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坠落 | 机核 GCORES

本文系用户投稿，不代表机核网观点
 
第一章：锈蚀的边界​
 
新工业纪元37年的晨雾裹着铁脊山脉的寒气，像块浸透了锈水的裹尸布，将黑石能源联合体的"炼狱核心"能源站缠得密不透风。高空作业区下方的导流结构呈狰狞的鹰嘴状，卡尔的尸体就卡在第三道导流板与承重柱的夹角里，工装裤被锐边划破的裂口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残留着最后一次抽搐的惯性。
莱纳斯推开车门时，晨雾立刻漫进车厢，带着层次分明的金属腥气——表层是铁锈的干涩味，中层混着机油的粘稠感，底层还藏着未干透的冷却液特有的微甜，三种气味在低温里凝成某种令人窒息的实体，钻进鼻腔时像吞了口碎铁。"炼狱核心"四个烫金大字在雾中若隐若现，刻在入口处的黑色石碑上，字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矿尘，活像凝固的血痂。
"官方通报出来了。"伊莱亚斯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他已经提前抵达现场，正蹲在导流结构外围的隔离带旁，乳胶手套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前工程监理的制服袖口还别着褪色的监理徽章，那是七年前他从坍塌的脚手架下爬出来时，唯一没被压碎的东西。"广播里刚播的，'外包工人卡尔违规进入非作业区导致坠落'，用词真讲究。"
莱纳斯走近时，听见风穿过高空作业区护栏的呜咽声，那声音随着气流变化忽高忽低，像无数根绷紧的钢缆在同时震颤。他抬头望向二十米以上的作业平台，锈蚀的护栏在雾中露出参差的轮廓，风穿过栏杆缝隙的节奏极不规律，像是某种摩斯密码——这是金属疲劳的典型特征，每根锈蚀的钢管都在发出断裂前的预警。
"你看这里。"伊莱亚斯的镊子夹起一小片螺丝锈屑，在晨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防护栏与立柱的连接处，螺帽边缘的锈层呈鳞片状翘起，最深处露出银灰色的金属新茬，划痕的走向与扳手的转动轨迹完全吻合。"普通锈蚀是均匀的，这种带着新鲜金属光泽的划痕，只能是反复拧动造成的。"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他看到违规操作时的本能反应，七年前他就是这样攥着断裂的安全绳，眼睁睁看着搭档从同样高度坠落。
莱纳斯蹲下身，视线与螺丝保持水平，每三秒眨一次眼——这是他解构逻辑链时的标志性习惯，停顿的间隙里，大脑正在快速拼接证据碎片。"三次，"他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至少被拧松又拧紧过三次。第一次在一周前，锈层已经部分覆盖划痕；第二次在三天前，划痕边缘有新的氧化；最后一次..."他用指尖轻触最浅的那道痕迹，"不超过十二小时，金属表面还带着温度变化的微缩裂纹。"
导流结构的内壁结着层黑褐色的垢，用指甲刮下一点，质地坚硬带着砂感——是长期被高速气流裹挟的铁屑凝结而成。莱纳斯的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微凹痕，触感冰冷而粗糙，像某种巨兽的胃壁。"这里不是第一次掉落东西，"他数着凹痕的分布密度，"至少有七处陈旧性撞击痕迹，位置都集中在护栏正下方，说明过去也有人或物体从那里坠落过。"
伊莱亚斯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指向高空作业区的警示灯。本该闪烁的红色信号灯全是暗的，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灰，底座的电线被老鼠咬出参差不齐的豁口。"应急照明系统全失效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按规范，高空作业区必须有双回路供电，主系统故障时备用电源应在0.3秒内启动——这不是故障，是人为切断了线路。"
雾中传来广播的电流声，通报员的语调刻意保持平稳，每个字都像用砂纸打磨过："...经初步调查，外包工人卡尔违反安全规程，擅自进入未开放作业区，不慎坠落...事故正在进一步处理中，能源站施工进度不受影响..."声音在雾中扩散，撞上冰冷的钢管后弹回来，变得支离破碎。
"听到了吗？"莱纳斯突然笑了，笑声在雾气里打着旋，"重点不是事故原因，是'施工进度不受影响'。"他从公文包取出"炼狱核心"的宣传册，封面印着"新工业纪元标杆工程"的烫金大字，角落里"零事故记录"的标语旁，印着联合体副总与政府官员的握手合影。宣传册的纸张光滑崭新，与现场的锈迹形成刺眼的视觉冲突。
