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在遥远的几百年前,有一群肩挑稻草、衣衫褴褛的异乡人,跋涉进了一片现在名叫“食日村”的山谷。他们扎下帐篷,开垦田地,原本只是想在这山峦环绕、雾气缭绕的地方安身立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他们没想到,这片土地早已是天狗的领地。
天狗是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村里的老人总说,天狗乃山海经所载的异兽,眼如铜铃,口生獠牙,身形如犬而生双翅,飞于九天,能吞日月。初来乍到的先民们无知无畏,却在开春之时不小心触怒了天狗。那一年的春分,太阳忽然消失在天幕之上,连绵数日,天地如被巨兽吞噬。庄稼枯萎,溪流断涸,整整一村人死了一半,留下的,只剩劫后余生的饥饿和恐惧。
就在所有人绝望之时,有个自称袁天罡后人的男人站了出来。他带着妻子来到村口最古老的榆树下,说自己通晓天命、能与神明对话。他与妻子一同在月下祭拜,号称要与天狗谈判。村里人都说,自他与天狗谈判之后,第二天太阳便回来了,天狗也从此不再显威。
村庄里的人们为了感谢这对夫妻,从此把这位男人奉为“预言长老”。且每年秋分举行祭祀一次,请天狗高抬贵手,不要再吞噬太阳。
后来,这样的祭祀逐渐演变出一套独特的仪轨:在祭祀前一天,村子里会在现有的二十岁以下的女村民中选出一位神女,传说神女是预言长老的助手,肩负着安抚天狗、保佑村庄丰收的神圣使命。神女不仅要在祭典当天身着仪服,象征性地埋葬自我,还必须在祭祀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与预言长老一同留宿神社,为村民祈福,求天狗继续宽恕,莫要再次吞食太阳。
年复一年,秋分成了村中最大的节日。天狗祭的前夜,村里必定高悬灯笼,祭桌上陈列着最好的谷米、肉脯和自家酿的瓦罐酒。唯一不变的规矩,是每一任预言长老都必须是袁家的长子,父传子,子传孙,仿佛只有他们,才能保得住这村子的光明。
不过,几百年间,偶尔也会发生天狗食日,虽然时间极其短暂,只有几个时辰。因此,村庄人也只当是天狗心情不好罢了,谁也不敢继续深究。
这些传说,在现代人看来,可能也许只是乡野怪谈。可对于林婉仪来说,却是她的童年,以及她的根的所在。
此刻,她坐在回程的飞机上,一头黑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垂落,手指微微抓着衣角,语气里带着点羞涩与自豪,慢慢地把这些故事讲给我和欧鹏听。她说她父亲最近来信,要她赶在秋分前回到食日村,让她无论如何也得回来参加天狗祭,这也是她自从母亲去年病逝后,第一次准备回到家乡。
婉仪的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舷窗外正好掠过一片薄云。大型客机里静悄悄的,我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很难想象,在距离北美大城市半个地球远的地方,竟然还活着这样一套古老而封闭的习俗。
说起来,我得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鹿荣,正在北美某大学读书,不过专业是什么倒是不重要。比起课本上那些枯燥晦涩的知识,我真正的热情,几乎全都投进了推理小说和那些密室杀人、不可思议的谜团世界里。
不过这倒不是完全无的放矢,因为我的父亲鹿有方,曾经是个名声大噪的私家侦探,有好几年,各类媒体报道他破案的新闻都能刷满家里的邮箱。为什么我要用曾经,而不是现在,是因为半年前,由于某一起我未曾参与的案件,他一蹶不振,连电话都很少接了。从那以后,我一方面拼命阅读推理小说,一方面瞒着我父亲,自封为私家侦探,好像只有钻进逻辑和谜题里,才能把那些复杂的心情都藏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和之前的高中同学欧鹏在大学校园里一拍即合。他不知道是对推理、还是对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总之,我们俩凑了一块儿,在学校里组了个推理社团,但创立社团快一年了,成员一直只有我们两个,直到林婉仪的出现。
婉仪是唯一一个愿意在我们推理闲聊群里发言和认真投票的人。有了她,我们才终于凑够了三个人,能每周堂而皇之地订一间小教室,继续沉迷在推理世界的虚构秩序之中。
我们的社团活动其实很简单,有时候窝在学校图书馆,翻各国语言的推理小说;有时候找间教室,投影看推理改编的日剧和电影。前几天我刚看完横沟正史的《夜行》,觉得村落怪谈和现代推理结合特别吸引人。现在,忽然听婉仪说起天狗和食日村的传说,虽然没好意思提起,但是我忍不住想,这不就是现实版的横沟正史的世界吗?难怪欧鹏在旁边憋笑,调侃我说:“鹿荣,你要是去了,说不定真能当一回金田一耕助呢!”
我有些尴尬地伸手挠了挠脸,制止了欧鹏的调侃,“行了,别闹了,这回我们得正经点。”
欧鹏听完耸耸肩,做了个鬼脸,终于安静下来。偌大的机舱里一时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引擎的嗡嗡声。林婉仪微微低着头,指尖在膝盖上摩挲,像是在斟酌着词句。良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其实……这次回去,主要是我爸忽然很急,硬是让我回村参加所谓的神女的候选。”
一瞬间,我和欧鹏都愣了一下。她仿佛能感受到我们的注视,抬眼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眼眸却有些许湿润,“在食日村,如果能被选成神女,是件天大的光彩事。说白了,算是全村最高的荣誉吧。家家户户都会羡慕,能当上一任神女,老人都说祖上积德了。”
“可其实……我爸他……你们知道吧,他很传统。他觉得女儿要是能当上神女,就是一辈子的荣耀。可那种荣耀,其实就是拿来给男人们炫耀的。我妈当年就是因为这事跟他吵翻了。后来离了婚,带着我远走异乡,搬到了北美。”她话锋一转,眉头悄悄拧了起来。
我听着她的叙述,原本还带着几分兴奋的心情渐渐收敛了下去。脑海里浮现出有着诡异天狗怪谈的村庄内,父母的争吵、村民的窃窃私语、祖辈的厚望和规矩,全都无声无息地裹挟住林婉仪的童年。
“你以前都没参加过吗?”我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她回忆的脚步。
林婉仪摇摇头,眼神越发暗淡,“没有,十八岁那年我就离开了村子,之后再也没回去过。对家乡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我听闻村里的规矩却没什么变化,还是老一套,男耕女织,男尊女卑。女人要听男人的。我爸也是这样大男子主义的人,他从来不觉得那是束缚。”
我微微皱起眉头,心里一阵说不清的难受。原先对村落怪谈的兴趣和新鲜感,在这句话里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这几年村子里人口越来越少。疫情那阵,死了不少老人和小孩,本来二十岁以下的女孩就不多,现在能选的,屈指可数。”林婉仪低头咬了咬嘴唇,“每年秋分,村里都要选神女。神女其实只是预言长老的助手,表面上是保佑村庄不受天狗侵扰,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神社里给人祈福,念经,祭天。祭祀前一个星期就要开始选举,等到祭典结束,还要和预言长老一起守夜祷告,据说这样才能让天狗满意。”
机舱外是缓缓流动的苍穹与云海,天边的日光被机翼一挡,我们现在处于太平洋的正上方,那遥远的村庄正隐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山坳深处,似乎离我们遥不可及。林婉仪静静地讲述着,每个音节都像是隔着山水传来的回声。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明的哀愁,是一种我未曾在她的口中听闻过的语调。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胸口莫名发紧。我原本还对这些古老民俗满怀好奇,可现在,随着她一字一句的讲述,我心头的激动逐渐消散,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还有一种为林婉仪、为那些依然被荣耀与规矩捆绑着的女孩们感到的心酸和不甘。现实世界和虚拟的小说不一样,现实里最可怕的怪谈,往往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那些披着传统外衣的冷酷与束缚。
不过,还没等我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林婉仪就自己给自己找到了出口。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冲我笑了笑,“其实也挺好,回去一趟,正好能见见小时候的小伙伴。”说着,她从精致的钱包夹层里取出一张角落已经磨白,还泛着柔光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里。那张照片的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像是被她无数次反复翻看过。
照片上,五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排成一排,背景是盛夏午后阳光下的村口老榆树。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们身上,远处还能隐约看到几只鸡在田埂边觅食,透过照片,似乎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带着晒干的稻草与泥土的香气。
林婉仪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点着,为我介绍起那些久远的名字与面孔,“你看,这个笑得最灿烂、搂着我肩膀的,就是苏岚,她长得特别地好看,和我一般高,活泼得像个小太阳。家里养了一条黄不拉几的大土狗,性格跟她一样野,小时候我只要一跑去她家,她就非要拉着我去后院喂狗,一起玩得一身泥巴才肯罢休。小时候要是谁欺负了我,她能第一个跳出来帮我。”
“这个最高的男孩,是林天泽。”她指着照片上某一双清澈的眼睛,“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是邻居家的哥哥。天泽其实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安静些,总带点书卷气。他喜欢在清晨的河边发呆,也喜欢下雨天独自走在村道上。村里人都说他太闷了,可他其实很会照顾人,他就老是照顾我,每天上学放学都陪着我走过田埂路。”
林婉仪轻轻转动照片,又指向站在最左侧、个头最矮的女生,“这就是李欣怡,你看她,笑得很腼腆,嘴角只微微扬起一点,其实她不太会表达,总是站在最边上,像只小猫一样悄悄地观察我们。她话虽少,但很细心。小时候我们疯跑着撒野,她会默默地帮大家收拾掉在地上的发卡和手绢,还会把水壶分给忘记带水的我们喝。”
最后,她指向照片上一位戴着厚眼镜、怀里紧抱一本大书的男孩,“这就是杨明杰,大家都叫他小明。他是村里的怪谈小百科,无论是神社的来历还是天狗的传说,张口就能说上一串。他喜欢带着那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去到哪里都不肯放手,每次我们五个一同出去玩,他老是兴致不高的样子。不过只要我们说要去神社探险,他就会第一个报名,嘴里还要念叨‘今天一定要搞清楚预言长老雕像会是朝南’。但其实,他挺胆小的,真到夜里,他最怕黑,常常拉着我的袖子不敢松开。”
“我们小时候,喜欢玩鬼抓人。每次都让小明当鬼,他嘴里喊着不乐意,实际跑得贼快,可偏偏总是最后一个抓到苏岚。”回忆到这里,林婉仪忍不住笑了起来,“后来大家都说他是不是喜欢苏岚,他就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我们会趁着村里大人午休,偷偷溜到神社里探险。我们都感觉神社里总会有新发现,但每次还没打开大门,都被大人发现,不过我们就连罚站的时候也还是乐呵呵的。”
她讲着讲着,声音渐渐柔和下来,像是在轻轻和那些远去的夏日道别。我注视着照片里的孩子们,眉眼间还没有被生活雕刻出沉重的线条。可能那时的他们只关心明天是不是有好天气,狗能不能多活几年,谁能第一个抓住谁的影子。村庄、规矩、神女、怪谈,在那时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遥远的大人世界里模糊的传说吧。
飞机降落的那一刻,窗外天光微亮。我们在人流中被推搡着向前,像是三只在大河里飘荡的小舟,终于靠了岸。但我没有想到,这仅仅是归途的开始。
高铁列车划破晨雾,一路向着内陆深处疾驰,城市的高楼逐渐退成视线尽头的灰影。之后换乘那节嘎吱作响的绿皮火车,车窗外是低垂的云、嶙峋的山、和稻田里沉默的牛。火车慢吞吞地驶进山脚下的一个小站,仿佛故意为归乡之旅添些等待与铺垫。
下了车,又要去转大巴,大巴绕着盘山路慢慢爬行,车厢里混杂着柴油味和咸湿的空气,窗外偶有野花一闪而过,坡地上零星的村舍越来越近。最后一段,是村口唯一的三轮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看起来一脸的朴实,见了我们笑得一口白牙,熟门熟路地帮我们把把行李安置好。
三轮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穿过一条窄窄的山谷,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辗转,太阳已高高悬起,山影却依旧深浓。到了路的尽头,我们拖着彼此的箱子下车,沿着一条被杂草和野菊包围的小路向前步行。空气湿润又清凉,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从脚下升腾上来,一阵风吹来,还带着溪流和泥土的味道。
穿过最后一排古老的榆树,我们终于看到了食日村。它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像是陶渊明笔下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安静地卧在山谷的凹陷处。层层叠叠的青瓦房在清晨的光影里像褪色的画,屋檐下晾着刚洗好的衣裳,炊烟沿着屋脊蜿蜒向远处的传说中的天狗山消散。
我的呼吸也跟着舒展起来,舟车劳顿和都市的噪音都仿佛在这一刻散开了,只剩下脚下石板的温度和山谷间不紧不慢的风。
还没等我感叹完乡野间的美好景色,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看清来人,只见一个身影像风一样冲过来,快到残影都拉出了弧线。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简单的牛仔裤,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扎成高马尾,炎炎烈日下地皮肤却依旧白皙,素面朝天,却透着说不出的清透和朝气。
她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一下子扑进林婉仪的怀里,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人都撞散开。她兴奋地喊道:“小仪!你终于回来了!”
林婉仪先是一愣,眼里还带着旅途的迷离,转瞬却已被热情的怀抱和熟悉的声音拉回现实。她猛地反应过来,连忙笑着回抱过去,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欢喜,“苏岚!天哪,真的是你!”
我站在旁边,悄悄地观察着这一幕。苏岚的确和那张照片上一样美,带着一种不加修饰的生命力。她五官深刻分明,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在阳光下盛开的山茶花。素颜之下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鼻尖沁着汗珠,眼里盛满了笑意,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像是被山间的风洗过,干净又清爽。
她身上那种自然的自信和鲜活,是那种连镜头都拍不出来的美感。我一时间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更不用说一旁的欧鹏了。他原本还兴致缺缺地在捣鼓着手机,这会儿却怔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神在苏岚脸上停留得有些太久,嘴角甚至微微张着,表情呆滞得近乎滑稽。
我看见欧鹏这副模样,故意轻咳了一声,偷偷用胳膊碰了碰欧鹏,他才像梦中惊醒般讪讪收回停留在苏岚身上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艳和局促。
方才拥抱的两人终于松开,不过依旧手拉着手,苏岚转身看向我和欧鹏,笑容大大方方,带着村里女孩独有的爽朗和自来熟,“你们就是婉仪提到的在国外的朋友吧?快进村,大家都等着你们呢!”
