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在一般历史书籍上所能看到的近代历史,是一部由无数大人物、大事件合奏的大乐章,充满了天下盛世时壮丽的和弦、家国危亡时慷慨悲壮的高歌、风云变幻时深沉恢弘的咏叹,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所以有着越来越多的人读史、讲史、论史,谈笑古今,豪言慨叹。
但也许,这其中也有少数如我一样的人,偶然能从那直上云霄的伟大乐章中,听到那些隐藏在历史阴影深处传来的幽幽的不祥的低音,让有幸,或者应该说不幸得闻其声之人,终身难忘这难以名状但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感。正如笔者现在在档案馆里这张桌子前所面对这本日记和这些材料所感受到的一样。
日记的主人叫做李秉辉,字望国。档案上记载他是奉天府人,家中世代经商,自小受新式教育,青年时就读于上海浸会大学(今沪江大学)历史系,之后留日转入日本庆应大学深造。其后学成回国。他主攻古代亚洲原始宗教与文化,尤其对历史上北亚地区阿尔泰-乌拉尔语言集团(这在现在的语言学界并不是被广泛承认的说法)民族的文字、宗教和文化颇有研究。
他的学术水平也许确有过人之处,但与他那种过度自信甚至于傲慢自大的态度相比可能也并不相配。他似乎广泛阅读过爱德华.泰勒、詹姆斯.弗雷泽、江上波夫、弗拉基米诺维奇.巴托尔德以及冯承钧等大家的著作,他对以上所有这些民族学、人类学和历史学大家的大名既表示了某种相当程度的羡慕,又很蔑视他们的学术水平,批评他们:”或无凭无据、妄加臆断,或后犬吠声、学舌前人陈论,惟有一露国巴氏,博考广察,然空作材料堆砌而无明论,一言以蔽之,愚也。“可谓是评价刻薄,语气傲慢。
然而这位侃侃而谈、自视甚高的大学者,并未能成为黄侃、熊十力那样恃才傲物、遗世独立的学界怪才,显然他为人并无治学那一身傲骨。一九三四九月,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日伪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治下的新京大学教职人员的名单中。而他的日记的详细部分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对于自己能在这里任职,他似乎心安理得,还认为自己要以”碧血丹心“服务于“五族协和、皇道乐土”,所谓”携东海之友邦,共享东亚共荣之太平盛世“。
虽然满是这种奴颜媚骨的恶臭,但鄙夷之余,笔者从这位李秉辉的笔触中察觉到了另一种更真实的感情——恐惧,在伪满统治下,白日里是侵略军的暴行,而暗地里则是日伪特务的白色恐怖,即使这些所谓的良民也是人人自危。但李先生对此只字不提,反而更加卖力地歌颂”新京“的歌舞升平,或者花费无数笔墨描述城里各处吃喝玩乐,这个胆怯而贪图安逸享乐的家伙,以这类方式进行精神自慰,正如那位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一样,用套子套住自己,只不过从日记来看,他可比别里科夫快活多了。
在这种生活中他的学术工作倒也没落下,而且颇受校方和伪满文教部门的赏识。也许他的学术水平确实比人格要高得多。也因此他结识了一大堆日伪官僚,也算声名鹊起。获得的这些”殊荣嘉奖“也冲淡了他的恐惧,他甚至还在日记里慨叹自己至今还没有机会”略尽绵力“回报”朝廷衮衮诸公“对自己的”厚遇“。也许是上天也听够了他这些话,很快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日,一个在伪满国颇有影响力的叫西野正雄的日本人找到了李秉辉,邀请他到自己家中做客。
西野正雄年方四十,戴着眼镜,一副斯文学者的样子。他是日本帝国所谓的东亚文物保护协会(实际上是以此为借口大量劫掠盗窃中国文物运往日本的文化侵略团体)的副会长,他毕业于大阪帝国大学历史系,是一个狂热支持日本民族优越论、满蒙非中国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等危险谬论的激进分子。
