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说明的是,我所写的并不是有关“红学”的任何内容。坦白讲,我并不具备应有的学识和资格去涉足“红学”这一领域。
《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之一,又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独具特色的一部作品,其实大可不必笼罩在高门槛的烟雾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摆上寻常人家的书架、案几,闲来翻上几页,阅看几段,图一乐,这是一部小说最朴实的功能。
在往下的内容里,我不会评论不同版本间的高低,也不会剖析人物脉络,不写任何与“研究”“品读”相关的内容,只是从一个读者的角度分享我从《红楼梦》中得到的快乐。无论是《红楼梦》《西游记》也好,《指环王》《冰与火之歌》也罢,我读小说是为了体验好作者、好故事带来的阅读快感。
上次说了海棠诗社的成立和第一次诗魁大赛,曹雪芹选了“臭名昭著”的十三元作韵,通过诗文来展现几个角色的个人特性,但一场作诗大会显然是不够,更何况史湘云没有第一时间入社,这个开社场面略显平淡。
作诗这件事嘛,一旦瘾头上来了就刹不住。史湘云好容易脱离自家的糟心氛围,自然想在大观园里和姐妹们多玩一阵子,所以抢着开第二场,自己坐东。话说出去了,落到执行层面上还需细细安排,当夜里,宝钗和湘云在一起拟定第二场的主题,为了和开社的海棠诗、十三元这些元素避开,曹雪芹借宝钗之口对第一场的设定进行了反思,其内容颇有趣味:
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
这句话自然是在意指“十三元”,这个容易出错的韵无疑在增加作诗的难度系数,虽然她们几位的完成度都很好,可这种套路玩一次就可以了,不好重复第二次,况且对于作者本人来说也是一种写作上的负担,曹雪芹这里找了个说辞,给第二场先寻个降低难度的台阶。
不过宝钗在这里提“小家气”就有趣了,从第一次的作品来看,她的作诗习惯是“含蓄浑厚”,讲究“有身份”,那么限韵这件事在她眼里多少有些为作而作的扭捏感,不如放开手脚让大家各自施展优势,这也更贴合诗社成立的初衷——姐妹们吟诗玩乐,搞那么多条条框框干嘛。于是就有了宝钗的进一步表达:
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
当然这里并不是宝钗刻意要打破开社时李纨立下的规矩,李纨不会作诗,且在其父的影响下“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所以李纨本质上是个作诗的外行,出题限韵、誊录监场这种套路性的东西,她可以拿来就用,但对于作诗这件事本身的影响却缺乏评估的能力。
对于开社的第一次活动来说,这些限制是有意义的,因为这代表着规则,让大家有的放矢,而到了第二场,规则就没那么重要了,每个人的水平在第一场都得到充分展现,接下来要做的是实现自我超越。
扫除了限韵的障碍,接下来是确定主题。既然是秋季,写点菊花诗真的是太自然不过,可是又不限韵,又要写最俗套的菊花主题,诗社第二场演出是准备摆烂么?当然不是,这不过是曹雪芹的又一套路,从取消限韵到立菊花为主题,看起来都是在降低难度,可是接下来宝钗就把难度系数一把拉到新高度。
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
在这个设想的基础上,曹雪芹把菊花诗玩出了新的境界,他将“咏菊”这件事进行了一次“外科手术级别”的拆解,让我们得以一窥古人对于赏物怡情这种休闲活动能做到何种地步。
起首是忆菊。
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
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
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
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
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
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
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