苏岚走在前头,带着我们穿过村口,脚下的石板路弯弯曲曲,树荫浓重,天光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碎裂成星星点点的光斑。远山清丽,田野碧绿,远远望去,小河边有老人弯腰洗衣,鸡群在篱笆边踱步,狗儿摇着尾巴横穿石板路,无数声音在山间回荡,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带着一种乡野特有的时间流速。村庄像被时间遗忘在群山之中,美得近乎不真实。但这美景之下,却流淌着另一种沉默的气息。
沿路的房屋低矮陈旧,墙面上残留着岁月和风雨的斑驳。偶尔有老人从窗后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寡淡而警惕,对我们这些归来或外来的人多是沉默不语。村道上,鸡群懒散地啄食着石缝间的谷粒,几个孩童在远处的泥地上玩耍,但叫喊声短促而拘谨,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不愿醒来的东西。不时有老人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神情麻木,眼神从我们身上划过时,既无亲切,也无好奇,只是一种淡淡的审视,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村口那棵斑驳的老榆树下,几个人正三三两两站着,彼此之间拉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应该就是林天泽、杨明杰和李欣怡了。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每个人都像是被各自的影子包裹着,与周围隔着一层隐形的薄雾。
林天泽站在最外面,他个子似乎比照片里还要再高上几分,留着利落的短发,朴素的衣服有些皱巴巴的,瘦得看起来清瘦得像是风一吹就会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林婉仪之后,耳朵慢慢泛起红色。他嘴角动了动,最后只挤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欢迎回来”。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嘴角却忍不住咧开了一丝,藏着少年时的腼腆与悸动。
杨明杰依旧背着照片里的那只泛白的帆布包,头发有些乱,嘴角似乎沾着刚啃过馒头的屑。他看到婉仪,眼睛里闪烁出光芒,兴奋得说话都快打结了,“婉仪,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对了,这几年村里又冒出好多奇怪的新事情,晚上我慢慢讲给你听!”
李欣怡依旧安静地站在人群边上,脸颊有些苍白,两颊的麻子清晰可见,妹妹头样式的短发服服帖帖,眼里却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她声音低低的,很轻,“婉仪,好久不见。”她站得有点拘谨,手指在身前紧张地纠缠着,却时不时地抬头偷看婉仪的表情。
这几个老友的重逢仿佛让沉闷的空气都轻快了一些,童年回忆像是潮水涌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外面的世界,调侃着彼此的变化,谈起小时候谁掉进过池塘,谁在神社前偷吃过贡果。仿佛只有在这群少年之间,才有久违的坦诚和自在。
忽然间,林婉仪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对了,苏岚,你家那只大土狗呢?小时候不是总跟着你吗?我记得它最爱蹭我的鞋,抢我的点心。”
空气里的气氛微微一凝,苏岚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她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老旧T恤的下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话硬生生被卡在喉咙里。
杨明杰赶紧补充,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那狗去年自己跑进了天狗山,谁都找不到了。我们几个天天去林子里找,喊破嗓子也没见影,最后村里老人说,大概是狗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自己去山里寻地方去了。”
李欣怡也轻轻叹了口气,“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狗要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就会悄悄离开,不想让主人看到它的最后一面。”
林婉仪很快觉察到气氛有些凝滞,笑着把话题巧妙一转,将话题抛向我和欧鹏:“来,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这是鹿荣,这是欧鹏,是我在国外认识的朋友。我们三个在大学里组了个推理社团,天天琢磨怪谈和解谜,还有推理小说,专门喜欢折腾稀奇古怪的案子。”
她的话音刚落,杨明杰的眼睛立马亮了,像找到同类一般凑上来问我都看过哪些小说,一副随时能展开一场关于怪谈轶事的热烈辩论模样。
一阵寒暄过后,我和欧鹏拎起箱子,准备先把行李送到林婉仪家。她的老宅在村东头,是一栋灰瓦泥墙的小院。林天泽伸手接过我的箱子,肩膀挺直,步伐安静而有力。他的脸总在目光瞥向林婉仪的时候微微发红,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杨明杰也手脚麻利,接过欧鹏的背包,边走还边絮叨着村里这些年修的路、倒的墙、还有哪家哪户现在养了几只鸡几头牛。
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的,两旁尽是低矮的篱笆和疯长的野草,偶尔有几只鸡从路边突然窜出来,然后扑棱棱地飞到另一旁的草丛里,扬起一地灰尘和羽毛。空气潮湿闷热,鞋底黏上湿泥,每走一步都带出“啪嗒啪嗒”的微响。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一个趔趄,我脚下一滑,踩在了脚下一块凸起的青石上,瞬间,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慢动作般地向前扑去,手里的箱子失控地摔在泥地上,“咚”地一声,把周围的麻雀都吓得飞起来。
刹那间,剧烈的痛感从脚踝直冲脑门,像有灼热的铁丝在骨头里绞动。我下意识咬紧牙关,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耳边嗡嗡作响。
“鹿荣!”欧鹏惊叫着,把背包一扔就冲了过来。我看到他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扶我起来,眉头皱成一团,声音里满是紧张,:“你怎么样?哪儿疼?能不能动?”
我努力尝试扭动脚踝,却只感觉到针扎一般的刺痛,我几乎要脱口骂出来。“脚崴了……疼得厉害……”我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委屈,毕竟这还刚到目的地呢,自己就先成了需要救援的对象。
杨明杰此时也凑了上来,一本正经地蹲在我面前,“没事没事,我小时候三天两头扭脚,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们村赤脚医生有祖传草药膏,涂了就不疼了。我每年都得靠那玩意救命。”
一旁的苏岚的眉头一皱,好看的脸上也充满了担心,“小明你别废话了。欧鹏,你背着鹿荣去赤脚医生家吧。小明,你来带路,我等会去拿点水和湿巾。”她一边说,一边已经俯身在地,帮我把裤脚拉高,看着肿起来的脚踝,轻轻叹了口气。
欧鹏听罢,于是半蹲下来想要背我。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脚踝火辣辣的疼痛里,也顾不得自尊了。我最终趴在了他的背上,感觉到他的脚步却比平时还要小心。
一路上,杨明杰在前面带路,嘴里还不忘念叨赤脚医生家的方位和草药膏的神奇,我们三人穿过狭窄的巷子和几处菜园,终于来到了村东头赤脚医生老王的家。院墙低矮,灰泥斑驳,门口的柿子树像两把巨大的扇子,叶影婆娑,落在青石板上晃晃悠悠。院子里到处是晒得半干的药草,气味混杂着青草、树皮、微微的苦涩和潮湿的土气。
老王穿着一身旧蓝布,脚上趿拉着一双泥点斑斑的塑料拖鞋,满头银发扎成个小揪。他看到我们进门,只是抬了抬眼皮,皱纹里夹着一种日子久了才有的冷静和审视,“又是谁摔了?来来来,进屋坐。”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
屋子里光线昏黄,药柜一排排贴着毛笔写的小纸条,里面摆满了干花干叶、根茎树皮。桌上的一口黑色石臼旁堆着各色草药,空气里氤氲着药汁、陈醋、还有微不可察的烟火味。
老王先是让我把脚搭在一张竹椅上,接着低头打量了一番,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在抽屉里摸出几株草药,草药有着长长的叶子和根须,最底部还有一撮褐色的纤维。只见他把药草在掌心里搓了又搓,扔进石臼里加了点井水,接着捣得啪啪作响。不一会儿,一团青翠的药泥被他用手指蘸起,下一秒直接抹在我发红的脚踝上。那药膏冰冰凉凉的,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刚开始还有点刺痛,但很快便像泉水一般浸润开来,把疼痛一寸寸拔走。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竟发现那种钻心的痛感真的像被什么温柔的手慢慢带走,只剩下皮肤深处的一点点酥麻,仿佛原本灼热的火焰突然被山涧的冷泉覆盖,只留下微微的颤抖。
老王看了看我的表情,微微挑了下眉,“行了,这药草是天狗山上摘的野赤芍,你只是扭到了而已,止疼就行了,过两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他声音不大,手却利索地用棉布裹住我的脚踝,又递给我一小包草药膏:“睡觉前别忘了再抹一遍。”
杨明杰早在一旁看得兴奋极了,像给我讲民间秘宝似的凑近道:“你别看这些草药不起眼,天狗山上到处是奇花异草,有的连外头大医院都没有。以前村里人生病都靠老王,谁家小孩磕破了皮,发烧咳嗽,全都来找他。他说天狗给了村里恩赐,这些草是守护村子的神物呢!”
离开赤脚医生的小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金红色的余晖把柿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弥漫着烧饭柴禾和草药的味道,鸡犬依旧在小巷深处吵闹。欧鹏还背着我,脚步现在有些吃力,但一句怨言都没有。他时不时回头问我疼不疼,语气里还带着玩笑,“抵达村庄还没几个小时,你就把英雄救美体验全占了,现在变成纯纯的安乐椅侦探了。”
杨明杰陪我们一路到村口,走到一片荆棘和豌豆花开的矮墙前才停下,指着左前方一座看起来略显孤独的老宅子道:“婉仪家就那儿,门口有棵大槐树。我要回家帮我妈收拾地了,明天再来找你们聊怪谈!”随后,他朝我们挥挥手,转身快步消失在村巷尽头。
夜此时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林婉仪家的老宅在夜色里仿佛比白天更沉默,四周只有风吹槐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几声狗吠。我们刚吃完晚饭,那是一顿不算丰盛却下足功夫的家常菜:柴火鸡、蒸南瓜、野菜炒豆腐,还有一碗咸香的野蘑菇汤。林父很寡言,但能看出他这也是他特意为我们精心准备的菜。
饭后,林婉仪自觉收拾碗筷,跟父亲并肩在水缸前忙活。她的动作麻利,偶尔和父亲低声交换几句,声音极轻,像怕打扰到我和欧鹏。收拾完毕后,她把围裙一摘,神色郑重地跟着父亲进了他的房间。那扇门在夜色下微微合上,把客厅和卧室分成两个世界。
我和欧鹏则安静待在老宅东厢的客房里。这里陈设极为朴素,一盏老式台灯、两床带着日晒香气的棉被,角落里还挂着一串风干的玉米。床头柜上放着几本泛黄的连环画和一只半旧的搪瓷杯,杯子边缘已经磕出小口。墙上挂着丝袜林婉仪童年时的照片,模糊的笑脸在旧相纸上与这间老屋的气息融为一体。
欧鹏没心思刷手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各自对村庄的看法。我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安。窗外夜色愈深,院落里暗影重重。风吹过老树,枝叶的剪影在窗户纸上变幻着形状,欧鹏觉得这些剪影有时像一只猛兽伏卧,有时像戴着面具的天狗。听到他这么手,我感觉这些民俗怪谈的形象,在夜里仿佛都悄悄活过来了。
就在这时候,门被轻轻敲响,打破了房间的寂静。打开门后,门外是一束暖黄的灯光和林婉仪的身影。她走进屋内,眉眼里比起几小时之前,多了一抹不容忽视的坚定和隐隐的疲惫。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坐在了我们的床沿,语气低缓却带着决绝,“我决定了,明天我会参加神女候选。不光是参加,我打算一定要选上。”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戏谑。我突然怔了一下,欧鹏也微微愣住。刚刚晚饭时她还满脸抗拒,这会儿却仿佛整个人都变得锋利起来。我忍不住追问:“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林婉仪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额角,沉默片刻后轻声回答了我,“其实我和爸爸聊了很久。我感觉,不论我怎么逃,村子还会像一张网一样把我拉回来。与其被裹挟着走,不如主动跳进这张网里。我一直觉得这些仪式只是空壳,但如果能进到神女的位置,哪怕我能够撕开一条小缝,也算做了点什么。”
她的声音里有挣扎也有不甘,摇曳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明亮。她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很多东西没法一夜之间改变,尤其是村子里这种沉疴。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想试试。至少得给后来的人留一点希望吧。”
空气顿时安静了一瞬,窗外的槐树仍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现在一共有谁参加?”我打破了此刻的宁静,轻声问道。
林婉仪温柔地把发丝别到耳后,“村里就我、苏岚和李欣怡。苏岚是主动报名的,她天生就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李欣怡其实……不太愿意,但家里逼她,谁让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孩。”
她说着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今年的预言长老叫袁嘉林,是袁家三个儿子中的老大。人似乎不坏,但村里人对他推崇得近乎神明,说他是‘天狗不敢惹’的男人。听天泽说,李欣怡好像暗恋他,总往袁家跑,但没人点破。”
我看着林婉仪那近乎倔强的神色,心里突然涌上一种由衷的敬佩。她没有选择逃避天狗仪式,也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顺从村庄封建的惯性,而是打算亲自走进那个古老而陈旧的仪式,试着去松动那些根深蒂固的枷锁。她是要在最深的泥沼里,亲手开出哪怕一点裂缝。这种勇气,比任何精神都更令人肃然起敬。
我靠在床头,忍不住问林婉仪,“婉仪,这神女选举,到底是怎么选的?听起来挺隆重的。”
林婉仪坐在床沿,神情有些严肃地想了想,说:“我们村的神女选举其实比外面想的还要复杂。分两轮,都是在预言长老面前,由其助手主持。我记得现在的助手是袁嘉林的表姐,应该是叫袁嘉欣。第一轮比拼是作诗赋词,预言长老临时出题,谁写得好谁就能晋级。诗要当场写,讲究意境和用典,挺像考试的。”
她接着叹了口气,指尖在被单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第二轮最古怪,每个候选人都要换上传统的神女候选服,在所有长老和助手的注视下,独自跳一段神女舞。舞衣轻薄,动作要求优雅端正,但其实跳得怎么样全凭预言长老一句话。两轮都赢了,才算真正成为神女。”
我想象了一下现场的画面,微微皱眉。那场合的肃穆,预言长老凝视下的压抑感,光是听听就让人有点呼吸困难。
“你应该没问题吧?”我安慰她,“你的诗词一直不错,也不是没上过台,大学时还在拉丁舞社团跳过表演,气场肯定没问题。”
“放心吧!你是我们推理社里最能写故事的,脑子快,台风也好。明天你一定能行!”欧鹏也跟着给林婉仪鼓劲。
林婉仪听完抿嘴笑了,神色里浮现一丝柔软和感激,“我今晚得临时抱佛脚了。诗词这关不能出岔子……我房间里有一本《唐宋词精选》,得再翻翻看,脑子里捡点存货。”
她说完起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看向我:“对了,你脚还疼吗?我们村里人不识多少字,但草药偏方会的倒是不少。小时候我妈说,这山里有多少草药,就有多少对付疼痛的法子。要是明天还不舒服,记得跟我说,我再帮你想办法。”
