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伊西多拉,铺着小石子的道路旁亮起了盏盏灯光,卖果子和杂货的老婆婆靠着古老的街墙,悠闲地和旁边的人攀谈。晚风轻拂,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果香味,不远处,鸽子在门廊下梳理羽毛,东张西望,小提琴熟悉的乐声在贝壳外墙的建筑间幽幽地飘扬。
一匹急驰的马突然闯入,打破了街道上的祥和氛围。马嘶声破空而响,一个老婆婆的小摊被一闪而过的马蹄掀翻,上面摆放着的黄的、绿的、浑圆的果子狼狈地骨碌碌滚到地上。
老婆婆惊恐地张大了快掉光牙齿的嘴,正不知要找谁去理论,这时,马车上传来一个逐渐飘远的声音,同时地面响起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老婆婆看着撒了一路的钱币,一边抱怨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这么急躁,一边将地上的水果一个个捡起,重新摆放整齐。
罗妮和库布太太进城后,直奔梅德杰姆大街,那里是伊西多拉医馆最集中的地方。之前和蕾斯一起读书的时候,她就向罗妮介绍过“梅德杰姆”这个词,罗妮现在还能回想起蕾斯从书架上拿下那本《梅德杰姆行医传》的情景呢。
“泼图柯维,他是城里最好的医师,是梅德杰姆的后人。”库布太太回答,“瞧,就快到他的医馆了。”
“咱们已经在梅德杰姆大街上了吗?”罗妮不可思议地问。
马车在这条街道上行驶已经有一会儿了,但因为街道两旁的建筑几乎都是以红砖做外墙的矮层房屋,最多也只有两三层高,屋外还种着连成一片的繁花密树,树冠下,屋主人栽种的花朵静静开放,仿佛在静谧的天空下默默地冥想。总之,罗妮触目所及之处都充满了童话般的气质,这里实在不像是一条布满了医馆的街道,倒像是个城市花园。
马车停下的时候,罗妮站在了那童话般的建筑群的其中一栋前,刷着绿漆的小门旁挂着一个精致的门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泼图柯维医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伊西多拉城梅德杰姆大街86号”。
此时已经入夜,屋子里点着灯,窗户外一片暖黄色的光芒,库布太太扣动指节,“咚咚咚”,敲响了屋门。
“您好,请问泼图柯维医师是否在家?”库布太太问道。
“我就是泼图柯维医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小伙子笑答。
“您就是泼图柯维医师?”库布太太惊讶地说,“您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小伙子的脸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他挠了挠脑袋,笑着说:“太太,我的年纪确实不大,不过我也不是孩子了,我已经过完了二十岁的生日。您看起来不像是生病了的样子,那么,是需要我出诊吗?”
“不,我不需要您出诊,但我有一件比出诊还急一万倍的事麻烦您,我可以进屋说吗?”
屋子里灯火通明,进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厅堂,厅堂中央摆放着一张大餐桌。
罗妮和库布太太进去的时候,餐桌两旁坐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大家正有说有笑地享用着丰盛的晚餐。
看到那些美食,罗妮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自从到了葵托,她就一直没怎么好好吃饭,成天奔忙,现在,食物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她鼻子里钻,罗妮的眼睛立马射出了精光。
泼图柯维走在她们后面,他向餐桌旁的众人打了个招呼,随即转向了罗妮和库布太太。
“您二位吃过晚餐了吗?如果没有,不妨加入我们,大家吃得正欢呢。”
“还是给您拿来点吃的吧。”到了书房后,他又提道,“也许您的女儿饿了。”
泼图柯维的身上洋溢着青年人的勃勃生气,他说话的语调既得体又活泼轻快。
“听说过一些,那里的部分药材停止了供应,这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您是从葵托来的?”
“没错,葵托正在爆发一场严重的疫病,那里有许多村民突然陷入疯狂,失去了理智。我和我的家人在病人家里调查过后,怀疑这种病与一种气味有关,可是村庄里的医师对这种气味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只能跑到您这里来,请求您的帮助,您看,就是这种花,这上面有一种不属于花本身的气味。”
库布太太一提到疫病,泼图柯维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他仍坐在椅子上,但挺直了腰背,双手交叉在胸前,两只眼睛的光芒紧紧地聚集到库布太太身上。
一瞬间的功夫,那种青年人的浮动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专业医师的严阵以待。
罗妮将从葵托带来的月兰花递给他,泼图柯维将花捧在手里,仔细地闻了起来,但是他没闻多久就把它放下了,开始向库布太太询问有关疯病的情况:病症是何时开始的,染病的都是哪些人,有何症状,是否有人死亡等等。
“恕我直言,太太,因气味引发的疫病我也从未听闻过,我更加相信,葵托的疫病自有其他源头,你们需要一个专业的医师去村子里去调查。”泼图柯维说,“您刚才的话已经给我提供了许多信息,但还远远不够,请您等我片刻,我准备一下,然后就和您一起到回葵托去。趁这个时候,您和您的女儿就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我这就叫人把食物送到书房来。”
泼图柯维直接了当地否定了罗妮他们的猜测,一方面,她为泼图柯维的耐心和不辞辛劳感到敬佩,可是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得不从头开始,谁能保证新的调查会一帆风顺呢?