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
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
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
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这十二个子主题的顺序脉络清晰、逻辑通透,大体涵盖了文人雅士对于菊花赏玩行为的完整生命周期,当然这是曹雪芹的分法,究竟多权威并不好说,但至少这些主题为第二场作诗赛奠定了一个远高于第一场的内容框架。
不同的子主题对应不同的意境,这种宽泛的命题形式给了诗社成员极大的发挥空间,因此,第二次诗社比赛甚至不能简单地看作一场比赛,而是在一个广袤的命题框架下,让每个成员都得以充分发挥,各展所长,来完成曹雪芹用诗作深化人物这一写作手法的再次应验,让读者从诗作中继续了解几位人物的性情与特色。
菊花诗总计成诗十二首,依照顺序,每个子主题对应的作诗人如下:
忆菊——薛宝钗
访菊——贾宝玉
种菊——贾宝玉
对菊——史湘云
供菊——史湘云
咏菊——林黛玉
画菊——薛宝钗
问菊——林黛玉
簪菊——贾探春
菊影——史湘云
菊梦——林黛玉
残菊——贾探春
首先是选题,每个人的选题并不是提前抽选的,而是在他们摆宴吃螃蟹的同时自行定夺的,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盯着这十二个子题目默默做评估,最后选中自己想作的,“巧合”的是,没有出现选题冲突——上一篇里提过,这种“巧合”也是作者的刻意安排。
其次,除了这次的东家史湘云和主推角色林黛玉占了三个题目,其余成员都占了两个子题目,那这两位为什么要多写一首?这也是刻意安排,其目的要在更往后的第五十回争联时才能露出头角。
规则已定,题目已标,那接下来就看看她们诸位是如何表现主题的。
作为此次的命题人,宝钗作首个子题目应该是顺理成章。“忆菊”是整个咏菊流程的起点,按宝钗自己的说法,秋天到了,想起关于秋日的风物,第一个涌现的便是菊花。她所作的诗文是这样的: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首诗通读下来第一感觉是怎么这么悲啊,赏物怡情本来是开心的事,为何要以悲情开头。
这里涉及到一个点,就是“悲秋”主题。我们熟知有句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作者是唐代的刘禹锡。唐代人说“自古逢秋悲寂寥”,那这个自古就要再往前追溯到先秦汉晋南北朝了。“悲秋”主题的源头在战国时期宋玉的《九辩》,借秋之萧瑟抒人之失意,所以这里宝钗在诗中描绘的情感是借用古意。
首联中的西风和秋是成关联的特定用词,点明了季节;蓼红苇白是秋日才会出现的景致,也是对秋日时间的再强调,可是在这些景致中,唯独没有菊花,所以让人闷思断肠。
颔联和颈联着重描写没有菊花情况下思念深重的忧闷心境,用词典雅,也符合宝钗的风格。使用的意向本身也是常见的内容,所以读起来非常舒顺。前三段没有菊字,却将忆菊的苦闷生动描绘,这是宝钗才气自然流露的结果,而即使是写思念、写悲情,宝钗的表述也一贯的沉稳内敛,没有过度泼洒情愫,这就是她这个人物的特色。
尾联的自我劝解,把忆菊的叙事留给了之后,到重阳节自然会相见。这里请重点留意一下重阳,之后的诗作里会出现与此的呼应。
宝钗开篇的这一首其实中规中矩,并没有海棠诗的那种惊艳感,不过她还有一首在后,反观之,开篇的这首倒像是在热身。
宝玉这次一如既往的平常写法,没有任何争魁的意思,直接看成品。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这首诗很有画面感,早晨起来看到外面晴天,也不喝酒吃药了,拿出拄杖出门访菊花,一个“试”字点出了此次出行的随性快意。外出一直寻到夜里,才找到月色之下,开在槛外篱边不知是谁种下的菊花,颔联两个问句像是久别旧友后重逢时的亲切寒暄,访菊成功后心情愉悦,抒怀的情感放在了颈联,情得得与兴悠悠这种叠词用法也凸显欢快,延续到尾联对菊花的殷切希望,是对访菊成功之后的铺陈。
这首诗内容直白,没有太多词句上的设计,宝玉参加诗社真的是抱着玩乐的目的,不为争名次,所以平常发挥,中规中矩。
访菊之后的种菊也是宝玉写的,相比之下,种菊的诗文比前者更好,先来看看内容。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整篇依旧是生活图景化的直白描写,你甚至可以认为这一篇中的人物和上一篇是同一个人,在上一篇中访到、采到的菊花栽种到自家的篱笆与庭院的范围内,本是人工种植需要尽心呵护,不想一夜落雨让菊花自然成活了。“带霜开”用得很有意境,是一种很细微的描写,试想一下朵朵菊花在清晨绽开时,花瓣与枝叶的边缘依旧能看到一圈白霜的纹理,在清亮的光线下逐渐消却,这是一种自然性的美感,是“带霜开”所引伸出来的诗意情景。