我朝她点点头,感激地笑了笑。屋子里在这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外头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林婉仪朝我们挥了挥手,“早点休息,我也得回房间恶补了。”她的声音温柔却又带着点倔强和不服输的底气。
门被她轻轻带上,夜色就这样重新把我们包围。客房里只剩下我和欧鹏,昏黄的灯光下,他拿着手机翻着什么新闻,但很快就搁到了一边。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味道和草药的清香,窗外的虫鸣断断续续,夜风微微吹动窗纱,让老宅也仿佛跟着一起轻轻叹息。
“明天就是神女选举了啊……”欧鹏嘀咕了一句。我跟着点点头,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的紧张和好奇。村庄表面上的平静下,像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第二天中午,阳光如碎金洒落在村道的黄土和青石板上,远山仿佛被雾气轻轻笼罩着,整个食日村在日头下显得安静而沉闷。我拄着林婉仪父亲特意为我削的榆木拐杖,踉踉跄跄地走在一行人队伍的最后。脚踝还隐隐作痛,但已经不至于疼到无法走路。空气里混杂着柴火、稻草和淡淡的花香,让人不觉中也有了一点精神。
欧鹏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我,每走几步就回头问一句:“还行吗?慢点,别着急。”林婉仪则默默在前面替我拨开挡路的野草和荆棘,杨明杰边走边讲起村子里历年来神女选举的趣事和逸闻,时不时用手比划着当年某个候选人是如何在预言长老面前脱颖而出的。大家都努力让气氛轻松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冲淡神女选举本身那种令人压抑的气息。
走在前面的三位女孩气质各异。苏岚是三人中最是张扬爽朗的那个,她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裙,头发高高扎起,露出了她几近完美的脸庞,步伐带着自信和些许不羁。她侧头冲我们咧嘴一笑,“你们等着吧,我昨晚把能背的词全背完了,这次一定得让全村人刮目相看,林婉仪,咱俩也来比比谁更快进决赛吧。”
林婉仪回以一笑,笑意里既有鼓励也有一丝难掩的紧张。她今天穿得也很整齐,脸上没施粉黛,只有眼神比平日更加明亮。看得出来,她昨晚没怎么睡,眼底浮着浅浅的青色,但身上那股要冲破什么东西的倔强气息,比谁都浓。
李欣怡落在最后,略微低着头,袖口攥得皱巴巴的,鞋面上沾满了清晨的露水。听到苏岚和林婉仪打趣,她叹了口气,声音几乎细到要被风吹散:“其实我才不想当什么神女,只想过普通的日子。家里人逼得紧……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舞蹈和诗词,你们俩去争好了。”
三人走在朱漆大门前停下了脚步,袁家的大宅似乎深锁着一份冷峻与威压。高大的门楼、斑驳的石狮,檐下藤蔓攀绕,朱红门环已被岁月打磨得油亮。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壮汉,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目光却牢牢锁在每个进门的人身上。
苏岚临别前朝我们挥了挥手,“等我们出来,一定要请我们喝凉茶啊!”林婉仪也回身望了我们一眼,黑色长发垂在肩头,眼里闪过一抹笃定与安慰,仿佛在无声地说:放心,我一定能行。李欣怡则只是匆匆点点头,转身便被那两扇厚重的朱门吞没,背影显得格外瘦小和孤单。
就在这时,大宅内石板路上传来一阵利落的脚步声,我们下意识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女人快步走出门廊。她大约三十来岁,五官端正,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冷峻。她穿着一身带有银边的黑袍,目光锐利地在三位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自我介绍道,她就是袁嘉欣,是袁家现任助手头领,掌管所有仪式流程。
她在三位女生面前站定,声音冷静却不容置疑,“跟我来吧,仪式马上开始。”
我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她们背影的远去,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压抑。明明阳光那么明亮,院墙外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阴影笼罩。
我和三个男生被迫留在了宅门外头。阳光烤得院墙发烫,院子外是大片摇晃的野草和枝头不肯落下的蝉鸣。不再面对袁家宅邸之后,空气里竟多了一丝难得的轻松。我闲来无事,一边敲着拐杖,一边笑着调侃林天泽:“你老实说,是不是一直喜欢林婉仪?刚才路上你眼神都快追着她跑了。”
林天泽本就性子腼腆,被我这一问,脸刷地涨红,连耳根都发烫,嘴巴张了张,愣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抓着背包带低头不语,像极了做错事的学生。
欧鹏见状,赶紧起哄帮腔:“别听她瞎说!不过啊,天泽,要是真让婉仪当上神女,你今晚就跟她表白吧,趁热打铁,双喜临门。我们保证给你当助攻。”
杨明杰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看着林天泽涨红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突然觉得即使在这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村子里,竟然还残留青春的懵懂和善意。
院墙内侧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锣鼓声咚咚作响,节奏像心跳一般压在空气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咒语吟唱和女人们高低错落的呼声。偶尔传来几句只言片语,像风里浮动的絮语,让人愈发觉得神秘莫测。
杨明杰站在我身边,手指在裤缝边不安地摩挲。他压低声音,脸上写着难为情的回忆,“其实我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去年我偷偷溜过去看,结果刚扒上墙头就被袁家的守卫逮住了,村里长辈还让我罚站了半天……我这么大个人还被罚站,真是丢死人。”
林天泽嘴上没说,但从他时不时偷瞄院墙的目光里,也能看出他的好奇和隐隐的不安。不过他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村民,从小就被灌输不能随便靠近袁家老宅、不能打探选举仪式的戒律。即使心里千般疑问,脚步也被那些老规矩牢牢锁住。
我看着他们不敢前去的神情,忽然有点跃跃欲试。或许是外来人的身份让我少了几分忌惮,或许是对未知秘密的渴望本就刻在了骨子里。我拍拍杨明杰的肩,“既然你们都不敢,那我去看看吧。反正我脚也瘸着,又是外地人,最多就是装作走错路了。”
欧鹏赶紧低声道,“你行吗?要是被抓住,我们可救不了你。”
“放心,”我压低嗓音,笑了笑,“你们仨帮我盯着点,要是有人过来记得打暗号。”
杨明杰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你就去袁家后墙,那里有块大石头,爬上去能看到院子里一小块。去年我就是这么干的,就是要小心别把石头踩松了。”
林天泽在一旁不安地咳了一声,像是还想劝我,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我挡在墙角,目光似乎在替我巡逻着四周。
于是我拄着拐杖,借着草丛和石墙的掩护,一瘸一拐地绕到袁家的后墙。沿途还有只野猫从墙根窜出,受惊般蹿进藤蔓深处。袁家后墙果然如他们所说,院墙高高耸立,厚实的青砖上盘着一丛老藤,地上趴着一块圆滑的灰色大石头,像一只默默守望的山兽。
我扶着拐杖蹲下,手掌触到石头时,冰凉与粗糙立刻传上掌心。深呼吸一口气,我把拐杖靠在墙根,两手借力,艰难地把一只脚跷在石头上。脚踝传来的的疼痛让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咬牙强忍着,一寸寸爬了上去。
阳光透过老藤的叶缝投下碎影,映得石墙斑驳陆离。我微微踮脚,指尖死死扣住墙头的青砖,慢慢把眼睛探出高墙边缘。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每一声鼓点仿佛都在胸腔里炸开。
越过院墙,只见院落正中铺着一块巨大的红色地毯,厚重的颜色在午后的日光下仿佛隐隐泛着血光。地毯上摆放着三张描金的长椅,椅子后方是高悬的神女幡幢与香烟缭绕的祭台。整个院落都沉浸在焚香与油灯混合的氤氲气味中,仿佛与外界割裂成两个世界。
院子中央,林婉仪、苏岚和李欣怡三人并排站立。她们身上的白色纱衣极为轻薄,阳光透过衣料,把女孩们的身形几乎一览无余。纱衣贴着皮肤,曲线若隐若现,衣襟在风中微微颤动,更衬得她们既脆弱又无处可藏。每个人头戴着用野花编成的花冠,脚下赤裸,十趾在红地毯上紧张地蜷缩着。三人的脸上都带着某种复杂的神情:既有青春少女对未知的恐惧,又有被迫面对族群凝视时的无力和庄严。
四周一圈长老和守卫静静环绕,神色肃穆。他们的目光仿佛带着寒意,从每个女孩的脸、衣服、乃至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扫过,像是一场冷静而残酷的检阅。
正在上首端坐着的应该就是预言长老袁嘉林了,他身穿深色长袍,面容英俊却冷漠,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拨动着手中的檀木念珠。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只在偶尔抬眸时,才会在每位候选人身上略作停留,仿佛评判着牲畜的品相。他的身后是高悬的神女幡幢,幡上的神秘符文在微风和香烟中摇曳不定。
更外围,是那些女人们的吟唱和咒语声。她们的脸隐藏在灰蒙蒙的纱帽下,声音悠远、低沉,像从遥远年代飘来的河流,将院子里的一切推向一种说不清的仪式感与压抑。
袁嘉林轻轻挥了挥手。空气里顿时像是被刀切过一般安静。只见李欣怡面色煞白,低着头缓缓退出队列。其余长老们的目光像冷冷的箭,一直钉在她的背影上,她的纱衣在阳光下晃动,整个人显得无比渺小,仿佛连地毯都快要将她吞没。
林婉仪则被示意上前。音乐骤然响起,是用村中古老乐器敲击出的节奏,夹杂着咚咚的鼓点和低沉的弦音。林婉仪赤足踩上地毯,身上的白纱在微风与鼓点间轻轻摇曳,衣料几乎遮掩不住身体的轮廓。她仰起头,目光坦然而坚定,像一只注定要冲破囚笼的鸟。
我刚想更仔细地看下去,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喊叫。是杨明杰在藤蔓后冲我拼命招手,脸色紧张,手势不停地朝着远处比划。我一瞬间明白,肯定是守卫察觉有异动了,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回视线,伏身从石头上滑下来,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差点连拐杖都忘了拿,慌乱地随着杨明杰往墙外小巷撤退。
我们俩急匆匆地回到正门口,阳光下的喧闹仿佛跟院内的阴沉分属两个世界。林天泽一见我回来,立刻迎上来,焦急地问:“婉仪怎么样了?你看见她了吗?她是不是顺利?”
我的手心还在出着汗,脑袋里还回响着院落里那股奇异的压迫感。那一幕幕白纱下少女的无助、长老冷淡的目光、男性凝视下的裸露与评判,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说出口的话几乎带着苦涩:“……我只来得及看到李欣怡被淘汰了,其他的就没敢看了。”
林天泽听闻“啊”了一声,满脸错愕,“李欣怡?不是吧?她不是经常去袁家找嘉林哥吗?村里人都说她快要当上神女了,居然还没捂热这块石头……”
欧鹏在一旁皱了皱眉,像是察觉到我的不自然,他凑过来,低声问我:“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摇了摇头,没把刚才院墙里的情景说出来。那种压抑、那种凝视,那种赤裸裸的评判,不只是某个人的命运,而是一整个村庄用仪式之名对女人的残酷压迫。我的心里满是愤怒和无力,却一时无言。
又过了大约几个时辰,院墙内外的氛围早已悄然变化。正午的炙热早已褪去,阳光被西山拦腰切断,村道两旁的树影拖得老长。蝉鸣渐弱,远处小河边偶有几声青蛙的叫声,炊烟自瓦屋顶袅袅升起,把村子裹在一层朦胧的暮色之中。
袁家大门终于缓缓敞开,三位女生陆续步出门槛,她们身上已换回各自的便装,却仍带着仪式余韵。林婉仪最先出现在余晖下,脚步略显踉跄,眉宇间还残留着些许疑惑与恍惚。但更多的是掩不住的喜悦,那种经历大考后的轻松和自信,像一层薄光从她眼底浮现出来。
她一见到我们,立刻加快脚步,扬声道,“我被选中了,是今年的神女!”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也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轻微颤抖。她的目光在我们几个脸上流转,仿佛在寻求某种确认。
林天泽一听,整个人都仿佛被点燃了,笑意从眼角一直蔓延到嘴角。他有些局促地挠挠头,耳朵红得像晚霞:“婉仪,太好了!我早就觉得你一定能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欣喜和紧张。
苏岚随后跟出来,脸上的神色却很复杂。她嘴角扬着,却勉强拼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眉间的褶皱还未散去,眼神闪烁不定,“其实……我也不明白怎么就没选上,明明准备了那么久……你确实跳得很好啦,但还是有点不服气。”她的话语里有委屈,有佩服,也有点说不清的愤懑,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上打着结。
李欣怡走在最后,脸上还浮着两片淡淡的红晕,眼神有点躲闪。她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又像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和注视中。杨明杰主动迎上前,带着孩子气的宽慰语气:“这不是正好吗?你不是早说不想当神女么?现在倒是解脱啦,可以光明正大偷懒了。”
李欣怡抿嘴一笑,像只突然松开爪子的猫,低声道:“说得也是,总算能安安稳稳睡觉了。”
一起回去的路上,空气中多了几分松弛。林婉仪一路都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既高兴又迷茫。林天泽走在她身旁,步子比平时轻快许多,不时转头看她,欲言又止,却一直带着真诚的笑。他偶尔用手肘轻轻碰她一下,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聊起村里今晚可能要准备的庆祝饭菜。
苏岚则落在后面,低头踢着一块小石子,漂亮的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开。她偶尔抬眼望向林婉仪,嘴角似笑非笑,心事重重,像是还在反复推敲失利的原因。
不知不觉中,众人走到村中央那棵老榆树下。树影在傍晚的微风里晃动,把每个人的影子拉成一排排斑驳的剪影。树下的石凳上还残留着白日里老人们下棋留下的瓜子壳和茶渍,空气里带着槐花和湿泥的味道,村庄在落日余晖中呈现出难得的温柔。
大家在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与喧闹中打算告别,只是分别时气氛有些微妙,林天泽一直显得犹豫不决,终于在众人散去时突然鼓起勇气,伸手抓住林婉仪的手腕。他低着头,嗓音低低的,有点发颤:“婉仪,今晚吃完饭……你能在家门口等我吗?我有点话想和你单独聊聊。”
林婉仪怔住,眨了眨眼,随即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好啊,等你。”
夜色沉沉,林家老宅仿佛也跟着整个村庄一同沉进了暮色。晚饭是林父亲自下厨做的热汤和咸菜,再告知林婉仪成功当选神女之后,席间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其他言语,每个人都像心事重重。饭后,院落间只剩碗筷清洗的细碎声响,风穿过老槐树,带来几声犬吠和遥远的虫鸣。
回到客房,我和欧鹏各自翻了个身,躺在略显陈旧的床垫上。窗户的老玻璃透着外头夜风的凉意,但是隔音极差。村道上的一切动静都被毫无保留地送进屋子。墙外那棵大榆树下,突然隐约传来了男女之间低低的交谈声。借着晚风和夜色,我几乎能想象林婉仪和林天泽此刻的身影,他们现在应该并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吧。
林天泽的声音低低地传进来,带着一种明显的紧张与期待。他的每个停顿、每句结结巴巴都透着积压许久的情愫。欧鹏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坏笑,“这小子,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也许青春里的表白总让人想起年少时那种简单的勇气。
然而,林婉仪的回答却没有我们以为的那种温柔或者激烈。她的声音透过夜色,带着几分坚决与疏离,“天泽,我很感激你一直对我的好,但今年的天狗祭祀比什么都重要。我现在是神女,要守护整个村子的仪式,也要搞清楚很多我还不明白的事……等祭祀结束以后,如果你还愿意,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好吗?”
