯腰捡起了那个物体,那正是一部智能手机。
“似乎是黑田的手机。”他轻轻翻转手机,屏幕竟然随之亮起,手机并没有锁屏。
我们三人下意识地围拢,相马首先点开了备忘录。里面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开发构想和预算数字,以及几个标注了特别重点的条目,例如“短信去往:斩首岩后山林”。
接着是相册。里面充斥着黑田近日拍摄的大量照片和视频:陡峭的山崖、云雾缭绕的林谷、神保家宅邸不同角度的远景,其中几张明显是偷拍的。
最后,他点开了邮箱应用,收件箱里塞满了邮件往来,内容围绕着棂渊度假村的开发计划。其中几封已发送的邮件里,果然附带着视频文件,邮件的发送日期都是昨天,或是前几天。
相马最终停留在一个草稿箱里的邮件上,邮件正文是空白的,但附件里赫然挂着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显示为“斩首岩周边”,拍摄时间就在今天傍晚,远晚于已发送的那些,看来这个视频,黑田还没来得及发送出去。
我们三人随后都彼此有想要探查的线索,于是就此分别,分别没入宅邸不同的方向。
我转身走向主厅,我觉得千悠的说辞矛盾有些多,或许遗漏或隐瞒了关键细节。我必须再和他谈谈。尽管我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但这座被风雪和死亡封锁的宅邸,已容不得任何人退缩。
主厅的大门敞开着,千弘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斟满热水,藤井坐在主位,蒲野深陷在轮椅里,宫本则靠墙站立。而在主厅外的廊下,千悠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入并拢的膝盖之中。
令我略感意外的是,千鹤竟也在场。千悠的身边,那对绝世的双生花一左一右地陪伴着,千鹤握着他一只冰凉的手,声音低柔安慰着千悠。
千羽的语气带着姐姐般的责备,“…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乱跑,下午刚给你处理过伤口,怎么又不当心…”
“千鹤大人,千羽小姐,我…能否单独和千悠少爷说几句话?”我放轻脚步走近。
千鹤静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点头,优雅地站起身,捏了捏千悠的手,千羽也站了起来,跟着千鹤一前一后走向了主厅。此刻的神保千羽褪去了高跟鞋,只穿着黑色的厚袜,身高与千鹤完全一致,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如同镜中倒影一般。
“千悠,我知道你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姐姐需要你的帮助,为了不让坏人再伤害任何人,你能把当时看到的,告诉我吗?”我试着让声音保持平稳温和。
“你当时是经过偏厅,往里面看的时候,发现黑田先生倒在椅子上,身上有血,是吗?”
“你一定吓坏了,但是为什么没有立刻去告诉千弘先生,或者藤井先生呢?”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我能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我去找过藤井叔叔…他不在房间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除了黑田先生…你在偏厅里,或者附近,还看到别的什么让你在意的东西了吗?或者听到什么声音?”我只好再次询问。
“没有…真的没有…可能…可能是我眼花了…也许是…是林子里的鬼影…”
这时,白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廊角另一侧,我叹了口气,觉得此刻从这惊弓之鸟般的少年这里恐怕难有收获。我只好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穿过月光洒落的庭园,忽然,我看到相马挺拔的背影正凝立在一间独立的小屋前。
相马听到我的声音,他侧过头,“千弘刚才提到,这是宅子里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我在想,凶器,或许会被藏在这种地方。”
一股浓重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视线所及,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把被随意扔在一堆破烂麻袋和生锈农具之上的巨大砍刀,应该本是劈柴砍骨的工具。那刀面上粘附着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喷溅状的血迹,凶器,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它。
相马立刻上前仔细查看刀柄和刀身连接处,“这屋子…千弘说,家里人都知道这里,平时放取旧物也不会锁门,这意味着,谁都有可能把它丢进来。”