颈联的写意成色很好,“冷吟秋色”和“醉酹寒香”的用词透出些宝玉真实的水准,对着这首诗有提色的功效。在尾联收回到图景化描述,落在了秋日赏菊通用的意境上,借物喻心,表现离尘脱俗的情趣。
其实能看到两篇连续的诗作里,用词的力度是在提升的状态,第一篇热身,第二篇发力,在其他人那里也是同样。宝玉的两首选题本身难度不高,不需要费太多心思,这与他抱着参与第一的心态也是相符。
好巧不巧,史大姑娘的两首也是连在一起的。对菊主题,相对之前的访与种开始偏向内心解明的环节,需透过菊花看到自身。来看看湘云是如何诠释的。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首联和颔联都是写物与情景,“科头”要解释一下,是指不戴帽子,引申为一种洒脱的状态。对菊,即面对菊花或立或坐赏玩,这是前两句的场景表现,到了后两句,则是进入到借花表意的环节。
颈联和尾联的意味都很明确,菊花开在其他花都已经凋败的秋天(当然梅花另说),所以秋日里傲世的只有菊花,这种傲然独立的品行,也是历来文人喜菊爱菊的原因,此时湘云将自己投射在菊花的品行上,她深刻理解独立于世的感受——想想她的生活处境,于是有了菊花这样的知己,自然十分珍惜。
这首诗并无特别精巧的用词,好在情感的呼应上,从中能读出湘云自身的悲怜,而这又和上一回海棠诗中那句“也宜墙角也宜盆”的洒脱构成的对比。洒脱是外在的,为了掩饰内在的无奈感伤。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首联依旧是情景的描述,“几案婷婷点缀幽”这里文笔很妙,透出一种女子闺房特有的柔美氛围。
颔联非常出色,“三径露”“一枝秋”的互文是个妙笔。“三径”这个用法来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这一联虽也是写情景,但是手法上有精巧构思,提升了整篇的气质。
颈联同样在延续颔联的笔法。纸帐来新梦,将菊花的自然鲜活对应了图画上的花卉的刻板,而“忆旧游”将情景折回到了访菊的时刻,是非常有创意的一种处理方式。
“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当然,这也是曹老借黛玉之口夸他自己借湘云之手所写的诗句,可见曹老自己也觉得这里写得不错。这种套娃式自己夸自己的形式在全书中屡见不鲜。
咏菊这个主题由黛玉来写最合适不过,她对于花的爱怜已经是明面上的事情,更何况上一回没拿到诗魁,多少有些不甘心。所以她这一回写咏菊,是这样交卷的。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你看这头一句的攻击性,这哪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写诗,这是摆明了要拿诗无差别撞死所有人。“无赖诗魔昏晓侵”:无赖是指纠缠不休的状态,是形容词不是名词;诗魔是指不可抑制的创作冲动,白居易《闲吟》中有写“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于是翻译翻译:想要写诗的冲动从早到晚纠缠着我,不拿诗魁我不甘心。后一句的“自沉音”用法也很绝,能从中品出一种自入心境的姿态来。
颔联笔力不减,“毫端蕴秀”对“口齿噙香”,要风雅有风雅,又极工整,黛玉的灵气在这一笔显露无遗,“对月吟”的落笔配合“口齿噙香”这个前提,单是所呈现出的画面感就很有特色。至此,首联和颔联中一个字也没明确提到菊花,但是那种诗人倾注心血创作诗句的鲜活情景已经被渲染得相当浓厚。
颈联处笔锋一转,黛玉拎起“自古悲秋”这个话题,进行了些许批判。在《咏菊》之前的几首中多少都带着“悲秋”的因素,而在这里,黛玉依旧选择另一条表达了路线,“素怨”是“自怜”的,并不是秋菊的真意,那真意是什么呢,她在尾联给了答案。
“一从陶令平章后”,写菊花诗,终究绕不开陶渊明,但是陶渊明笔下的菊花,可不是悲秋的延伸,而是孤高的君子。“千古高风说到今”,这句收尾的力度可以说是掷地有声,非常坚定,为整篇诗注入了一股力量。
整体来看《咏菊》,切入的狂放,收落的笃定,词句间灵气的同时带着文人的傲骨,这种程度的作品,真的是技压群芳。
