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山后那座观音庙早就废了,可它其实从没真的空过。
准确来说,是在香火里长大的。香是热的,火是烫的,可在我记忆里,它们却是冷的,冷得像灰。外婆常说:“香灰不是烧剩的,是命烧尽后的骨。”她说得慢,眼睛盯着我,就像是在说我的命也是从灰里烧出来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我还学不会写“观音”两个字的时候,外婆就一遍遍把“借道”的咒语念进了我耳朵里。
“观音不收恶命,不渡假愿,不听贪心之语,不看妄行之人。”
她信的是“借道观音”,不是村口新庙里那尊挂着电灯和插着电子蜡烛的光鲜塑像,而是山后一座斜歪着门框、香灰漫到阶下的旧庙,那里供的是民间传下来的“借道像”,没人说得清这尊观音哪来的,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正的,正如没人敢确定她是菩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这尊观音不笑,石面干裂,莲座生锈,供桌上常年插着几炷倒过来的香。
村人不太拜那里,嫌晦气。但外婆却每月初七必去。她说那是“渡桥日”,死魂能趁此跨过断桥,去彼岸。求子、求缘、求命,皆需在这天向观音“借道”。
借道,要讲规矩。香要三炷,不能并点,要分三次插,一炷点燃,代表愿;一炷不点,代表命;第三炷用香头点地,反插进香炉,代表桥。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步,只有真正想求以命换命、舍身渡桥的人,才要在香头点燃后,用食指去压香,烧出伤疤,以示诚意。
小时候的我听不懂这些。只是觉得那庙太静了,香灰像雪一样厚,墙角生着野菌,地上布满鞋印与鼠爪。我跟着外婆学着跪、学着叩头,一次次磕在冰凉石砖上,额头起包了她也不心疼。
我最怕的是她念咒时的眼神。那不是祈祷,是一种几近怨毒的执念。
她念的时候,声音细细的,像蚊子钻进我耳朵,夹着香火劈啪的噪音。我坐在她身后,闻着香灰的味道,忽然有种错觉,不是她在烧香,是她自己正在被点燃,一点点烧进那个神像里去。
可是我并不想求,我从小就不信神,至少不信她信的这个。
那天是初七,我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跟她上山。她不许,我于是赌气,趁她不注意,偷偷把三炷香全部倒插了进去,还胡乱念了句:“求我有糖吃,求我妈回来。”
她听见了,整个庙一下静下来,只剩香炉里火星爆开的声音。
她脸色变得像香灰一样白,然后她走过来,抓住我手指,把我食指按进那香头上。
火星炸开,皮肉焦黑。我哭了,大喊着她疯了,她却说:“你既敢逆天问愿,就得承担。”
她把我拉到神像前,一边低声念咒,一边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把自己的指尖也放在那炷香火上,我这才注意到,她手指第二关节处有一块狭长的、黑褐色的旧疤,像烧灼后留下的焦痕。
香灰飞溅,她的声音像风一样发抖,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指尖越来越疼,直到失去知觉。
那天回家,她跪了一整夜。我躺在床上,闻到自己手指上香火灼烧后的味道,像熟透的木头,一直渗进鼻腔。我那一夜睡不着,只觉得脖子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那尊观音的眼睛睁开了,眼白里流出香灰一样的水。
第二天我发了高烧。她却说我开窍了,说神已经看我一眼,那是我该感恩的渡劫。
因为我娘早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跑了,总之她留下我一个人,把我交给这个疯婆子和这座永远香火缭绕的破庙。我没有别的地方去。庙后是山,山后是悬崖,山下是封闭的村庄,村民们每晚六点准时锁门,电视里只放法事台和县里新闻。我像一只吊在香炉上的纸人,被灰烬熏得透不过气,却又动弹不得。
有一次,我听到庙里来了别的女人,村外的,说是求夫。她和外婆低语了很久,带来了一个包,包里是男人穿过的旧衬衣和剃下的头发。她哭着说:“他要和别人订婚了。”
我那时躲在屏风后面,听得浑身发冷。我忽然明白,原来愿望也是可以杀人的。
外婆死的时候,院子里的香灰正好堆到门槛。我抬脚踢了踢,灰就散了。像她这个人一样,烧了一辈子香,最后也只是落成一堆白粉。
她走得悄无声息,仿佛早已渡过了自己的桥,只留我在彼岸踟蹰。葬礼那天,村里人说,观音终于把她收走了。这话让我想笑,又想哭。
外婆一死,家里空了。那些香炉、旧经书、绣着莲花的蒲团,忽然都变成了遗物。我本以为,没人再逼我烧香,信仰也该从我身体里彻底蒸发掉。但事实不是这样。
有天夜里,我失眠,房里冷得如同井底。我莫名其妙地起身,披上外婆旧衣,踩着她留下的草鞋,一步一步走去山后的观音庙。庙门生了锈,我推开时,门轴嘎吱响了一声。
庙里没人,只有月光。供桌上落满了尘,香炉里插着去年最后一炷残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是手脚僵硬地学着外婆的样子。
我磕了一个头,鼻尖落进灰尘,眼眶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悲哀,也许是释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那晚,我学着她的样子,先点一炷香,插入香炉,鼻息间满是陈年灰烬的气味。我用指尖轻轻按住燃烧的香头,指腹瞬间刺痛。
外婆不在了,可观音还在。她渡不了我,却也没有让我彻底离开这座桥。
疼让我觉得活着,疼让我想起她还在。我的指尖也和她一样,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焦痕。
我闭上眼,小声地念着:“以命换命,以愿渡魂。观音在上,若真有桥,愿让我外婆再来我梦里走一回。”
村里新搬来了邻居,邮差比往常兴奋,难得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来敲我的门。我一般见他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自家的后院里,对工作不太上心。他这个人嘴快,心里却藏着小算盘,村里人都说他对我有点心思,我从来没当回事。
“你听说没,新来的是个大学者!”邮差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兜售什么稀罕物,“城里来的,在大书院念过书哩。”
我嗯了一声,见我不感兴趣,他反而像捡了话头似的,更加起劲,“人家说他来考察俺们村的风俗,最感兴趣的就是那座破观音像,说要写进什么大文章里,还问俺村有多少人还烧香拜佛。”
他咂咂嘴,脸上带着点羡慕,又像是不太理解城里人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事实上,他进村的那一天,我就远远地看见过。那时候正是午后,村口的白杨树下,阳光把树影拉得老长。他背着一只旧帆布包,衣服洗得有些发白,额头有薄薄的汗。他站在树荫下,神色清冷,邮差在旁边扯着嗓子和他搭话,他只是微微点头,声音很轻,也很淡。
我没敢走近,只是隔着树干远远地望着他。那一刻,他的轮廓被阳光切得很清晰,五官端正,和村里的人不一样,他的眼睛里像藏着别的世界。
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也不是欢喜,也不是羡慕。只是看见他的时候,心口好像被风轻轻拂过一下,有点凉,有点疼。
他看了看四周,目光一闪,从树影里掠过我的方向。我连忙低头,把脸藏在阴影里,不敢被他发现。可那一刹那,我分明觉得,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两种人。他是过桥的人,我是断桥下的魂。
我觉得,他和我很不一样。他的气息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村里秋天难得一见的晴天,干净,通透,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我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被新邻居吸引。每当他经过巷口,我总会停下手里的活计,从窗棂后偷偷看他背影。他走路很慢,脚步沉稳,偶尔会在庙门口停下来,伸手抚摸那块石碑,上面刻着“借道观音”四个字,已被风雨蚀得模糊不清。
夜里,我把这些杂念烧进香里。香头一点点燃尽,火星吞掉纸皮,我盯着那根烟柱发呆。脑海里浮现的,却总是那个男人干净的侧脸和他询问观音像时专注的神情。