我一边听着他的分析,一边借着微光打量这个狭小的空间。锈蚀严重的铁丝卷盘绕在角落,粗糙的麻绳散乱地堆放着,都大约有两只手臂那么长。破旧的瓦罐和陶瓮东倒西歪,几把近两米长的竹柄扫帚倚墙靠着,一叠泛黄的旧报纸堆得像座小山,足以有半米厚,角落里,甚至还有几件褪色的旧式劳作服。
就在我试图从这些充满迷惑性的杂物中捕捉一丝异常时,相马一郎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带着大砍刀消失不见了。
我继续展开了行动,黑田手机里被我们发现的备忘录,以及那个未及发送的“斩首岩周边”的视频文件,将我推向了宅邸之外,推向那片山林之中。
抬头望去,山林更远处,那座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神社,此刻已彻底熄灯,毕竟千鹤确实已中止修行,返回主宅。
我紧握着手电筒,竭力回忆着视频里那些晃动模糊的画面,艰难地校正着方向。
我在茂密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枯草丛中艰难跋涉,周围尽是苍白的草茎和灌木的阴影,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光束捕捉到了一处极不自然的凹陷。
那是一大片被彻底压倒的荒草,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下陷草窝,面积颇大,凌乱不堪,绝不是一人短暂停留所能留下的,反倒像是有重物在此反复翻滚、挣扎。
这个痕迹是黑田昨日考察时在此休息留下的?但看这压痕的面积和状态,好像又不太像。
他在这里见了什么人?这是一场发生在夜幕之下、斩首岩旁的秘密会面吗?
在草窝边缘的软泥地上,隐约可见一些凌乱的足迹,看起来是普通的皮鞋印,还有几处更细小的印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出来的小洞。飘雪已经让这些痕迹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期间,我的靴尖无意中踢散了什么,低头用手电筒照去,是几撮被踩进冻泥里的烟灰。
我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神社。虽然藤井先生说那里被视为禁地,除了神明大人,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但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朝着神社的方向走去。
当我来到神社门前时,那扇古朴的木门在月光下显得庄严而神秘,轻轻推开神社的大门,门轴发出一声呻吟,月光从我的身后照进黑暗的神社内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奇特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神圣的空间,隐隐的月光照射在祭台周围,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震撼。
在祭台的左侧,我发现了一个木质箱柜。好奇心驱使着我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卷泛黄的卷轴。我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一卷,在微弱的月光下缓缓展开。
这应该是神保家的族谱,记录着历代家族成员的姓名和关系。这份族谱主要以女性血脉为主线,详细记载着历代神明的传承。我的手指沿着族谱上的文字缓缓移动,从传说中远古的始祖千玥开始,一代代神明的名字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鹤的母亲千朔,千朔的母亲千雪,再往前是千霜、千露......
然而,当我仔细查看千朔这一代的记录时,却发现了一个空白。按照千弘之前的叙述,神保家的女性应该代代都是双生女,但在这份详尽的族谱中,千朔的名字孤零零地单独列出,没有任何关于姐妹或双胞胎的记载。
怀揣着害怕被人发现的心情,我迅速退出神社,重新回到树林中。
突然,在草丛旁一块表面相对光滑的大青石上,一抹艳丽的色彩猛地攫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那是一件放得有些凌乱的华美巫服,与千鹤今日所穿的那件如出一辙,我伸手摸了摸它的面料,摸上去纤薄柔软。
它为何会在这里?巨大的疑窦瞬间攫紧了我,无数线索和猜测在我脑中纠缠成一团乱麻。
我沿着原路狂奔回宅邸院门附近,就看到千弘正从里面匆匆走出。
“鹿谷侦探!您回来了!相马侦探他召集了所有人去到偏厅!他说…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什么?!”我失声惊呼,我的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中试图理清脉络,相马一郎竟然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跟着千弘疾步往偏厅赶,抓住机会急切地追问,“千弘先生,宅邸里,有哪些人有抽烟的习惯?”