做了开幕诗后,宝钗选了画菊主题,说来也巧,菊花诗总计十二首,若是分为上下部,则第一首和第七首皆是开篇的,宝钗这种选择是不是有意为之,不好说。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刚刚说黛玉的诗有攻击性,别忘了宝钗的才学也不差黛玉多少。这首联同样有攻击性,“诗余戏笔不知狂”写得好,又写诗来又画画,真是玩上头了狷狂起来,忘了正事。还记得宝钗是怎么评价作诗的吗:
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颔联和颈联依旧是标准的宝钗风格,辞藻端丽大气。“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这一句,既有成画后的写意表达,又能展现出作画时的姿态,你能感受到“泼成”“染出”这两组词所带来的动感,像是将运笔的过程特写在读者的想象中。“千点墨”配“几痕霜”可谓妙笔,由大及微,这是诗文独有的写意魅力。“风前影”“腕底香”也是巧妙用法,将静物的墨菊写出了动感和味道。
尾联的收束倒是平淡些,回归了对逝去季节和美好的思绪。
将宝钗和黛玉的前后两首诗对比来看,又出现了海棠诗那时的风格差异,黛玉的诗作灵动别致,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当然并非要区分谁好谁次,而是两人的风格差异正是人物自身的性格使然,宝钗的这第二首诗作在开幕诗基础上展现出自己的文采,有了绝好的诗句,也算此次诗社活动的亮点。
无赖诗魔又来了。《咏菊》一首的用力很足,之后的这一篇《问菊》和后面《菊梦》就逐次减弱了笔力,因为在一个本就高开的基础上再翻高是很难的,《咏菊》已经结束了比赛,之后黛玉可以缓缓输出。第二首的诗文如下: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首联为“问”这一行为提供了引导,点名问菊的原因是其他事物都无法回答(众莫知),那诗人要问的是什么呢?接下来颔联颈联一连四个问题,问得真切又用词巧妙行文工整,而这每个问题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菊花的孤高品行。
从问菊这个主题来讲,问并非重点,在宝钗设题时对于问菊的缘由是基于想要知道菊有何妙处,这个答案其实古人早就有了标准答案,即陶渊明赋予菊花的个性。
问完了所有问题后,黛玉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而是转了话锋,将菊花作为主体,四个问题菊花能够回答,但是要向谁回答呢,问菊这一行为,到底是诗人问菊,还是菊问诗人呢。尾联悄然转换了两者的身份,诗人不再追寻问题,而是向菊花袒露心声,知菊花者,唯有诗人自己,两者惺惺相惜,彼此互为映衬,才有了“解语何妨片语时”的收笔。
对于问菊这一主题来说,如果拘泥于讨论菊有何妙处,反而落于主题的陷阱,黛玉如此跳脱出来,依旧是借物喻人的手法却别有一番风味,这正是她才气巧思的所在。
探春这次选的两个主题其实有些难度。先说这首簪菊,就是将菊花戴在头上,这一行为本身没有可以发挥的空间,同时又跟在问菊之后,是因为从菊花那里得到了疑虑的解答,欣喜之下将菊花戴在头上,多少有些狷狂的意味,所以如何切入,是个需要考量的问题。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从首联能看出来,探春避开了这个问题,没有写问菊成功后欣喜把菊花戴头上,而是从供菊直接跳了过来。她这样处理的原因,一是诗作是大家同时写的,她并不清楚黛玉会怎样处理问菊主题,二是她自己也不清楚问菊的结论应该是什么,所以避开难点,从简单的途径切入主题,这对探春来说是最为保险的手法。
颔联和颈联这两句是典故的运用和引申。先说“长安公子”,这个称号可能指的是晚唐诗人杜牧(不是定论),杜牧的祖父杜佑在唐德宗、宪宗两朝为相,这或许是长安公子的由来,同时杜牧的《九月齐山登高》一诗中的“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也是簪菊的扣题;彭泽先生则是陶渊明,因其担任过彭泽县令;在《陶渊明传》中有一段描述:“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这两个古人的典故落在了颈联的“短鬓三径露、葛巾九秋霜”的诗文上,描述的是簪戴菊花的姿态。
尾联回归在借物抒情的点上,高情是核心点,诗人头戴菊花,将菊花的品行以此嫁接在自己身上,提升了簪菊这一行为的意图。对于簪菊这个主题来说,这样的处理非常妥当,不会犯错。探春将这个主题如此处理确实有功力,“三径露”对“九秋霜”非常妙。
