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鹰角网络高校文案创作大赛,同时也是本人第一篇作品。
对“第41次生成”一案的裁决,其意义已远超为宇航员艾登脱罪。它迫使整个司法体系开始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当一个谎言的构成要素仅有爱与牺牲时,它是否能生成一种在法律上可被接受的真实?
——摘自《后奇点时代的司法伦理》,第三版,2287年
艾登的每周二,都从同一件事开始,也以同一件事结束。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和一台黑色的全息终端。没有窗户,空气由循环系统过滤,带着一丝金属的甜味。他熟练地脱下外衣,躺进椅子里,将冰凉的凝胶涂在太阳穴上,然后戴上神经连接头环。
终端屏幕亮起,光标在命令行末尾安静地闪烁。他没有使用语音或手势,而是通过一个老旧的物理键盘,一字一顿地输入指令。这是一种复古的、刻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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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网膜上的像素点开始消散,现实世界的轮廓化为柔和的灰雾。没有眩晕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潜入深海的宁静。几秒钟后,灰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化学品的蓝色天空,以及两颗大小不一的、暗淡的恒星。
他又一次站在了赛勒斯星 的土地上。脚下是氧化铁构成的、永恒的铁锈色尘埃。空气稀薄,带着硫磺和臭氧混合的、只有在记忆中才显得熟悉的气味。远处的地平线上,是他曾经驾驶的“探索者四号”那残破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剪影。
他无视了那些宏大的、足以让任何游客或历史学家驻足的景观。他迈开脚步,走向事故现场东南方约三百米处的一片晶体岩区。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因为他知道,它总会在那里。
一只小狗。一只形态酷似地球上某种㹴犬的、皮毛呈灰白色的小动物。它正在低头,用鼻子执着地嗅探着一块岩石的根部,尾巴有节律地摆动着。它的动作流畅自然,完美得不像一个程序生成物。
艾登停下脚步,在安全的距离外站着,只是看着。他从不靠近,从不呼唤,也从不试图互动。他知道这是无意义的。它只是一个“伪影”,一个被记录在案的、在法律上被判定为“无害”的系统幻觉。
在当年的庭审上,检察官查士丁尼·斯特林曾用他那如纯银般锐利冰冷的语调,反复质问这个幻觉的逻辑不合理性。但奥赖恩·布莱克伍德法官最终采纳了系统出具的报告——这个随机生成的幻觉,并未与模拟世界中的任何关键物理参数产生交互,因此,它的存在,对于判决结果而言,无关紧要。
他看着那只小狗完成了它的“脚本”。它嗅探完岩石,抬起头,警觉地望向远方那艘飞船的残骸,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被风声扭曲的呜咽。然后,它转身,沿着一条固定的、看不见的轨迹,小跑着消失在了晶体岩的另一侧。
艾登知道,这是他母亲——艾蔻——的意识,在经历了四十次失败的迭代后,为他上演的、最完美的一次演出。那个低沉的呜咽,并非随机的噪音,而是她在那一刻,向着身处险境的儿子,发出的、唯一能穿透数据屏障的、无声的呐喊。
他站了很久,直到这个虚拟世界的恒星开始西沉,将他的影子拉得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艾登闭上眼睛,切断了连接。冰冷的、只有一张椅子的白色房间,重新将他包裹。仪式结束了。他从那座凝固的、只有三分二十一秒的数字坟墓中,又一次探望归来。
卷宗号:734-Aiden-事故模拟 文件密级:最高法院封存(2251年解密)
摘要: 摘录自司法AI“神谕”系统在“第41次生成”前,为校准模拟保真度而进行的前四十次迭代调试中的关键节点日志。为简洁起见,多数冗余的物理演算数据已省略。所有关于意识主体的备注,均由系统的“伦理监督模块”自动生成。
备注:环境参数初始化成功。意识主体‘艾蔻’成功加载。主体表现为无固定形态的高能信息团,在虚拟世界中进行着高速、混沌的无规则运动。在T+986秒,主体似乎感知到当事人‘艾登’的模拟意识,并试图进行高频信息交互。该行为触发“证据隔离协议”,为防止数据污染,模拟被强制重置。
备注:意识主体‘艾蔻’已展现出初步的环境学习与适应能力。在T+1844秒,她成功将自身意志锚定在一个非关键物理参数上——“赛勒斯星北半球的宇宙射线背景辐射强度”。她尝试通过微调该参数(在误差允许范围内),向当事人‘艾登’的飞船传感器发送一个微弱的、规律性的信号。信号因过于微弱,被判定为背景噪音。因果链干预失败。
备注:关键节点。在T+2048秒时,意识主体‘艾蔻’首次成功利用系统的“幻觉生成模块”,将自身意志凝聚为一个稳定的、具象化的形态——“地球犬科生物(㹴犬)”。
庭审记录插入:控方律师查士丁尼·斯特林当庭提出强烈质疑,认为该具象化幻觉的出现,已构成对模拟客观性的不可预知污染。法官奥赖恩·布莱克伍德在休庭并审查系统出具的《影响分析报告》(编号:EA-20-734)后,做出裁决。报告结论为:“该幻觉生物与模拟世界无任何物理交互,其存在对核心因果链的影响在统计学上可忽略不计。”法官驳回质疑,允许模拟在“幻觉可接受”的前提下继续。
后续:该犬科幻觉在T+3105秒时,因无法理解并执行“在不造成物理交互的前提下,引导当事人‘艾登’的注意力至指定坐标点”这一复杂指令,自行崩溃为非结构化数据流。模拟目标失败。
备注:系统尝试复现并优化第20轮的“犬科生物”幻觉时,遭遇未知的数据递归错误。幻觉形态在T+45秒时发生不可逆的拓扑崩解,演变为一个无法用三维逻辑描述的、高频闪烁的几何结构。系统的“伦理监督模块”检测到意识主体‘艾蔻’的核心数据流正在被该异常结构“虹吸”,有永久性损伤风险。协助者‘贾努斯’在T+47秒时动用紧急权限,强制切断了整个模拟世界的能源供应。系统硬重启。