千弘被我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外人里头,我见过相马侦探和白石律师抽。家里人的话,藤井先生烦闷的时候会抽。我自己也是,有时候心里头堵得慌,也会抽上一两根解解闷。”
当我们穿过庭院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刮过,积雪被吹得漫天飞舞,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了无数扭动的白色身影,透过漫天飞雪,远处的斩首岩竟在夜色中清晰可见。
我不由得想起村民们的传言,那些无头的人影,那些断首的蛇。风声在宅邸的屋檐下呜呜作响,听起来竟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声呢喃,仿佛千年前的咒语正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苏醒。
我们很快回到了偏厅的附近,那里已然聚集了所有人,千鹤静立一隅,千羽站在藤井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蒲野的轮椅被宫本推着,千悠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头垂得很低。
然而,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虽然我经历的案发现场屈指可数,但在场的人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即将揭晓真相的期待,反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宿命感的沉默。千弘不断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自语着“报应来了”、“终究还是惊动了那蛇妖”;蒲野紧握着轮椅扶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神色;就连一向镇定的藤井,也时不时地朝斩首岩的方向投去恐惧的目光。
低声的议论如毒蛇般在人群中蔓延,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透露出同样的信念:黑田的死,似乎不是人为的谋杀,而是千年蛇妖苏醒后的复仇。
而相马,正站在偏厅的中央,这架势和氛围,完美复刻了那些经典推理场景中,名侦探即将揭示全部真相并将凶手逼入绝境的时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相马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在场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了他的叙述。
“诸位,在黑田先生遇害后,我收集并验证了几个关键线索。”
“第一,是致他死亡的凶器。我在宅邸的杂物间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身后捧出一件长条重物,一把巨大古朴、沾满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喷溅状血迹的沉重砍刀暴露在众人眼前,我才发现它几乎有半人多长,铁质的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第二,是关于第一发现人,千悠少爷的证词。”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他最初坚持声称,在我发现无头尸体之前的短短几分钟,他看到的黑田先生,是完整的、身上带血但未身首分离的躯体。并且,他屡次含糊地提及,似乎看到了什么影子或鬼影正往斩首岩方向跑去,却又因受惊过度,无法清晰描述。”
“第三,在现场的木质书架上,在约一米七的高度,有一片密集的血迹形态显得异常,边缘模糊,色泽与周围相比浅淡,存在明显的被擦拭过的痕迹。”
“第四,门口附近的地板上,留有几道细微的摩擦拖拽痕迹,以及那个被用来从内部抵门的矮脚茶几。”
“第五,也就是这个茶几的外壁上,粘着一小块创可贴。”
他刻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开口,“基于这些线索,我们需要解答几个最核心的问题。”
“第一,凶手是如何完成斩首这一行为的?答案几乎就摆在眼前,黑田先生的脖颈处如此利落、甚至粗暴的断口,绝非普通匕首或小刀能造成。这把原本用于劈砍柴薪的砍刀,我刚才已经询问过千弘先生了,是一直被存放在宅邸里那间杂物间里的。无论是刃口形状还是力道,它都是最符合的凶器。并且,千弘先生、白石律师以及我本人,在搜查中均未在这附近发现其他更适合用于斩首的大型利刃。”
“第二,凶手是如何制造出这个内部被抵住的密室的?”相马走到那个小茶几旁,“关键在于这个创可贴,以及现在的季节,现在户外温度极低,凶手可以提前用水在室外凝结成一块足够坚硬的冰块,在杀人之后,他将这个茶几倾斜到特定的角度,然后将冰块塞入茶几身与地面之间的缝隙。”
“但是,单纯的冰块在融化过程中会因为形状变化而发生位移,无法保持稳定的支撑效果。所以凶手使用了这些书本,他精心选择了几本厚度合适的书籍,将它们紧紧抵在冰块和茶几的中间,防止冰块在融化过程中向茶几方向滑动或倾倒。而这块创可贴,就是为了临时固定住书本的位置,确保它们不会在关键时刻松动!如此一来,随着时间流逝,室内的温度让冰块逐渐融化,当冰块完全消失后,失去唯一支撑的茶几便会自然向前倒下,恰好抵住大门。而那些用作固定的书本也会散落一地,与凶手故意布置的其他书籍混在一起,掩盖了密室机关的真正秘密!”