屋外一阵风袭来,榆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动,像是无声的叹息,也像是在替某种情感遮掩着。林天泽沉默了很久,低声“嗯”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点难掩的失落。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趣。那些青春的表白和回绝、爱意与犹豫,都像夜色中晃动的榆树影子,忽明忽暗,难以捉摸。我悄然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厚重的被单有些潮气,贴在皮肤上,却也带来某种真实的踏实感。屋外的世界仿佛渐渐远去,只有那断断续续的低语声还在耳畔回旋。
夜愈发深了。屋外,远处的祭祀广场渐渐热闹起来,隔着山野、穿过院墙,都能听见一阵阵锣鼓与木板的碰撞声,偶尔还传来男人们抬东西的吆喝和女人之间的低语。夜风把这些杂乱声响卷进老宅,和窗缝里钻进来的清冷月光一同,在昏黄的屋里开始游荡。
我依旧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风吹动的光影。思绪在疲倦和兴奋之间摇摆,心里既有一种即将见证什么重大变故的期待,也有种深深的隐忧,明天,天狗祭祀就要开始。而林婉仪将作为神女,去迎接那些古老仪式和未知的考验。
我慢慢闭上眼,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白天见到的一切,它们像潮水一样,悄悄爬上我的枕头,将我裹挟进一场注定难眠的夜晚。
第二天傍晚,村庄的天空像被油彩晕染过一样,落日的余晖透过老槐树的枝桠,给每一道土墙和小路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焚香和烟火的气味,村庄像一只苏醒的天狗,沉默了一整年,这一刻终于张开了巨口,等待着一场古老的祭祀。
林婉仪的父亲今夜格外隆重。他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还别着几枚早已褪色的徽章,腰杆比平时挺直了许多。他的神情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兴奋,脚步也比平时要轻快。他时不时回头张望着村路尽头,遇见熟识的乡亲便要主动寒暄几句,说话声音都高了八度:“今年咱家小婉仪是神女啊,多亏列祖列宗保佑!”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一圈羡慕和祝贺,仿佛全村的目光都顺着他投到了林家这条“光宗耀祖”的线索上。
我和欧鹏站在他身旁,难免也被卷进这股热烈氛围。欧鹏凑到我耳边悄声吐槽:“你看林叔那神情,要是婉仪今晚能当众飞升,他肯定第一个跳到台上抱着哭一场。”
我没搭腔,心里却五味杂陈。对于这样的父亲,这样的荣耀,我能理解他骨子里那点虚荣和期待,也更能体会林婉仪背负的沉重。
据林父所说,林婉仪一大早就被袁家的人接走了,被送往袁家宅邸给神女的提供的房间,神女需要从头到脚彻底沐浴、梳妆打扮、接受仪式前的密训。
之后神女会被送往神女之屋,神女之屋距离神社还有几十米,是专为神女“献身”准备的小屋。那里平时冷冷清清,只有这一晚灯火通明,像是村庄心脏最深处的一只眼睛。
天狗祭典在傍晚正式开始了。傍晚的村子比过年还热闹,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齐聚神女之屋前的广场。各家各户的人穿着最体面的衣服,女人们带着鲜花和糕点,男人们搓着手闲聊,孩子们在人群中追逐打闹。几排香案上摆满了水果和酒,蜡烛燃得很旺,照得夜色一片暖黄。
我和欧鹏、林父随着人流挤到神女之屋前。木屋外墙早已刷上新漆,大门两侧贴着鲜红的符纸,屋顶上悬着用五色绳编成的护身结。人群把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那些平时冷漠的村民,这时全都攒动着、交头接耳,脸上浮现出一种难得的热情与期待。
不远处的神女之屋已经开门,几名身穿黑色袍子的助手正忙着在门口焚香、洒水,做着最后的净化仪式。白雾袅袅升腾,把门口染上一层神秘的氛围。有人小声念叨:“一会儿神女要进棺了,镇村的大事啊,谁都不能错过。”
林婉仪的父亲还在不时抬头张望,还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眼里满是骄傲与紧张。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像一根旗杆,站得笔直,时不时被邻居拍肩和道贺。人群一波又一波地围上来,祝贺、羡慕、打趣、提问,把他包裹得水泄不通。
我本来想再逗留一会,感受热闹气氛,但无奈人流不断推搡,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涌到了外围。刚松口气,转身正低头想着要不要趁乱找个好位置拍照,突然一头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鼻尖也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抬头一看,竟是一张红漆描金、鼻梁高耸的天狗面具正俯视着我。
那面具在夜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夸张的长鼻和咧开的獠牙令人一瞬间心头一紧。只听天狗低低笑了一声,把面具缓缓取下,露出林天泽熟悉又微微出汗的脸,他额头还有些因闷热泛红。
“哈哈,吓着你了?今晚晚点大家都会戴这个。”林天泽扬了扬手,神秘地从怀里掏出另外两个色彩艳丽的面具递给我和欧鹏。“你们外地人肯定没准备吧?这里面具是村民每年自制的,意味着天狗保平安。”
我用双手接过,感觉那面具是用山里特有的竹片和麻布做成的,轻巧却坚韧,表面画着红底黑纹和金色夸张的眼睛。戴上后,视野顿时模糊又陌生。
欧鹏立刻凑了过来,看着我戴上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了,“还真有点天狗的气势。”
在我们正打趣间,苏岚、李欣怡、杨明杰也赶了过来。三人气息也明显刚刚从热闹中挣脱出来,脸上都染着人群的热气。苏岚今天似乎格外精神,穿了件洗旧的外套,眼角还点了星小巧的亮粉,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美丽了。
李欣怡则让人惊讶,她罕见地上了淡妆,胭脂把两颊染成熟桃一般,嘴唇点了樱红,眉梢带着细细的亮闪,显得比平时温柔许多。她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捏着小巧的扇子,垂下眼睫轻轻笑了一下,却又若无其事地把刘海拢在耳后。
助手们的嗓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像一柄无形的锣声,敲碎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人群霎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一齐投向神女之屋的大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火把和烛光的照映下,仿佛将空气都凝固起来。
只见林婉仪被身着助手们簇拥着出现。她身穿繁复华美的神女服装,重重叠叠的绸缎上绣着山川与天狗的图腾,衣袍几乎拖地。头顶是厚重的盖头,盖头上满是古怪的金色符文,像是一张细密的天网,将她的五官和表情全部遮住,只能依稀看见她侧脸的轮廓和脚下赤裸的脚尖在灯火下微微发颤。
助手们小心翼翼地护送着神女穿过人群,场面庄重而压抑。四周的村民或许是被神女的神秘气息所震慑,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呼吸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看着林婉仪,我觉得她像是被命运推着前行,又像是自己主动走进那个既古老又陌生的深渊。
神女之屋的大门此刻敞开,烛火在门槛边扑闪,屋里布置得极其简陋,却在中央摆放着一口巨大的木箱。那木箱雕刻着天狗和祥云的花纹,两旁燃着高高的蜡烛。林婉仪缓缓跪下,双手合十,对着木箱默默祈祷一番,随后起身,步伐缓慢却坚定地走进木箱之中。盖头随动作微微晃动,像被风撩起的薄雾。她躺下,盖子合上,在所有人面前完成了所谓的埋葬自己的仪式。
助手们神情肃穆,把大门重重合上,接着从外面上了锁。锁链碰撞的声音如同夜色下的丧钟,把一切归于死寂。空气仿佛突然冷了几分,围观的人群也纷纷低下头。
随即,袁家的助手们围绕神女之屋,开始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词,步伐诡异,鼓点急促,像是要在天地之间唤醒什么古老而危险的存在。火光在他们衣袍和脸上跳跃,每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成怪异的形状,像无数只躲藏的天狗。
约莫一刻钟后,仪式的助手头目袁嘉欣登场,她手持长杖,一身黑袍缀满银丝线。她领着所有助手和村民缓缓向神社进发。
神社建在村子最西处,神社下的石阶层层叠叠,蜿蜒向上,路边草丛被灯火照得如同波浪。石阶两侧环绕着一圈水池,池水清凉,宛若护城河,将神社与村庄割裂开来。
水池上,点缀着十几只木质小船,每只船上都摆着新鲜水果、糕点和摇曳的红色蜡烛。水面映出烛火的倒影,仿佛夜空中一排排温柔却又遥远的星辰。村民们纷纷戴上自己的天狗面具,敲锣打鼓、吟唱咒语,一路向神社缓缓推进。
神社大门前,袁嘉欣抬手一挥,大门随机缓缓推开。主殿内香烟缭绕、烛火明灭中,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只见神社正中,灯火环绕的中央,神女已端坐在那里。她身上的神女服光彩照人,盖头被缓缓揭下,林婉仪的脸庞苍白却坚毅,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明亮。神女仿佛经过死亡与埋葬,已然脱胎换骨。
我听见有人在身旁小声低语:“这是‘重生’,神女已抛却凡胎,从此保佑我们不再被天狗觊觎。”
欧鹏则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极轻:“你说……她是怎么过来的?”
还没等我的思绪从神女重生的惊愕中回转,袁嘉欣已经上前一步,长杖重重敲在神社台阶,声音在夜色与香火中震荡开来:“肃静!请预言长老!”
神社内外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连微风吹过池水的漾声都仿佛收敛了。火光下,神女依旧如一尊雕塑般端坐,袁嘉林则缓步从神社里现身,他那张脸自昨天之后我便颇为熟悉,他身披黑底金绣长袍,袍角扫过青石台面,脸上带着一种刻意雕琢的庄严神情,唇边也隐约扬着一抹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
他站定,慢慢举起右手,仿佛要把村子的夜色、风声、火光都一一摄入掌心。开口时,声音高昂又低缓,带着一种让人莫名肃然的气场:
“今夜,是食日村与天狗大人相通的神圣时刻。千百年来,我们的祖辈曾在这片山野流血流汗,求一方温饱,盼一季丰收。村庄因信仰而存,因祭祀而兴。神女自天命而来,象征着村子的荣光与再生。凡我族人,当守古训,不忘恩德。”
他缓缓踱步,像在台上巡视,“天狗祭不是一场虚礼,而是我们与天地、祖灵、神明订立的誓约。没有天狗的庇护,我们一无所有;没有祖先的护佑,我们寸步难行。我们要把劳作的果实、血脉的传承、对来年的希望,全都献上,以表敬畏之心,换太平盛世!”
袁嘉林话锋一转,语气更加高远起来,“今日神女重生,是祖灵赐福、族人团结的明证。只要我食日村众志成城、敬天尊祖,便能风调雨顺、子孙昌盛!”
他缓缓合十,向众人一拜,最后郑重宣布,“接下来,我将与神女共同祷告,恳请天狗大人继续护佑村庄。请各位父老暂离神社,移步空地,共享祭典盛宴。让神女与我完成神圣的祈愿。”
他微微点头,转身与身后的神女一同进入神社深处。两扇漆黑厚重的神社大门在助手的推搡下缓缓闭合,咚的一声隔绝了所有视线。两名助手身着黑衣,面无表情,像石头一般守在门口。
人群仿佛在这一刻才从紧绷中松弛下来,呼吸声和脚步声渐渐汇成新的涌动。大家或三三两两、或扶老携幼,顺着石阶向下,向着神社前几十米外的那片空地涌去。
这里早已换了天地,树上高高挂满彩灯、纸鹤与五色绸带,像要把夜空点亮。地面早就铺满草席和地毯。村里年长的妇女端着工艺品来回穿梭,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群间钻来钻去,脸上画着天狗、妖怪、神兽的彩绘。各色天狗面具在人群中闪烁着光,有的用竹篾精雕细刻,有的只是纸壳一糊,但每个人都戴得十分认真。
我拄着拐杖,在人群里缓缓游走,身边是戴着面具的欧鹏、林天泽、苏岚、李欣怡和杨明杰。灯火、笑声、花香、酒气,还有竹竿敲击地面的回音,一起交织成一种盛大而又迷惘的夜色。
神社前的空地已然成了一片人间灯火的海洋。夜空里高高挂着纸灯笼和五彩绸带,微风掠过时,灯影在每个人的面具上摇晃。四周搭起了摊贩的棚子,演奏的锣鼓点阵时急时缓,唢呐与山歌此起彼伏,台上的年轻人舞龙翻狮、跳傩戏,身影时而高跃、时而沉入火光,把节日的气氛烘托到极致。
我们几个先在人群中随意游走,身上的天狗面具仿佛真的成了一道屏障,让人有种既安全又轻微游离的奇妙感。欧鹏买了一包桂花糖,边走边递给我和苏岚,说留着祭典完再吃。偶尔我们还会被广场中央的人群挤得七歪八扭。林天泽本来还在打趣,结果被一个小孩用面具吓了一跳,大家都笑成一团。
不一会儿,戴着粉色天狗面具的李欣怡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嗫嚅道:“我先去一下……不陪你们了啊。”她的声音有些慌张,手指死死捏着面具带子。杨明杰刚想追问,她却甩下“哎呀不用管我啦!”一句,转身就钻进了拥挤的人潮里。
杨明杰歪着头看了一眼,转而自己拍拍裤子上的灰,低声道:“那我先去上个厕所,你们等等我。”话音刚落,他便戴着绿色天狗面具一溜烟消失在小摊和人影之间,只留下一串晃动的糖人和满地灯影。
紧接着,林天泽也低声说了句“心情有点闷,我先去湖边透透气。”他的红色天狗面具在灯下像是蒙着一层薄血,整个人背影被火光拉得又长又孤单。
苏岚本想打趣他一句,终究只是挥了挥手,“别喝醉了就行。”
片刻之后,祭台上传来阵阵山歌。我们继续在人群里闲逛着,面具下的笑声和喧哗似乎更容易蔓延。苏岚今天戴着灰色天狗面具,偶尔驻足和摊贩讨价还价。火光映在她的面具边缘,她就像是画里走出的天狗少女一般。
没多久,戴着绿色面具的杨明杰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木雕,一边递给我们,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人群,好像在找什么人。“厕所人多死了,我排了快十分钟,”他说着给我们炫耀了起来自己的战利品,“李欣怡跑哪去了?真不见了……”
祭典热烈得近乎眩晕,舞龙队在此时钻进人群,火把舞得跟旋风一般,稻草人和纸扎的天狗被点燃,瞬间火光冲天,照亮了每个人面具下不动声色的眼睛。孩子们跟在舞队后边追逐,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烟火爆裂的脆响。空气里仿佛连笑声和紧张都在颤动。
这时,苏岚忽然低声对我说:“我去趟厕所啊,马上回来。”她挥了挥手,便消失在舞龙队的灯火之后。
我们三人继续在人群中缓慢游走,祭典的喧闹与热烈渐渐散开,灯火映照下的小摊一个接一个。欧鹏边走边弯着腰,低声对我说:“鹿荣,要不要买点手工艺品带回去?”