而罗妮的时间终究是不多了,今天已经是她离开莱希亚的第六天,她马上就要回去了。
泼图柯维请库布太太和罗妮上了他的马车,自己则骑她们的那匹马,这样,到了深山路窄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把马车解下,骑着两匹马去葵托。
回去的路上,罗妮趴在马车的窗沿边,呆呆地望着向后退去的伊西多拉街道。夜已降临了,伊西多拉华灯初上,街上的行人很少,但透过一扇扇的窗户和敞开的大门,罗妮看到伊西多拉的居民们聚集在各个小馆里的身影,他们喝酒、交谈唱歌、拉琴,尽情地享受着五月的凉夜。
提取苇丝的行动显然已经彻底失败,蕾斯又卧病在床,难道她能抛下她,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回莱希亚去吗?
第一次提取苇丝就大败而归,在莱希亚,她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吗?
罗妮是喜欢莱希亚的,她喜欢那片密林,喜欢那看不够的绿意,可是有时候,她站在莱希亚古老的树冠下,看着脚下不断向远方漫延的小路,会突然产生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莱希亚很美,但她始终没能和它产生足够的羁绊,于是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没错,就像现在一样,坐在离开伊西多拉的马车上,这种感觉又一次扼了她。
然而,她对蕾斯还有未尽的义务,唯有这一点能勉强提起她的精神了。
马车行驶到城里的某个小馆门口,泼图柯维突然叫停了车夫。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小酒馆,里面热闹极了,人们拿起酒杯,挥舞餐具,坐在被擦得锃光瓦亮的桌子上,客人的脸喝得红红的,大说大嚼,眉飞色舞,店主人笑着,骂着,一边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还不忘和客人打趣说笑。罗妮并没有走下马车,在门外,她都能闻到空气中那一股令人沉醉的香甜气息。
“是的,我要取点东西,这间小酒馆的老板是我的一个挚友,前些日子我托他为我保管一些重要的药材,我得把它们取出来,我们在葵托或许用得着。您在马车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泼图柯维说。
罗妮看见年轻的医师走进了小酒馆,很快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
嗯,里面的客人应该都比较富裕,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穿着和举手投足间的气派看出来。酒馆里照例演奏着小提琴,伊西多拉的小提琴曲可以装点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里的音乐家总有办法创作出合适的曲子来。在充满热闹氛围的酒馆里,大部分客人的脸上都挂着张扬的笑意,但罗妮注意到,也有几个人面带愁苦地独自啜饮,或在人群中冥思着什么,那些带着悲苦面容的人突然让她想起了那个叫“伯努尼”的疯狂男子。
以他的经济状况,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突然,她的目光扫到一个地方,那儿的一个人莫名让她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一个女孩儿,罗妮看不到她的脸,她背对着窗户坐在酒馆中央的一张小桌子旁。她的身形看起来和罗妮相仿,穿着一件十分显眼的黑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披洒在肩上,她好像正低头品尝着杯子里的美酒,喝了一口后,她将杯子移到桌边,抬起头来与对面的人交谈。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孩子,从身形看应该已经成年,男孩的脸正对着窗户,但由于他们的座位在中间,男孩的脸也被前面的人挡住了。
就在这时,女孩儿的右手突然动了起来,她从桌子上抓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她拿起那东西,递给对面的男孩,就是这个动作,让罗妮看清了那是什么。
把教棍随时带在身上,又让她觉得无比熟悉的人,除了罗迈琪,还能有谁呢?
这时,罗迈琪对面的那个男孩接过教棍,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罗妮也立马看清了他的脸。
他不是说他要离开伊西多拉,到很远的地方去游历吗?怎么会出现在城里,而且还罗迈琪在一起呢?
