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沦蕃六十载,沙州光复,端州张议潮遣十路信使东奔长安。此记其一,号“黑山隘口队”。诸子将欲出阳关,穿大碛,过玉门戍。彼时唐祚未复,胡骑纵横,万里绝烟,白骨蔽野。十路信使,九路无踪。然星河耿耿,汉帜终扬。
日头坠进西边沙海,像颗烧透的铁球,把最后一捧滚烫泼在阳关残破的土墩子上。五骑孤影,拖着长长的、歪斜的影子,踏过关门下那道被风沙啃噬了数百年的门槛。
领头的是赵怀义,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羊皮袄,腰间的旧横刀随着骆驼颠簸的步子在鞘里轻轻磕碰。他拉紧缰绳,勒住座下喷着粗气的黄骠马。身后几人跟着停下:裹着吐蕃式样毡袍的党项汉子拓跋摩诃;僧袍外罩着厚实皮袄的汉僧法真;眼神空寂、始终望着星野的鲜卑占星师慕容思顺;还有沉默如铁塔、一身旧皮甲的老兵王破虏。几峰驮着水囊、炒面肉脯的骆驼,在沙砾上留下深痕。
赵怀义回望,阳关那道巨大的豁口,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在暮色里显得狰狞。“娘的,”他啐了一口,吐沫星子砸在地上,瞬间没了踪影,“总算出来了!那群吐蕃狗,这会儿怕不是在沙州城里哭爹喊娘呢!”他咧着嘴,露出被风吹得开裂的嘴唇,仿佛昨日沙州光复的冲天火光就在眼前燃烧。
“赵队率所言甚是,”拓跋摩诃在马上欠了欠身,词汇从他嘴里蹦出来总像是刚学会不久,显得格外郑重,“那吐蕃守军,当真是…呃…土鸡瓦狗,一战即溃!张公振臂一呼,我等汉家儿郎,那个…群起响应,如同…如同虎口夺食!”他试图用个威风点的成语,但词不达意,结果引来赵怀义一阵粗豪的大笑,连王破虏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
法真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杀伐虽重,然为复我故土,拯民于水火,亦是菩萨行。”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慕容思顺没理会他们的说笑,眼神始终追逐着东方天际最先亮起的几颗星辰,手指在虚空中默默掐算着方位。“水星偏位,风起于坎……”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此行…凶险难避。”他摇了摇头,手指在简易罗盘上轻轻拨动,再次确认了东北的方向。
王破虏始终落后半个马身,警惕的目光扫过周遭每一道沙梁、每一丛枯死的红柳。他的手从未离开过腰间那柄宽厚陌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落日最后的余晖涂在他饱经风霜、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上,没有半分暖意。
篝火在漠北寒夜的呼啸中挣扎跳跃,光晕勉强笼住五个围坐的人影。巨大的寒冷如同铁幕压下,只有贴近火焰的半边身体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轮值!”王破虏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他站起身,将一件破毡毯裹得更紧些,提着陌刀无声地走向营地边缘的黑暗。
赵怀义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爆起几点火星。“张公,那是真豪杰!”他唾沫横飞,火光映着他眉飞色舞的脸,“莫看他平日抄经念佛法度庄严,龙兴寺起事那晚,一人一刀,硬生生杀进州衙!那吐蕃节儿连裤子都没提上,脑袋就搬了家!嘿,说起来,论辈分,俺老娘娘家那头,跟张公还沾着点远亲呢!”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拓跋摩诃的脸上。
拓跋摩诃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张公义薄云天,智勇…智勇双绝!其兄议端公,更是人中龙凤,若无他早年……”他努力搜寻着词汇,“无他早年那个…那个卧薪尝胆,呕心沥血,暗中经营,哪有今日义旗高举?”