“为什么几分钟前还是完整的尸体,几分钟后便被发现身首分离?因为时间根本就是一个谎言!那短短的几分钟,绝不足以让凶手完成斩首以及设计密室并从容逃离!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撒谎!如果千悠少爷撒了谎,一切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完整尸体!他刻意编造出这个时间差,他所谓的鬼影,全部都是为了混淆视听,或者将嫌疑引向虚无缥缈之物的谎言!”
“还有那书架上被擦拭过的血迹!那个高度大约在一米七左右,根据法医学的常识,猛烈挥刀时溅起的最高的血液弧线往往会略高于凶手本人的身高,千悠少爷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这个高度恰好吻合!而其他人,千鹤大人和千羽小姐身形娇小,目测约一米五,千弘和藤井先生均在一米七五以上,宫本博士则差不多一米七,蒲野先生坐着轮椅,他们都不符合这个血迹的喷溅点!千悠少爷在慌乱完成斩首后,很可能看到了这个可能暴露自己身高的决定性破绽,所以仓促地进行了擦拭!”
“最后,那个创可贴!千羽小姐,你说过你为千悠少爷处理过手臂上的伤口,但晚上我们见到他时,他手臂上并没有创可贴,因为它被千悠少爷自己撕了下来,用在了那个需要固定冰块的密室诡计上!”
“第四,动机?”相马的声音低沉下来,“如果凶手是千悠少爷,那么他的动机或许十分纯粹,他渴望为千鹤大人分忧,他深信黑田先生就是破坏棂渊安宁和威胁千鹤大人地位的万恶之源。黑田拿出那份政府许可,开发似乎已成定局,这个被崇拜和焦虑冲昏头脑的少年,或许认为,只有彻底消灭这个人,才能为他所爱的神明大人扫清障碍,终结这场危机。”
“至于为何要做到斩首?也许对于千悠少爷而言,斩首是他向千鹤大人献上的功绩,就像古代武士会将敌人的首级献给主君,他要用黑田的头颅证明自己的忠诚和价值。”
他的推理环环相扣,最终无情地将那个单薄的少年牢牢地锁定。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震惊的、骇然的、怜悯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地射向了蜷缩在最角落的千悠。
那少年在巨大的压力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失,在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中,他发出带着剧烈颤音和哭腔的气声,断断续续地承认道:
众人皆被千悠突如其来的自白冲击得心神摇曳,就在这片混沌的气氛之余,一个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切开了凝滞的氛围。
“相当精彩的推理,相马先生。”白石向前踏出一步,他轻轻鼓了鼓掌,只是那掌声似乎并非赞许。
“在我们接受这个结论之前,我必须指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以及相马眼中骤然燃起的被挑战的火焰猛地聚焦到白石慎二身上。
“您的推理确实逻辑清晰,但是您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侦探原则:推理者本身也必须接受审视。”白石慎二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在这座被风雪封锁的宅邸中,除了当时不在现场的鹿谷小姐和我之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疑人,包括您,相马先生。”
相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白石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黑田先生死亡的时间段内,只有鹿谷小姐和我有不在场证明,我们在镇上的收发站,有司机和收发站工作人员可以作证。而您,相马先生,虽然声称在宅邸内休息,但没有人能够证实您的行踪。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凭什么有资格担任这场推理的主导者?”