村里的日子过得很慢,空气里总是带着尘和草木的味道。我以为,他和我应没有瓜葛,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在庙里遇见了他。
那天,天快黑了,我想在香炉前坐一会儿,捡拾些外婆旧日的碎念。推门的时候,发现庙门被谁修过,轴承不再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地上的落叶也扫净了些。屋里站着一个人,正专心致志地擦着供桌上的灰尘。
他回头看见我,笑了笑,点头跟我打招呼,“你是这里的人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外面人的傲气,也不像村里人那样粗声大气。
我点点头,有点拘谨,不知该说什么。他仿佛也不急,只随手递来一只蒲团,说:“这里有些潮气,我刚晒过,你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他见我没说话,又笑了笑,转而指了指庙角的石狮子,“这种石狮在南方是看门兽,但在北地却当镇煞用。你们村这对狮子样子很奇特,左边断了耳,右边舌头短。其实这正好和本地传说吻合:观音像只听真话,不吃妄语。”
他又指着香案上一盏裂了口的小油灯,说,“这种灯型,明代后期常见。庙门外那两株老槐树,年轮估计也有两百年了。你们村的观音信仰也许比县志记载的更早。我打算考察完,把资料写进书里,让外头人也知道这里的故事。”
他不时用很平静的语气问我,“你知道你们村有一种‘七星渡魂灯’吗?据说初七夜里点,能保全家无灾。可在西南一带,同样的灯却叫‘照鬼灯’,反而是给孤魂点的。”
我摇摇头,他便耐心解释,时不时掺进几句古书典故或者诗句。
他还用树枝在地上随手画了几笔,把本地流传的观音像与西南地区的佛母像作对比。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嗓音温和,像山里的溪流,慢慢绕进我的心里。
他点点头,又指指身边的笔记本,笑着说:“小时候喜欢乱看书,记得多些没用的东西。其实想听你们村人讲故事,书里不一定都有,村口的老人嘴里的才真。”
他坐在一旁,轻声问我:“这座庙很特别,你知道这里的观音像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外婆的话:“这观音不收恶命,只渡信真之人。香要倒插,三炷不能全点……”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复读机,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却专注地听着,眼里没有嘲笑,只有好奇和温柔。他又问起村里人对观音的看法,又问外婆留下的习俗。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做学问的,却没想到他问得极细,每个细节都认真记录。他又讲起自己去过南边的大庙,见过不同地方的观音像,说有的地方把观音当母亲,有的地方则视她为桥渡魂魄。
“其实信仰这东西,没有对错,只是人心不同罢了。”他笑着说。
庙外风吹过,香灰轻轻落在地上,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尊石像,声音低下来:“信仰是一道桥,你愿意走过去,她就肯渡你。”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很久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了,更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像春天的水一样,把话说得那么温柔。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他最后合上笔记本,语气很轻。
天色渐暗,我起身准备离开,他主动帮我拂去肩上的尘土,说:“下回庙门再坏了,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修。”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乱。和他走出庙门时,衣角无意间擦过他衣袖,他回头朝我一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的心跳却慢了半拍。
那晚回家,我一直睡不着。脑海里反复浮现他低头写笔记时的样子,还有他说那些话。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突然学会了呼吸,又像第一次在烟灰中嗅到了春天的气味。
自那以后,我总是忍不住多去庙里,假装偶遇,也好像真有事可求。每次遇见他,他都很有耐心地和我聊村里的旧事,帮我整理蒲团、添香换水,或陪我安静坐一会儿。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夕阳里静静坐着,彼此都不觉得尴尬。
渐渐地,我甚至盼望自己能更靠近他一点,再靠近一点。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庙门下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只剩一线微光,不敢太亮,也舍不得彻底熄灭。
自从与他熟识后,我每天都在纠结中醒来。每次靠近他时,心里总会生出一道阴影。
我有时候会想,若是外婆还活着,她会怎么骂我。她曾说,桥只能过一次,不能回头。
外婆教我的那些戒律,从来没有提过“喜欢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更没有教过我,怎样才能把心里的妄念烧成灰。
男人的善良、温和与真诚,让我生出一种越来越危险的渴望。他每次与我说话,都是平等的、尊重的,没有嘲笑、没有轻视,也没有带着任何男人对女人的觊觎。那种温柔,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世界。
可我知道,他不是属于我的。每当我在庙前多停留片刻、在村口多看他一眼,心里便生出深深的羞耻与痛苦。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对外婆的背叛,对自己命运的嘲弄。
她是一个很安静的女人,穿着素净,气质端庄,说话温声细语。她和男人一起走在村道上,步调一致,说笑间眉眼温柔。邮差悄悄告诉我,她也是城里来的大学者,和男人一样,是为了研究而来。村里人看他们,眼里全是羡慕和敬重,说他们天生是一对才子佳人。
他们路过时,似乎是发现了躲在树荫下的我。女人回头望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温柔,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本就生来隔着桥。无论我多努力,都走不过去。
自从男人的妻子来了以后,邮差反而变得更懒,村里人都知道他这幅德性,有信也不急着送。他常常骑着旧自行车在村口打转,偶尔路过我家门口,却并不按门铃,有时只是远远地张望一眼,便又懒洋洋地骑走。好几次我甚至怀疑他只是在找个借口路过,却连那点力气都不肯费。
直到那天傍晚,天色灰蒙,邮差又出现在我家门前。他敲了敲门,递来一沓旧报纸和一张信封,其实信封里只塞着一张县城的传单。他站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最近啊,那城里来的女人……你知道吧,就是之前那个男人的妻子,她也天天往庙里跑,好像比他还喜欢那尊破观音像。”
他又凑近了一点,继续说:“我听村东头的王奶奶讲,那女人这几天隔三差五地往庙里跑,有时候天还没亮就去,一坐就是半天,连饭都忘了吃。你说,她是不是比男人还要着迷?”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收拾着手里的柴火。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那女人总在庙门前徘徊,有时独自坐在石阶上抄写什么,有时又和男人低声细语,指着观音像讨论。
邮差倒是挺乐意说下去,他说起前几天在路口偶遇男人和妻子,“你是不知道啊,他们俩人凑一块儿,什么都能聊。男人说这庙像是明代留下的遗迹,女人就说要查族谱,又说要写文章、拍照片,还跟村里的老人唠那些俺听不懂的学问,什么图腾、民俗、宗教符号,还说要发到大报上,让更多人知道俺村的故事。”
“我听他们聊得头都大了,他们聊天的时候,那男人的眼神就一直亮着,和她说起什么城里、什么读过的书,那个神情,你见过没?”