虽然在学界名不见经传,但由于其家族曾是长州藩家臣,因而与日本诸多高官有些关系,因此在日本扶持的伪满地界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样的人主动邀请,简直让李秉辉受宠若惊。而且西野态度热情礼貌,还用李秉辉的字称呼他为望国先生,这就让向来在学术上自视甚高的李秉辉在日记里大力赞美此人,说他是”风雅名士、学界巨擘“,简直是嗣宗叔夜复生,亭林船山再世。
显然,侵略者的屠刀不仅能杀死人的肉体,还能杀死一部份人的灵魂。
”晚上好,望国先生。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有幸。“西野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欢迎李秉辉。
这位日本大名士、大学者请他吃了一顿相当精美的和式晚餐,喝了名贵的日本酒。饭后就着热腾腾的乌龙茶闲谈一阵,然后便进入正题,拿出一些素描和照片请他过目。据他说这是东亚文物保护协会最近满洲国兴安东省(今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大兴安岭东侧地区)的山林里发掘的一处大型古迹的资料,据他们认为这属于唐代渤海国的遗址,希望他这位在满洲国首屈一指的专家指教一二。这一番恭维让李秉辉不禁有些飘飘然,他便认真研究起来。
这些照片和素描主要是一些壁画和遗迹,遗迹基本已经是一些残垣断壁,但他还是看出些许端倪,许多壁画中的人物,无论是绘画风格上还是着装打扮上很类似于唐代人物绘画,器皿和刻有汉字碑文的石碑也是唐代形制,渤海国全面学习唐朝文化,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但是另一些照片上的内容又有所不同,特别是其中一幅照片上,山岩间能看到一根类似石柱一样的物体的表面显露出来。仅从照片上来看完全无法判断。
最吸引他注意还是其中一幅素描,据西野说那是遗迹残壁上篇幅最大的壁绘。
一开始,李秉辉以为那是某种佛教神明的造像,但很快发现不对,唐时佛像大多形貌丰满,护法神则高大威猛,但这尊神明形象枯瘦,上身有诸多并不对称的手臂,如蜘蛛节肢一样扭曲细长,下半身整个包裹在一团不知是烟雾还是火焰的漩涡当中,而且最怪异的是神明没有服饰也没有五官,如同一个黑影,只在面孔的位置有一个着色不同的圆形图案,旁边围绕着一圈线段,有点像表示光线的意思。
除了神像本身,这幅画其他地方也很奇怪,神像两旁有一些类似高塔或殿堂之类的黑色建筑,但全部都造型怪异,绝非中原风格。神像下方的位置两旁有诸多伏拜的人,当然,其中很多从形状上看可能并不能称之为“人”,全部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而其中只有一人,头顶一个小三角形,也许是冠冕之类。
他或她居于跪拜的众多生灵之上,双膝跪地,手持着什么石板一样的物品。而且这一人不知为何并不是线条,而是涂上了深色。总而言之,这幅神像画既无佛菩萨的宝相庄严,也无护法神的威猛刚健。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李秉辉端详片刻,擦了擦眼镜,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明白。西野哈哈一笑,告诉他,他们找到古迹后搜集了许多相关资料,根据这些资料,他们判断这可能是一个将轰动学界的大发现,说罢又递给他一份资料。李秉辉被刚才所见的照片素描和西野的话激起了好奇心,立刻打开凝神阅读。
这份资料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古代渤海国的乌氏家族,一包括该家族的一些家书以及其他史册或古籍中对其的有关记载,乌氏家族是渤海国的显贵,家系众多,资料中涉及的这一支居住在渤海国东部的扶余府,被称作扶余乌氏。
根据资料,曾经有一种秘教信仰在渤海国中大行其道,这种秘教崇拜一位名叫“玄都明王”的神明,也就是壁画中这个形貌怪异的神明。玄都明王的信徒从贵族到平民众多,一时兴盛。但在定王大元瑜时代被朝廷剿灭。虽然如此,也有许多当时人认为扶余乌氏一族仍然在秘密崇拜玄都明王,虽然乌氏一直矢口否认,并辩称这是其家族的敌人的诬陷。但众多当时的记载显示,其家族确实一直奉玄都明王为家族保护神。甚至曾远赴山林中为其修建庙宇,并每年前往参拜。
看到这里,李秉辉有些震惊:“西野先生,难、难道说,你们认为.......”
