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章节有些偏技术型,而且不断使用工程术语诸如“输入”“输出”“触发器”“扫描器”等等,也许让读者有些不适并开始怀疑作者是不是试图用一种机械式的模型取代另一种,用人作为一种层级制的自动机械替换任作为条件式的自动机械概念。事实上,我们正在慢慢,虽然可能有相当的阵痛,脱离机械决定论的陷阱。逃脱牢笼的出口,在层级顶部的“开放端”,我也反复提及过,但这个比喻的意义需要娓娓道来。
如果考虑到层级里面后续更高级别上出现的更复杂的、更灵活并且更不容易预测的行为形式那么可能事情就会变得清晰可见了。而越往低等级行为模式就愈发机械式、刻板印象化和可预测。当一个人给朋友写一封八卦的信时,很难预测接下来他脑子里蹦出什么;可能的选项太多了,但终归受限于语法规则和本人词汇量的上限等等。最后,那些按下打字机按键的肌肉收缩是固定模式化的,机器人同样可以执行。用物理学家的话来说,层级结构中n层的子技能或全子比n-1层的全子拥有更多的“自由度”(即规则允许的更多选择)。
让我简要回顾一下前面章节中提到的一些要点:每项技能(或习惯)都有固定和可变的两个方面。固定部分由其规范决定,即“游戏规则”‘这些规则赋予了技能特定的模式——无论是织网、筑巢、滑冰还是下棋。然而,规则允许通过不同的选择来增加一定的多样性:网可以从三四个点悬挂,巢可以调整到树枝分叉的角度,棋手在合法的走法中有很多选择。这些选择由规则开放,取决于地形和环境——它们是策略问题,由反馈指导。换句话说,固定的规则代码决定了可能的走法,而灵活的策略则决定了在这些可能的走法中选择哪一种。可选方案越多,技能就越复杂和灵活。反之,如果没有任何选择,我们就会遇到专门反射的极限情况。因此,刚性和灵活性是等级制度中每种类型的一个量表的两端;在所有情况下,随着我们向上移动到更高层次,灵活性会增加,而刚性会减少。
在动物的本能行为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一系列单调重复的求偶、威胁、交配和争斗模式——这些模式显得僵硬而强迫。有时,当动物感到沮丧时,这些仪式会在错误的时间无目的地进行。例如,猫会模仿在厨房瓷砖上埋粪的动作。被圈养的松鼠幼崽,当它们得到坚果时,会模仿在铁丝笼底部埋藏坚果的动作,即使坚果完全暴露在外,它们也会心满意足地离开(索普[1])。
在另一个极端,我们发现哺乳动物如黑猩猩和海豚,以及昆虫和鱼类,展现出非常复杂且灵活的技能。动物学家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在有利条件下,即使是昆虫也能表现出超出其已知技能范围的行为,这些行为完全可以称为“巧妙”或“原创”。例如,Baerends教授*潜心研究了掘土蜂多年。[1a]这种黄蜂的雌性会在地下挖洞,并将卵产在这些洞中。她首先用毛虫为洞穴提供食物,然后在卵孵化后,用蛾幼虫补充;接着再用更多的毛虫,直到最终封闭洞穴。关键在于,每个雌性黄蜂必须同时照顾多个处于不同发育阶段的洞穴,这些洞穴的居民需要不同的食物。她不仅根据每个洞穴的需求提供食物,而且当实验者偷走洞穴的食物时,她会迅速补充。另一种黄蜂则建造由粘土制成的小室集合,在每个小室中产卵,并为未来的食物提供补给,然后密封小室——这与古埃及人建造法老墓室的方式相似。如果实验者现在在蜂巢上打了一个洞——这在黄蜂的日常生活中是前所未有的——她会先捡起掉出来的毛虫,把它们塞回洞里,然后开始用黏土颗粒修补蜂巢——这是她从未尝试过的修理工作。但这还不是全部。Hingston描述了另一种黄蜂在遇到危机时的行动。他在蜂巢上打了一个角度刁钻的洞,使得无法从外部修复。但这种黄蜂总是从外部开始作业。黄蜂徒劳地尝试了两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她不得不放弃。第二天早上,她直接飞向受损的蜂巢,开始用一种新方法修复它:“她从两侧检查蜂巢,然后做出选择,决定从内部进行修复。”[2]
