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当中,西游记算是最“亲民”的一部。或者说,最“亲小孩”。作为暑假重播次数最多的电视剧,不需要知道历史背景,不需要有人生阅历,也不需要经历爱恨情仇,只是看着孙悟空和五颜六色的妖怪打成一团,心里就觉得开心。后来长大一些,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解读西游记,认为这是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这大概也没错,毕竟里面对天庭众仙的描写充满了讽刺。到现在,接触了一些佛、道、儒的思想后,那些在脑海里沉睡的故事竟开始显现出更加丰富的内涵,原先觉得奇怪的情节也有了新的解释。《西游记》绝不仅仅是一部讽刺社会现实的小说,里面还有更高远的境界。
我小时候一直好奇,明明是唐三藏的故事,为什么“悟空”是主角?菩提祖师这样一位能人,为什么短暂出现,又销声匿迹?过去我还想用阴谋论的眼光解释这段故事,认为既然号称“菩提”,必然是佛家的人,故意培养一个调皮的猴子去搞事。但这样解释,证据不足,实在有些牵强。
菩提祖师和悟空,首先有一层用典。相传佛陀有十大弟子,其中之一须菩提,号称“解空第一”,来做“悟空”的师傅,恰到好处。然而,我认为此处又不限于用典。须菩提的“须”被隐去,又称祖师。所谓“菩提”,在梵文中原本指“觉悟”。所以此处如果按照意思理解,又可说是“觉悟祖师”。这样的名号,无疑让这个神秘人物多了一层象征的意味。
菩提祖师所在,称作“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指心,心处于胸中一寸见方处,所以又称“方寸”;所谓斜月三星,三星如同三点,组合起来也是心字。而祖师说法时,又是“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以心为本,儒释道三家配合,难免让人想起王阳明的心学。西游记成书的大致时间,也正在王阳明去世之后。这绝不是一个巧合。
菩提祖师的形象中,毫无疑问藏着作者的哲学观。儒家讲“仁”,从对亲人和朋友的关爱,扩展为对天下和万物的仁爱;道家谈“有”与“无”,觉察和停止“人为”的造作,顺应天道;佛家谈的则是“空”,看透心生种种“相”的虚妄不实,本心自悟,观照缘起。中国哲学的儒、释、道三家,并不强调理性思辨,而是都包含了对心的观照和修习。在王阳明处,三家合流。人心本有良知,要在实践中去除私欲之遮蔽,养得心胸广大,包容万物。菩提祖师的形象,意在破除门派的分别,指出不同学说的共同来源。菩提祖师在书中没有明确的来历,后来也未再出现。悟空在此得道,颇有些“本心自悟”的意味在。这可能也是作者利用文学作品的模糊性,刻意给我们留下的解读空间。
在西游记的末尾,当唐僧师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要取到真经时,佛祖却突然向他们索要礼物,几人十分气愤,无礼物可送。等到下山时却发现,经书空白无字。于是返回佛祖面前讨要说法,最后不得已送上紫金钵盂,最后取得了有字真经。
这段故事可以说是全篇最讽刺的一段。以为来到了佛门清净处,却想不到普度众生的真经居然是有价的。联想到平日去寺庙烧香拜佛,有富人一掷千金,甚至能捐献佛像庙堂,更增强了这一回的现实意味。然而这一段在我看来也显得诡异。如果这只是小心眼的报复,佛祖何必说“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如果这段文字纯粹为了讽刺,燃灯古佛又何必说“东土众僧愚迷, 不识无字之经, 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难道这真的只是托辞和诡辩吗?
烧香拜佛能得福报,我一向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在我接触了佛学后,才发现佛法的核心不在于烧香拜佛,而在于对“空”的领会。所谓“空”可作“缘起性空”理解。万事万物都是互相依存,不断变化的,并不存在独立的、不变的本质特性。就好像一个人的性格,是由ta的经历塑造的。就算是基因的影响,也来源于ta父母的相遇和结合。在一生的进程中,因为生活处境的变化和重大的变故,人的情绪、行为不断变化,呈现出“无常”,直到几十年后归于尘土。在这个过程中,说一个人是好人坏人,是ENFJ还是INFP,都是人心进行的概念界定,也就是所说的“相”。这个相随时间流变,生生灭灭,而我们人却常常执著于相,认为它恒常不变。佛法就要求我们不执着于相,在对缘起的观照中获得解脱。
从这个角度看,不止生活里的头衔、标签是相,写成文字的佛法本身也是相。“空”启示我们的,是用一种谦卑,包容,流动的视角看待自己、他人和万物。有些人破除了对一般事物的执着,反而陷入对佛法的执着,认为学习、领会佛法就高人一等,这也没有达到“空”的境界。《金刚经》中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正是此意。佛陀所说佛法,如同渡河用的小船。到了对岸,船就没有用了,谁会拖着船继续行路呢?又有这样的句子,“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这话看起来矛盾,但也正是要通过矛盾,破除我们对佛法本身的执着。
回到《西游记》的故事,无字真经当真只是一个玩笑吗?在我看来,这很像一个禅宗公案,通过矛盾的行为“破文字障”来让对方觉悟。毕竟要说空理,哪里还有比白纸更合适的呢?可惜的是,《西游记》中的三藏,并未领会这层意思。反倒是悟空更加平静:“行者早已知之”。但这也对。师徒四人的命名,原本就有所指。小说中的唐僧,虽然知识丰富,博闻强记,却动辄思乡、抱怨、焦虑,怕有负皇恩。“三藏”之名,指经取号,恰如其人,知识丰富却未用来实修。倒是“悟空”,更加果敢稳重,路上还屡屡开导“三藏”。菩提祖师深夜给悟空传道的故事,更是化用了禅宗六祖惠能的典故。两人名字的用意,在此处显而易见。
这篇文章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尝试。限于篇幅、主题和我的能力,其中一些概念的解释未能展开。如果其中有引文错误,欢迎指正。如果有不同见解,我也乐于讨论。不过,我想这两段都揭示了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字句是叫人死,精意是叫人活。”人和人的经验不同,对同一句话的理解也各有差别。在这个割裂的时代,我们把太多精力消耗在了语词和名相的争辩上,总是批驳对方强调自己的正确。然而在我看来,只有先接纳了不同,才有可能发现背后的大同。如果能平静地倾听彼此,可能会发现表面不同的我们,其实正在经历相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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