偏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众人面面相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各位,”我开口,喉咙带着一丝无法压制的微颤,“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大家听听我的推理。”
我的脸颊逐渐发热,但脑海中翻滚的线索给了我支撑下去的勇气,强迫自己稳住声线,我继续说道:“第一,凶手如何完成斩首?这一点,相马先生,我完全同意您的判断。如此狂暴的创伤,凶器显然就是那把用于劈砍的厚背砍刀。”
“但是,关于凶器的来源,那间杂物间,在我稍后的查看中,发现只要在神保家宅邸居住过些时日,或有心观察过环境的人,都有机会知道那里的存在。”
“第二,关于那个密室的手法。”我继续推进,“您提出的冰块密室理论,听起来巧妙,但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首先是水渍问题,如果使用足以支撑茶几的大型冰块,融化之后必然会在周围留下明显的水渍痕迹。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木质地板。一个能够支撑六十公斤茶几的冰块,其重量和体积都不会小。当这样的冰块长时间压在木地板上时,必然会导致木板受潮变形、翘起,甚至留下明显的压痕。然而现场的地板完好如初,没有任何受损迹象。”
“而且,您注意到现场的温度状况了吗?小小的暖炉里只剩下了冷却的灰烬,而且那些细小的炭屑早已凝结成块,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根据灰烬的状态和内壁凝结的霜来判断,这个暖炉至少已经熄灭了好几个小时。在这种和室外温度几乎一致,接近冰点甚至低于冰点的室内环境中,您的冰块要如何融化?没有融化,整个密室机关根本无法启动。”
“结合我在杂物间留意到的铁丝,和在现场的大量散乱书籍,我想到了一个更加巧妙且符合现场状况的手法。”凶手精心挑选了数本厚度相当的书籍,将它们巧妙地堆叠起来,在茶几的前腿下方形成一个倾斜的斜坡状结构。接下来,凶手在茶几前腿上系上一根细铁丝,将这根铁丝穿过门缝,延伸到房间外面。当凶手在外面拉动铁丝时,铁丝的拉力会使茶几前腿从书本斜坡上滑脱,失去支撑的茶几立即失去平衡,猛烈地向前倾倒,重重撞击房门并卡在门框与地面之间,形成了完美的密室。”
“最后,凶手只需剪断外面的铁丝并将其回收,就可以完美清除证据。而那些原本精心堆叠的支撑书籍,与凶手事先故意散布在房间各处的其他书籍也混在了一起。”
“第三,那么,真凶是谁?”我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首先,绝不可能是千悠少爷。我检验过那枚创可贴。它是干净的,如果这是千悠少爷从伤口处取下的,上面理应残留他的血迹,更重要的是,一张已经使用过的创可贴,粘性会衰减,不能够固定住皮鞋。再者,创可贴并非什么稀罕物,凶手完全可以取得一张新的。因此,千悠少爷关于看到影子的证词,是真实的!他目睹的,正是那个去执行密室手法最后一步的真正凶手。”
我开始进行排除法,“案发时段,千羽小姐与藤井先生相互证实在书房商讨计划。千弘先生虽一人在厨房,但他无法预知千悠何时会来找他,贸然离开,风险极高。蒲野学者行动不便,可以排除。倘若是宫本博士,他来访才一个月,对千悠少爷而言就是陌生人,大可直接指认,而不会如此支支吾吾。”
“更重要的是,偏厅地面的血迹上,有一些极其微小的的黑色颗粒,这不是宅邸内的灰尘或碎屑,而是独特的土壤颗粒。据我了解,这种色泽漆黑的土壤,只分布在斩首岩附近的那片区域!凶手在作案时,鞋底沾染了斩首岩附近的黑土,并将其带入了现场!”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就是真相。千悠少爷看到的,是他内心极度想包庇、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甚至恐惧指认的人!那个人同时不具备不在场证明,并且,Ta也熟悉宅邸布局,知晓杂物间内有那把砍刀,并且行动路径与斩首岩相关,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
“只能是一直声称在神社修行、拥有完美独处行动时间和机会的——千鹤大人!棂渊的当代神明!”