他话音刚落,我们停在了一个铺着红布的台子前。台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灰褐色的瓦罐,根据杨明杰的介绍,这就是村子里特产的瓦罐酒。每只罐子的颈口都缠着粗麻绳,麻绳上挂着手写的小木牌,标着年份和主人的姓氏。酒罐泛着油亮的光泽,陶泥上的花纹粗犷中带着几分拙趣,酒香混着药草味道从罐口溢出,在夜风里带来一丝特殊的温热与苦涩。
我随手摸了摸一只酒罐,掌心感到陶土细微的粗糙和麻绳纤维的质感。我们正挑选着花样,突然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戴着灰色天狗面具的苏岚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出现在我们身后。她没等我们反应,笑着递给我一串糖葫芦造型的木雕,和杨明杰那串一模一样,
祭典正酣,人群如潮。杨明杰正晃着自己的糖葫芦,又不知道被哪个摊位的奇玩意吸引了目光,一边咕哝着“你们别走远”,一边就晃晃悠悠地被烟火和锣鼓的热浪裹挟,他的身影很快在灯影与人海中消失不见。欧鹏无奈地看着他远去,拍了拍我的肩:“别担心,他也是本地人了,应该不会迷路的。”
我耸耸肩,嘴上笑着,心里却总觉得今晚的庙会有种说不清的紊乱。人流推着我们在广场边缘晃荡,苏岚始终安静地走在我身侧。她的灰色面具映着烛火,半明半暗,偶尔低头撩一撩额前的碎发,看着台上翻腾的舞狮。狮头咆哮着跃上高台,獠牙与金毛在火光中摇曳,狮头高高跃起,鼓点震得心口都跟着起伏。我忍不住低声赞叹:“没想到村里能有这样的好手艺。”苏岚也像是难得地展露出一丝轻松,朝我点了点头。
人群依旧摩肩接踵,每个人都在欢笑、说话,面具下却藏着无数不同的表情和心事。正当我沉浸在节日的欢腾时,忽然一道戴着粉色面具的身影从舞台边挤了过来,是李欣怡。她的天狗面具下眼神有些闪烁,像是还没从什么小小的慌乱里走出来。她见到我们,先是站定,犹豫了一下,又像是怕被我们看出什么,索性挤到我们身边,低低道:“你们怎么还在啊?”她话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和一丝奇异的安心。
我刚想和苏岚分享,转头却发现她早已不在身边。原本一直跟着我们的灰色面具,此刻在五彩人海中不见踪影。也许是被人群冲散,也许是自己悄悄走开。我四下张望,只见烛火和纸灯映在每个人的面具上,把真实与虚假都揉进夜色里。
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和李欣怡继续在摊位之间穿行,偶尔停下来看看套圈。她时而沉默,时而又会突然挤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这种热闹的夜晚啊,有时候还真挺孤单的……”她声音细若蚊蚋,混在爆竹的气味里,几乎要被夜色冲淡。
正说着,湖面那头隐约传来脚步声。是林天泽戴着红色天狗面具慢慢地向我们这边走来,他的面具轮廓在水光和烛火里一闪一闪,身后仿佛还带着湖面夜风的凉意。他走近时语气平静,带着种缓过气后的释然,“我刚才在湖边坐了一会儿,想通了不少。今晚大家还是一起开心点吧。”
我们四个人刚想继续往庙会深处走去,谁知身后锣鼓骤然高涨。舞龙队带着一群孩子和大人浩浩荡荡冲向表演台,烟花在头顶炸响,火星落在纸灯和人潮之间。人流如同浪涌,把我们猝不及防卷进涌动的洪流中。
我下意识去拉欧鹏的手,却只抓到一角衣袖,结果下一瞬他便被推得不见了踪影。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欣怡和林天泽在混乱中渐渐远去,两个身影和其他面具重重叠叠,转眼就消失在喧闹的灯火人潮之中。
忽然,我感到手臂一紧,是一只温热却带着汗意的手把我拉住。回头一看,是苏岚。她的灰色天狗面具映入眼帘,黑发有些凌乱,她像是穿过人群的风,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人呢?其他人都去哪了?”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刚才失散后的慌张。
“都被人潮冲散了,太乱了……”我答道,心里还在想着那几个人的下落。苏岚仿佛还想再追问什么。
结果突如其来的一声女人的惨叫割裂了夜空。那声音尖锐、撕裂、带着决绝的恐惧,像是把夜色都刺碎了,瞬间压倒了庙会所有的锣鼓、笑语、烟火。
我和苏岚顿时面面相觑,脑子里像被电流击中,那声音分明是林婉仪的!祭典的人潮像潮水一样在一秒内凝固,随即转为骚动,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神社方向。烛火下,人们的影子在地上乱舞,面具下的眼睛突然变得警惕、慌张,孩子们哇地哭出来,老人们手里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
神社大门的守卫们急促地吆喝着,阻止想要上前的慌张的人流,随后神社大门轰的一声打开,其中一个守卫举着火把朝内冲去。白光在夜色和香烟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跳动,熟悉的侦探本能和某种说不清的恐惧同时在血管里燃烧。我顾不上自己的脚踝,只死死抓着拐杖,咬着牙,拽着苏岚就往神社方向逆流而去。周围的村民像惊群的牛羊,有人拉着孩子跑,有人高喊着林婉仪的名字,更多的人则呆呆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半步。
夜风灌进我的胸膛,带着香火的灰烬和人群的汗味。拐杖敲在石板路上,每一下都像是催促我的心跳更急。苏岚紧贴着我的肩膀,灰色的面具在灯影里一明一灭,她的气息就在我耳畔徘徊。
前进途中,混乱中几个人影突然撞入我的视线。是红色面具的林天泽、粉色面具的李欣怡、绿色面具的杨明杰和欧鹏。他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挤来,眼神中都带着惊惶和迷茫。
林天泽隔着天狗面具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们听见了吗?那尖叫……”
“别乱!都别过去!”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发抖,“人越多越乱,神社那边我和欧鹏现在去看。婉仪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去确认。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再分开!”
空气里满是紧张和未说出口的恐惧。欧鹏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和我认识几年的他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紧绷了嘴角,脚步坚定。“走,”他低声道,“不能让你一个人冲进去。”
神社门口,袁嘉欣和助手们正试图拦住慌乱的人流,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仪式的庄严,而是赤裸裸的慌张。她大声呵斥着,却被众人的喊叫声淹没。趁他回头与助手交谈的一瞬,我和欧鹏一左一右,硬生生挤开了守卫,跨过神社前的水道,走上了高耸的石阶。
我踏入神社的一瞬间,外头的喧嚣和灯火仿佛都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身后。大堂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微光,空气似乎比外面黏稠,时间在此刻仿佛静止,整个空间好像都在屏息等待。木质地板在我的脚下低低呻吟,每走一步,都带起一股混杂着灰尘和冷香的气味。
神社大堂正中,一尊高大的雕像矗立在暗影得深处,那是第一代预言长老的塑像,雕像面部神情庄严,眼眸低垂,仿佛正审视着夜色中闯入者的灵魂。之前的神女重生仪式,透过神社大门,我看到过雕像原本双手合抱一柄大刀,可此刻,那把大刀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只剩雕塑掌心依旧紧攥的空隙和一抹突兀的阴影。
大堂的四壁悬挂着泛黄的经幡和织有天狗图案的幔帐,香案上的灰烬已经冷却,只有几枝香还在无力地冒烟。墙角堆着用来祭祀的旧式陶罐和纸扎的神像,几乎无人问津。
但更引人注意的,是从神社深处隐隐传来的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些许湿润泥土的气息。我拄着拐杖,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在胸腔里撞击得像锣鼓一般。
沿着走廊向里,是一条幽暗而曲折的过道,墙上的灯笼摇摇欲坠。哭泣声忽远忽近,像是被黑暗一次次拉扯拉长。推开标着预言长老室的门,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人窒息——
仅有一面小窗的房间里,空气像死水一样凝滞,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和一盏摇曳的油灯一起,在房间角落投下惨淡的光斑。正中央是一方低矮的水池,池面上浮着被践踏过的白色花瓣,一旁还有稀疏的红烛泪和碎屑,水池中混杂着不知从何渗出的血丝,缓缓荡开一圈圈猩红涟漪。四周的地砖被血迹和湿泥染成了杂乱的斑驳,隐隐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池中赫然躺着一具无头的男人的尸体。身躯裸露,四肢在水中不自然地蜷缩,皮肤因为浸泡而呈现出诡异的灰白。大片血迹从脖颈和腿间渗出,把池水染成了不祥的黑红,水面上甚至漂着细碎的肌理和皮屑、以及斑驳的毛发。尸体的脖颈处血肉模糊,像是被某种锋利又冷酷的刀具一刀斩断,断面整齐,却又渗出丝丝残破的组织。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尸体的下体,那象征男性尊严的器官,此刻已是一团惨烈的血肉模糊,仿佛曾遭受野兽疯狂的撕咬。血水顺着池边渗进裂缝,带着腥臭的气味不断扩散。
在水池旁边几米左右的位置,一身衣冠不整的林婉仪瘫坐在地,头发散乱,双肩剧烈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尖锐的哭喊。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双眼因为极度惊恐而泛着红血丝。她用颤抖的手抱紧自己,看得我心里一紧。
室内还有两个守卫,脸上满是惊慌和手足无措。他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试图安抚林婉仪,却谁也不敢靠近那具残缺的尸体一步,俩人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难以置信。
四周寂静得近乎死寂,只有林婉仪的哭泣与守卫们慌乱的脚步在回荡。水池边的烛火摇晃,把墙上的影子拉成狰狞的天狗怪物。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像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攫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还没等我们稍微缓过神,外头一名助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嗓音带着恐惧和颤抖,“不、不好了!天狗牌位那里、发现了......预言长老的头颅!”
众人一愣,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下一秒,空气炸裂,所有惊叫和疑问都卷成一股潮水。我的理智几乎被一种难以遏制的预感驱赶着。几乎是本能地拄着拐杖,带着欧鹏,在助手的带领下顺着神社的大门出去,跃过水池,绕行奔向后院的天狗牌位。
夜色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更浓重与压抑。天狗牌位藏在神社后方的一片稀疏树林中,平日里只有焚香祭拜的清冷气息。可此时,那片地方正燃烧着一堆熊熊烈火。火光在夜风中跳跃,照得四周树影森然,地上斑斑驳驳。
我们还未靠近,就被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和烧焦的烟气呛得猛咳。熊熊烈火旁,几名守卫拎着水桶仓皇扑打,有人还在惊叫:“别让火烧到牌位上!”
火势渐渐被压了下来,逐渐地,烟雾里透出一块潮湿的石碑,石碑上正正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沾满鲜血的头颅正是袁嘉林的,此刻,它被随意地搁置在天狗石碑前,鲜血早已浸透整个头颅,从下巴一线沿着石碑的刻痕缓缓滑落,凝成一条条暗红色的血迹,滴滴答答地落在潮湿的落叶与杂草间。夜色里,地面泥泞,血水与无数草根混成一片狼藉。
头颅的脸部似乎因为极度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嘴唇紧绷,嘴角肌肉依然维持着死亡前的咬合,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抵抗。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在火光与阴影中反射着可怖的光泽,那是一种死前极度惊恐与不甘的凝视,或者对着夜色中的天狗发出无声的呐喊。
头颅下方,是一块同样残忍的祭品:一截血肉模糊的男性生殖器,它被摆放在头颅正下方,血色也浸透了粗糙的石碑。边缘还有齿痕与撕裂的痕迹,仿佛是野兽残食过的残片。
更诡谲的是,牌位四周的泥地上凌乱分布着几串脚印。那些脚印巨大,趾爪分明,梅花状深陷在湿泥和落叶间,印迹清晰得惊人。某些脚印还混着微微的血迹,像是从什么野兽巨口里淌落的腥红。
守卫和助手们围在外围,面色惨白,不敢靠近,时不时偷偷用手指着地上的脚印和头颅,压低嗓音议论,
还有人慌张地向树林深处望去,仿佛下一刻夜色里就要蹿出一只传说中的魔犬一样。
我放下拐杖,缓缓地蹲下,注视着那些所谓的天狗的脚印,泥地有些潮湿,部分地方还有狗毛和细小的爪印混杂。脚印的深浅不一,沿着石碑延伸进更黑暗的林地。
石碑上篆刻的“天狗大人”四个字此刻像被血液所浸透,也透出一股荒诞的神秘气息。
那些守卫、助手,甚至围观的村民,已经在火光和血腥中陷入极端的惊惧与迷信。有人瑟瑟发抖地挤到一起,还议论着,“是不是惹怒了天狗?还是今年选错了神女?”
更远处,还有小孩被母亲死死拉着,睁大眼睛望着石碑与人头,嘴唇发青不敢哭出声。
在这一片诡异的火光、血迹、哭嚎与低语中,我只觉得自己的背脊一阵阵发冷,这一夜,天狗面具下的每张脸,都变得说不清是神明还是罪人。
我和两个守卫一同将已然无力的林婉仪送回神社内侧那间窄小的神女等候间。这房间实在有些逼仄,只有四平方米大小,低矮的天花板让人一进门就觉得喘不过气。房门紧闭,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顶上的一只昏黄吊灯,无精打采地照着角落。墙壁泛着陈年潮湿的斑驳,空气里弥漫着积年未散的檀香和织物霉味,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林婉仪被守卫们小心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坐在蒲团上。她的一部分神女服饰已经被溢出来的池水和血水浸透,袖口、衣摆都湿淋淋地黏在皮肤上,淡粉色的织纹上晕着水痕。她抱膝缩在墙角,整个人瑟缩得只剩下颤抖的骨架。双目呆滞而无神,瞳仁里还残留着刚才惨剧的阴影,嘴唇苍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轻轻蹲下身,压低声音安慰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结果我的手刚碰到她湿冷的手背,就感觉到那种由心底涌出的寒意。她也只是木然地盯着前方,泪水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她低低地呜咽着,声音仿佛被恐惧压进喉咙深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真的不想再待在这里……什么神女、什么祭祀,我都不要了。我只想回去,回到学校,过平凡的日子,再也不想……再也不想看到那些东西了。”
她的声音带着决堤般的绝望和抗拒。我心头一阵酸楚,只能轻轻承诺,“放心,婉仪。我一定会查出真凶,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守卫在一旁安静地守着,但从他们紧张的神情和不断偷瞄门外的样子来看,这个房间和刚才的惨剧一样,已经成了整个神社最敏感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拍拍她的肩膀,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便拄着拐杖,踱出房间。外头神社的走廊依然充满紧张的低语,油灯下守卫们脸色惨白,不愿意直视我的目光。夜风透过预言长老室的门缝钻进来,带着一股久未消散的血腥和檀香混杂气息。
我沿着昏暗的回廊,快步来到祭台前。正看见袁嘉欣正站在神龛下,依旧身着黑袍,神色阴郁,眉头拧成一团,双手抱臂,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判官。她身后的几个袁家守卫肃然列队,气氛紧张得仿佛随时可能炸裂。
我走到她面前,竭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和从容,“袁嘉欣,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死者身份特殊,案情诡异,继续隐瞒和拖延只会让村庄陷入更深的恐慌。现在必须报警处理。更何况,林婉仪刚才也同样面临着危险,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是你们的牺牲品。”
袁嘉欣抬头,眼神如冰刀一般,她的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冷笑,接着用那种压制住情绪的语调说道:“林婉仪既然当选神女,就要遵循规矩。我们袁家自有办法处理内部的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报警?不可能。今年的祭典还要择日继续,一切都得按祖训来。”
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人选择了不让步,挺直了脊背,迎上她的目光,“我是外来者,但也是侦探。今晚的事,也是我亲眼所见,当然有责任追查到底。你想让神女继续受苦,那我就更不能袖手旁观。我要协助调查案情,条件很简单,如果我能查出真凶,你就必须放林婉仪回去,让她恢复自由,远离神女身份。”
袁嘉欣瞬间目光一凛,脸上的威压与动摇在烛光下交错。她显然心存忌惮,嘴上还不肯松口:“你?外人?你凭什么保证能比我们袁家更清楚案情?”