罗妮正感到十分的疑惑,卢奇拿起那根教棍,径直往街上走来了,正巧,泼图柯维这时也走了出来,两人几乎是肩擦着肩同时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马车帘子被掀起,泼图柯维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袱钻了进来。
“就把这些药材先放在马车上吧,太太。”说完后,他便退了出去。
库布太太也出去驾车,罗妮只听到外面马鞭声一响,马车就疾驰起来。
早上卢奇说过,他和莱希亚的某些朋友一直保持着往来。会是莱希亚的什么人在和他来往呢?罗妮从未听谁说起过。不过,罗迈琪的父亲是分领司的领导,说不定,那瓶云水就是莫卡先生送给他的,毕竟,除了莫卡先生,谁还有这样的胆子和权力,把云水赠送给外人呢?这样一来,卢奇和罗迈琪认识也就不奇怪了。
直到很久以后,罗妮回想过去种种,并怀疑莱希亚惨案或许和罗迈琪一家有关时,她才又想起今天见到的这个情景。
马车驶离伊西多拉,逐渐进入荫翳的森林,夜幕的笼罩下,山林影影绰绰,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库布太太在车头挂上了一盏灯,那亮光像一只萤火虫,在黑暗的森林里时上时下,马蹄声响起,突兀又让人心惊。
一路飞奔,回到葵托的时候,库布太太和罗妮都难掩疲惫,只有泼图柯维,他的精神越发振奋。
已近深夜,斯兰卡还在一楼大堂照顾病人,她和库布先生,还有斯塔尔库的母亲涅斯米娅将三个病人——斯塔尔库、米尔卡和蕾斯,都安置在了这里,好方便一起照顾,老医师维耶克本来也想来,但被斯兰卡强行赶回家了。
“老头子,你还不回去?难道嫌我要操的心还不够多?”斯兰卡毫不客气地这么对他说。
但维耶克坚持不走,老头儿固执得很,他认为自己有留在这里的必要,而且,即便不能发挥什么作用,那也应该以朋友的身份留在涅斯米娅和斯塔尔库的身边。
不过最后,在涅斯米娅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还是回去了,回到了他自己家人的身边,斯兰卡亲自送他回去的,把他交到了他儿子手里,而且还豪不客气地命令他看好自己的老父亲。
罗妮进屋的时候,看到三个病人并排躺在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斯塔尔库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干净的,他的伤口好转了一些,被划开的皮肤涂上了草药,库布先生坐在蕾斯身边,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西西娅,你回来了!”斯兰卡一见库布太太就叫道,“怎么样,你们问到什么没有?“
这时,她看见了跟进来的泼图柯维,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您好,老夫人,我叫泼图柯维,是来自伊西多拉的医师。”年轻的医师大方地说,“我是来查看病人,调查疫病的。”
“叫我斯兰卡,泼图柯维,虽然你刚才叫我老夫人,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生你的气。”斯兰卡说。
“斯兰卡,那就是病人吗?”泼图柯维倒是也毫不客气,直接就叫起她的名字来。
泼图柯维向库布先生打了个招呼,便从最小的患者蕾斯开始查看起来,接着,他也查看了米尔卡和斯塔尔库,每查到下一个病人,他的脸色就凝重一分,看到斯塔尔库时尤甚。
最后,他除下手套,面向众人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十分凝重了,而且那神情中还包含着迷惑和不解。
“您这是什么意思?”涅斯米娅急匆匆地说,她快要被击垮了,“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患上同样的病,这怎么不算是疫病呢?”
“可是您几位至今都安然无恙,不是吗?别着急,您先坐下。”泼图柯维说。
他走向涅斯米娅,搀着她让她坐在了椅子上,顺便仔细查看了一下她的脸色,他注意到了那萦绕在她身上的悲痛,不可小看悲痛,悲痛与疾病一样,亦可摧毁健康。
“我的意思是,躺在这里的三个病人或许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患病,但这疾病应该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染。”
“这一点我们也察觉到了。”库布先生开口道,“此前,我们一直无从得知这种病的传染途径和传染源,所以并没有将病人隔离,而是和他们待在一起,一直待在一起,即便如此,我们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疯。”
“这至少可以减轻我们的恐慌。”斯兰卡开口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发现?”
“结合库布太太之前的陈述,我认为,这些病人的发疯症状并不是一时的癫狂。先生,太太们,我可以肯定,现在,在葵托,存在着一种非常凶险的病源。刚才我所查看的这三个病人,他们的大脑很有可能都受到了损伤,他们的脑部神经不知被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影响了他们所有的知觉,比如视觉、听觉、触觉等等,还有更深层次的思维,这导致他们产生了幻觉,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泼图柯维还没说完,涅斯米娅已经忍不住大哭起来了,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一行行泪水,嘴唇也发起抖来。
“意思是他的脑子坏掉了吗?可怜的斯塔尔库,为什么要叫这病到他身上去呀!他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呀!难道要叫他变成一个废人吗?老天,我们没招惹过任何人!没做过一件坏事!”
她哭喊着,声音十分凄惨,连屋外的鸟儿听了也忍不住扑棱翅膀,飞走了。
在场的另一个母亲,库布太太,在疲倦与悲痛交加之下,也泣不成声了,她抱住斯兰卡,把头埋进她怀里,斯兰卡面色沉重地轻拍着女儿,并向年轻的医师投去了一个带着抱怨的眼神——她喜欢这年轻人,但他说话未免太过直接了。
就在这时,一向沉稳的库布先生突然跳起了脚,事实上,刚才泼图柯维说到“神经损伤”的时候他就已经站不住了。
“神经损伤?”他一脸不可思议地走到泼图柯维面前,“这怎么可能!明明......医师,你能肯定吗?你肯定他们是由于神经损伤才变成这样的吗?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
库布先生发出了一连串急切的质问,仿佛泼图柯维的诊断结果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期。
“这位先生,我想我的诊断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失误,他们的神经绝对受到了损伤。”泼图柯维仍然十分直白地回答道。
“难道这种损伤绝对不可逆转吗?”斯兰卡开口道,“如果真是这样,咱们葵托就全毁了,染上病的人可不算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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