“关于书架上的血迹,”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如果我是真凶,发现喷溅的血液在可能暴露身高的位置,我要么是根本不去触碰,以免留下更多痕迹;要么就将所有的血迹彻底抹乱,以混淆视听。单独擦拭自己身高对应位置的血迹,这未免太过刻意,简直是主动标记!那道所谓被‘擦拭’的一米七高度的血痕,根本就是凶手伪造的!因为凶手的身高远不足一米六五,她无法自然地创造出那个高度的喷溅血痕!因此,她只能从别处沾了血液,故意涂抹到一米七左右的高度,再生硬地擦拭一下,盖去刻意涂抹的痕迹,也企图伪造出凶手的身高约一米六五的假象!”
“只是她或许没想到,她随手选择的高度,竟巧合地将嫌疑转嫁到了身高相近的千悠少爷身上!而千悠少爷,恰好目睹了她逃离的身影,出于那种近乎盲目的忠诚与爱慕,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为她顶罪!”
“最后,动机?身为棂渊的神明,守护这片土地与子民是烙印于血脉的使命。黑田先生不仅要在神保家的地盘动土,惊扰沉睡的蛇妖,更是一次次公然地挑衅神保家的千年权威。今晚,局势似乎已经无可挽回。”
"选择斩首这种特定的杀人方式,我想,也正因为如此,作为棂渊的神明,千鹤大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斩首的象征意义。三百年前,千玥正是以斩首之术封印了蛇妖。在千鹤大人眼中,黑田先生就是现代的蛇妖。”
整个宅邸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彻底冻结。千鹤依旧沉默地站着,冰雪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而千悠,像是被这最后的真相彻底击溃,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他望向千鹤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对不起…千鹤大人…我…我看到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真的看到了…是您…穿着那身最美的巫服…往斩首岩那边去了…我想替您承担...”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证词,无情地印证了我近乎残酷的推理。
所有人的目光,混合着巨大的震惊以及世界观崩塌般的难以置信,沉重地聚焦在了那位始终宛如玉雕般冰冷的神明大人,千鹤的身上。
偏厅外的气氛变得诡异而令人不安,是一种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平静。站在我面前的人们并没有表现出面对凶案时应有的震惊和愤怒,相反,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认同的神色。
千弘第一个开口,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如果真的是千鹤大人...那么,这也许正是天意。黑田政一这样的人,确实不配活在这世上。”
藤井紧握着千鹤和千羽的手,“千鹤体内流淌着千玥的血脉,也许正是祖先的力量在关键时刻觉醒了。黑田政一就是现代的蛇妖,千鹤大人只是履行了神保家世代的使命。”
千悠也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来,“这么说来...千鹤大人......她保护了棂渊,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连相马和白石这两位外来者,此刻也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似乎被这种集体的认同情绪所感染,没有人对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提出质疑。
我站在这群人中间,感受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孤立感。这些人面对一条生命的逝去,竟然表现出如此的冷漠,甚至是赞美?我想起藤井先生之前拜托我时那种略显不自然的态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想要为黑田政一伸张正义。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萌芽:也许我的推理根本就不重要。他们已经将千鹤塑造成了神圣的神明,将黑田政一定义为应该被消灭的蛇妖。
我顿时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心,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这些人对生命的践踏和对正义的扭曲。
瞬间,无数线索在我脑中重新排列组合,我开始明白了很多事情,一种不安的预感在心中蔓延,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真相正在黑暗中窥视着我。
回想着刚才的推理过程,那些看似环环相扣的逻辑链条,现在却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某些细节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我开始怀疑,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比如那些我自以为找到的线索,亦或是那些我认为无懈可击的推论。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神保家宅邸重新归于宁静,那些曾经激烈争论着真相的声音,如今都安静下来了。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的在主厅中安详地躺下,有的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都逐渐地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融为一体。
宅邸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纷争和痛苦都已经过去,那些关于凶案与传说的辩论,那些关于真相与谎言的争执,此刻都显得那样遥远而不切实际。
我独自踏出宅邸的大门,走向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斩首岩。脚下的雪已经停了,夜空重新变得澄澈,群星闪烁,仿佛在为这个特殊的夜晚作着无声的见证。
当我走近斩首岩时,果然看到了宫本的身影。他正蹲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旁,似乎在仔细观察着什么植物样本,几个标本袋散落在他身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回头看到我的瞬间,宫本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个标本袋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鹿谷小姐...您怎么...”
