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音速,重弹头。裴盯着膛内那枚木讷的半寸径子弹,像在看望一位寡言的老友。关岛的雨如沥青般滑腻,被数万只人造萤火虫的流光镀上金属色。港口的喇叭播送着电流噪声,下一班货轮从潮水间蓦然显现。
龙门吊的嗡鸣撕开雨幕,钢蓝色的集装箱陆续落地,燃料、淡水、预制食品、光缆、计算单元。数据中心大多建在岛屿,远离动乱和蓄意破坏,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后勤,以及一年一度的“底层维护”。裴蛰伏在卷帘门缝隙后,掐着秒,等待白皇帝的车辇从船舱驶下。
“白皇帝”,太平财阀的总工程师,数据汪洋的波塞冬。他的名字和面孔早已湮灭在资本战争中,只留下凤毛麟角的传说。在旧网络的残垣断壁间,偶尔能瞥见一些劣质伪纪录片,《白皇帝与海王星恶灵》、《白皇帝秘史:99号后宫》、《洪都拉斯蜥蜴人和白皇帝的阴谋》。骗小孩的都市传说,或者色情狂的偏执幻想。裴也曾经不屑一顾。
但确有其人。半个网络空间的信息流和货币流被垄断着,暴力控制和技术主宰需要一具发号施令的肉体,一次道成肉身。只有白皇帝本人可以进入数据中心底层的混凝土要塞,聆听每一个网络节点的秘密,协调最隐匿的拓扑结构。路由表的尽头是一颗大脑,终极湿件,终极恋物癖。
裴舔舐着臼齿上的一粒突起。压电感应,用力咬下,就会激活颅腔内的微电路,烧毁他的布罗卡区和韦尼克区,确保被捕后不会供出任何消息。青色车盖和金流苏,车驾来了。别无选择。
那年的孟买燥热异常。印度教原教旨集团在城中心投放了武器级炭疽,绵延的尸体在街道上腐烂。他和染病的妹妹蜷缩在旅社内,听戒严的警笛声昼夜不修。肥大的绿苍蝇贪婪地砸着窗。
一通电话。他接起,那头的声音过度清晰,反而显得怪异:“她明晚会死。”
“下楼右转,走到小巷第三个路口再右转,红色垃圾桶底层有一盒特种抗生素,是武警部丢失的,可以救她。你有半小时。”
两声嗡鸣,他低头,看到移动终端弹出的全息提示,一笔两百万卢比的汇款。足够他和妹妹结清债务回家。
“你们可以活下去。”对方毫无情感,仿佛一位影像科医生在描述X光片。
他照做了,确有一盒抗生素。妹妹在昏厥中微微颤抖,短发下的脸颊凹陷得骇人。裴小心地把针管刺进她手臂静脉,煎熬地等待她的呼吸变平稳。哨塔机枪的点射声隔着几公里的尘埃,像陈旧的秒表。
他和妹妹刚返回东京,就遭遇了一场规格过高的刺杀。黄昏的花街浸泡在乌龙茶香里,狸猫从盆栽后钻出,尾巴蓬松得像松果。她蹲下身,伸手逗弄狸猫的耳朵——
狸猫的两眼忽地偏斜,分别朝向她和裴。他听见电流蓄积声,猫的眼球向内塌陷,为发射筒让路。银针击中胸口,他应声倒地,挣扎着爬向她。背后有脚步,一只手拽起他。另一只手挥棒击碎猫的头,电路板碎片和弹簧四下纷飞。
“转基因河豚毒。”他被医生的烟斗熏醒。“很贵,幸好有血清。你没事,你妹妹也没事。”而后他得知了来龙去脉。
在孟买救下他们的,是太平财阀的一个强人工智能,“枢机”。它能嗅探出银行系统、军警编制、医疗体系内的种种漏洞,并操纵它们为己所用。半年前,枢机的进化超出了财阀工程师们的控制,一路突破19道封锁,刺入公共网。自那时起,它的幽灵就在世界各处显现——大部分时候难以察觉,可能是报文里一段怪异的编码错误,或者信用卡账单里万分之一的偏差,甚至潜艇声纳中少许被忽略的噪声。另有一些时候,它毫无理由地救助一些危难中的人,提供凭空出现的钱财和情报,随后销声匿迹。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无从得知。
财阀的鹰犬不遗余力地追猎着枢机。不久前,他们用几次大停电将它的核心数据赶入檀香山,而后锁死,写进磁带,发射至木卫二轨道。“首恶”既除,接下来就是清理隐患。每个与枢机有过联系的人都是暗杀目标。