“正如你所想一样,望国先生,我们认为这处古迹极有可能就是乌氏为玄都明王所建立的古庙。”
西野说这话的时候,那双黑眼珠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进一步发掘和考察这座古迹,挖掘出这种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当中的古老宗教的全貌,我们需要一位精通古代北亚民族宗教文化研究的专家,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若能为此次任务有所贡献者,必能受到帝国政府的嘉奖,能得到此等荣耀的学者,在当今之世也是寥寥无几啊。”
西野的巧舌如簧,把文化汉奸的工作说得无上光荣,果然让这沽名钓誉的李秉辉上了钩。这人满口答应,恨不得现在就收拾东西跟着他赶赴发掘现场。只不过西野还是给了他几天时间收拾准备一下。
这几天日记里并无值得关注的内容,只不过就是记录了李秉辉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之胃口大开,在城里胡吃海塞了一番之类的事。
而几天后的一月十三日,待到他与西野见面时,又见到了西野的助理藤野清子,这是一个如徐志摩在《沙扬娜拉》里写到的那种温婉可人的日本女性,李秉辉显然不是那种有魅力的男人,所以当见到对他态度亲切的女人时,可能有些心神荡漾的感觉。这当然也在他的日记里有所体现。
根据西野的安排,他们先乘坐火车到兴安东省,然后再由专人接应去往发掘现场。在火车上,李秉辉这才听西野谈到日本方面之所以如此重视这次遗迹发掘的理由:为了给其所谓的东亚共荣事业造势,日本迫切需要一些文化上的重大成就证明其一贯宣扬的让”文明的日本人代替其他落后的东亚民族保护其文化和其他财产“的侵略谬论。简而言之,就是以文化侵略为武装侵略铺路。
然而李秉辉先生却只想到,既然日方越加重视,自己就越有可能能名利双收,这真是他的天赐良机。
火车到达兴安东省后,来接应他们的专人居然是一群日伪军警,这帮人把整个火车站封锁起来,李秉辉见到这种场面,可能想到了在新京见过的一些事情,不禁有些手脚发软,好在那位善解人意的藤野清子故意和他谈话,安抚了他的情绪(至少李秉辉自己在日记里这么记述。)
按说西野这种身份的人来到这里,伪省政府的那帮大小官僚都应该忙不迭跑来接驾才对,然而他们在火车站并没看到这些人,甚至没有逗留太久,就坐上了汽车。而且,李秉辉左右环视,忽然发现周围护送的人员中连伪军警都没了,全都是清一色的日本兵,即使像他这样不甚敏锐的人也隐隐感到这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然而就算是个麻烦,对于已经坐上日本人汽车的他而言也只已经没选择余地了。唯一的安慰只有身旁还陪着这位藤野清子,她劝李秉辉放轻宽心,表示这些都是因为西野先生身份很高,帝国政府很是重视,所以特地派遣关东军士兵保护其发掘作业。防止抗联分子和其他有不良企图的人捣乱。李秉辉对这个日本女子很有好感,也信服她说的话,于是乎便也不再紧张。但不知为何,自一出发以来,他的右眼皮就时不时地跳动。
汽车行至山路,周边的景色也变成了崇山峻岭,这里是中国东北最广大而深远的山林之一,也曾经是诸多古代北方民族的家园,李秉辉偶尔也能在停车休息片刻时,看到一些穿着厚重皮衣的鄂温克人或鄂伦春人,他们站在远处,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们。也许是没见过汽车吧。李秉辉出于无聊,决定凑上去和他们攀谈两句。
这些鄂温克人因为要去城镇里卖皮货,都会基本的汉语。他们发现李秉辉是汉人而非日本人时,态度热情了一些,但是听说李秉辉一行人要去的方向时,几个年纪很大的鄂温克老人变了脸色,其中一个摇着脑袋:”那里是‘扎拉堪’!“
”白纳查神讨厌那里,亚亚不去那里,山里没走兽,水里没鱼。扎拉堪,鬼窝子。“老人说着吐了口唾沫,其他鄂温克人也效仿着吐唾沫。
