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写道:“人的处境之所以悲惨,是因为精神介入了性与死亡之间本来就是悲剧性的动物性斗争。”这句论断恰是理解安娜·门迭塔艺术的密钥。在她的影像中,身体从不只是血肉之躯,而是承载历史创伤、文化记忆与存在困境的容器。面孔朝下埋于土中的躯体,愉悦与哀伤都隐入大地,它分有人类其他部分的孤独无望的被遗弃的命运,成为系统暴力穿透精神表象后,现代经验深层的悲哀回声。
作为古巴流亡者,门迭塔的影像始终萦绕着故土的幽灵与前哥伦比亚神话的气息。她刻意隐藏精确的性别面具,姣好面容、寓意繁殖的性器官被消解,只留下抽象的身体轮廓。这具处于典型生活情境中的抽象身体,不再是被凝视的客体,而是容纳一切生命形态的载体,与萦绕它的死亡永恒羁绊。
火焰、泥沼、血液/熔浆、灰烬……这些原始元素在她的《Siluetas》系列中充盈着女性轮廓,完成一场场原始的招魂仪式。“在古巴,当你死的时候覆盖我们的大地会说话。但在这里,我被大地包围着,我感到死亡在大地之下悸动。”门迭塔的自述揭示了身体与土地的深层联结:大地既是流亡者的乡愁载体,也是死亡与重生的中介。鲁杰在《鲍德里亚的身体思想研究》中提到的“任何画像都与其原型的本性、生命‘互渗’”在此得到极致体现,身体轮廓与自然元素的交融,让影像成为跨越时空的对话,承载着永恒的影子般的意向。
这种超线性的心理影像暗藏生命的框架,灰烬见证人类踪迹,火焰象征再生,泥沼隐喻根系。门迭塔以“循环复归”的视觉语言,将流亡的创伤、文化的断裂与存在的虚无,都注入身体与自然的互渗中,使影像成为“原始思维”中感性身体与宇宙同构的当代演绎,正如《创世纪》中粘土造人的故事所昭示的,自然与人本就拥有不可分割的近源性。
门迭塔对抽象身体的追求,本质上是对艺术史中身体规训的反叛。在欧洲油画传统中,女性裸体常与风景、食物共同构成画面,成为观赏者欲望的“占有对象”,正如约翰·伯格所言:“裸体乃是旁观者思想的产物。”从神话中的“羞愧”到“裁判”题材中的“驯-服”对立,女性身体始终在凝视与恋物癖的框架中被再现,成为“听凭画法支配的材料”。
门迭塔彻底颠覆了这种被动性。她隐藏具体的性别符号,只留下身体的背景与轮廓,并非否定女性特质,而是拒绝被简化为标签语词。在阳具中心主义的策略下,“自然”长期被贬斥为非理性的象征,大地、巫术、女性与肉体愉悦都被贴上否定性价值的标签,甚至演变为近代“歇斯底里症”的污名化与“颅内额叶切除术”的暴力侵入。而门迭塔让身体沉入泥沼、融入火焰,恰恰是将被规训的“自然身体”重新归还自然,以野性的思维、诗性智慧对抗理性凝视的绞扭与萎缩。
基尔克郭尔在《概念恐惧》中曾将感性与“希腊式的美丽”、“生育性”关联,认为感性的代际传承暗含“有罪性”的质的跳跃。但在门迭塔的影像中,感性不再是“原罪”的载体,而是反抗的力量。她以身体为媒介,让多孔的、自行敞开的自然与女性身体在回环的觉知中含混重叠,打破了笛卡尔二元论中身体与心灵的割裂,使身体成为容纳思想共鸣的内褶,而非无机的、易腐易朽的肉体存在。
恐惧与感性的交织是门迭塔影像的核心张力。作为古巴流亡者,她的身体影像始终萦绕着“被大地包围时,死亡在地下悸动”的存在体验,前哥伦比亚神话中的火焰与血液,既是原始的招魂仪式,也是对流亡者“被遗弃感”的视觉转译。 这种恐惧并非消极的情绪,而是通向超验的通道。莫罗·卡波内在《图像的肉身》中提出“超视觉”概念,即“在存在者身上看到整个存在的展现”,门迭塔的影像恰是这种“超视觉”的实践:火焰勾勒的身体轮廓不再是物理形态的再现,而是“力量与潜能”的动力学呈现,它以时间的名义在末世学或目的论的视域内被思考为一条未完成的线。影像的魔力让身体介于“即刻的景观”与“包含时间的经验过程”之间,使“沉默不能被转录”的历史创伤获得可见的形式。
20世纪下半叶的妇女运动曾深刻反思艺术史中的性别议题,60年代和70年代女性主义身体艺术家通过向父权制文化挑衅性地表现身体,致力于重新估算女性气质的文化编码。门迭塔无疑是这场运动的重要实践者,她不仅是作品的作者,更是作品本身的“代理人”,通过身体与自然的融合,拒绝“禁锢快感给艺术史和评论界的排斥性价值体系”,让身体成为“感觉经验催生出的想象的自由王国”(康德语)。
门迭塔的影像在今天仍具强烈的现实意义。技术资本主义的单向度施行,让现代人陷入“虚弱感和被遗弃感”,身体沦为技术逻辑的器具,正如让-吕克·南希所描述:“一种空荡荡的生理感觉,已经打开了我的胸腔……不能梳理好感官的、象征的、想像之间的缠绕。”而门迭塔的身体影像,恰是对这种困境的反抗。
她的作品中,火焰不是毁灭的象征,而是再生的仪式;泥沼不是沉沦的陷阱,而是根系的归宿。这种“感性的政治学”超越了简单的性别二元对立,直指人类存在的本质——在“性爱与死亡的动物性斗争”中,精神如何通过身体找到存在的锚点。正如布勒东所言,图像作为“仪式、治疗、启蒙的手段”,能将个人吸纳到宇宙的维度,门迭塔的影像正是如此:它让身体成为连接个体与历史、自然与超验的桥梁,在灰烬与火焰中见证“塌缩也是重生”的生命真相。
当博物馆的无神论暴力将物质还原为“纯粹的表征”,当技术神龛中的躯体凝固为“彻底死亡的尸体”,门迭塔的影像提醒我们:身体的不可见性,恰可借由与世界的相似而被统觉、补全。她的身体轮廓在自然中时隐时现,既是对“集体失明”的反抗,也是对“存在场论中间断与转向”的回应。在那里,感性与恐惧交织,爱欲与死亡互渗,最终让身体成为承载历史、对抗遗忘、确证存在的永恒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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