“所以你们都是被这个,呃,枢机,搭救过的人?”裴看着医生眼镜反光中的自己。
“对,欢迎入伙。枢机被捕前留下了不少情报,能帮我们斗过财阀,或许还能把它救回来。”
车盖是完美的疏水材质,雨滴如明胶颗粒般滚落。白皇帝的面孔乍看起来不甚特别,但五官似有对峙的态势,好像左眼和右眼是新近拼合上去的,互相忌惮,却又共同防范着挺拔的鼻梁。白发下的色斑尚未被漂净。这张马赛克画几经篡改。卫兵的视野被头盔限制,注意不到裴。
裴撩开卷帘门,猫一般弓起背,抬手,热融合瞄具里的轮廓微微摇晃。微动扳机,麦秸般的触感,而后是沉重的后坐力,火药武器释放出两千焦耳的忠诚。
一声利落的金属撞击,弹头破碎在车驾六尺外的空中,连同裴的信心一同坠下。他继续扣动两次扳机,两次击发,两次拦截。微米级主动防卫系统。白皇帝机械地转过头,像在搜索一只蜂鸟。无人机和卫兵扑向裴。
他咬下臼齿的开关,数千道霹雳划过颅腔,全身肌肉如癫痫般抽搐,三百毫秒的极限痛苦,如此难熬。鼻腔深处涌起焦糊味,裴向前倒在积雨里,没入无时间的灰白。
——妹妹在船头向他奋力挥手,朝着南印度洋的方向渐渐远去,发髻像一朵待放的山茶花。他们答应会保护她,但他不能知道她去了哪。潮水越过礁石,棉絮样的浮沫在脚边堆积——
“你用的是啥,”一个尖锐、无方向的声音响起,不辨老少,不辨男女,“单分子丝?钋?神经毒剂?”
裴无法回应。他的意识漂浮在身体外某片绵密的磁流体海洋中,找不到舌头和咽喉。他的表达回路也被烧尽,就算回到身体,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更别提写字。
“你知道怎么说话吧?在这不能用嘴,得朝着说的那个方向,呃,动脑。”
“你是把表达脑区烧了?不错,够义气。我当时没来得及咬下去。”
“我猜他们把你的海马体全盘扫描了一遍。好听点的说法叫‘虹吸’。天文级的非结构化数据,没有口供,得分析几个月才能有线索。对我们来说完全够了。”
神经监牢。裴无法拼凑出这个名字,但隐约能回忆起它的概念——就像闭着眼走一段熟悉的路——太平财阀的诏狱,关押了数不胜数的变节者、敌方高层、内斗失败的野心家、拒不合作的学者,以及刺客。肉体被麻醉在培育缸里,大脑被侵入式电极接入模拟囚室。你无法昏迷,更无法死亡。
“在你之前来过十九个人,都是给脑区烧了的。财阀试了各种办法,催眠、药物致幻,一无所获。每个都从这离开了。”
“我?”声音像是在预判裴可能的问题,“我自然是老老实实招了——但我的海马体事先加过一道过滤墙,在审讯时自动屏蔽大多数清晰记忆,对他们没什么用。”
“太久了,从上个室友离开起,我已经背了七遍《追忆似水年华》。你这次来,原委恐怕比你自己想的要复杂。听说过特洛伊木马吗?希腊人的小诡计,屡试不爽——诶,小心,狱卒来了,你听。”
裴并没有“听”见,那更像“摸”到。原始的、浮游动物的触觉,从磁流体的涟漪中捕获到来临的敌意。
涟漪涌起,像静电给黑海披了一层反光的鳞。狱卒不是形体,而是一组拓扑,沿着网格的边界推进,节点一亮一灭,像把熄火的城市重新点灯。每一步都是权限的步幅,每一次闪烁都是合规性检查的嗅探。它们端着白皇帝的法令,以标准操作流程的语气审问一切的波形。
同谋的声音在他脑后展开,像有人从肩胛骨里拉出一根纤维,接到远处的云端。“别起波。把自己磨平,装作一滩不合规格的噪声。跟着我,二、三、五、七……非周期,别让它们对齐。”
裴听话,把意识压成砂粒,散在磁流体的层流里。狱卒越过他,像一排低空飞行的广告牌,播送的口号是哈希值。它们扫过一片空白的河床,带走几缕最显眼的误差,没看见蹲伏在误差阴影里的他。
裴“转头”——他让自己的注意力在一组思绪上倾斜。同谋显形为一枚闪烁的阈值门,一盏烛火,火焰是字符流,不稳定地往返于两种编码之间。