李秉辉知道白纳查是鄂温克的山神,亚亚则是鄂温克对熊的尊称,但扎拉堪一词却闻所未闻。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这时他们就该继续赶路了,一队日本兵跑了过去连推带打地赶走了那些鄂温克人。
李秉辉迷惑不解地向西野提及此事,后者哈哈一笑:”不瞒你说,望国先生。我们来此之前也从当地人的嘴里听过更多这些无稽之谈,他们都以为那一带山里有恶鬼妖魔之类,因而不敢靠近。不过是些迷信传说罢了。“
”可是,西野先生,这扎拉堪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仔细思索所知,都不得其解。“
”望国先生,此地各民族众多,语言各异,且同一民族不同部落又有各自方言,就算是您这样博学多才的人物想要穷尽其词想必也是极难的。况且这些北亚民族愚昧迷信,野蛮落后。也惟有我们大和民族有此能力为其带来文明进步,最终才能实现全亚共荣。我想似您这样的学者,对这些实在无需在意才是。“
又过了约两个钟头,汽车绕过一段平缓的丘陵路段,一路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山岩前,这里附近虽然偏远,其实也并非山中密林,而是一大片视野相对开阔的平地,远处才是连绵的林地山岭。而在山岩前方,则正是他们所发掘的遗迹现场。四周则建立许多军用帐篷,修筑起了栅栏等工事。与其说是考古发掘现场,不如说更像一座兵营。
汽车行驶至栅栏前停下,一名日本兵凑上来对西野敬了礼,转身去通报,片刻之后,一名日本军官走了出来。这个人又黑又瘦,身形比西野矮一头,脸上带着日本军中级军官特有的那种严肃而冷酷的可怕表情,他提着一支日本刀,刀刃上居然还沾着殷红的鲜血。
”西野先生,欢迎回来。“这个军官的声音有浓重的口音,留过日的李秉辉大概能确定那是一种日本九州口音。
”久等了,向井君。“西野的说话声也变得冷冷的,带着一丝轻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特别请来的专家李先生。“
李秉辉赶紧伸出手去,但向井脸上露骨的鄙夷神色让他的手只伸了一半,对方哼了一声:”有这个必要吗?带这个支那人来这里?“
“您是不是有点过于相信这些支那人了。”向井冷笑道:“虽然贵家族也不如以往(他故意在这里咬重了语气),但整日和这些低等民族混在一起,恐怕有损帝国的声威....”
“司令官阁下,”西野出声打断他的话:“授权在下可以在这次任务中自由行事,并且派遣了你的部队来给予必要的配合和支持。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为帝国的伟业服务。我想你不会是对将军阁下的命令有所质疑吧,向井毅少佐?”
“在下不敢!”向井低头鞠躬,可在他抬起的脸上闪过的脸孔扭曲的憎恨令李秉辉心惊。
西野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向井的刀上:”这是怎么回事?”
“啊,刚刚抓到了几个抗联破坏分子,已经予以处刑了。”向井的笑容只能称之为冷酷的狞笑:“都是些下贱的支那人。”这家伙在支那人三个音上故意咬重,目光不怀好意地盯着李秉辉,盯得后者一阵哆嗦。
西野皱皱眉头:“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清理一下为好,顺便请派人把我的行李从车上搬下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李先生,请这边来。“
李秉辉紧跟着西野,尽量离向井远一点地走了。路上他听见西野嘀咕了一句:“萨摩乡巴佬,区区农民,永远变不成武士。”
虽然有了这个不愉快的插曲,但接着在西野那布置得颇有派头的帐内,是一顿品质相当高的午餐,餐后,西野向李秉辉提出去实地勘察。他们三人连同向井及其几名日本兵随即驱车前往。