“我有我的方法,不需要你来操心。”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和坚定,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不知道过了多久,袁嘉欣终于收敛了脸上的冷笑,沉声道:“好,你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参与调查,但不得妄议村规,也不得扰乱祭典。如果你找出真凶,我答应让林婉仪离开。否则,她就必须履行神女的最后职责。”
我微微点头,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却也知道这场赌局远比想象中危险。“成交。”
袁嘉欣匆匆离开神社,步伐利落,她面无表情地穿过夜色,身影在烛火与混乱的人潮之间忽明忽暗,时而停下来厉声指挥守卫疏散人群,时而低声安抚那些惶恐的村民。祭典的余波尚未完全退去,村口依旧有些惊慌失措的孩子在哭泣,老人和中年人则面色发白地低声议论,整个村子像一锅快要沸腾却被强行按住的浑汤。
我站在神社门口,隔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时,她突然回头看了我和欧鹏一眼,眼神里带着某种冷冽的警告:“你们俩先别离开,有消息我会让人来叫你。”
我抓住机会赶忙请求,“能否帮我带句话给林天泽他们?告诉他们我和欧鹏暂时无法和他们汇合,让他们安心在外头休息。”
下一个瞬间,门外突然一阵骚动。只见林天泽、苏岚、杨明杰和李欣怡拨开人群,带着汗水和尘土冲进神社大门。他们脸上的天狗面具早已被取下,几个人都脸色苍白,额头还挂着未干的汗珠。
林天泽第一个冲上前,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灼和关切,“鹿荣,婉仪她到底怎么样了?刚才那一声……我们都吓坏了。”
苏岚跟在他后面,漂亮的脸上浮现出无比的担忧,声音柔中带着颤抖,“她受伤了吗?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她?她真的没事吗?”
我见他们七嘴八舌的,忙抬手让大家静下来,“你们现在不能进去,婉仪情绪还没缓过来,真的需要安静一会儿。现场太乱了,事情比你们想象的还复杂,袁嘉林死了,现场……很恐怖。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整个村子都陷入混乱,婉仪现在只需要休息。”
杨明杰听了我说的话,愣愣地抬头,嘴巴张了张,却像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李欣怡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眼神游离,呼吸有些急促。
我正要继续宽慰他们,袁嘉欣忽然推开大门,像一道可怖的阴影浮现在门槛上,“你记住,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后天天亮之前要是还查不出来,大家都得照规矩办。”
她的话像铁皮拍在地板上,声音带着隐约的讽刺和威胁,回荡在大厅内部。我没有反驳,只是咬牙点点头。然后转身,拉住了欧鹏,低声吩咐道:“你帮我带他们离开,让他们去各自家里或者林婉仪家里休息,千万别在神社附近逗留,也不要和其他村民谈论今晚发生的事。”
欧鹏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中带着一丝担忧。他拍拍我的肩膀,声音低沉:“你小心点,别太勉强自己。”
林天泽还想说什么,但是苏岚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了摇头。杨明杰低着头,用袖子抹了一下鼻子。李欣怡则被欧鹏扶着,半眯着眼睛,似乎还没从重磅消息中缓过神来。
他们彼此对望,眼神中有着未说出口的信任和无助,几个人仿佛都还有无数话语要询问我。但是最终,几个人都选择了沉默地跟着欧鹏离开,他们的脚步在石板走廊上回响,渐渐远去。
夜色越发沉重,神社大厅在油灯的映照下泛着昏黄的光影。时间紧迫,我强迫自己将情绪抛诸脑后,迅速投入到调查的状态。
我首先环视整个神社主殿的内部,大堂里残留着潮湿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墙壁斑驳,岁月的刻痕在每一块横梁上清晰可见,颜色也深沉得近乎发黑。正中央的雕像依然静静矗立,面容冷峻而威严。
我缓缓踱步,却发现脚下的地板却是另一番光景。我用手杖轻轻敲击,能感到每一块地板的回弹,在走到某几处能看到略微粗糙的新茬的地方还伴随着空灵的回响。地板的板缝里虽藏着尘泥,却能看到拼接的线条清晰,木纹比神社深处那些原始横梁更为整齐,表面即便蒙尘,也依稀残留着被擦洗和修补过的痕迹。我蹲下摸了摸地板,指尖触到的,不似墙体那种几经虫蛀、粗粝如石的触感,而更像是几十年前才下山的新木头。地板的宽窄和排列方式,和那些早已被火燎、被烟熏的原木明显不符。
接着环顾四壁,墙上悬挂的天狗幔帐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幔帐底色虽已泛黄,但丝线柔顺,花纹轮廓圆润粗大。我踮起脚尖,伸手拨弄,指间感觉到一种有韧性的布料,和另外几幅存下来的老纱幔判若两物。那些老纱布常因年代久远变得脆薄易裂,几乎一触就化成尘土。而此刻这些幔帐,虽在潮湿中生了些霉点,却还能感受到针线与布料之间的规律。靠近灯的地方,绣线甚至还闪着隐约的光泽。细看这些花纹,也比墙上残存的古画要简化许多,这似乎是用来填补传统的无奈拙朴。
我用指腹细细摩挲幔帐的时候,一名年长守卫走过来,好像想低声与我攀谈。他见我专注地观察,便开口解释,“神社其实以前比这还威风得多。只是大约几代人之前,这里闹了一场大火,整片堂屋、墙上的幔帐、地板都烧没了。那时候还是袁家带着村民去天狗山上砍了木头,一刀一斧拼起来的。幔帐都是女人们连夜赶出来的,哪敢比老东西细致?村里人都说现在的这些,撑不起老神仙的威仪。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守卫脚步杂乱地跑进主殿,他的眉头紧蹙,声音带着不安,“还没找到雕像手里的那把大刀。我们把神社前后、外围水池、外墙、灶间都翻遍了,水池底也有人试着摸过了……可就是找不到。”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柄大刀平时固定在雕像手里,应该象征驱邪。今晚既然消失无踪,应该就是作案工具。可是,现在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凶手如果动手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刀带出神社,藏刀的地点会选在哪里?水池底?外墙后的树林?还是更远的天狗山林?
正思索时,身后传来两位守卫的低声对话,“预言长老死得太古怪,咱们谁也不敢下定论……我已经派人去村东头找赤脚医生老王,让他带着药箱来看看。老王在村子里打滚了几十年,说不定他能看出点门道。”
过了一会儿,老王提着他那只旧得发黑的木箱,带着一身湿重的山风气息赶到了神社。不过当他和我们一起前往预言长老室后,刚踏进门,屋内那腥甜以及冰冷、夹杂着血液和死水味的空气就让他身子一晃,差点失足。守卫们见状连忙扶住他,他喘息着,眼神在尸体与水池间游移许久,才勉强镇定下来。
“太、太邪门了……”老王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伴随着年长守卫和年轻守卫的粗重喘息,俩人小心翼翼将袁嘉林的尸体从池水中捞了出来。池水溅落在地,溅出几片花瓣和水渍。尸体被平放在一旁的石板上时,那种水气和血腥,甚至冷肉的味道更是扑鼻而来,令人作呕。袁嘉林的皮肤因为长时间浸泡,呈现出浮肿的灰白,手脚僵直,关节处甚至裂开了细小的伤口。
老王膝盖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因用力微微颤抖,却依然开始检查着死者的眼睑。口腔和指关节。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与此同时,我绕到水池的一侧,细致地打量每一处细节。池边的石台上摆着一个黏着泥点与灰烬的瓦罐,外观跟祭典上的瓦罐酒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似乎少了绑在罐子上面的麻绳。罐身开裂处渗出淡淡的酒渍。瓦罐内壁粘着一层混合的棕红色沉淀,我用随身的手帕包裹手指,从罐底捻出一撮药渣,鼻尖立刻被一种混合着青草与药苦的味道刺痛。里面有切碎的果皮、皱缩的参片、褐色的纤维,还有枸杞、甘草的甜味。
我从瓦罐底部捻出一撮药渣,送到鼻前细嗅。苦涩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麻意,隐隐有种舌根发麻的错觉。
一旁的守卫看见我皱眉,主动解释道,“那味儿是南星吧?咱村子山上多得是。平时男人们喜欢拿它泡酒,说能壮阳、祛湿气。”
我朝他致谢之后,坐到了水池旁边,再次将手探入水池,指尖顿时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血水混着些许酒液,在水面形成一层油腻的薄膜,表层漂浮着一些残破的花瓣和被撕成絮状的药材碎片。更深处,水流带着指甲大的皮屑、斑驳的脂肪颗粒和几缕染血的体毛慢慢漂移,时不时还会有一团温软的东西贴上我的手背,那是死者的皮下组织和阴毛,仿佛还有刚被撕裂时残留的余温。
池水的温度、血液的腥气和药酒的涩味在我鼻腔交织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混杂气息。我的胃里泛起一阵反酸。
老王这时已经完成检查,慢慢起身,眼里满是难掩的震骇。他的声音有点发干,“这脖子一刀下得极利索,大抵是死后不久就被砍下的,创口大出血,没多少僵直。可是……”他皱着眉看向死者下体,“这里,绝不是刀砍出来的。你瞧,边缘全是撕裂和挤压的痕迹,筋膜和皮下组织都呈条状拉断,跟见过狗撕咬家畜差不多。可人的牙齿应该也能咬断这种部位……除非真是疯了。”
夜风顺着小窗缝吹进来,我回头望去,这扇连8岁小孩子都不可能通过的窗户是这个房间的唯一出口,风将死亡与腐败的气味推得更浓了一些。我的手指还在发麻,但大脑越来越清醒。现在,我必须更仔细地回溯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异常,为了林婉仪。
年轻守卫搀扶着神色凝重的老王离开了神社,只剩我和年长的守卫并肩在夜色里前行。四周静谧,仿佛整座村庄都在这一场血腥之后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沉默。
我收拾好情绪,继续跟着年长的守卫绕过神社主殿的长廊。途中,我故意放慢脚步,低声问道:“除了这道大门,神社还有其他的门吗?会不会有人趁乱从后门或窗户逃离?”
年长的守卫沉吟了一下,脚步有些迟疑。他抬头看了看黑暗里主殿的轮廓,声音低哑和坚定,“没有。我帮袁家守这地方好多年了,神社只有正门,祭典当时门口都有人看着。神女等候间只是隔出来的偏房,没有窗户也没有后门。至于预言长老室,就是正殿最里面,紧贴着那尊老雕像的后面,刚刚你也看见了,只有一扇小窗,人根本不可能通过。”
我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夜风吹得檐角轻轻作响,给这神社添了几分阴森。我与守卫并肩走出主殿大门,迎面依旧是高高的石台阶,脚下每走一步都觉得有冷气顺着鞋底往腿上窜。
外头的空地此刻已经没了白天祭典的热闹和混乱,只剩袁家的守卫们三三两两散落在黑暗的边缘。他们偶尔低语,偶尔警觉地朝四周张望。人声、笑语、歌舞都已远去,几个小时之前的祭典仿佛梦境一般。
我们走完了全部的石台阶,脚下的水池在夜里波光粼粼。环绕地池水中依旧飘着那十几艘用来祭祀的小木船,船身上摆着上好的水果、残烛与纸制的符箓。大部分船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剩下的烛泪在夜风中晃动,时明时灭。我们跨过池边,踩在湿软的泥地上,脚下时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沿着蜿蜒的水道继续往神社后方走,周围的夜色越发浓重。树林的入口就在前方,一丛丛阴影交错,树叶低垂,夜鸟偶尔惊飞。守卫走在我的前面,用手拨开树枝,泥土下的落叶被我们踩得碎裂,发出暗哑的脆响。林间的风有些凉,吹得我后背微微发冷。
拨开最后一层灌木和枝叶,一片开阔的空地在月光下静静躺着。天狗牌位伫立于此,碑身此刻浸泡在被鲜血渗透过的泥地里。碑前的地面被扑灭的火堆熏得发黑,血迹沿着碑身流淌,早已渗进泥土。
我深吸一口夜里湿冷的空气,拄着拐杖,慢慢走向天狗石碑前那颗沾满鲜血的头颅。月光从林隙间倾泻下来,把头颅照得斑驳陆离。血液早已凝固成一层暗红色的硬壳,将袁嘉林的五官全部扭曲在愤怒和恐惧之间。
我掏出手帕,拜托守卫去蘸了点旁边水池里的凉水,然后轻轻擦拭头颅的脖颈连接处。手帕上立刻染上一抹鲜红。我反复擦拭,试图将表层的血迹清理干净,指腹滑过颈部残断的肌肤时,触到一圈略微凹陷的红色印痕,沿着脖颈一圈分布,只是现在已被血色掩盖。
而在头颅旁,袁嘉林的生殖器官像一块残忍的祭品,被随意丢在一旁。如此暴烈的手法,掺杂着无声的愤怒和挑衅,也像是对死者最后的侮辱。
我又转身仔细检查起火点。大片草地此时已被烧得焦黑,焦土与残烬交错,空气里还残留着烧焦和油脂混杂的呛味。夜风吹拂,带起一股奇异的微甜气息,混杂着泥土与焦糊味。
在烧灼的地表边缘,我注意到一些零星的红色印记,静静嵌在焦黑的土壤上。它们并非血迹,也不像普通的燃烧残渣。那些片状的东西被我拿在手里软塌塌的,带着隐约的光泽,边缘有些地方呈现出融化后又凝结的形状,摸上去有点滑腻,甚至微微变形。近距离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香。
我顺着被烧焦的痕迹在夜色中缓缓探查,草地边缘的残烬在风中轻轻翻卷,时不时有烧断的茎叶随风滚动几步,又陷入潮湿的泥土。忽然,一截黑乎乎的残木映入我的眼帘,它在被火烧过的土地上,形状粗大,表皮炭化剥落,手指轻触便会留下一层黑色的灰烬。我俯身细看,那断裂的端口处应该是被自然烧断的模样,边缘还带着被火灼烧后卷曲的焦痕。这木头并非随意捡来的枯枝,而更像是制作工艺品的常见构件,或者神社院落里用来垒砌、撑持祭台的粗梁。
我望着被烧黑的泥地与残存的焦木,纵火地点似乎和头颅隔着一丝距离,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为什么,凶手非要在这里纵起这场火?