我听着听着,心里像堵住了什么。每当邮差说到男人和妻子一起研究典籍、一起测量庙堂尺寸、或者夜里点着灯还在抄录碑文时,我总会觉得胸口闷闷的。
有时候邮差还会添油加醋,“有时候我晚上上道上溜达,还看到他们俩晚上都不关灯呢,偷偷去听,屋里还会传来翻书声和说话声。”
我继续低着头,默默地劈柴,不敢接他的话。邮差说完了,见我没什么反应,也只是叹了口气,倚着门框歪头望天。
“有时候啊,俺们这些人,永远也不懂他们那些学问。”
日子就这样过着,每天傍晚我都能听到邮差断断续续讲来的新故事。他说男人和妻子白天考察,夜里比对资料、交换心得,常常为了一句话、一个名字争论半天。女人有时候会独自到庙里,在观音像前坐很久,然后又回去和男人热烈地讨论,仿佛在她心里,除了这些古老的习俗和残破的雕像,别无所求。
而我,只能就这样听着,看着,像个注定站在外面的人。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晦涩难懂的话,也猜不透他们心里宏大的想法。
每到深夜,屋外一片死寂。我点着外婆留下的香,凝视着火光跳跃的影子,才忽然明白,自己早已无声无息地沉陷进男人的温柔里。那温柔像细雨,此时并非梅雨时节,却早已悄悄渗进了我的骨头和皮肤。
我越是努力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心里的渴望就越像杂草般疯长,怎么也拔不掉。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翻来覆去,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我穿上外婆的旧衣裳,独自走去观音庙。月色下的庙堂,空无一人。香炉里早已没有火星,只剩一层冷灰。我跪在蒲团上,握着一炷香,却怎么都点不燃。我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我闭上眼,低声祈求,“观音在上,如果你真的能渡人,能不能把我的心也渡过去?”
香头在指尖颤抖,鼻尖却忽然浮现起小时候那个女人的哭声。
我猛地一颤,惊觉自己竟和当年那个求夫的女人重叠了影子。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外婆站在神像后,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洞穿人心的悲悯。
梅雨时节,村子一连几日被细密的雨丝罩住。空气里全是潮气,连被子都晾不干,屋檐下永远有水珠在滴。可我还是习惯了按外婆的规矩,初七上山去观音庙祭拜。香灰和雨水搅在一起,连脚步都软成泥浆,但我的习惯像铁,连潮湿都磨不掉。
庙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生锈难推。男人修过好几回,还用木屑和旧棉布把门缝里的湿气吸干。门口台阶也扫得很净,雨水把灰冲淡,只剩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我每次来,心里都忍不住想起他来。
这天我拜完,刚站起身,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原来是男人推门进来,他身上的衣服一点潮气都没有,带着被风吹过的清香气息,和这闷热阴湿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
见我在庙里,他略有些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我连忙摆手,语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慌张,“没有,没有,你来吧。”
他笑了笑,在我旁边坐下,动作轻巧,和我之间的距离比往常更近了一些。庙堂里安静极了,只有外头雨滴落在瓦上的声音。
男人忽然低头看我的手指,他的目光停在我的指尖,手也跟着抚了上来,语气温柔地问:“你每次上香,好像和普通的拜法不太一样。”
我的脸不知为什么开始发烫,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可他已经轻轻捏住我的手指,细细看着。他的手温热、干燥,和我的皮肤一碰,像有一阵电流滑过。
我感到脸颊一阵温热,支支吾吾地低声道:“是的……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看外婆这么做,我就学着做了下来。”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庙里安静下来,只听见水珠沿着屋檐落下的声音。男人望着庙外的细雨,忽然笑了,“你知道吗,这里的雨,和我之前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
“我曾经在南方读书,那里的雨比这更急更大,但一场雨过去,天就会很快放晴,水田里能映出整个天光。还有北方的旱季,一年到头都不见雨,风吹过田野,只有尘土和麦芒。”
“有一年春天,我一个人坐火车去西部,看到大漠的黄沙,一望无际。晚上住在小镇的青旅里,大家围着火堆讲故事,有人唱歌,有人背诗。有人说,世界那么大,总该去看看,我一直觉得,路远的人和近处的人,其实都在渡自己的桥。”
我听得有些出神,那些地方、那些故事,是我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风景。和他比起来,我就像一直困在这小小的村庄,这座湿漉漉的庙里,从未真正跨出过自己的桥。
我被问得怔住,半天才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有机会的话吧。”
他侧头,对我说:“你能再演示一遍你拜神的方法吗?我想学学,也许对我的研究很有帮助。”
我愣了一下,心里既紧张又有点高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又想把仅有的那点秘密全都分享给他。
“好啊。”我点头答应了。于是,我在供桌前重新捻起一炷香,像外婆教过的那样,先用指尖轻轻按住香头,然后把香插进香灰,食指下意识地在伤疤处顿了顿。
正要继续下一步,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我回头,看到男人正拿着那台他随身携带的黑色相机,对着我按下快门。
我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打扰你,只是觉得你祭拜的样子很特别,觉得值得纪念,对我的研究也很有帮助。”
听到“能帮助你”,我的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只要对他有用,我也就没有理由拒绝。