那个遗迹的所在地距离营地略有些远,事实上李秉辉有些奇怪为何他们会把营地扎在离遗迹较远的位置。无论如何,现在他们终于看清了遗迹的面貌。不知为何,这周围除了遗迹的残垣断壁外,还有一些粗壮的树桩,看上去是这几天被砍伐的。据西野解释说,为了方便发掘和运输作业,所以把一些碍事的古树清除掉了。
关于这个遗迹,李秉辉记述得不甚详细,但从遗迹里发现的一些残碑上,确实找到了以乌安义为首的扶余乌氏族人的姓名字样,其大义大概是扶余乌氏全族为明王建庙立飨,求神明保佑家族昌盛。由此可以确定了这座寺庙确为他们所认为的,由乌氏修筑的玄都明王庙宇。而且从那些残垣断壁的范围来看,即使不如那些保存完好的大型寺院,但也有相当规模,事实上在古代,能在这种偏远的地区修建庙宇本身就是需要相当财力的事情,看来扶余乌家真的是颇为虔诚于他们的秘教信仰。
从这些遗迹的分布来看,李秉辉判断这座寺庙的主体部分原来大概类似圆形构造,然后以此为中心有几条通道与其他部分相连接,如果是如此的话,这个中心部分应该是主要的宗教活动场所,而其他部分应该属于供庙祝和朝圣者休息的禅房之类,李秉辉一一确认其大概位置后,来到保存最为完好的中心部分的正殿。
正殿外观也是典型的唐式大斗拱和青黑瓦铺,但走入之后就能发现不同:这里场景十分宽阔,大概类似一个小广场似的空地。而空地的中央有一块半径近五米的圆形区域。便是他在照片上所见的玄都明王的绘像:整幅绘画比他想象的面积更大,玄都明王浑身靛青偏乌黑,而脸孔上那个圆形孔洞部位则用偏赭石色绘制,以这黑影似的玄都明王为中心,周围又等分为几大块扇形内容,描述了一些可能是关于这一秘密宗教神话的内容,结构类似西藏佛教的《六道轮回》。
圆形壁绘周围都用一圈残缺不全的石桩隔离开来,周围也没见过其他塑像。看来是以这副绘像代替这座庙宇的神像。而且李秉辉注意到这座正殿的穹顶上端也是一块圆形的露天区域,正与下方的绘画正对,他走近往上一望,透过这露天区域向上望去,正好能看见寺庙遗迹紧挨着的山岩,而且山岩上似乎有一截颜色乌黑的东西显露出来。他想到了西野给他看过的照片。看来那就是正体了。总而言之,虽然从绘画到建筑局部都带有明显的唐代佛教风格,但整体寺庙的布局和结构绝非唐代常见,甚至中国上下五千年也很少见过如此类型的建筑。
除了神像之外,周围的墙壁上也有许多壁画,另有一种扭曲怪异的类似文字的符号。一般认为渤海国受唐影响,通用汉文而无自己的文字。那么这种符号是什么呢?
经过两个半钟头的探查后,西野告诉李秉辉道,在遗迹里发现的大部分器皿和碑文等为防损害,已经都被送往营地了。他可以连同东亚文物保护协会收集到的相关文献资料一起进行研究。现在天色不早,就先返回吧。
李秉辉也有些疲倦了,于是他们便准备返回,而在外等待的向井早已经极为不耐烦,一路没好脸色。回程途中,西野故意用中文对李秉辉嘲笑了一番向井,说此人只是一介粗鄙武夫,不必理他。
进入夜里,李秉辉便在分配给自己的舒适营帐里研究起手头的资料来,连同遗迹里那些古老的陶器及木制器具上的漆绘,以及各类文献资料,其中包括唐代的各种官野史料关于渤海国的记述,以及一些当时及其后的五代至辽代以及朝鲜半岛后三国时代流传的逸闻杂录。
日本人行事极为严谨,资料收集几无遗漏,而且归类得当,查阅十分便利。但是想从一大堆资料里搜罗出可用情报也是不小的工作量。幸亏李秉辉的专业素质还是有的,很快便找出了有用的线索。
关于渤海国的玄都明王秘教的来历众说纷纭,一则来自唐代辽东地区的官方记载认为,这是从中原地区流传过去的某种佛教或者道教的变种,唐代文化繁盛,教派名目众多。玄都明王不过是其中之一,随着一些商贩人员,偶然间在边陲的渤海小邦流行开来而已。
但另一则史料——一名定王大元瑜时代的佛门僧侣却另有见解,其认为玄都明王“古已有之”,与未开化前的古肃慎人中极少数部落持有的一种秘密信仰有关。这位法号“觉光”的僧人曾到长安学法,见识过长安城内流行的各种教派。他认为,玄都明王之邪异难言,远胜于一般“外道”。这名僧人甚至断定,其必定是他化自在天魔的化身,于世间传扬邪道,附佛灭法。