事实上,祭祀现场本就人来人往,等到骚乱过后,守卫们应该很快就会追踪到这片林子的边缘。袁嘉林的头颅就算没有被大火掩盖,也绝不会长时间无人发现。与其说纵火是为了烧毁尸体,不如说,这场火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表演。
我慢慢蹲下,指腹继续捻着那块软塌塌的红色残渣,任焦黑的气味与甜香在鼻间缠绕。凶手真正要烧掉的,究竟是头颅?还是头颅旁的什么东西?亦或者,纵火本身就是在制造混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火光吸引,而忽略了别处的痕迹?又或者,这是一种宣泄,像是把仇恨和愤怒,都交付给火焰吞噬,甚至是某种扭曲的仪式,象征着要彻底斩断旧日的秩序与父权?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火星气息的夜风,缓慢地站起了身,吩咐年长的守卫将袁嘉林的头颅和生殖器官一并收拾好,装入早已准备好的包裹之中。我们默然地顺着水道往回走,草丛间残留的血腥和烟灰悄无声息地黏附在鞋底,夜色像一张巨大的幕布,直接压覆在了我们身上。
走到神社门口时,我抬头望去,两个壮实的守卫正合力抬着一副担架,从高高的石阶上缓慢而艰难地走下来。担架上盖着一块略显脏污的白布,边角随着夜风微微抖动,露出里面僵硬而沉重的轮廓。夜色静默,只有担架木架与石阶的磕碰声,在黑暗中低低回响。
我和年长的守卫刚停下脚步,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瘦高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远处奔来,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疯狂的速度。他冲过守卫们的阻拦,呼吸粗重,脸色因剧烈奔跑而苍白。他的脸庞在灯火下分外熟悉,恍惚间让我想在袁家远远见过的面庞。
男人没有片刻的犹豫,扑到守卫们抬着的担架前,一把掀开盖着的白布。白布下,袁嘉林那具无头的尸体僵直地躺着,胸腹间斑驳着水渍和血痕,死亡的冰冷又开始在空气里蔓延开来。男子先是怔住,像是整个人凝固了一瞬,随即喉头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喊,“哥……真的是你!”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遏制的崩溃和绝望。
他整个人扑在尸体旁,开始大声哭喊起来。围观的守卫们一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袁嘉欣从神社主殿门口快步走来,她的脚步依旧沉稳,面色阴沉。我以为她会厉声训斥男子擅自闹事,但她却在走到男人身旁时,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嘉成,不要太难过。姐姐一定会找出真凶,也会让祭祀继续进行,不会让袁家蒙羞。”
男人抱着尸体的肩膀,身体依旧不住颤抖,嘴里不停重复着“哥,你快醒醒……哥,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年长的守卫低声在我耳边解释,“那是袁嘉成,袁家的二儿子。平日性子软,跟他大哥感情最好。今晚多半是想亲眼看看遗体,确认是不是袁嘉林……听说袁嘉林的腰腹处有三颗黑痣,村里人都知道。”
于是我顺着守卫的指点望去,只见尸体腰侧的确有三颗深色的黑痣,排列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在惨白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随后我低声让守卫不必再跟着我,虽然他略显迟疑地望了我一眼,终究还是听从了我的吩咐,低头回归了队伍,在黑暗中消融在一片警惕而寂静的人群里。
我收拾好了心神,慢慢走向袁嘉欣和袁嘉成。夜色像墨一样沉,袁嘉欣蹲在地上,她的黑袍在地上摊开,把兄妹二人笼罩得像一尊雕塑。她的背影宽阔,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脖颈微微发白,像是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疲惫和悲恸。袁嘉成则跪伏在担架旁,身体瘦削而挺拔,眼泪一串串地从脸颊滑落,嘴唇被咬得泛白。
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袁嘉成的五官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立体,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睫毛浓密却因泪水而湿漉漉的。他的嘴角比袁嘉林柔和,轮廓流畅,气质里多了一份青涩和脆弱。就算脸上全是泪痕和痛苦,依然带着与死者截然不同的明净和倔强。这样的少年,或许在平日里更像个沉默的画中人,如今却因亲人的死别变得有些狼狈。
我正想继续多观察一会,袁嘉欣忽然猛地抬头。她的眼神锋利如刀,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毫不掩饰地锁定住我。她的眉心紧蹙,眼底藏着愤怒与戒备。然后,她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扬起自己的黑袍,仿佛有意将弟弟护在身后。她转身时有意无意地用宽大的袖口在我与袁嘉成之间竖起一道屏障,淡淡地对我说,“有事请直接问我,家事还请不要多过问。”
我只得低声朝她道了歉,收敛了眼神,把好奇和疑虑压进心底。
我深呼吸一口气,瘸着腿转身离开。沿着石板小路,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身后的人声渐远,黑袍和白布,兄妹的悲伤似乎都融进了夜色里。在我的前方,神女之屋静静立在幽暗中,屋檐之下,一束苍白的月光透过浮云,给整座屋子披上一层冷冷的银纱。
推开神女之屋厚重的木门,一股陈旧又带着潮气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屋内空间不大,却极为封闭,墙壁上连一个窗洞都没有,唯有大门仍虚掩着。房间里比夜色还要阴沉几分,门在背后无声地合上,把外头的灯火和夜色一齐挡在了门外。屋内此时只剩我一个人。
四周墙壁上斑驳的灰痕与残旧的油彩勾勒着难以辨认的旧时祭图。房间里摆着十几座高低不一的烛台,铜制、木制,甚至有两三个是粗陶手工。每根烛台上插的红色蜡烛都已熄灭,蜡泪在烛台上凝成垂挂的血滴,冷冷地在黑暗中闪着黯淡光泽。地面被夜晚的潮气浸润,踩上去咯吱作响。
最中央矗立着是那只巨大的木箱,它比我想象中更高,箱壁刻满天狗咧嘴的獠牙与翻卷的祥云,图案粗犷而诡异,像是用来镇压什么不详的存在。木箱两侧立着两根高耸的烛台,烛泪甚至一路滴到了地板,映出一片片瘢痕累累的红影。整个空间里弥漫着燃尽蜡烛和焚香混合的甜腻气味,隐约夹杂着草药和衣物潮湿的霉意。
我屏住呼吸,抚摸着木箱表面,感觉到木雕沟壑间残留的旧尘和油渍。掀开沉重的箱盖,箱内黑沉沉的,底部堆着稻草,似乎已经被人压得发硬,祭布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灰味。我的指尖在箱壁和底板的缝隙间摸索,每一块拼接处都不放过。就在一侧靠近雕花的地方,我的手指突然触到一道极窄的缝隙,它隐藏在祥云花纹的阴影里,几乎与木板融为一体,要不是用力按压,还真察觉不到那是一道缝隙。
我心里微微一动,把这点新发现谨记在心,细致地检查了棺材四周,随后才慢慢合上箱盖。整个神女之屋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屋外夜色深沉,隐约能听见远处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之后我推开大门,夜色书剑扑面而来,久违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让人稍微回过神来。
眼前的空地上夜色如水,一切安静得近乎诡异。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正从远处缓缓朝这边走来。月光下,那身形清瘦,步伐有些拖沓,走得不快不慢。
在他靠近后,我认出了是杨明杰。他的衣服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脸色在月色下略显苍白,眼镜后的目光却很亮。他走到我面前,扶了扶镜框,低声问我,“鹿荣,你查出来凶手是谁了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仰头望向远处被夜色吞没的山林,“或许……天狗吧?天狗看不惯袁嘉林那副德性,所以才在今夜降下神罚。”随后我装疯卖傻舞动了几下手臂,想要模仿金田一耕助的模样。
杨明杰撇了撇嘴,“你别跟我说这种话。我什么怪谈没听过?你那现编的故事,连我们村的小孩都骗不过去。”
“你是外来人,但我不是。这里所有怪谈啊、仪式啊、还有传说我都知道个大概。杀人的东西......肯定不会藏在神怪里,肯定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他抬眼直视我的眼睛。
我岔开话题,一瘸一拐地走到杨明杰身旁,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别聊凶手了,你倒是给我讲讲,你们五个人小时候在这个村庄的美好回忆吧?我都替你羡慕,有伙伴一起长大多难得。”
杨明杰低下头,似乎也被这次林婉仪的归来点燃了回忆。他边走边跟我讲述,夜风吹拂着树叶,虫鸣和远处水声在路两边陪伴着我们,脚下是山间湿润的小路,虽然偶尔有细石硌得我一阵刺痛。
“其实说起来,我们五个小时候可淘了。”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和黑夜分享秘密,“那会儿整个村子没什么娱乐活动,我们就经常凑一块,偷偷往神社那边跑。大家都说神社闹鬼,只有祭祀才能进去,但我们几个谁也不信邪。印象最深一次,是林婉仪怂恿大家晚上一起去神社冒险,结果刚翻过院墙,还没走到主殿,就被袁家的守卫发现,拎着后脖领全给抓了回去。大家一个个被长辈骂得头都抬不起来。那天晚上苏岚还哭鼻子,可第二天又照样胆子最大。”
我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明杰咧嘴,也露出孩子气的神色。他接着说,“还有啊,我们五个最喜欢在山林边上玩鬼抓人。林婉仪每次都藏得不认真,总是第一个被抓到,她还总嫌弃自己跑不快。李欣怡虽然看着很安静,但其实鬼抓人最怕被她抓,她抓人的时候特别认真,有次还直接扑倒了我,差点把我摔进沟里。”
他回头瞟我一眼,语气里浮现了一丝顽皮,“林天泽那家伙,人高腿长,每次都跑得飞快,我抓他得用尽全力。可最神的是苏岚,我明明看到她刚躲到石头后面,过一会又能在另一头的树后冒出来,有时候觉得她像会飞一样。结果最后总是我一个人在林子里转圈,大家都躲得精得很,结束之后,林婉仪还会偷偷把糖葫芦塞给我补偿。”
说到这,他的笑容里有些怅然,“小时候我们五个都住得不远,谁家有点什么事,其他人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有一次李欣怡家里养的小羊病了,林婉仪和苏岚去帮着喂药,林天泽还特意搬自己家的柴火搭了个临时羊圈。还有一次林天泽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是我们几个人连夜翻遍了整个村子,才在林婉仪家的老槐树下找到他。”
夜色更深,田野里偶尔有青蛙低鸣,杨明杰的话渐渐带着淡淡的惆怅,“我还记得,有一次李欣怡家里人被人欺负,她气得直哭,第二天就带着我们几个去找那帮人理论。林天泽一言不发,把那个大人都推翻了。那会儿,林婉仪家里总闹矛盾,她一难过就跑到老榆树下坐着,苏岚会陪着她,说要保护她一辈子。我呢,一般只会傻站着,看着她们哭、看着他们笑。”
我们脚下的小路越走越偏,夜色在身后铺展开,我侧头看着杨明杰,发现他眼睛里不只是温情,还有掩藏的忐忑。
他停下来,望向远处安静的村子,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你别看大家小时候都玩得开心,现在长大了,我发现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处。林婉仪总逞强,其实最怕孤单;林天泽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最怕家人不理解他。李欣怡闷闷不乐,是因为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至于苏岚……她有段时间家里特别穷,什么都不说,总是偷偷跑到神社那头的湖边哭。小时候我们还能够互相倾诉烦恼,长大了反而做不到了。”
和杨明杰在老榆树下道别后,我顺着潮湿的青石板路回到林婉仪的家。夜色已浓,远处山林一片沉默,偶尔只有院墙外狗的低吠声在黑暗中回荡。推开屋门时,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
走进屋内,之间林婉仪的父亲靠在餐桌旁,像丢了魂一样坐着。房间里弥漫着凉透的茶水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着,嘴里不停地碎念,“天狗大人息怒啊……求您放过林家,别降罪于婉仪,别降罪于我们……”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变得尖细,时而又低沉含混,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神明讨价还价。他的头发有些乱,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惊惧。
我看到他的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两颗,裤脚卷了一边,显然被今夜的变故折腾得几乎魂不守舍。整个人像是从风暴中心侥幸逃出的难民,浑身上下都带着惶恐的疲态。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不忍再去触碰他的焦灼,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近,低声问他,“叔叔,请问您有没有村里其他人家的座机号码?有些事情我想确认一下。”
他闻言怔了怔,目光短暂地聚焦到我脸上,又很快游移开。许久,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从桌角的抽屉里摸出一本早已卷角泛黄的电话簿。那电话簿封面斑驳,纸页间还夹着干瘪的槐叶和几根折断的笔芯。他把电话簿递给我,手指轻轻颤抖,“都在这上头……全村人的座机……你自己找吧。我记不住那么多了,记不住了……”
我赶紧接过电话簿,小心道谢后,转身离开了客厅。回到客房时,我看到欧鹏正半躺在床上,脸色有些憔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桌上摊着一只喝到一半的茶杯。他见我进门,撑着身子坐直,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今晚把人都送回去了。林天泽到最后都不肯回家,非要确认林婉仪安全,磨蹭到快十二点才肯走,脸上的表情像是丢了魂。”
我坐在桌前,把电话簿摊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村民的名字与号。欧鹏见我一边翻着电话簿,一边凝神沉思,忍不住开口:“你打算打电话吗?”
我看着窗外黑沉沉的院子,低声应道,“嗯,要打两个电话。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指腹在联系人名单上滑过一遍又一遍,终于还是停在那个我极少主动拨打的名字上:林文荣。林文荣曾经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此时已经成为了名声显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私家侦探,也曾帮助国际刑警破获过几起跨国案件。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指尖的颤抖被欧鹏察觉,点下拨号键。电话在夜色中嗡嗡作响,每一声长音都像在拉扯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终于被接起。接着是对面的一阵短暂的静默,紧接着传来熟悉又疏离的嗓音:“……喂?鹿荣?”