我特意选了这些昆虫即兴行为的例子,因为高等哺乳动物的灵活技能更为人所熟知。根据索普的说法,即使是鱼类也能改变它们的习惯:“如果它们的正常行为模式不断受到干扰,它们的本能也可能会发生显著的变化。”[3]至于鸟类,在某些物种中,雄鸟通常不会喂养幼鸟,但在雌鸟不在时会开始喂养。最后,我必须简要提及Lindauer对蜜蜂的研究。我们都知道von Frisch发现了蜜蜂的舞蹈语言,但这次的研究有所不同。在正常情况下,蜂巢内的劳动分工非常严格,每个工蜂在其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承担不同的任务。在最初的三天里,它们负责清洁蜂房。接下来的三天,它们用蜂蜜和花粉喂养较大的幼虫。之后,它们开始喂养需要额外食物的较小幼虫。从第十天起,它们开始建造蜂房;到了二十天,它们开始负责守卫蜂巢入口;最终,它们成为采集者,并终生担任这一角色。
那时,正常情况下的。然而,如果实验者从蜂群中移除了任何一个专门的年龄组别,其他年龄组就会承担起它们的职责,“从而拯救这个超级有机体。例如,当所有采集者被移除——通常是二十天以上的蜜蜂——通常负责喂养幼虫的六天大的幼蜂会飞出去成为采集者。如果所有的建造工都被移除,他们的任务将由那些曾经是建造者但后来成为采集者的年长蜜蜂来承担。为此,这些蜜蜂不仅改变了行为,还再生了蜡腺。这些调节机制的具体机制尚不清楚。”[4]
因此,在天平的一端,我们看到有固定的行动模式和僵硬的强迫性仪式;在另一端,则是令人惊讶的即兴,以及似乎远远超出动物习惯技能范围的壮举。
在人类中,先天本能只是学习的基础。在学习技能时,我们必须专注于每一个细节。我们努力学习识别和命名字母表中的字母,骑自行车,打字机或钢琴上按对键。随后,学习逐渐转化为习惯:随着掌握的加深,我们能够“自动”地阅读、写作和打字,这意味着控制这些行为的规则现在是无意识地应用的。就像无形的机器将不清晰的想法转化为语法正确的句子一样,我们的操作和推理技能也在潜意识或意识的边缘运作。我们遵循这些规则,却无法定义它们。就我们的推理能力而言,这种情况显然存在风险:内嵌于规则中的公理和偏见充当了“隐性说服者”。
这种技能逐步机械化的趋势具有两面性。积极的一面是,它遵循了简约原则或“最小行动”。通过机械地操作汽车的轮子,我可以全神贯注于周围的交通;如果语法规则不能像编程计算机那样自动执行,我们就无法关注到意义。
机械化,如同尸僵,首先影响的是最底层的分支——层级秩序的最低层级。然而,它也有向上蔓延的趋势。能够“凭直觉”准确按下打字机的正确键位非常有用,同样,严格遵守语法规则也是有益的;但是,由陈词滥调和预制短语组成的僵化风格,虽然使公务员能够处理更多的信件,但无疑是一种双刃剑。如果机械化蔓延到等级制度的顶端,结果就是僵化的学究,成为习惯的奴隶——柏格森所说的“自动人”。首先,学习被浓缩成习惯,就像蒸汽凝结成水滴;然后这些水滴冻结成冰柱。正如v.贝尔塔兰菲所写:“生物体不是机器,但它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变成机器,凝固成机器。然而,永远不会完全如此,因为一个彻底机械化的生物体将无法对外界不断变化的条件作出反应。”
因此,习惯的机械化永远无法将一个“组织人”转变为自动机;然而,相反,有意识的自我只能在有限的程度上干预身体和心灵各部分的自动运作。就像驾驶员可以控制发动机的速度,但无法干涉气缸点火、阀门开闭的顺序一样,有意识的自我在细胞或细胞水平的功能上也无能为力。它对平滑肌、内脏和腺体没有直接的控制。即使是“自愿”的骨骼肌的协调,也仅在有限范围内受意识控制:一个人无法随意改变自己的步态、手势或笔迹。
我们目睹过,当层级顶端出现一个诸如“开门”或者“签收那封信”的意图时,并不直接激活个人的肌肉收缩,而是出发神经系统的脉冲模式,再一步步激活子模式,一直到单个的机动单元。但这只能一次一步进行。层级中更好的中心通常不会直接处理低级的中心,反之亦然。旅长并不关心个体士兵也不会向他们发出直接的命令;如果他们这么做了,整个作战都会乱套。指令必须沿着军队所谓的“指挥链”传递,也就是沿着层级的一级一级向下。想要绕过中间环节,将意识的焦点投向那些默默无闻、平凡无奇的低级全子的日常生活,通常会陷入蜈蚣悖论的境地。当蜈蚣被问到他的一百条腿具体是怎么动的,他就会瘫痪动不了甚至饿死,因为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些,让自己的腿自己管自己。如果我们自问自己是怎么骑自行车的,也会碰到相似的情况。