但大部分渤海国官员文士认为这不过是僧人护教之言,不过借此招收信徒,谋取香资。其中尤以扶余乌氏的族长乌舍那娄批判尤甚。当时他官拜司宾卿(相当于唐之鸿胪寺卿,主外事。),德望甚高,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但从现在这座遗迹来看,其实乌舍那娄所言才是真正护教之言,表面上身居要职,食朝廷俸禄;一面暗中膜拜王廷禁绝的邪教,绝非忠直之人(自然,襄助凶恶的异族侵略者盗掠本国古物,大概不失为忠直之举)。
关于扶余乌氏,按照官史所言,本来是整个渤海乌氏家族的最重要家系,乌氏家族本就是渤海望族,后来还曾篡国自立。但扶余这一脉在成王大华舆时,由于与被推翻的废主大元义过从甚密而受连坐,被逐出上京龙泉府,发往扶余府。而族中另一支则因支持成王反而受重用。李秉辉注意到,正是从这里开始,本是在边远地区民间小范围传播的玄都明王秘教开始有在大肆流行的迹象。一些渤海朝廷案卷多次记载了在全国各地出现的崇拜玄都明王的仪式,其中尤以扶余府为甚。
关于这点,李秉辉写道:”看来乌家支系正是于扶余地知此秘教,但因政治之失意及古人迷信,寄望于借鬼神复其势力,彼等不仅皈依,甚至运用本族势力,为其热心宣教,正如君士坦丁大帝和迦腻色迦一世所为。当然,论及规模、影响,比之后二者则远远不及矣。“
话虽如此,但确实,在此后几十年里,扶余乌家从一介没落士族成为扶余府乃至整个渤海国东部都拥有影响力的大族,因此乌舍那娄甚至能官至执掌外事的司宾卿这样的重要官位,并且得以把族人安排在官府各处。也因此,虽然对外从来坚决否认信奉秘教,但暗地里乌家对玄都明王的信奉越发热诚,正如一些渤海官吏的秘密调查记录显示,扶余乌氏一族甚至已经成为渤海国内所有玄都明王信徒的共同召集者。这一结论虽然缺乏根据,但已经引起王室之警觉。
关于这一点,李秉辉认为:“盖东亚之统治者,向来对壮大之民间秘密会社有所忌惮,且若此类会社与某一地方豪族有所勾结,便倍加有威胁力,显然这促成了大氏王族之行动,于是有大元瑜下诏禁除淫祀外道,大肆缉拿秘教党徒。乌氏为求自保,竟至于主动响应,毁其庙刹,捕杀其徒众,虽然洗脱嫌疑,然已经不复旧日势力。乌安义亦辞官回乡,乌家复兴自此无望。可见所谓信仰虔诚,明王保佑,皆不过虚妄之词,徒欺愚夫愚妇耳。”
可惜看来看去,还是未有论及玄都明王教义的直接情况,李秉辉看到这里不觉已是深夜近子时,他便走出帐外,准备呼吸夜间的空气放松下,却听得从西野的营帐传来奇怪声音。
他走过去仔细一听,居然是藤野清子的声音,而且是一种陷入某种快乐高潮时发出的控制不住的呻吟。李秉辉内心大惊,之前西野明明说过他妻儿皆在东京,那看来他这位助理其实也代劳情妇之责,或者更有可能这才是其本职。
惊讶过后,李秉辉不由得嗓子发干,脸上发热。欲望、嫉妒、惊讶和忐忑不安充斥了大脑。作为一个无甚相貌气质,性格又迂腐软弱的男人,他到现在都没有过女人。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他人的春事,而且还是自己一见便颇有好感的藤野清子。那温婉柔和的声音在这里发出如此情色妩媚的音色,像一剂甜蜜的毒药令他浑身火热,下身也渐有反应。
李秉辉浑身一哆嗦,帐篷里也传来一声惊叫,片刻后,西野拴着腰带从里面跑出来,背后跟着衣衫不整的藤野清子。他们一跑出来,在拐角处看到了拐角处的李秉辉,也吓了一跳:“望国先生?”
此时众多日本兵都从帐中跑出,西野也没多说什么,几个人连忙跟了过去。在营地门口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为首的向井见他们过来,迎了上去。
借着照明设备的光亮,他们得以看清,那个所谓的抗联分子,是一个穿着厚厚毛皮外套的脸膛黑瘦的老者,看打扮可能就是本地人,从他捂住大腿的手指缝流出的血来看,他受了重伤。但老人的眼睛依旧像深山里的饿狼一样凶狠地瞪着在场所有人。那目光让李秉辉心悸。
几个日本兵冲过去一脚踹翻老人,踏住他的脊背,向井走上前,抽出他的武士刀,刀尖直指老人的鼻梁:“说,干什么的?”