“没关系。”我低头继续演示完剩下的仪式动作,不再去看镜头。香灰飞扬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着,相机里那个认真拜神的自己,和眼前的我,有什么不同。
男人全程都很认真,他一边看一边记,一边又时不时在本子上写下几笔,偶尔抬头望我,眼神干净又专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仿佛是在做一场只属于彼此的仪式,庙里此刻只剩下香火和彼此的呼吸。
等我示范完,男人收起笔记本,忽然又说:“对了,我们合张影吧?作为纪念。”
他把相机调到自拍模式,走到我身边。我点点头。于是他举起相机,肩膀靠了过来,我从取景框里看见自己的脸,有点发红,低着头,只敢偷偷地看他一眼。
咔嚓一声,相机捕捉下我们并肩的瞬间。我看着取景框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和男人挨在一起,心里竟涌出一种久违的喜悦。
“照片洗出来,我会送你一份。”男人笑着说,眼里有柔光。
庙外的天色已渐暗,他收拾好东西,对我说:“我要回家了。今天我内人在家做饭,说要试试新学的菜谱呢。”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石阶和苔藓之间,心里像被细雨打湿,又像有什么东西渐渐干涸。
我多希望自己能早一点懂得,有些喜欢最好永远埋在心里,不要去靠近一个已经心有所属的人。可世界偏偏不是书本里教的那样清明。男人的博学、他的温柔与正直,还有他面对妻子时的体贴与忠诚,这些都让我无法自拔,也让我在暗夜里品尝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涩。
我渐渐明白,隔着一条河流望向彼岸的人,终究不能涉水而去。即使有一天,我真的将他从她身边夺走,那时他身上的光芒早已变了颜色,早已不再是我初见时心动的模样。
我在庙堂余晖中呆立了很久,香灰冷却,指尖的旧疤隐隐发烫。
我蹲在地上,手心里还残留着余温。身边横着那个女人的身体,她的脸因为窒息而泛着淡青色,头发散乱地铺在榻上,嘴唇微张。死的时候没有挣扎太久,也没有大声喊叫,城里人的力气总归敌不过乡下干惯农活的手。我用手里的麻绳绞紧她的脖子,直到她最后一口气吐出来。
杀人,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更可怕的是死后的寂静。
房间里没有光,只有窗外的雨点在玻璃上敲着节奏。空气里浮动着一点点冷汗和旧香的气味。我默默地看着尸体,心里一片空白。仿佛这不是我的人生,而是庙外夜雨中漂浮的一场恶梦。
我轻轻把她的头发理顺,为她盖好衣襟。她死得很安静,像一只终于疲倦的小兽。只是她再也回不到那个男人身边,再也不能和他在黄昏的庙前谈天说地。
我静静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怜。也许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恰好嫁给了我爱上的那个人。只是恰好,她和我,都在同一个故事里。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彻底走上了不归路。桥塌了,身后再也没有退路。
可我不想让那个男人,那个正直、善良、温和的男人,被这世上的肮脏沾染上哪怕一点点。
我无法用抢夺的方式把他从妻子身边夺走。那样,他就再也不会是我爱上的他了。
也许我已经有点疯了,心里那些曾经害怕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麻木。我不是没有害怕过,只是走到尽头时,人就只剩下一点执念。
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在邮差家的投递处塞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男人的名字,字很工整,像一份通知书。
信里只写了一句话:“你们打扰了神明的清净,触犯了村子的规矩。你的妻子现在被扣押在观音像前。想要救她,须于亥时前往观音庙,以命换命,只能你一个人来,切不可声张。”
字写得很慢,很冷静,我连手都没有抖。我把信放进去时,心里却有一种诡异的释然。好像一切都已经和我无关。
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我感受到的那种忠诚而坚贞的人。
如果他愿意舍命来救妻子,那么我便亲眼见证他的正直。如果他选择放弃、选择自保,我也许还能恨他、责怪他,把自己最后的悔意都化成一场无声的宣泄。
屋里只有我和尸体。窗外远处传来夜鸟惊叫的声音,像是冥冥中有人在嘲笑我的命运。
把尸体移到观音庙,也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午后的雨掩盖了脚步和轮廓,村道泥泞,没人注意到一个披着蓑衣、肩头驼着什么的人影穿行在巷子尽头。
我把她安置在庙堂中央的蒲团上,就像外婆生前祭拜的样子。我特意将窗扇拉紧,把所有可以透进月光的缝隙都遮住。
我为她穿上红衣,红色在夜晚最为显眼。她的双手被我合拢在胸前,指间夹着三炷香,那是外婆留下的老香,香灰还在,火头却冷了。
尸体的头发,我梳理得很整齐,围绕着她的脸铺开,仿佛她只是闭目坐禅。庙里的镜面铜片也被我擦亮,放在她面前的供桌上,映出一张模糊而陌生的脸。
我把三炷长香插在香炉正中,挑选了最粗最长的那种,外层包裹油纸和糯米纸,又用线香芯缠在中段。点燃时火焰并不明显,却能缓慢燃烧,两小时后火星才会顺着油纸蔓延至香脚,将堆在祭坛下的干草和油纸点燃,最终整个香案都会陷入火海。
这一切我预想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推演过。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从现场消失,拥有无可置疑的不在场证明。今晚,邮差会来我家做客,这是我特意安排的。
做完所有准备后,我点了一炷短香,跪在观音像前。庙里寂静得只剩下香灰落地的声音。
“观音在上,”我在心里低语,声音几不可闻,“若真有命数,今日以命换命,愿她走桥时不要回头,也愿他永远不知这桥下究竟埋着什么。”
指尖压在香头上,微微发烫。我像外婆曾经那样,用烧痛提醒自己,这条路已再无退路。
我把短香插在最边上的香灰里,起身整理了一下尸体的发鬓和红衣。最后一眼看过去,她像极了一个在神前等待渡魂的信女。
戌时一刻,小雨早已停了,天色却还沉沉的。今晚的村子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犬吠和夜鸟的叫声。
邮差照约定时间,兴冲冲敲开了我的门。他一进屋,神情比往常还要活跃,手里还拎着一点点小礼物,几乎笑得合不拢嘴,毕竟这是第一次我主动请他做客。