“哦?”王破虏幽灵般的声音冷不丁从阴影里传来,带着砂纸打磨般的粗粝,“张公祖籍南阳,世居沙州百余年。赵队率,你母亲是瓜州常乐县人吧?常乐张氏,何时与敦煌张氏连了宗?”他依旧背对着火光,面朝无垠的黑暗。
赵怀义脸上的神采瞬间凝固,像被一巴掌扇在了兴头上,支吾道:“呃…这个…远房,远得很…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谁知道呢…”他赶紧抓起一块冷硬的肉脯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掩饰尴尬。
法真拨弄着火堆,叹息一声:“安史乱起,河西精兵东调,方使吐蕃有机可乘。煌煌盛唐,自此…唉…”火光在他清癯的脸上跳跃,映出深深的忧思。
“怕什么!”赵怀义猛地咽下肉脯,恢复了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豪气,“叛乱这不都平了?大唐根基还在!等咱们把信送到长安,天子降下天兵,把吐蕃狗赶回雪山那头,又是一番盛世!”
慕容思顺沉默许久,此刻才抬起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篝火:“先祖也曾随武川诸豪效力开皇天子,立下功勋…奈何时移世易,慕容之名,早已湮没塞外风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的苍凉。
话音未落,王破虏骤然低喝:“有东西!”他猛地转身,陌刀已横在身前,刀锋指向营地外围一处低矮沙丘后的黑暗。
众人瞬间弹起,如同绷紧的弓弦!赵怀义一把抄起倚在骆驼鞍旁的猎弓,指缝间已夹住了三支箭。拓跋摩诃和法真也迅速拔出随身的短刀,背靠背警戒。慕容思顺则迅速抓起地上的罗盘和地图卷轴,退到骆驼身后。
黑暗中,几点幽绿的光点无声浮现,越来越多,在夜色里游移、逼近。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声贴着地面传来,带着饥饿的疯狂。
“畜生!”赵怀义狞笑一声,弓开如满月。只听“嘣”的一声弦响,一道黑影如同电闪射出,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一团幽绿应声熄灭。“再来!”他动作快得惊人,搭箭、开弓、激发,三箭连珠,三道黑线撕裂寒风,狼群的呜咽瞬间变成了惊惶的嘶吼。
王破虏如山岳般立在狼群冲来的正面,陌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一头扑近的饿狼被拦腰斩断,污血内脏泼洒在冰冷的沙地上。他脚步沉稳,刀光如匹练,每一刀劈出,必带起一片血肉。血腥气在寒夜里弥漫开来,刺激得狼群更加躁动疯狂。
几匹狼绕过王破虏和赵怀义射出的死亡屏障,扑向后方。法真低喝一声“孽障!”,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戒刀竟也舞得泼水不进,刀光闪处,一头狼的前爪被齐根削断!他身形转动间,僧袍翻飞,竟有几分沙场悍卒的凌厉。
拓跋摩诃和慕容思顺背靠骆驼,挥舞短刀惊险地格挡扑咬。混乱中,慕容思顺手臂被狼爪划开一道血口,拓跋摩诃的毡袍也被撕开一个大洞。直到赵怀义最后一支箭射穿头狼的眼窝,王破虏的陌刀将最后一匹狼钉在地上,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才在浓重的血腥味中结束。
火焰噼啪作响,映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狼尸和众人粗重的喘息。赵怀义收起弓,拍了拍王破虏的肩甲:“老哥,功夫没丢!”王破虏只是默默点头,蹲下身去检查那些狼尸,确认再无威胁。
常乐县残破的土城轮廓在风沙中浮现,像一堆被遗弃的巨大骸骨。城门洞开,却无半分生气,只有两面破旧的吐蕃军旗在朔风中死气沉沉地垂挂着。几个吐蕃士兵歪靠在城门洞里,毡帽下露出的眼神如同鹰隼,懒散却又带着刺骨的阴冷。他们敞着皮袍,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挎着弯刀,对进出城门的零星商旅百姓随意呼喝推搡。
赵怀义一行在城外一处避风的土崖后停下。气氛陡然凝重起来。拓跋摩诃深吸一口气,飞快脱下自己的旧袍,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吐蕃式样鞣皮袄,又将一顶油腻的皮帽用力压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法真、慕容思顺和王破虏也默默套上准备好的吐蕃毡袍或粟特商贩常见的粗布外衣,将汉式衣衫严实地裹在里面。
“记牢了,”赵怀义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咱们是肃州来的粟特驼队,贩点皮子和沙枣!老拓跋,你是通译,嘴皮子利索点,别整那些掉书袋的话!法真师父,您老人家见多识广,稳住!”他最后看向王破虏,“老王,眼睛放亮!”