当时便有人翻译了问话,老人顿时汉语夹着不知什么民族的语言破口大骂,李秉辉大概明白了其意思:老人只是本地的一个普通猎户,而祖先世代曾是当地的萨满巫师,半年前向井的部队劫掠了他们村庄,抢走了他们家里世代传下的古物,还杀死了他的老伴和许多乡亲。老人的儿子们为了报仇参加了抗联,但由于叛徒出卖,被捕而英勇牺牲了。老人此番前来,一是为了宰了亲手杀害他家人的向井,而是为了夺回祖先的古物。
面对老人的大骂,西野面无表情地看向向井:“向井君,我建议立即处决此人。”
“此人显然不是抗联破坏分子,审讯无用,而且既然他能找到这里,就说明此地有暴露的危险。”
向井依旧眯着眼盯着他:“在下以为,如何处理此人应该由在场军衔最高的在下来决定。”
西野被呛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向井君,我只是提醒一下,帝国及军部赋予你我各自的任务极为重要,绝不能出差错。”
“多谢费心,那么在下就遵循你的建议吧。反正我不像您,在无聊的夜里也没有别的乐子。”说这话的时候,向井饥渴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藤野,李秉辉顿时感到一阵妒火,但下一刻又变成了恐惧:向井拔出刀,吩咐士兵把老人架起来跪在地上。
“先生,真的要杀死那个人吗?”藤野怯生生的声音换来西野毫不留情的斥骂:“闭嘴!”
老人知道死期已至,反而用嘶哑的声音狂笑着叫骂起来,他说这些残暴的日本侵略者(原话是”狗x的王八犊子小鬼子)抢劫了他家祖宗的古物,那是危险的东西,是“魔鬼的角和皮”。他们居然敢带着这东西钻进“扎拉堪”,还砍掉了他们祖先的神树,他们禽兽不如的暴行使得佛菩萨和白那查神愤怒,没有谁能阻止潜藏在深山中的那些东西将会爬出来把他们活活拖下地狱!
向井大概听不懂这些愤恨的诅咒,他双手持刀,大喊一声“切丝塔!”猛力砍下,顿时血光四溅!可怜的老人从肩部到胸口被活活斩成几乎两截!
就在同一时刻,从远方,黑暗的山林里传来了凄厉的嚎叫,给这副无惨绘平添了一份幽幽的不祥气息。
藤野尖叫了一声,李秉辉大脑一片空白,一屁股坐在地上。西野冷哼了一声:“只是山中的夜枭,一种猫头鹰的叫声而已。”
向井甩了甩刀上的血肉残片,满意地看着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他转头微笑道:“按您的吩咐完成了,可还满意。”
“您辛苦了。”西野冷冷地点点头,转身给了依然在哭哭啼啼的藤野清子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走到依然伏在地上干呕的李秉辉面前:“望国先生,请回去休息吧。”
“我建议您好好睡一觉,把这些小事都忘掉,明天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说着,他吩咐几个士兵将李秉辉带回了其帐篷。途中接触到向井那狞恶不堪的染血的笑容,他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小便失禁。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可以说彻底吓破了李秉辉的胆,也让他知道自己是在与怎样的一帮无人性的嗜血禽兽为伍,现在他忽然无比后悔自己承接了这一工作。当然,其实他在日本人面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已经不在想什么扬名立万,只求能够保全身家性命就感谢上天了。
这时,老人临死前怒目圆睁的表情和他的咒骂又在他的脑子里回荡,他说的神树,应该是指他在遗迹附近看到的那些粗大树桩。那么他说的其他内容,那些“潜藏在深山中的东西”是指什么呢?
而且,他无端地想到了刚刚听到、从山林中传来的夜枭叫声,他老觉得那叫声里有某种完全不同的急促的怪声。
当然,也许只是他在恐惧下产生的幻听罢了。也许那老人也只是在极度悲愤和绝望下的精神癫狂和固有的“北亚民族”的迷信心理共同作用下发出最后的诅咒泄愤而已。那么抛开那些明显是迷信的说法。日本人从他家里抢走古物是否确有其事呢?如果是的话,被他叫作“魔鬼的角和皮”的古物到底是什么呢?还有,西野对向井所言,他们似乎有着不同的任务,那么如果西野的任务是发掘古迹的话,向井的任务又是什么呢?
恐惧和疑惑交织之余,他又忍不住想到藤野清子,那个可怜兮兮又拥有着成熟肉体的小女人,无疑同时刺激着男人的保护欲和征服欲。但是那些日本男人都太过于粗暴专横,全无像他这样的怜香惜玉(又或者说臭不要脸)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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