晚饭桌上,菜还热着,油灯下的光影摇晃。邮差不时往我碗里夹菜,嘴巴也没停过,“这咸菜你自己腌的?你家米饭可比我自己煮的要香多了……”他兴致很高,不断试图挑起话题,可我只是在应付着点头,笑意却浮在表面,心思早已飘在别处。
邮差还在说话,谈到村东头的谁家鸡又下蛋了,谈到村西头的小孩发烧,话题总绕不开邻里琐事。他絮絮叨叨,像是生怕气氛冷下来。我大多只是点头、微笑,偶尔瞟一眼屋角的挂钟,内心默念着时间。只要再等一会儿,如果男人真的依约在亥时往庙里,他便只能看见大火将一切吞噬。
邮差滔滔不绝,突然聊到了男人,“对了,你知道吗,那个男人今早天还没亮就出村了,说是要进县里,给他妻子买点东西,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
我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手一抖,米粒掉进了汤里。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血液一下子凝在心口,“是吗?他挺会照顾人的。”
邮差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我赶忙笑着转了个话题,让气氛轻松过去。
饭后,他果然赖在屋里不走,说想坐会再回去。于是我又烧了水,泡了一壶茶。我们对坐着,邮差兴致依旧,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偷看我。屋内香气混着茶味和油烟,外面偶有风吹开门缝,带来草丛里虫鸣一片。
我的心思早就游离在墙外,我默默在心里倒数时间。屋内每一秒都被放大,仿佛世界只有钟表的滴答和邮差低低的唠叨。时辰一点点逼近,我心头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亥时已过,应该差不多了吧……
那一瞬,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内心却升起一种冰冷的满足,一切分毫不差,正如计划所料。
我装出震惊和慌乱,拉起邮差就往外跑。邮差在我身后叫着:“哎呀这庙不会是被雷劈了吧?快快快,去看看!”
村道泥泞,月亮藏在乌云后。我们和男人在巷口碰了头。他衣服上还沾着泥水,呼吸急促,额头上都是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腰的观音庙在夜色中熊熊燃烧,火光像一张张裂开的兽口,把天空都染红了。
男人的脸在火光下异常苍白,眼里写满了震惊与不知所措。邮差惊叹地连连摇头:“这庙怎么就起火了,真见鬼了!”我则在人群后看着男人奔向火场,背影被烟尘和火光拉得漫长。
我们随着人群一起赶到庙前,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檐角坍塌,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冲天而上,神像在烈焰中渐渐模糊成一团扭曲的影子。男人站在我的左侧,浑身都湿漉漉的,喘息间带着灰烬与焦虑。他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火海,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
我站在他身旁,明明只隔着一步,却觉得像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河。
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我悄悄侧头看他,借着混乱的人声和火焰的遮掩,把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比往常更久。身边的人或焦虑、或议论,只有我在这一刻,觉得世界安静到极致。火焰照亮了他的侧脸,也照亮了我心里那片从来无人知晓的暗流。
我多希望此刻能开口跟他说些什么,可又害怕一切崩塌。
只好装作与众人一样,把目光投向那早已注定消亡的庙宇。
清晨,天光刚刚从云缝里挤出来,昨夜大火熏黑的天边依然残留着浅浅的烟气。村口冷冷清清,偶有一两只麻雀从废弃的电线杆上蹦下来啄泥,空气里还留着烧焦木料和湿泥混杂的味道。
我刚把屋前的院子扫完,正准备洗手,邮差慢吞吞晃到了我家门口,他手里拎着一沓信,脚步松垮,嘴里哼着村里流行的老曲子。
他把信往我桌上一搁,抬头神秘兮兮地说:“喏,你听说没?警察怀疑男人了。”
我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他。他继续说,神情里满是看热闹的兴奋,“昨晚那场火,村里人说谁也没看清到底怎么烧起来的。焦尸也烧成那样了,谁都认不出来,结果警察从城里带来几个戴眼镜的,翻来覆去就捣鼓那堆骨头。听说是看牙齿的,咱也不懂那些,反正最后说那焦尸就是男人他媳妇。”
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洗碗布。原本以为火能抹去一切痕迹,我的心仿佛被凉水淋了一盆,心跳一下子砸进了肚子里。
要是能认得出是谁……那么,警察会不会也能看出她是死后烧的,还是活着的时候烧的?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在围裙上擦干,问:“男人呢?”
“男人昨晚上一直找媳妇,说一回家就不见了人,差点疯了。”邮差把声音压低,“听说警察怀疑是不是他俩吵架了,闹到庙里去。男人没招儿,一早上都让警察问话问得头大,脸色都白了。”
他没等我接话,又自顾自叹气,“早知道就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警察还来我家问了半天,问我昨晚上见没见过男人和他媳妇。结果搞得我信都没时间送,刚刚才缓过来。”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东摸西摸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个信封,拿给我看,“喏,还有封信,忘了送。”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我昨晨投进他家门口信箱的勒索信,心头微微一跳。信封已经有点皱了,墨迹也被水汽熏得发虚,可那熟悉的笔迹和“亲启”二字无比刺眼。
我强忍着情绪,轻描淡写问:“怎么昨天没送?是你自己忘了,还是被警察耽搁了?”
他挠挠头,神情一阵赧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唉呀,这不怪我嘛,最近总觉得累,昨天早上真是睡懒觉了,不过信迟点也没事吧?”
忽然,他疑惑地望我,“你咋知道这信原本该昨天送?”