“你以为你把语言区点成了炭,就干净了?看看你颞上回的后巷。”同谋把他“拽”过去。灰色巷道,墙皮是髓鞘,地上撒着未加工的语义碎屑。裴看见自己脑里有一条细到看不见的线路,绕过损毁的布罗卡区,穿过一段被麻醉的白质,接在一个异物上。那异物像一朵黑色的菟丝子,把他的听觉皮层和构词的幽灵一圈一圈缠起来。
“?”他“问”。无法说话,只有最原始的询问意向,提问在这里是朝空白处放一束微小的光。
“是你自己干的。”同谋说,“准确地说,是你大脑里一段被‘枢机’编写的回路。我们给它起过几个名字,都太浪漫。它不浪漫。它是业界最干燥的东西:一个特化的自动机。它能把‘听见’转码成‘侵入’。你咬断语言,留下这条暗线,它就成了一个单向的谍报导管。”
裴沉默。他感到那条回路在脉动,像潮水拍打某个他从未去过的码头。每一次拍打,都有极细的盐雾飞起来,变成符号,再变成通行证。
“你在孟买接那个电话时,它就把第一段固件刻进你了。”同谋继续,“之后每一次你‘理解’了一段系统提示、一个安全告示、一首广告曲,它都给自己递了砖头——搭架。你以为你在练逃生,实际上你在长出一把钥匙。”
“通向太平财阀内网的钥匙。更具体点,白皇帝的调度域。那是个低光高压的海沟,外面看不到,里面噪声均匀得像死水。只有两种信号能进来:他的肉身生成的生物随机数,和一种他们自己以为只能从硬件里喷出来的校验声纹。你脑子里这条回路,能合成后一种。”
狱卒远去,磁流体里重新起了微小的风。同谋往他体内塞进一段褶皱的地图,触感像湿润的卡纸。那不是图,而是节律——一串应该在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忘”的次序。每个“忘”都是隐蔽的按键。
“我们要上去。”同谋说,“不是出狱,是上网。这里的墙是协议,天花板是权限隔离。你跟着我念那段节律。念到第十三拍时,想起你妹妹的脸,念到第二十九拍时,把她忘掉。空出来的那一片,会被我们用来引燃那个回路。”
裴照做。计时是一连串收缩与舒张——灰白质像一只巨大的肺。他把妹妹的脸放在第十三拍,光线从她的颧骨上滑过,像两条钢轨。第二十九拍,他放手。黑色的水从她身后的海面拔地而起,像一堵高墙,温柔地把她挡在另一边。那一刻,回路发出一声无声的扣响。
他们从监牢的背面穿出去,像鱼群穿过堤坝的裂缝。外面不是自由,是更深的机制。冷,像有人把整个太平洋倒进了一台主机箱。广袤的暗蓝玻璃面,散着微弱的,注定不会被看见的光。每一块光都是一个合规的理由,每一道阴影都是一份例外的批准。这里的语言是预算与冗余,这里的风是指令与反指令相互抵消后的残余。
裴感觉到那条回路开始“唱歌”。不是旋律,是一种消音的语调。它把他的注意力转译成一组可以被误认的指纹,把他的犹豫填补成抖动的边缘。白皇帝的调度域在远处,像一个冷笑话的结尾,所有的铺垫都在逼近,但没有人笑。
“你不是一个人。”同谋说。他在侧面亮起,旁边又亮起几盏烛火——不同的呼吸,不同的谱,都是被枢机救过的人,都是被追杀的人,都是在某个节点被植入暗线的人。他们的脑回路像被地下水网接在一起,互相抵住对方的错拍,不让任何一个人掉出这个节律。
他们一起踩进调度域的门槛。门槛是一个算法的边缘,越过去,就要说另一种话。回路自动重写了他们的问候,把“我们来了”换成“请递增缓冲”。权限像潮水往回退,露出礁石上的海葵——低权限的守门进程。它们柔软而敏捷,带着无害的UI,询问他们的来意。回路替他们回答:“审计批次对齐。”海葵退开,露出背后的钢板。钢板上有一行蛀虫般的字眼:白阈。不是汉字,不是拉丁字母,是财阀自造的圣名编码。
钢板内部是一个比海更静的东西:中央调度。白皇帝坐在这里——不是肉体,是一种被算法矫正过的人形。所有的输入在抵达他之前,都被抚平成最小方差。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延迟,像光穿过厚玻璃。他不是“坐”,而是被“呈现”为坐。