不远处的工人宿舍区传来低低的议论声，夹杂着压抑的抽泣。莱纳斯瞥见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躲在集装箱后面，其中一个正用袖口抹眼泪，另一个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过来："...卡尔昨天还说护栏晃得厉害...""...工头说别造谣...""...广播里都定调了...""...他女儿还在医院等着手术费..."
伊莱亚斯的目光落在导流结构底部的深色痕迹上，用紫外线灯一照，立刻显出暗红色的荧光反应。"被擦拭过，但没擦干净。"他用试纸取样，试剂立刻变成樱桃红色，"是血，而且是动脉血——从这个喷溅形态看，坠落时身体还受到过二次撞击，绝不是简单的失足。"
风突然转向，卷起平台角落的塑料袋，贴在"禁止倚靠"的警示牌上。莱纳斯注意到警示牌的金属边框已经严重变形，弯曲的弧度恰好能卡住一个成年人的腰部——这不是自然损坏，更像是有人被推搡时身体撞击造成的。
"官方报告说事发时无监控。"莱纳斯走向墙角的监控探头，防护罩内侧的指纹印在逆光下清晰可见，"但整个能源站的安防系统采用分布式存储，每个区域的监控数据会同步备份到三个服务器节点。"他调出终端里的系统架构图，高空作业区被红笔单独圈出，"唯独这片区域被从主系统剥离，接入了独立的临时存储模块——这需要管理员权限，而且必须在总部安全事务部的操作后台完成。"
伊莱亚斯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作业区的配电箱，打开柜门时，里面的线路像乱麻般缠在一起，其中一根地线被人用绝缘胶带草草包裹，接头处已经氧化发黑。"接地失效，"他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敏锐，"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随时可能发生漏电——卡尔的工装口袋里如果有金属工具，很可能被电击导致瞬间失控。"这让他想起七年前的事故，那根断裂的安全绳背后，同样藏着被人动过手脚的电路故障。
晨雾开始散去，露出能源站顶端的巨型冷却塔，蒸腾的白雾里混着未燃烧完全的碳颗粒，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彩虹。莱纳斯的终端突然震动，是技术科发来的资料："炼狱核心"是新工业纪元的"示范工程"，享受特殊的政策倾斜，竣工日期直接与政府的专项补贴挂钩，每提前一天，就能多获得五十万奖金。
"现在明白为什么护栏被拧松，监控被关闭了吗？"莱纳斯指着冷却塔上的电子屏，"竣工倒计时100天，每一秒都在换算成奖金。"他的指尖在终端上滑动，调出项目预算表，"安全维护费用被削减了37%，刚好等于提前竣工的奖金预期——他们在用安全经费兑换庆功台上的香槟。"
伊莱亚斯的手突然停在护栏的高度刻度上，卷尺显示的1.3米让他瞳孔骤缩。"行业标准是1.47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七年前那场事故的防护栏，也是这个高度，"差了17厘米，足够让一个重心不稳的人找不到任何抓握点。"他突然想起刚才在调度室看到的考勤表，卡尔的名字后面标注着"视力4.5"，而高空作业的最低标准是4.8——两个致命的违规，像两把预先上膛的枪。
远处传来金属撞击的闷响，一个穿灰色工装的人影在钢架后一闪而过，安全帽上的编号被油污遮住了一半，但能看清是"赤铁建设"的黄色标识。当他们追过去时，只留下焊枪的余温和半截烧红的铁丝，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慢慢变黑，旁边还有串新鲜的脚印，朝着临时工棚的方向延伸，脚印边缘沾着的红色油漆，和防护栏上的涂料成分完全一致。
莱纳斯捡起那截铁丝，在指间轻轻弯折，硬度显示这是早已被禁用的劣质钢材。"他们在赶时间，"他望着逐渐放晴的天空，阳光照在锈蚀的护栏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赶在所有隐患爆发前，把这座'炼狱核心'包装成新工业纪元的丰碑。"
伊莱亚斯最后看了眼那处被反复拧动的螺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永不妥协"——这是七年前他从搭档的遗物里找到的。他把金属牌轻轻放在导流结构上，晨露在牌面上凝结成珠，像一滴迟迟未落的眼泪。
风再次穿过高空作业区，锈蚀的护栏发出更清晰的呜咽，这次听着像无数个被掩盖的声音，在钢铁的缝隙里反复冲撞，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莱纳斯知道，这起被定性为"违规坠落"的事故，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的锈蚀链条，早已缠绕住整个能源站的根基，而卡尔的尸体，不过是第一个浮出水面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