我的脑子飞快转着,“你往常都是那个时候送信,我猜的。”
他嘿嘿一笑,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是你观察得仔细,我还以为你嫌我来的勤,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他自以为得了暗示,抓起信封,开心地转身往男人家去了。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消失在青石巷的尽头。清晨的风有些冷,院子里烧剩的香灰随着风一点点飘走。
我望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却涌上一股难言的慌乱,那个信封,是我写的勒索信。本该让男人在昨天早上就收到、在规定时间前赶到庙里……可现在,警察已经介入,线索已经错乱,一切都失去了我可以掌控的节奏。
阳光还没完全透进屋子,门外的脚步声就一阵急一阵慢地靠近了。敲门声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节奏。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进门的是三个人,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打着整齐领带的男人。那个男人没有警帽,也不像警察,反倒有一股书卷气。最前头的警察年纪看着要比其他两位大许多,脸色刚毅,眼神利落,一进门就礼貌地点头。
“我们是县警察局的,我是警司陈远山,这位是我同事李明。”他说,随后微微一侧身,“这位是林先生,犯罪顾问。这次火灾和命案疑点较多,特意请他一同参与调查。”
林先生笑着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小心接过,装作认真地看了起来,指尖扫过烫金字迹,名片的边角带着些许香味,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林文荣,以及他在城里的联系地址。
“请进吧。”我极力让声音温和,侧身让他们进屋,心跳却莫名加快。茶壶刚泡好。我为他们各倒上一杯,掌心有些冒汗,茶水顺着杯沿微微晃动。我忙低头把桌面擦净,借此掩饰手的颤抖。
三个人分两排落座。陈警司坐得笔直,时不时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四周。李警员笔记本摊在膝头,偶尔和陈警司低声耳语。林文荣坐在靠窗的位置,身板微微前倾,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很温和。
“我们今天来,是例行调查昨晚火灾的情况。”陈警司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能不能说说昨天下午和晚上的行程?”
我的大脑飞快旋转,努力让语气显得不慌不忙,“昨天我一下午都在家做饭,因为和邮差约好了晚饭。差不多七点多,他就过来了。我们俩吃了饭、喝了茶,就一直待在屋里,直到听见有人喊庙里起火,才一起出去。”
李警员点点头,记录下时间,抬头时眉头微微挑起,像是在核对什么。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吹过栅栏,落叶扑簌簌掉在院里。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林文荣这才温声问道:“警方已经确认,庙里焦尸的身份正是刚搬来村庄的那位学者的妻子。你对她有了解吗?”
我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冷静,“不太熟,她来村里没多久,咱们只在庙口见过两回,没怎么说过话。只听说她对观音庙和村里的风俗很感兴趣,平时偶尔会去庙里坐坐。我觉得也很正常,来考察嘛。”
陈警司半眯着眼问我:“据村里人说,这座观音庙一直都是你们家人在祭拜。男人和妻子在那附近考察,你怎么看?”
我斟酌着用词,“其实我也不是很虔诚。村里都觉得我们家世代祭拜,其实只是我外婆在世的时候她很虔诚,平常都是她去。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们愿意考察就考察,我并不觉得不好。”
林文荣又慢慢问道:“可有村民说,最近每个月都能见你去拜观音像。”
我不由得低头,语气里带了点无措:“……那是因为我外婆去世以后,我只是学着她的样子,偶尔去看看,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懂,只是随她老一辈的规矩走。”
林文荣轻抬起下巴,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考量,“邮差到你家以后,就一直待到出门救火前?”
我的心跳又不自觉快了两下,仍尽量让语气平静无波,“是的,他来了以后我们就一直在家里做饭、吃饭、喝茶,外面喊着起火我们才一块出去的。”
李警员在本子上安静地写着,笔尖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细微又让人心烦。
林文荣忽然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觉得邮差这人怎么样?”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看了他一眼,警觉陡然升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故作镇定,声音里带着点谨慎,“……怎么说呢,他这人老实,做事不算勤快,偶尔爱说闲话,没什么特别的。”
林文荣好像笑了一下,“失礼了。我也是一时好奇。毕竟你单独请他来家里吃饭,晚上待那么久,一般人不都是对谁有点意思才会这样?不过刚刚看你这样的反应,我想应该是我多心了。”
我的脸微微发烫,低下头没再接话。指甲扣在掌心里,细微的疼意提醒我别让神色走了样。心里有那么一瞬甚至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感,这些城里人,审视和分析别人的生活都像是看一场热闹。
这时陈警司重新拉回正题,“你昨天,有没有见过那位学者男人?”
我的心脏收紧了一下,下意识摇头,“没见过。听邮差说,男人昨天一大早就去县城了。”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说多了。空气中仿佛停滞了一瞬,林文荣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什么关键,“你还说你不在意邮差?这不是连他说的闲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扯了个干巴巴的笑,“林先生别开玩笑了,村里人本来就事少,大家都爱道听途说,我也只是顺口记着。至于邮差,我们就是普通朋友。真没别的。”
陈警司并未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是继续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男人和他妻子之间有什么不对劲?比如吵架、不和、或者别的异常?”
我的思维像被冰水泡了一下,猛地惊觉警察真的在把怀疑引向男人,绝不能让调查顺着这个方向顺利进行下去。我努力让语气更坚决,“没有啊。男人跟妻子看起来都挺好。你们不会怀疑他吧?”
陈警司直接点破,“目前,他的嫌疑最大。火灾发生时,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没人能证实他是何时回到村里的。”
我脑中飞速闪过什么。没有人给男人作证,没有确切时间线,难道说,如果找不到凶手,案子就会死死卡在他头上?
我有些紧张地问:“那……那他妻子,是不是在庙里被烧死的?”