蜈蚣悖论来自于对所谓“一次一步规则”的违反。表面上看似乎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如果我们不遵守这个规则就会引向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因此,把语言解释成操纵声带或者条件反射链条这样的伪解释会在思考和拼写、树的顶端与枝条末端之间留下巨大的空洞。这一规则也应用于精神病理学,从我们所谓的(尽管这是一个不准确的称呼)自我意识的尴尬状态,到身心障碍。自我意识(如笨拙、怯场)在当意识的注意力干扰了通常由无意识自动执行的常规行为会出现。更严重的障碍可能出现在注意力集中在消化和性等生理过程上,这些过程位于层次结构的更基础层面,如果要正常运作,就必须“自己管自己”。心理上的无力或冷淡,以及痉挛性结肠,都是蜈蚣悖论的令人不安的表现。
失去对身体层次结构较低层面的过程的掌控是差异化和专门化所有付出的部分代价。这个代价当然是值得的,只要个体生活在正常的条件下,可以安全地仰赖他自己或多或少是自动化的日常。但当情况并非如此时,打破常规就势在必行了。
这让我们需要重视我之前还没提过的一点:环境对于行为灵活度或者非灵活度的影响。
如果一项技能在不变的相同条件下,按照固定的相同的路线进行练习,它往往会退化为程式化的例行公事,其灵活度会冻结。单调性加速了习惯的奴役;它使机械化尸僵化蔓延到层级结构的上层。
反之,变化多端的环境要求人们展现出更加灵活的行为,这逆转了机械化发展的趋势。熟练的司机在熟悉的道路上从家到办公室时,会将驾驶任务交给自动驾驶系统,而自己的心思则飘向别处;但如果遇到复杂的交通状况,他就会突然集中注意力——人接管了计算机。然而,环境的挑战可能超过一个临界点,此时即使再灵活的常规操作也无法应对——因为传统的“游戏规则”已不足以应对当前的情况。于是危机便出现了。结果要么是行为的崩溃——“在危险或不确定的情况下,绕圈跑,尖叫大喊”。层级结构瓦解。另一种可能性是新的行为形式和原创解决方案的突然出现——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些在生物进化和心理进步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第一种可能可以用一只无法遵守严格的卫生章程而徒劳地试图把脏乱的杂物埋在坚硬的厨房瓷砖底下的猫来表示。人类遭遇危机也可能会做出同样无意义的行为,重复着徒劳的尝试试图逃避。
另一种可能可以用体现在掘土蜂的意外即兴、被破坏的蜂巢中劳动的重新组织,或是黑猩猩为了够到手臂够不到的香蕉而折断树枝。这些“原创适应”应对异常挑战,揭示了生物体中潜藏的未被发现的潜能,这些潜能通常在日常生活中处于休眠状态。它们预示了人类创造力的现象,将在第十三章中详细讨论。
在层次结构的更高层级,我们发现活动模式变得更加复杂、灵活且难以预测;而在较低层级,则呈现出越来越机械化、刻板和可预测的模式。用物理学家的话来说,层次结构中较高层级的全子比低层级的全子拥有更多的自由度。
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后天学习,所有技能在不断练习中都会逐渐变得机械化。单调的环境容易让人陷入习惯的束缚;而意外的情况则能打破这种模式,激发创新的即兴创作。面对重大挑战时,可能会导致行为模式的崩溃,或者催生出全新的行为方式。
层级结构中的更高层次通常不会直接和较低层次交流,而是通过“调控管道”一次一步传递指令。试图绕过中间层级可能会导致各种各样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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