王破虏无声地点点头,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驼鞍旁一个不起眼的麻布袋上,里面藏着他那把拆开的强弩。赵怀义则将那张猎弓松松地挂在马鞍侧边,用麻布盖住大半。
伪装成商队的五人,驱赶着疲惫的骆驼,朝城门口的盘查点缓缓挪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马蹄和驼掌踏在浮土上的噗噗声,还有心头擂鼓般的震动。
“站住!”一个脸上带疤的吐蕃什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挡在路中间,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众人和他背后的骆驼。“哪来的?文书!”
拓跋摩诃赶紧上前一步,脸上挤出谦卑熟练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党项口音的吐蕃语回道:“回军爷的话,小的们是从肃州来的行商,贩些不值钱的皮货沙枣,去敦煌碰碰运气。”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恭恭敬敬递上那份伪造的“马场勘验文书”,蜡封完好,“这是通关的文牒,请军爷过目。”
疤脸什长粗鲁地一把夺过羊皮卷,随意扫了两眼。他的目光忽然停在队尾的王破虏身上,眉头拧了起来。“哼,粟特商人?”他冷笑一声,戟指王破虏,“这个!走路踩得地皮都抖,腰杆挺得像根矛!还有那个,”他又指向身形同样魁梧挺拔的赵怀义,“这他娘是商人?是当过兵的汉狗吧?”他身边的几个士兵立刻按住刀柄,眼神变得凶狠。
冷汗瞬间浸湿了拓跋摩诃的后背,他舌头有些打结:“军…军爷明鉴!他们…他们是小的雇的护卫,路上不太平…力气是大了点,但…但都是老实牧民出身,从没拿过刀枪…”
“老实牧民?”疤脸什长嗤之以鼻,手指几乎戳到王破虏脸上,“这眼神,分明是杀过人的老兵!说!是不是沙州那边跑过来的叛逆?!”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点!赵怀义的手在袍子下悄悄挪向马鞍旁的猎弓,指尖触到了冰冷的弓背。王破虏眼皮都没抬,但搭在麻布袋上的手,指节已经用力绷起,青筋微现。
就在这时,一直垂首默立的法真忽然上前一步。他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声音沉稳舒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军爷息怒。”他用吐蕃语缓缓说道,甚至带上了一点肃州当地的口音,"小僧曾在瓜州大云寺挂单十余载,对河西风物略知一二。肃州军镇,地处冲要,往来商旅雇请孔武有力的护卫,实属常情。昔年吐蕃尚乞力徐论驻守此地时,亦曾招募健儿护卫商道。况且,”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了几分,“如今论恐热将军与尚婢婢将军在河西相持,路途更添凶险,商贾自保,也是不得已之举。这两位壮士,面相敦厚,并非奸猾之辈。”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姿态谦恭而自然。
疤脸什长脸上的凶戾之气被法真这番平和又暗含世故的话冲淡了些许。他狐疑地打量着法真,又看看赵怀义和王破虏。王破虏的目光始终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逆来顺受的麻木样。赵怀义则尽量收敛起眼神里的锐利,扯着嘴角,挤出一个憨厚的、甚至有点愚蠢的笑容。
沉默如同巨石压在众人心头。王破虏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城门附近:城墙上至少有三名弓箭手隐在垛口后,城门洞里还有不下十个持械士兵。硬闯,十死无生!
正在此时,拓跋摩诃堆砌着让人松懈却又嫌恶的笑容,偷偷向疤脸什长手中塞了些碎银两。“哼!”什长终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将那份伪造文书随手丢还给拓跋摩诃,“滚吧!一群晦气玩意儿!别让老子在城里再看见你们!”