“坐下。”我平静地说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
宫本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缓缓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他的眼神不敢直视我,总是不安地四处游移。
“宫本博士,您很幸运。”我缓缓开口,“因为您有资格听到我最后做出的真正的推理。之前我在偏厅里说的那些,我现在才发现我说错了。”
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现在,让我告诉您黑田案的真相。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千羽和藤井。”
“让我从头梳理这个案子。首先,黑田其实是在很早之前就被斩首了。千悠看到完整尸体的时间,与相马发现无头尸体的时间,间隔如此之短,无论是谁,在物理上几乎不可能完成斩首、制造密室、清理现场并从容逃离。”
“关于凶器,造成那种创伤的,确实只能是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但关键在于,那个创口过于平整了。面对一个可能挣扎反抗的成年男性,谁能做到如此精准的一击断首?这需要巨大的力量和稳定的控制力。那把砍刀几乎有半个相马那么高,长度约九十公分,我刚才才意识到,千鹤那样娇小的体型,别说挥动,能否稳稳拿起都存疑。所以从一开始,千鹤就不可能是凶手。但是千羽同样也不行,但她必然有一个帮凶——藤井。”
“在继续解释之前,我还要揭开一个困扰我许久的身份之谜。”我继续说道,“不论是我,还是千弘,甚至是千悠,其实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察觉到了一些异常,有时候,‘千鹤大人’是那样冷冽疏离,过段时间,却又可能显得更为活泼一些。从我第一次见面就有所察觉:我在主厅门缝无意瞥见的‘千鹤’,明明妆容精致,与黑田相谈甚欢,为何在接见我时,却反常地多此一举,素面朝天,褪去了妆容。而且,真正的千鹤,身为棂渊的神明,真的会与黑田那样的人相谈甚欢吗?”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千羽和千鹤,很可能一直在共同扮演神明这一个角色。 神明的职责繁重,为了应对各种场合,维持神明完美的形象,姐妹俩轮流扮演、互相掩护,或许是无奈之举。”
“白石律师之前曾向我透露,千羽对于开发的态度其实模棱两可,她甚至向往去繁华的都市读大学。如果和黑田谈话的是千羽,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我跟随着黑田手机里的备忘录,去到了斩首岩后方的树林,我在那里发现了巨大的草窝,压倒痕迹很大,像是有人在翻滚。起初,我只是以为黑田在那里与人秘密会面。但直到我分辨那些脚印时,才有了惊人发现,我在一些较深的脚印旁,看到了细小的。圆形的凹陷印痕……现在我明白了,那是高跟鞋的鞋跟踩入泥土时留下的痕迹。”
“我想,千羽和藤井下午去了那里幽会,在今天被黑田意外发现,他以此为把柄威胁这两人同意开发计划,甚至那份政府许可可能都是编造的。”
“晚饭后,他们将黑田约到偏厅,藤井用医学知识和私藏的药物给黑田注射了镇静剂,然后立刻用大砍刀将他斩首。作为身高一米七五以上的健壮男性,他完全有能力挥动砍刀,医学背景也让他对下刀位置有超乎常人的把握。这是斩首的真正原因,药物注射会在颈部留下针孔。如果尸体保持完整,我们一定会发现异常。所以必须斩首来销毁关键证据。同时这也解释了斩首为何如此完美,因为死者当时毫无挣扎能力。”
我凝视着斩首岩,继续说道:“但这里有个关键的时间线问题,为什么千悠看到的是完整尸体,而五分钟之后相马发现的是无头尸体?答案很简单,在千悠被人设计地路过偏厅的时候,滕井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斩首。与此同时,他还设计了一个巧妙的临时伪装,他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籍,将它们放置在尸体的背后,这恰好处于千悠从窗外观察的视角盲区内。这些书本被用作支撑结构,让黑政一的头颅能够稳固地靠在原来的位置上,滕井当然也在断口处涂抹了血液,模拟出颈部重伤但未断的状态。从千悠的角度看起来,自然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偏厅当时也并未点燃暖炉或者蜡烛,昏暗的环境下,这种伪装足以骗过从窗外匆忙观察的千悠。”