陈警司神情不变,淡淡说:“现在还不好说。火扑灭得太晚,尸体已经严重碳化。我们法医查过,烧得太久,骨头都变形脆裂了,暂时分辨不出到底是被火烧死,还是有别的死因。”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松,差点没忍住轻轻呼口气。只要查不出来,她是死后被烧,线索就断了大半。
可还没等我完全放松下来,余光却看到林文荣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我,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眼睛却像要把人看透一样,让我后背发冷。
每天清晨,警车在石板巷口一停,整个村子就像被什么无形的网子罩住。观音庙那边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一连好几天都是警察、法医在里面进进出出,庙前的香灰被踩得一塌糊涂,香案上落满了雨点和脚印。直到今天下午,警戒线才被收起来,庙门前也重新归于寂静。
大妈们在树下纳鞋底,嘴上叨咕得比针线还密。有人说男人心狠手辣,是他杀了自己媳妇;也有人凑在一起念叨,说这是邪神显灵、夫妻二人是惹了报应。谣言像井水,天一凉就泛上来,没人真的分得清真假。
我本以为调查已经过去,警察的问话不会再有,自己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谁知正当我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小路那头传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林文荣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袋里装着那封我一眼就认出的信,那封我自己写下的、熟悉到发颤的勒索信。
我的心脏像是被硬生生攥住了一样,连空气都冷了半截。
林文荣没有废话,径直走过来,把塑料袋轻轻在桌上放下。袋子被落下时,与案板的碰撞很轻,却像在我的耳骨上敲了一记。
“根据邮差的供述,”他语气平淡地开口,“这封信原本应该在案发当天早上送到男人家,但因为邮差睡过了,信被耽误了一天。在火灾被发现时,信还在邮差家里。”
我觉得自己脑海里一阵嗡鸣,仿佛听见了血液在耳边涌动的声音。可我还是硬撑着,强迫自己盯着他手中的信,努力让表情自然。
林文荣目光平静,像是在翻一页无关痛痒的文件。他继续道:“你知道吗?其实这封信有很大的意义,它基本可以洗清男人的嫌疑。”
林文荣不紧不慢,微微一笑,“很简单。信的内容大致是威胁男人,说他们夫妻触犯了村里的规矩,妻子被扣押在观音庙,要求男人亥时前往庙里以命换命,不能声张。你想啊,如果男人真是想杀死自己妻子、再把罪名嫁祸出去,他完全没必要投递一封真的勒索信。”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塑料袋上,“如果他要制造假象,完全可以把这封信先藏起来,案发后再拿出来给警察看。当作证据,用来脱罪。因为邮差懒散,更保险的做法,就是故意做一封空的勒索信交给邮差,把真的那封藏在家里备用,事后替换掉。但是,这封真的信晚了一天才被送到男人手上。结果,这封信反倒成了最奇怪的证据。”
他盯着我的眼睛,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所以,这封信不是栽赃,而是真正想让男人去赴约。你觉得呢?”
我的背微微僵硬起来,努力用柴刀敲打木桩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木屑飞溅,手上的伤疤在傍晚的风里泛着钝痛。
我低头沉默,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里那点不安和隐约的哀伤。
风吹动门帘,夕光落在林文荣的鞋尖上,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压过我的脚背。
他到底怀疑到哪里了?还是说,这一切其实只是他的试探?
半晌,我才用近乎发哑的声音低低问道:“……我不知道。”
“那这次您来我这里,是为啥?”我勉强挤出一句话,声音有些不稳。
林文荣没直接回答,反倒轻轻倚在院墙上,神情比往常多了几分随意,他掸了掸衣袖,说:“我刚才从村口过来的时候,跟王奶奶聊了几句。她说你们村的观音像和别处的庙不太一样,这也是那位学者和妻子要来做风俗考察的重要原因吧?”
林文荣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听王奶奶说,这尊观音像的祭拜规矩很奇特。比如三炷香要分三次插,一炷是‘许愿’,只点半截,插在香炉的左侧;一炷是不点火的,代表‘命’,要立在香炉中间;还有一炷要用香头点地,再反插进香灰里,代表‘桥’,据说是给亡魂渡路。”
他说话慢条斯理,仿佛在翻一本古老的村志,“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又去多打听了几句,查了查村里的其他祭拜方法,没想到果然有很多地方不同寻常。”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林文荣像是在闲聊,可每一句都像石子落进井水里,搅得水底波纹一圈一圈荡开。
他突然话锋一转,语气若无其事,“警方说庙里其实没被烧毁多少,观音像和前头的香案都还在。香案上的三炷香,还有疑似掉在地上的三炷香,和村里讲的一模一样,只不过……”
林文荣慢悠悠地盯住我,“香案一角还有一炷香,插得不太合规矩,你说,有什么讲究吗?”
我手里的柴刀几乎没拿住,指节发白。脑子一阵阵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
可林文荣忽然停住了,他叹息似的说:“真有意思。幸亏观音像没毁,不然我这一路白打听了。以后有机会我也想去拜一拜,求个平安。”
他说着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仿佛刚刚和我聊的不过是今晚天气或村头井水。他转身朝院门走去,还不忘冲我挥手道别:“今天打扰你了。”
我本能地跟上,把他送出院门。风吹起院墙外的蒿草和废灰,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心脏的怦怦跳动。
林文荣已经走出几步,忽然又回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我笑道:“对了,案发那天是初七。村里人都说,你每个月初七都去庙里祭拜。怎么那天,你反倒没去呢?”
屋里闷得发烫,胸口好像压着烧焦的木炭,喘不过气。今夜注定无法再睡。只要闭上眼,眼前就是男人被警察铐住的画面:他满脸灰尘,被拧着手臂往警车里塞,他的眼神里一半是无辜,一半是错愕和愤怒。他大声喊着什么,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村民们议论的浪潮很快将他的嗓音淹没。我在人群最后,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心情说不清楚,复杂得像一团燃尽后的灰。明明林文荣已经找到那封能洗清男人嫌疑的信,怎么最终还是成了这样的结局?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终于坐起身。披了外套,打开门,一步一步踩进夜色,夜里的空气有一股闷热里夹杂着焦苦,像是火灾后的余烬一直没散尽。村子像沉进了泥土,没有狗叫,没有人声,只有我自己的脚步,湿漉漉地踩在青石板上。
一路朝着山腰走去,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焦木和油脂的气味。我看见庙宇半毁,夜色像水一样渗进废墟的缝隙。只有观音像还稳稳地坐在香案后,像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祸福,只留下一身风化的慈悲。
我以为这地方不会有人,没想到倒塌的庙门前却有个人影站着。
心跳咚地一声空响。我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直到走近,才看清那个人居然是林文荣。他站得很直,像是早已在这里等我。身上的白衬衫在月光下有些苍白,脸色却不见倦意,只有眼神带着夜色里独有的锋利和凉意。
林文荣笑了笑,声音在夜风里轻飘飘的,“你终于来了啊。”
夜色里,林文荣把我引到庙宇深处,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反抗的念头,像被一种无形的蛊惑牵引着,任凭他牵着我的手走到观音像前。
残墙之内,观音像依旧安坐,只是脸上多了一层烧焦的阴影。灰烬铺在地上,像雪一样没入膝盖。我们在地板上并排跪下,夜风里传来焦木的残味和冷露的气息。林文荣的手指终于松开我的手,指尖的余温和潮湿在掌心里停留许久。