悬在嗓子眼的心猛地落下。拓跋摩诃连声道谢,几乎要鞠躬到地。五人驱赶着骆驼,如蒙大赦般穿过昏暗的城门洞,将那股令人窒息的肃杀和背后的鹰狼目光甩在了身后。冰冷的汗珠,顺着赵怀义的脊梁骨悄然滑落。
疏勒河浑浊的河水在荒凉的戈壁上蜿蜒,像大地一道干涸的泪痕。慕容思顺日夜不离他那张反复勾画、几处边缘已被磨得发毛的简易地图,手指顺着疏勒河下游的墨线滑动,最终重重敲在一个画了红叉的位置。
“前头…就是玉门戍了。”他声音干涩,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疲惫,“此关…乃河西锁钥之首,吐蕃屯驻重兵,专为截杀东去之人。”他抬起头,望向西北灰蒙蒙的天空,“昨夜星象…荧惑守心,冲犯太微垣…大凶,血光冲天。”
赵怀义烦躁地灌了一口皮囊里的水,打断他:“行了老慕容!少念叨你那星星!凶不凶的,都得过!过了这鬼门关,后头就是坦途!”话虽如此,他握缰绳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
法真拨动着念珠,眉头紧锁:“吐蕃在戍堡文牒核验上,素有‘密符’之规,恐非寻常文书能瞒过。”
气氛沉得如同灌了铅。几人默默检查着藏匿的兵器,反复确认那份伪造文书的每一个细节——羊皮的色泽、墨迹的深浅、印鉴的模糊度。赵怀义特意将装着那份要命奏表的蜡丸竹筒塞进皮袄最里层,紧贴着滚烫的胸膛。王破虏则一遍遍擦拭着陌刀的锋刃,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玉门戍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它不是一座城,而是一片依托险峻土山构建的巨大堡垒群。厚重的夯土墙壁高达三四丈,密布着垛口和瞭望台。戍堡扼守着疏勒河一道狭窄的转弯口,两岸峭壁笔立,仅余堡前一片数十丈宽的砾石滩可供通行。高耸的望楼顶端,一面巨大的吐蕃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一队队披甲士兵在城墙上巡弋,冰冷的铁盔和矛尖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寒芒。
“都打起精神!”赵怀义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五人再次整理好伪装的衣袍,拓跋摩诃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谦恭的笑容,驱赶着骆驼,走向那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雄关。
玉门戍堡巨大的夯土墙投下冰冷的阴影,将五人五骑完全笼罩。空气里充斥着皮革、铁锈和牲畜粪便混合的粘腻气味,压得人胸口发闷。戍堡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两侧塔楼上吐蕃弓手的身影清晰可见。戍堡下的关卡比常乐县森严十倍。拒马、鹿砦层层排开,两队全副武装的吐蕃甲士如同铁柱般矗立在道路两侧,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浓烈气味。
一个身着精致皮甲、腰挎鎏金弯刀的吐蕃军官站在关卡中央。他脸上没有常乐县那个什长的蛮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平静。拓跋摩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是真正的戍官(“伦布”)。
“文牒。”戍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拓跋摩诃赶紧上前,双手奉上那份精心伪造的“马场勘验文书”,姿态比在常乐县时更加谦卑:“尊贵的戍官大人,小人是肃州粟特商队通译,这是过关文牒,请您查验。”
戍官接过羊皮卷,动作不急不缓。他没有立刻看内容,而是用手指细细捻过羊皮的边缘,感受着质地。接着,他对着光举起文书,仔细查看蜡封的纹路和纸张的透光性。他的目光如同磨利的针,在文书上一点点刮过。
时间仿佛停滞。赵怀义感觉后背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内衫。王破虏看似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袖口微动,一个冰冷的铁质构件滑落到手心——那是一截强弩的扳机。法真闭目默诵,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快了几分。
“印鉴制式,”他声音不高,穿透风沙,带着宣判般的冰冷,“过时了。”手指点了点印痕边缘,“新印此处应有三道牛角纹。”
拓跋摩诃脸上的谦卑笑容瞬间僵住,冷汗瞬间渗出额角。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里藏着的几块散碎银子,声音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尊贵的伦布大人,些许小错,或是…或是文书吏疏忽了?小人们远道行商不易,些许敬意,还请……”他试图将银块塞向戍官腰间。
“啪!”戍官的手如铁钳般扣住了拓跋摩诃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这位党项汉子痛呼出声。戍官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森寒:“贿赂戍官?”他猛地松开手,厉声喝道:“搜!”