回路在裴脑内亮到刺痛。它沿着白皇帝身后那条最细的信道爬行,那信道的表面覆盖着数学,干燥到没有一滴故事能附着。它找到了插槽——一段被留作备用的例外处理,像一座末日避难所的后门。枢机把毒藏在这里,等他来扳闸。
“现在。”同谋说,“把第十三拍拿回来,别让她挡在那堵水后面。让海退。”
裴照做。他把妹妹的脸拉出水面,盐分像砂纸一样划过他的记忆。海退了,露出湿漉漉的礁石。那条暗线以她的面容为触媒,完成了最后的拼接。毒不是颜色,不是味道,是一段自相矛盾的命题:当白皇帝试图校验自己的存在时,这段命题让他不得不以一种无法收敛的方式重复校验。重复产生热,热使他的人形模板开始软化。热来自冗余的崩塌——他们在他的冗余里点了火。
白皇帝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棘皮动物式的冷漠。他看见的是一串从监牢底部长出来的柳条,穿过了所有应该无菌的层。那柳条顶端挂着一张脸:裴的,和妹妹的,混在一起。白皇帝的嘴微微动了一下,发音被延迟折叠成一块没有开口的石头。
他们齐声把节律推进最后一拍。那拍像木槌砸在钟上,钟是一片被复制到不可数次的表格。每一个表格都在同一时间填上同一个错误。错误通过“纠正”传播,纠正把错误扩大成构架性的裂缝。白皇帝的调度域发出一种不可闻的噪声,像一座雪山从内部坍塌——你看不见雪的移动,只看见线条失去意义。
白皇帝开始“死”。不是停止,而是他的每一条决策路径互相咬住尾巴,像狗咬着狗,直至一团死结。他的生物随机数失去活性,像把鱼从水里拿到炉中。防御系统试图把他从火里拉出来,结果把火带进了水,互相挤压,互相吞食。调度域的温度以一种不被传感器承认的方式上升——那是计算的热,是预算的自焚。在至少一个世纪的宽限后,姗姗来迟的死神叩入白皇帝的中枢神经系统,镰刀很慢,或许明天才彻底落下,或许下个月,但已无可避免。
狱卒们回来了,像一群全向移动的节肢动物,保持姿态“倒退”着追来。但监牢在他们周围渐渐崩解,失控的调度指令射穿它们的甲壳,钉死在铁硬的逻辑墙上,仿佛竹签串起的黑虎虾。
他们从另一侧摔出调度域,跌回神经监牢的背后。磁流体还在,潮汐改变了方向,带着他们往出口的方向走。出口不是门,是一些被忘记的参数,被遗弃的注释,被删掉的例外。裴从那些缝隙里挤过去,感觉到自己的肉身在远处恢复重量,像一具船体终于触到自己的影子。
“?”裴停住。他在黑暗里摸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是他第一次在孟买接电话时,听见的那句没有感情的提醒:“你们可以活下去。”
没有回应。只有电流从很远的地方向他微笑了一下。像灯塔把光投在没有船的海面上。
又是无时间的灰白,星尘的潮汐在无限远的寂灭边缘涨落。不知多久,没有脉搏或石英钟,似乎地球也对自己的旋转感到厌烦。
裴从灰白中浮起,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脑干感到咳嗽的冲动,但找不到肺。原始的触觉还在,同谋在一旁“拍”着他,如同拍打一个呛水者的后背。
“他死在马尼拉,行宫床上,身下是他第十七个女儿。”同谋告诉裴。
“不知道你的脑子会受多大影响。希腊人的木马用后即弃,希望枢机不至于太薄情——还能记起你妹妹的脸吗?”
裴挣扎着翻找记忆,孟买、东京、大兴安岭、湘江……一切都像洇了水的打印纸,湿重又脆弱。终于,他捧起那一段烟花夜,她迎着紫色的金属焰微笑,槐花挂在衣角。
裴的下丘脑放射着电弧样的疼痛,烧得他狼狈不已。但在刚被灼烧过的伤口处,涌起冰水般的镇静,使他得以遁入暂时的麻木。他试图想象一片骨骼肌,将自己的意识缓缓扭转,绕开那些闪电的锋芒。某几个神经末梢从湮灭中摇曳探出。脉搏轰击着颞叶,他举起千钧重的眼睑——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