他从怀里取出一炷香,静静递到我面前。月光下,那细长的香宛如一支锋利的针。
“你觉得观音会渡你吗?”他的话像夜色里的水波,没有起伏,“或者,你觉得信仰,到底是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那炷香,手微微发抖,许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观音能渡我,可那大概是外婆的信仰吧。她把自己的命交给这座像,我只是……跟着学。”
林文荣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笑了下。他手指夹着香,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随后,他竟把香头轻轻按在自己的食指上。香灰迅速炙烫皮肤,发出一声细微的噗嗤,夜色下烟气飘散。他面色不变,只是把那炷香插进了香案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熟悉到令人胆寒。外婆一辈子就做了几千遍。后来,我也被她逼着做过无数次。
“信仰啊,”他轻轻叹了口气,“足以暴露一个人的所有。”
林文荣缓缓开口:“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村里问老人。大家说,你们村的这尊观音像,祭拜讲究多得很。尤其是‘拈香指誓’,只有真心以命换命的人,才肯当场把香头压在指上,烫出伤疤。老人们说,只有这样许的愿,观音才肯实现。这套流程在别的庙宇早已废弃。”
我心底一颤。手上的小小伤疤仿佛又一次被香火烫穿,疼得隐隐发麻。
林文荣低头打量着自己食指上那点尚未愈合的焦痕,语气平静,“你知道吗?村里其实早没有人会再照这种方式祭拜了。老人们都说,只有你外婆还相信这套规矩。说句难听的,自从你母亲消失之后,你外婆就像疯了似的,每个月都往这尊没人理睬的观音像前跑,像是拿命求换命。”
我沉默,眼皮死死垂着。外婆的形象又浮现在脑海,那双布满老茧和焦痕的手,跪在香案前的背影,一遍遍用香头烫着食指。
林文荣把视线从自己指头移开,温和地笑了笑,“这种小伤,不到一个月就能好。只有一个位置反复烫伤,才会结痂、变硬,留下疤。你外婆是这样,你也是。”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刚才要牵我的手,他早就在找这道疤。
“其实,这个月初七,也就是案发那天,你还是来了,对吗?”他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柔软,却像落在铁板上的一滴水,足以烫出一圈烟。
他的手忽然探过来,轻轻捉起我的右手。我下意识想收回,却僵住了,只能任由他把我的手举在空中,月色下,我的食指第二个指节处,那道旧疤上的新伤和他刚才的伤口如同镜像,一样红肿、一样新鲜。那一刻,所有的辩解都像灰一样被风吹散。
“村里人都说,你每个月初七都来祭拜。偏偏案发那天你说没来,可你的手指却告诉了别人答案。有些东西是骗不了的,就像信仰本身。”他松开我的手,我的指尖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接着道,“其实你不只来过,还用了‘以命换命’的方式祭拜。你还寄出了那封勒索信,要男人亥时前来观音庙。你想让他见证火焰里的结局。”
我的喉咙干涩,半晌才哑声开口:“我没有……寄……”
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林文荣低低一笑,他的眼里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洞察力。
“你还记得那天我去你家吗?”他声音很轻,像是叙述一段普通的旧事,“我说这封信可以证明男人无罪,你却立刻追问,‘勒索信为什么可以?’可信封上明明只写着男人的名字和‘亲启’,你却第一时间里面的内容。”
月光下,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在等我露出马脚,而我早已在那一刻失守。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小时候站在外婆身后那样无助:想逃,逃不掉,想喊,也喊不出来。
林文荣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余地。他从口袋里缓缓掏出几张照片,随着指尖在月光下一一展开。
“这是在男人家里找到的。”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数码相机里洗出来的,底下时间很清楚,是上个月初七。”
我盯着他递过来的相纸,那些快照像从记忆深处剥下的一层影像。照片里,庙宇还没有烧毁,我正跪在香案前,男人用镜头记录下我演示的每一个细节:三炷香被我一根根分开插进香炉,我低头咬唇,小心翼翼地用香头点地,反插进香灰;最后演示的是我的食指微微颤抖地烫在另外一炷香的香头上的一瞬,眉宇间疼痛和敬畏交织。
那些动作、那烫伤指节的瞬间,全部赤裸地暴露在夜风里。
林文荣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点过照片,“案发前,男人也来过庙里很多次,打扫、整理香案。可案发那天,香案角落还残留着一柱短香,那根,我想,正是你亲手插的吧。可惜的是,火没烧到它。”
林文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掏出一张照片。这次是两个人的合影:男人坐在庙门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温柔专注地望向镜头。而我,却侧着身,正用余光偷偷地看着他,眼里有一点慌张和一点小心翼翼的渴望。
“你喜欢他吧?”林文荣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问,却精准地刺中了我的软肋。
林文荣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可我还是不理解,也许这话由我来说很不合时宜,但你完全有很多种方法得到他,哪怕是直接把他从他妻子身边带走,你不用杀人,也能拥有他。”
我手里的照片几乎要被汗水捏皱,指尖的伤痕突然又开始发疼。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委屈、愤怒、羞耻和绝望全都涌上心头。
我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你不懂,你作为一个男人,根本就不可能理解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是什么感觉。”
“你永远不会懂,”我缓缓抬头看向他,“你不知道那种挣扎,想要,又害怕得到,想靠近,又怕自己毁了他。你不知道那种嫉妒、卑微、矛盾、痛苦,是怎么一点点吞噬人的。你这种城里人,想要什么就去争,抢不到就放下,可我……我不是。”
“我没有办法直接去抢走他。那样一来,他就不是我爱上的那个人了。如果他能被我夺走,那他其实也并不值得被爱,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为了欲望可以抛弃善良和责任的人。我不想毁了他。可我也放不下,我也恨自己……”
我哑着声音,闭了闭眼,才终于把心底最隐秘的痛楚说出来,“寄勒索信,是我最后的挣扎。我不是要让他见死不救,也不是想嫁祸于他。我只是想,赌一赌。”
“我想让他选择。如果他真的如我想象中那样善良、忠诚,为了妻子,愿意不顾一切去赴约救她,那他就永远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可如果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不来赴约……那我也许就能死心,也许就能不再爱他。”
“我爱得太卑微、太自私,也太绝望,可我不想毁了他,不想把他变成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所以我杀了他的妻子,哪怕用最极端的方式,我也要让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纯粹。”
夜深如海,观音的手势温柔,却永远悬在半空,既不落向众生,也不收回自身。
她静静地坐在烧毁的香案上,守着无数人心中未曾说出口的愿望与苦难,渡也好,不渡也罢,所有的爱与罪,最终都归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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