数名如狼似虎的吐蕃士兵立刻扑向驼队货物!赵怀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手悄悄滑向袍内猎弓的握把。王破虏原本低垂的眼皮猛地抬起,精光一闪而逝。法真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加快。慕容思顺的脸色变得煞白。
哗啦!包裹被粗暴地解开,一捆捆普通的皮货被掀翻在地。一个士兵的手在某个包裹夹层里猛地一顿,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东西——赫然是一张精心绘制的河西十一州地形图!图上标注着吐蕃驻军位置、烽燧线路,甚至还有几处隐秘水源标记!
戍官一步抢上前,劈手夺过地图展开,只扫了一眼,脸色顿时铁青如鬼,血红的双眼猛地盯住拓跋摩诃:“叛逆奸细!”他咆哮着,一把推开试图辩解的通译。士兵们如临大敌,刀剑瞬间出鞘,将五人死死围在核心。
混乱中,另一个士兵从混乱的皮货里踢出一个更小的、毫不起眼的皮囊。皮囊滚落在地,一枚蜡封的细小竹筒掉了出来。吐蕃戍官弯腰拾起,轻易捏碎蜡封,抽出一卷写满汉字的帛书。
“这又是什么?”戍官扬起帛书,冷笑着递到面如死灰的拓跋摩诃面前,“念!给本官念出来!”
拓跋摩诃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熟悉的、饱含血泪的汉字,额头上青筋暴起:“…此乃…此乃商队账目,不值…不值一提…”他语无伦次,试图胡诌搪塞。
“账目?”戍官身后,一个一直沉默、身着更精致皮甲的副戍官忽然嗤笑一声,极其流利地用带着陇西口音的汉语清晰念道:
“沙州义民张议潮,率河西之众,尽复瓜、沙、肃、甘、凉等十一州故土……”
他声音不高,字字却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戍堡前冰冷的砾石滩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凝固了。
“是汉狗!沙州来的叛逆信使!”戍官惊怒至极的狂吼炸响!“拿下!格杀勿论!”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玉门戍堡下这小小的一片空间。
“动手!”赵怀义的吼叫撕裂了瞬间的死寂!他身体向后猛仰,几乎平躺在颠簸的驼鞍上,袍袖翻飞间,那张硬木猎弓已然在手!弓弦炸响。一支狼牙箭如同黑色的毒蛇,闪电般钻入正举起弯刀、准备劈向拓跋摩诃的戍官咽喉。血箭喷涌,戍官双眼暴突,嗬嗬作响着向后栽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王破虏魁梧的身躯如同猎豹般弹起,并非冲向敌人,而是扑向离他最近、正因突变而有些愣神的法真。他单臂如铁箍般揽住老僧的腰,奋力将他从骆驼旁扯开,同时借力旋身,另一只手臂肌肉贲张,已将法真像甩一袋粮食般甩向自己那匹躁动的战马!“上马!”他的吼声短促如金铁交鸣。法真身形矫健地翻身上马,稳稳落在王破虏身后,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王破虏的腰带。
几乎就在王破虏出手的同时,拓跋摩诃也反应过来了。他怒吼着,抽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匕,狠狠扎向他身边那名惊呆的吐蕃士兵大腿。然而,更多的士兵已经反应过来。“杀!”数柄弯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从不同方向朝他劈砍而下。
“噗嗤!”“呃啊——!”利器入肉的闷响和拓跋摩诃短促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这个党项汉子奋力挡开一刀,却被另一刀深深砍进了肩胛骨,紧接着第三刀捅穿了他的侧腹!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半身衣袍。他圆睁着双眼,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身体重重地向前扑倒,手中的匕首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砾石地上。