这是史湘云的最后一首了,因此也比之前两首用了更大的功力。菊影也是一个很难的主题,湘云是这样处理的: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首联写秋光这一笔很巧,因为影子的形成必须有光的参与,这样起笔从侧面引入内容,非常适合次第展开画面。
颔联的笔力就不一般了。“窗隔疏灯描远近”写得很细,古时的灯都是烛火灯(用油或用蜡作燃料),火苗会因外界气流产生晃动,而影子借烛光映在窗纱上才会出现忽远忽近的摇曳姿态;“篱筛破月锁玲珑”写得很妙,妙在“破月锁玲珑”的用法,月光在竹篱的间隙映出菊花的影子这种特写般的景致表现,能透出一种悲秋的深邃情感,一破一锁用得非常好。
颈联延续了颔联的文字触感,寒芳菊影依旧能承载菊花的品行灵魂,“留照”点活了菊影的构成,先有菊后有影,这是不能颠倒的,因此后半句“霜印传神”这种先有影的情况才造成“梦也空”,只有影子没有菊,便是空幻不实的。
继承了菊花灵魂的影子自然也需要珍惜,所以尾联落在对于影子本身的呵护,夜里月色映出的花影并不很明晰可见,所以不能随意乱踩,毕竟夜里谁的眼神都不好使。
湘云的最后一首诗透出一种朦胧美感,她自身处境的那种悲凉再一次涌现在她的笔下。诗人写诗,总会透出自身的心境,而这种真情实感的表现,才能激发出最优美的文字。
黛玉的最后一首选择了菊梦主题,这个题目也比之前的两首更难写,因和菊影一样更为抽象,不好抓一个明确的内核。黛玉在这首诗上的用力比她前两首也更轻柔。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首联写情景,在菊花田前睡下,半睡半醒间看向天空,云和月相互交揉朦胧不分,这个情景很有意趣。颔联进入梦这一主题,借了庄周梦蝶的典故,但是明言梦中缥缈不是因为庄生而是怀念陶渊明的风雅随性。
颈联回到情景的展现,南飞的大雁成为菊梦追随的具象化个体,是对于季节转冷后最终凋零的不舍,将神思寄托在大雁上,不至于消散无踪,但是这种托思却终会被宣告季节终结的虫鸣惊扰,从梦中醒来,面对无可挽回的败落,这种回归悲秋的写法,是对于菊梦的一种恰到好处的诠释。
于是在尾联,悲秋的情绪被提上来,菊梦最终必然惊醒,那随之而来的悲怆是无处排解的,只能散落在秋日的花田之上,“衰草寒烟无限情”将悲秋的感伤特写般的放大,流灌入读者的情绪中,激发共鸣。
可以看出无赖诗魔在这首诗中已经温婉了许多,对于菊花的诠释也从傲然风骨转到了悲秋伤感。不过风格转换并不影响黛玉发挥自己的水准,“和云伴月不分明”“衰草寒烟无限情”很有韵味。
菊花诗的最后一首由探春收尾。作为诗社的发起人,她这首有点一锤定音的感觉。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首联和颔联都在着重写残菊的景象,“露凝霜重”“小雪时”点出了时间,天气已经渐寒,秋日结束,凛冬将至,因此残留的菊花也在逐渐失去原有的风采,金黄褪色,翠叶凋敝,是一副非常令人感伤的景象。
颈联将目光脱离花本身,转到季节性的风物,寒夜里月下的衰弱虫鸣,清冷天中远去的雁群,都是一种别离悲伤的情景,这是将菊花的残败和悲秋的萧瑟相结合,隽写出对于整个赏玩菊花的心态渐变过程。
尾联的情感反而为之一变,将悲秋的情绪扫空,用回还的心态振奋起来,今年的赏玩菊花已经落幕,但是明年还有机会重新赏玩,于是有了“明岁秋风知再会”的快意,分手是暂时,这样想来,悲情便减了几分,不用再沉浸于相思之痛。
残菊的主题需要“总收前题之盛”,从这点来看,探春的成诗大体上没有太多问题,但是能发现诗中主要还是在用悲秋的意象作为主要情绪,对于菊的傲然品行体现较少,这也是因为大家是同时写诗,所以探春按照常理将悲秋情怀默认为大家会抓的核心。不过从颔联一句“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中也能品味出一点菊花品行的点滴。
《红楼梦》中诗作很多,海棠诗和菊花诗是其中两段集中展现的篇章,曹雪芹借助诗这个工具,将笔下人物的形象不断丰满,雕刻立体,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写作手法。
写诗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押韵是其中最为简单的部分,通过字词来表现诗人的创作意图、情感宣泄、思想传递,不仅要有效传播,还要兼顾风雅和意境,可以说诗词是中国文字具象美感的凝练式表达。
关于《红楼梦》中诗的话题就写这么多吧,更深的内容还需专业人士来解读,而非我这般外行造次。之后会闲话些别的内容,那便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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