我强迫自己将情绪按压下去,让声音变得平稳且无波澜,“是我。这里出了大事,一起恶性案件,很棘手。我知道你最近也在这一带。”
我的指尖紧紧扣在桌面上,指节微微发白,“我想请你明天来一趟,帮我一起带凶手去自首。”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过后,有风声从麦克风里穿过。我仿佛听见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惯常的调侃口吻把紧张的气氛搅散,“怎么,你这回真的查清楚凶手是谁啦?不会又跟以前一样吧?”
他的话像是打趣,又像是挑衅,但又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某种莫名温柔。我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苦笑,“这次没绕糊涂,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我停顿了一下,呼吸里满是复杂情绪,“我待会还得再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劝凶手自己出来自首,把一切都结束。”
“行啊。”电话那头的林文荣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客气什么,侦探小姐。”他轻笑一句,电话里只剩下电流声和他熟悉的呼吸声。
我缓缓挂断电话,手心全是冷汗,周围的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凝重了几分,夜色更深了,窗外的村庄陷入一片沉寂,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着台灯下电话簿的纸页,发出沙沙的细响。隔壁房间林婉仪父亲的自语声时断时续,像是一种祭祀之后的回音,在这老屋的墙壁上慢慢流连。
第二天傍晚,天色灰蓝,太阳尚未落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气。我路过神社前方的石阶左拐,穿过空地,一片宁静的湖水映入眼帘。湖水那头的芦苇在风里缓缓地摇曳,阳光为湖面上投下暮色和山影,整个村子仿佛都沉在这层幽冷的青黛色里。
在湖边的青石块上,我看到了她的背影。苏岚穿着一件浅色的薄衫和白色的长裙,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她静静站着,双臂环抱,轮廓在晚风和水光间显得疏离又脆弱。那一刻,她和这片湖水仿佛融为一体。
我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心跳加速。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湖畔泥地上,鞋底带起湿润的泥香和青草气息。
等我走近后,她终于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眯起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鹿荣,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晚风把她的发丝吹到我手背上,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我看着苏岚的侧脸,发现她比前几日里多了些沉静和倦意。她与生俱来的美夹杂着湖水的冷静,却又像藏着看不见的漩涡。我张了张口,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心里那些积压了一晚的思绪全都堵在了我的喉头。
苏岚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没有等我多说什么,就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手臂,“别光站着啊,来,坐下吧。”她带着我在湖边的青石上坐下。我们肩膀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眼前的湖水拍打岸石,偶尔一两只小鱼跃出水面,溅起透明的水花。
我凝视着湖面,心跳紊乱,呼吸似乎都带着湖水的潮湿与不安。良久,我才平静地开口,“其实我叫你来,是想让一切尘埃落定。”
一旁的苏岚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望着湖水,我侧头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落日余晖下投下一道小小的阴影。
我顿了一下,觉得喉咙发干,但还是让话从唇间滚落,“苏岚,你就是杀害袁嘉林的凶手,对吧。”
湖面无声地荡漾开去,一圈一圈水波带着我出口的那句话在暮色中扩散。风吹乱了苏岚的发梢,也吹动了她眼底一抹晦暗的情绪。她没有否认,只是眨了眨眼,嘴角的笑意变得淡了许多。
苏岚沉默了很久,湖风吹乱了她的发梢。她望着暮色下的水面,不知是在低声回答我,还是在和自己对话,“袁嘉林那种畜生,本来就该被天神降下神罚。”她声音轻极了,却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恨意。
她说完这句话,便像筋疲力尽般低下头,黑色的发丝垂在脸颊侧,微风中她的肩膀轻轻发抖。我看着她瘦削的侧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湖岸的芦苇在风里悉悉索索,整个傍晚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我压低嗓音,将那些从昨夜到今晨积攒的思绪一点点吐出来,“其实,那天你们选举的时候,我在后墙偷看了一眼。我亲眼看到你们三个人在院中央穿着那种……根本遮不住身体的纱衣,袁嘉林却端坐高台,目光像挑牲口一样打量你们。”
“那不是神职,也不是仪式,只是某种让人作呕的表演。他所谓的作诗比试只是幌子,真正的神女考核,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罢了。”我声音带了颤抖,也带着克制的愤怒。
苏岚没有动,她喉咙里像憋着什么,唇角发白,半晌才哑声道,“你说得没错。村里的人都知道。只有年年被选进神女名单的女孩才最明白,作诗只是个借口……跳舞才是真正的试炼。”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是满满的痛苦,“每年都会有女孩哭着出来,但都没人管。她们说神女是荣耀,是救赎,是女人最高的福气,可谁知道,这些所谓的仪式,不过是让男人在权力的阴影里为所欲为。”
我能感受到苏岚此刻的脆弱和愤懑,那些年年复复的仪式、村民们心照不宣的容忍与女孩们不敢声张的耻辱,都像一层层阴影,在湖畔缓慢地铺展开,我继续说道:“在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顺从着所谓的神意。袁嘉林,他不过是利用迷信,把丑陋的恶行披上神明的外衣罢了。”
“来这之后,我一直在想,神女到底意味着什么。表面上看,大家都说是荣耀,是家族的光宗耀祖,是整个村子的福气。可其实,我想,神女最终的命运,不过是在神社被关上一周,与预言长老共处一室。”我的指尖在膝头不自觉地收紧,“村民们齐声祷告,口口声声说是神明的祝福,可每当夜深大门关闭,所谓的神社,其实就成了一间再也无法逃脱的牢笼。外人只看到香火缭绕和祈祷的仪式,谁又能知道神女在那扇门后,等待她的,实际上却只是被男人以神明之名侵犯,像祭品一样被吞噬的命运。”
我身边的苏岚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低着头,指尖紧紧地绞着衣角,整个人像被夕阳包裹住一样,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怜惜和无力。此刻,又有风从湖面吹过,芦苇齐齐低头,湖面荡起一圈圈微光。我清了清嗓子,“苏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但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下去。
“很久以前,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山村里,村民们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传说,几百年前第一代村民来到这里,惹恼了本地的天狗,这其实不过是一次罕见的日食罢了。可那时候,人心惶惶,庄稼颗粒无收,于是村里有个聪明人,便把天狗化为神话,又自称能与天狗沟通,为村庄带来光明和收成。”
我轻轻叹了口气,“后来,这个家族世世代代都被奉为预言长老,用所谓的天狗祭祀这样的仪式,来巩固自己在村里的地位。每年都会选出神女,成为村子的守护者。可大家都只知道表面,不知道真相藏在阴影里。”
湖面上刮来的风拂过我的面颊,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有一个女孩,从小胆子大,喜欢冒险。她和朋友们玩鬼抓人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神女之屋,发现了一个秘密,祭坛底下,竟然藏着一条密道。那条密道悄悄通往神社。她终于明白,神女埋葬和重生其实不过是一场障眼法。”
“女孩把这秘密埋在心底。她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终有一天要利用这个秘密,救出更多人。她告诉自己,等到有机会成为神女,她一定要揭穿所有的谎言,让村里再没有女孩被当作祭品。”
说到这里,我转头看了苏岚一眼。她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她的睫毛微微颤抖,身形也紧绷如弦。
我轻声继续,语调平静得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可到了该选举神女的那一年,预言长老却并没有选中她,而是选中了她的好朋友。女孩很愤怒,同时也很绝望。她不愿意看着朋友去承受那些噩梦,于是在祭祀前夜,悄悄来到了朋友的家门口。”
“她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朋友,说预言长老其实只是披着神职皮囊的恶魔,所谓的仪式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肮脏的性欲。她说,她愿意代替朋友去承担这一切,只要朋友肯相信自己,肯给她机会,她一定能想办法保护彼此不再受伤。”
“朋友起初并不同意,可女孩太固执了,她说她有办法骗过所有人,说她知道怎么和恶魔周旋。最终,朋友在她的劝说下,终于点了头。”
夜幕缓缓沉落,村子的边缘与湖面融成一团深蓝。月色漂浮在水面,微风将我的叙述揉进波光和芦苇里。我不紧不慢地讲述着故事,“祭典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人们举着灯、佩着面具,围绕神社和神女之屋,等待着那场神明的仪式。第一个走进神女之屋的是那个好朋友,她身着繁复的仪式服装,头顶笼着带符文的盖头,在助手的引领下步入那口雕花的木棺。所有村民都虔诚地注视着。”
“好朋友躺入棺木之后,趁助手们在外头跳大神,顺着密道悄悄从棺材底部溜进神社后殿。最终抵达神社,预言长老在神社大堂发表完冗长的演讲,之后神社大门被关上。他说自己要去沐浴,让神女先在神女室等候。朋友便在神女等候室那里静静等待,等待女孩赶到。两个女孩在神社里悄悄换好了衣服,好朋友脱下了象征神女的繁重礼服,把神女的身份给了那个一心想要亲手终结罪恶的女孩。”
“此时的神社会场外,祭典早已进入高潮。人群戴上五颜六色的天狗面具,载歌载舞,烟火、鼓声、香火、嘈杂混杂在一起,没人能分得清面具之下究竟是谁。好朋友顺着密道回到神女之屋,随后重新回到祭典的人流之中,只不过在这段时间内,好朋友担心身份暴露,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女孩脱光衣物之后,走进预言长老的房间,装出一副讨好顺从的模样。预言长老应该很意外,但可能由于什么原因,他接受了,而且带着满意和兴奋。趁预言长老不备,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采来的草药悄悄投进瓦罐酒里,那种酒里原本就有壮阳药材,现在却多了一味能让人麻痹的草药。”
“预言长老痛饮瓦罐酒,很快就感觉身体发麻。女孩佯作顺从,在水池边俯身献媚。就在那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咬下了男人的生殖器官。预言长老痛极欲绝,想要挣扎反抗,但药性上头,他的四肢已然发软。女孩趁他虚弱之际,抽下瓦罐上的麻绳,狠厉地将其缠绕在他脖子上,直到男人的喘息断成一截一截,最终彻底静止。”
湖面在微风下荡起层层涟漪,夜色在我的讲述中缓缓流动。我语气里透出几丝冰冷,“女孩并没有就此停手,她走到神社大堂,取下那柄曾象征着威权的雕像大刀,回到房间,沉默地,一刀斩下了男人的头颅。指尖蘸满流出的鲜血,把那颗头颅和污秽的器官都涂抹成鲜红一片。”
“做完这一切后,她推开神社后窗,女孩没有选择直接抛掷,而是小心翼翼地取下瓦罐上的那根麻绳,把头颅系好,悬在窗沿之外。她慢慢地、极有耐心地把头颅顺着麻绳一点点放下,直到它稳稳落在水道里漂着的小船上。船上堆着刚刚祭祀用过的水果和供品,头颅被血迹浸染,悄无声息地与那些苹果、柿子和莲雾交融为一体。”
“在之后她顺着密道回到神女之屋,好朋友也假装去洗手间,两人在夜色中又一次更换了身份。好朋友赶回神社,藏回等待室里;而女孩悄悄来到神社后方,静候那艘木船漂来。之后,她把沾满鲜血的头颅和器官安放在天狗牌位前,然后用船上的蜡烛火点燃木船,把所有沾有血迹和木船和水果供品焚为灰烬。之后再次返回热闹的祭典,假装无事发生。”
“只是好朋友在神社苦等良久,始终不见预言长老出现。然后她鼓起勇气走进预言长老的房间,迎来的却是鲜血淋漓、尸首分离的尸体。”
夜色渐深,湖面上的月光和芦苇也似乎都沉默了。半响,苏岚终于低低地开口,声音仿佛从水下涌出,夹杂着哭腔与一种近乎宿命的冷静,“这是天狗降下的神罚。”
我侧头凝视着她,顺着她的语气缓缓道来,“是啊……天狗,可这回真正出现在现场的,或许并不是传说里吞日的妖兽,而是一只黄不拉几的大土狗。谁能想到,那条几年前消失无踪的狗,其实一直在村子附近流浪,也许它是被祭祀的火光吸引,又或者,仅仅是夜风中嗅到了曾经熟悉的气息,像鬼魂一样飘回了村子的边缘。”
“就在女孩想要焚烧小船的时候,狗悄无声息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她本能地想挥手把狗赶走,担心它沾惹血腥或者搅乱计划。可就在那个瞬间,她脑中一闪,记起自己还把那柄砍下头颅的大刀藏在了草丛里,大刀也是用女孩麻绳送到草地上的,刀应该早已在水池中洗净,没有血迹。”
“女孩蹲下来,拍了拍狗的脑袋,把大刀用麻绳绑好递到它嘴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狗静静地对视片刻。狗仿佛听懂了她的心思。它咬住麻绳,拖着大刀,四肢飞快地踏上草地,钻进了天狗山的树林里。”
“守卫们自然找不到凶器,所有证据都被火焰和这只忠诚的天狗吞没了。”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湖面漆黑如墨,月光被云层层遮蔽,只剩下微弱的银色在水面上飘荡。我的声音在夜色中消散,连周围的风也变得很小心,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个夜晚最后的秘密。
我转过头,盯着苏岚那近乎僵硬的身影,她还是一声不吭,我压低嗓音,继续在夜色中说道:“刚才那些,其实只是一个故事罢了,一个女孩想要反抗命运和挣脱枷锁的故事。也许其中有细节并不准确,有些地方是我的猜测。狗会不会真的把大刀带进森林深处?麻绳会不会就这样腐朽在泥土里?”
“如果村里人执意不报警,没有警察的搜索,那么这些证据或许真的会像天狗的影子一样,隐藏在天狗山之中,几百年都不会有人能找到,上面的指纹,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比对了。”
我微微偏过头,望着远处模糊的村落灯火,“作为我自己,我当然希望能够假装看不清真相。假装有一个天狗降临、替天行道;或者假装只要找出一个替罪羊,就能让女孩和朋友远离这里,逃出这片黑暗。甚至,我也想骗自己,女孩杀死的只是恶魔,不是人类。”
我顿了一下,夜色中只有我们俩人的呼吸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可是,作为侦探,我终究无法鼓励任何一桩谋杀。不论理由有多正当,杀人始终是杀人。”
“苏岚,跟我去自首吧。我联系了一个朋友,他是个知名的侦探,无论在警界还是律师界都有许多人脉。如果你能在法庭上勇敢坦白,把这村庄所有的黑暗都说出来,陪审团听到你所做的一切,是因为被这个村子的罪恶逼到绝路,他们不会让你背负太重的刑罚。”
湖水映出我们静默的投影,长长地仿佛要被拉进夜色的深处。风也渐渐停歇,芦苇丛边只剩下水波细碎地拍打着岸石。苏岚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肩膀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的泪水终于从脸颊滑落下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最后静静地融进了风与湖水里。
许久之后,苏岚终于满满抬起头。几道泪痕在她的脸颊上清晰可见,与我们头顶的月色交融,我看到她的眼里浮现出一种释然后的平静,她望向湖水,声音很低很轻,却带着一丝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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