“老拓跋!”赵怀义目眦欲裂,手中的弓弦却不停歇。嘣!嘣!嘣!又是三箭。三个靠在最近、正试图关闭沉重戍堡大门的吐蕃士兵应声倒地!他一边控马前冲,一边猛地从混乱的地上捞起那卷坠落的、染血的奏表帛书,胡乱塞进自己贴身的皮袄深处。隔着皮肉,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滚烫。
“冲出去!”王破虏已经翻身上马,坐在法真身后,巨大的陌刀被他单手擎起,刀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慑人的寒光。他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朝着那扇正在缓缓合拢的大门猛冲而去。赵怀义紧随其后,箭矢如同连珠,不断射向任何敢于靠近或试图堵门的敌人。
沉重的大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只留下最后一道缝隙。王破虏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堪堪从缝隙中挤了出去。赵怀义也紧随其后,伏低身体,险之又险地冲过。
“关门!快关门!”门内传来吐蕃军官气急败坏的嘶吼。
落在最后的慕容思顺,他的马匹被地面一具尸体绊了一下,就是这微不足道的迟滞!“轰隆!”巨大的木门在他绝望的目光中,轰然合拢!沉重的门栓落下声响如同丧钟!
“慕容!”赵怀义勒马回头,隔着厚重的门板,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兵刃撞击声、慕容思顺一声压抑的闷哼,以及他最后那带着一丝凄然和解脱的微叹,声音微弱却清晰地穿透门缝:
随即,门内只剩下吐蕃士兵凶狠的呼喝和拖拽尸体的声音。
冲出玉门戍堡地狱般的阴影,迎面是更加荒凉死寂的戈壁。疏勒河肮脏浑浊的河水在身后呜咽。没有时间悲伤,甚至连喘息都显得奢侈。王破虏在前,法真在其身后,赵怀义殿后,两骑亡命般向北疾驰。马蹄踏过碎石,扬起滚滚烟尘,是他们身后最醒目的讯号。
黑山隘口,如同大地被巨斧粗暴劈开的一道狰狞伤口。两侧是近乎垂直、寸草不生的黑色悬崖,高耸入云,隔绝了任何绕行的可能。只有中间一条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宽阔河床,布满了被风霜流水打磨得溜圆的大小卵石,在正午惨白的日头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这是通往肃州方向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通道。一旦进入,无遮无挡,行踪暴露无遗。
两匹口吐白沫的战马,驮着三个同样疲惫欲死的人,在崎岖的卵石河床中艰难跋涉。马蹄叩石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峡谷中被无限放大、回荡,如同敲击着送葬的鼓点。王破虏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鹰眼警惕地扫视两侧崖顶,额上的沟壑深如刀刻。法真闭目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嘴唇无声快速翕动,捻动佛珠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赵怀义落在最后,那张总是痞气的脸绷得像岩石,锐利的目光不断扫向来路,耳朵捕捉着风中的任何一丝异响。
“老王,”赵怀义声音沙哑,打破了死寂,“按脚程,‘飞鸟使’该追上来了。咱们的马,撑不了多久。”他拍了拍自己坐骑汗湿淋漓的脖颈。
王破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必须过去。你,带法真师父走。我拦着。”
“放屁!”赵怀义梗着脖子,“论断后,老子比你小子在行!你腿脚快,带老和尚走!”
法真猛地睁开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二位施主!莫再争执!老衲残躯,不值当!带上奏表,速走!老衲留下……”他挣扎着想回头。
“闭嘴!”王破虏低吼一声,手臂如铁箍般将他按回,“你认路!带信!”