“当千悠惊恐地离开后,千羽换上千鹤的巫服,让千悠看到她逃往斩首岩的背影,将嫌疑引向别人。滕井只需要移除书本支撑系统,接着布置密室假象,整个操作在五分钟内即可完成。但是,那些用作支撑的书本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不过,反正他也是要用这些书本来制造密室的假象,估计他就直接扔到了四周的地板上吧。”
“关于密室的手法,我发现我也想错了,并非是什么铁丝拉动,真正的方法更加简单粗暴。他们将很多本书堆叠在茶几的后腿下面,形成支撑。杀死黑田并斩首后,藤井拿着那颗头颅,从窗户外面用力投掷,就像保龄球一样砸向那些书本。书本被砸散,茶几失去支撑向前翻倒,抵住房门形成密室。”
我的声音变得更加冷静,“这就是为什么茶几周围的书籍散落得如此彻底,完全没有规律。如果真的是用铁丝拉动茶几的方法,那些作为支撑的书本应该还会有几本整齐地摞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散乱。”
“而那枚创可贴,只是千羽穿高跟鞋防磨脚的日用品,在混乱中意外脱落。这也解释了她为何事后脚步踉跄。”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就是全部真相。千羽和藤井有一部分是为了掩盖私情而杀人。”
宫本听着我的推理,脸上的恐惧更加明显了,“鹿谷小姐,您的推理很精彩,但是...现在我们应该回去告诉其他人...”
“回去?”我轻笑出声,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告诉谁?那些冷血的人吗?”
“鹿谷小姐,您冷静一点...”宫本的声音开始颤抖,他试图站起身,但双腿却在发抖。
“我很冷静。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宫本博士,您现在知道了真相,那么您也该死了。和神保家的那些人一起,永远葬在这棂渊之中!”
宫本踉跄着后退几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您疯了吗?!”
“疯了?”我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也许我确实疯了!从我被抛弃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疯了!”
“要怪就怪我是蛇妖的女儿!要怪就怪我因为这道该死的胎记和肮脏的血液被抛弃!要怪就怪神保家这些虚伪的人...一边高喊着血脉传承,一边却把真正的血脉当垃圾扔掉!”
“要怪就怪这些人太过冷血!”我的声音在一阵阵咆哮中变得嘶哑,“他们把人命当作儿戏!他们毁了我的父亲!还毁了我的人生!”
我突然平静下来,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要怪就怪您,宫本博士,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来到神保家?如果您没有来,或许就不会死吧......”
月光下,宫本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瞳孔中映出了我最后的动作,他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一切都太晚了。寒风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停止了,整个世界陷入诡异的静默,只有远处传来古木燃烧时的噼啪声响。
片刻之后,宫本的躯体缓缓倒在了斩首岩旁的雪地上,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凝视着还在飘雪的夜空,似乎在寻找什么答案。鲜红的液体缓慢地渗入白雪,在月光下形成了一朵诡异的暗色之花。
我松开手,任由那个冰冷的器具落在雪地上,沉重的物品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呼吸逐渐平复,心跳也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着我。
远处的火势迅速蔓延着,从主厅开始,逐渐吞噬着整座神保家宅邸。火焰舔舐着那些古老的木质建筑,将所有的传说、谎言和愚昧一同烧成灰烬。
在夜色的映衬下,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仿佛一条巨大的蛇,扭动着身躯,昂首向天,就像传说中那条被神保千玥斩杀却从未真正死去的蛇妖,终于挣脱了束缚,重新苏醒,向着无垠的夜空飞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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