就在三人争执不下,几乎要在这绝地勒马的时候,一阵极其沉闷、仿佛滚雷贴着地面奔涌而来的震动,从他们身后的河床入口处隐约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王破虏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地平线上,一道翻滚的、由马蹄踏起的巨大黄色烟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逼近。烟尘之中,隐约可见密集攒动的骑影,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和皮革的冰冷光泽。那速度快得令人绝望。正是吐蕃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飞鸟使”精锐骑兵!
“来不及了!”赵怀义惨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甩脱一切的疯狂,“他娘的,还真看得起老子们!飞鸟使?老子打的就是精锐!”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拨马头,竟朝着追兵的方向迎了上去。与此同时,他从怀里掏出那卷染血的奏表帛书,看也不看,一把塞进法真紧握念珠的手中。
“老和尚!接着!”他吼道,眼神死死盯着法真那张苍老而惊愕的脸,“带它走!告诉长安,河西…还在!”他竟是要独自一人,为身后两人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坐在法真身前的王破虏,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没有反对赵怀义的决断,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决然冲向死亡的身影。他只是死死咬住牙关,布满老茧的手狠狠一抽马鞭。“驾!”战马嘶鸣着,载着两人,沿着干涸的河床,奋力向隘口深处冲去。他不能浪费赵怀义用命换来的每一息时。
法真紧紧攥着那卷浸透同胞鲜血的帛书,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将它嵌入掌心。他不敢回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滴落在疾驰的马鬃上。
赵怀义单人独骑,逆着烟尘冲向那道吞噬而来的黄色洪流。他脸上再无笑意,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猎弓在他手中张开,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他臂力惊人,远超寻常弓手。就在吐蕃追兵的箭头刚刚进入寻常复合弓的极限射程边缘时,他的箭矢已然离弦!
嗖!第一支箭如同闪电,跨越不可思议的距离,精准地贯穿了冲在最前面一名“飞鸟使”骑兵的咽喉。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下马背。第二箭、第三箭紧随而至。一箭射穿另一名骑兵胯下战马的脖颈。战马惨嘶着翻滚倒地,连带将主人重重甩出。第三箭擦着一名骑兵的头盔呼啸而过,惊得他慌忙伏鞍。
赵怀义的神射,在这开阔的河床上,竟硬生生地制造了片刻的阻滞和混乱。后续的骑兵不得不稍微勒马,规避这超远距离的死亡威胁。
王破虏策马狂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后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呐喊和金铁交鸣。他强忍着不回头,但眼角余光仍能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礁石般一次次开弓,每一次弓弦响动,对面汹涌的骑兵潮头便微微一滞,似乎有人跌落马下。赵怀义凭借着恐怖的膂力和精准的箭术,竟真的暂时拖住了追兵!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时。“飞鸟使”毕竟人多势众,且骑术精绝。分出十数骑继续缠斗赵怀义,大队人马绕过那片小小的死亡区域,如同分流的洪水,绕过礁石,朝着王破虏和法真狂追而来!那被甩开的距离,正在被急速拉近。
王破虏心急如焚,鞭子抽得更急,战马口吐白沫,几乎到了极限。狭窄的河床在前方似乎越来越逼仄。
就在这时,身后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战马凄厉的悲鸣。王破虏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猛地回头!
只见远处烟尘之中,赵怀义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战马似乎已被绊倒或被射倒,在地上痛苦扑腾。只剩下一个孤单却挺直如枪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单膝跪在冰冷的河床卵石地上。他手中似乎还紧握着他的刀或是断弓,撑在地面。周围数名吐蕃骑兵勒马围着他,一时竟无人敢上前。那个背影,仿佛用尽最后的力量,凝固成了抵抗的姿势。
“赵哥——!”王破虏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却又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这声嘶吼仿佛惊醒了追兵。围着的吐蕃骑兵中,猛地刺出一支长矛。那挺直的背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凝固,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王破虏猛地转回头,牙齿几乎咬碎。他看到前方河床的尽头,两侧山崖陡然收紧,形成一个狭窄的“壶口”状地形——慕容思顺地图上标记的“死胡同”!
身后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风中传来吐蕃语的呼喝,充满了残忍的兴奋。更清晰的是弓弦被拉开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咯吱——嗡——”声!那不是一张弓,是数十张强弓同时蓄力的恐怖低鸣!
“法真师父!”王破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警告,身体本能地绷紧后弓,试图尽可能用自己的后背为僧人挡住箭雨,但他忘记了法真是坐在他的身后。
冰冷的阳光斜斜地射入河床,在光滑的卵石上投下惨白的光斑。王破虏能清晰地感觉到法真骤然僵硬的身体,感觉到死死攥着他的腰带的手松脱了,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的心跳,能嗅到风中追兵带起的尘土和汗液的腥气。
一片密集的黑点,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鸦群,由远及近,从他们身后半空急速放大。那是吐蕃“飞鸟使”的复合弓攒射!
第一波箭矢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噗!”“噗!”“噗!”……沉闷的入肉声和石块被撞击的脆响密集地响起!大部分箭矢呼啸着擦身而过,钉在周围的卵石上,箭羽兀自嗡嗡颤抖。少数几支刁钻的箭矢,狠狠咬中了目标。
“呃!”法真身体猛地向前一挺!一支狼牙箭深深没入他瘦削的后背肩胛下方!几乎同时,另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从马鞍上栽下去!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灰色的僧袍!
“老和尚!”王破虏肝胆俱裂。他急切地想要回头查看,想要回身扶住法真下坠的身体。
法真染血的脸因剧痛而扭曲,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卷帛书——那份浸透十州军民血泪的奏表——狠狠塞进王破虏因为回头而露出的、皮甲未能覆盖的胸膛衣襟内侧!动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走…”法真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字音。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马鞍一侧滑落。
王破虏的心跳骤然停止!他伸手去抓,抓到的只有一片染血的僧袍布料。
一支蓄谋已久、阴毒刁钻的箭矢,如同黑暗中窥伺已久的毒蛇,精准地抓住了这唯一也是致命的破绽!它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狞笑,狠狠贯入王破虏回望时完全暴露的右侧面颊!
王破虏魁梧的身躯如遭重锤轰击,猛地一震!之前匆忙戴上的头盔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歪斜抛飞。无边的剧痛与瞬间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视线最后残留的,是法真坠落的身影,是隘口上方灰暗狰狞的天空,是沙州城头猎猎飘扬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唐旗……
他感觉不到自己从马上坠落的沉重撞击,感觉不到冰冷卵石硌入血肉的刺痛。只有无边的冰冷和沉向深渊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一点滚烫灼烧着他的胸膛——是那枚塞进衣襟的蜡丸。走马灯般的画面飞速闪过:沙州城头义旗招展的喧嚣,张议潮坚毅的面容,玉门戍拓跋倒下的血光,慕容隔门凄然的笑语,赵怀义跪地不屈的背影…最终,所有画面骤然定格、放大、清晰——
“沙州义民张议潮,率河西之众,尽复瓜、沙、肃、甘、凉等十州故土。今献图籍,伏乞天恩,授臣旌节,使统军民,永为唐藩。蕃虏暴虐六十载,汉民泣血以待王师。臣等虽处绝域,未尝一日忘唐服矣!”
那滚烫的字句,是他意识沉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光亮与重量。
敦煌文书 P.2762《吐蕃占领河西残卷(肃州烽铺考)》载:
“…大中四年春,肃州城戍获沙州遣唐细作五人。搜得逆表、军图,皆斩。其首悬于肃州西瓮城月余,以儆效尤。然…(此处墨迹污损)…彼等虽亡,河西驿道未靖…(墨迹再度污损)…疑尚有漏网之鱼…烽燧不可懈怠…”
肃州城头,五颗风干的首级在寒风中无言凝望东方。而长安的方向,依旧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希望,如同河西地底深处倔强的芨芨草根,仍在未知的黑暗中,艰难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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