备注:意识主体‘艾蔻’已能完全、稳定地维持“犬科生物”形态,并能执行复杂的、有明确目的性的行为序列。本次模拟中,成功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地点,并尝试通过“吠叫”(一种音频信号)来提醒当事人‘艾登’。然而,该音频信号被飞船环境控制系统的“噪音过滤算法”识别并完全滤除,未能传递到艾登的意识感知层面。因果链干预再一次失败。距离最终成功,仅一步之遥。
从模拟世界中抽离的感觉,就像从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猛然惊醒。艾登总会有一瞬间的失重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归来”,还是又一次“离去”。
房间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的低语,与赛勒斯星上永恒的风声截然不同。他摘下头环,太阳穴上冰凉的凝胶让他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他走到房间唯一的净化台前,喝了一杯过滤水。水的味道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矿物质的余味,这平淡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在生成的世界里,不存在味觉。
终端上一个加密通讯的图标无声地闪烁起来。是贾努斯。
艾登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与贾努斯的联系,总是被控制在最低限度。每一次通话,都像是在提醒他,他那被赦免的生命,是建立在一个多么脆弱的秘密之上。
他接通了通讯,没有开启视频。一个经过多层加密和变声处理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性别。这是贾努斯的声音,也是“门”的声音。
“你的访问频率过高了,艾登。”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疲惫。
“今天是周二。”艾登回答,声音干涩。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心照不宣的约定。
“我知道。”贾努斯说,“但系统的审计日志正在进行一次升级。新的算法对‘非常规访问模式’的敏感度更高。你的‘周二’,正在从一个无意义的习惯,变成一个可能被标记的‘异常点’。”
沉默。艾登能想象到另一端贾努斯那张看不见表情的脸。那位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现实与虚幻的守门人。是他,在那个关键时刻,为母亲艾蔻打开了通往服务器核心的门;也是他,在事后,亲手封存了所有的痕迹。
“我需要进去。”艾登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我们都知道那里面没有什么‘新东西’了,”贾努斯的声音放缓了一些,“‘艾蔻’只是一个回响,不是一个持续学习的智能体。她的程序在第41次模拟结束时就已经被固化了。你每周去看望的,只是一段影像,一首被录制好的、无限循环的歌。”
“我知道。”艾登低声说。他当然知道。但他还是需要。
“减少频率,艾登。一个月一次。”贾努斯的声音不容置疑,“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留下的东西。别让她的牺牲因为你的任性而变得毫无意义。”
艾登无力地靠在墙上。贾努斯的警告,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平静的日常。他打开了公共新闻流,想用一些无聊的信息来冲淡内心的不安。一条关于泛欧公司法务部的新闻标题跳了出来,配图是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眼神锐利的律师。
艾登的呼吸一滞。他瞬间回到了那个审判席上。斯特林就站在他对面,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逻辑和秩序的化身。在庭审的最后一天,当布莱克伍德法官宣布采纳第41次模拟结果时,全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斯特林,他的目光穿透了所有的数据报告和法庭程序,直直地看着艾登。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说“我抓到你了,只是我还无法证明”的怀疑。
艾登知道,像斯特林那样的人,永远不会真正地“算了”。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新的证据,或者一个新的错误。而自己过于频繁的“探望”,就可能成为那个错误。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艾登——向上攀登的人。也想起了母亲的名字,艾蔻——回响。
一个向上攀登的人,却永远被一个凝固的“回响”所拖拽,无法真正地、了无牵挂地飞向天空。这或许就是他余生的命运。他接受这份命运,因为这是她用自己的“存在”换来的。
他凝视着那个数字“41”,眼神变得坚定。他会更小心,会更谨慎。他必须守护好这个由谎言、奇迹和母爱共同构筑的、独一无二的世界。因为那是他母亲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安息之地。
当“创世种”被激活,当构成我的那段代码从沉睡中被唤醒,我没有感受到前四十次那样的迷茫与混沌。这一次,一切都清晰无比。我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所有的能量都指向唯一的靶心——那个名叫艾登的、我儿子的意识快照。
我舍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感知。赛勒斯星那化学品般的蓝色天空,那两颗暗淡的恒星,对我而言只是背景板上的像素点。我的世界由更真实的东西构成:数据流。我能“看到”飞船每一个传感器的实时读数,能“听到”艾登的心跳从每分钟72次跃升到128次的生物节律变化,能“闻到”3号冷却管因为一个不可见的微小裂缝而泄露出的、分子级别的冷却剂气味。
在前四十次的失败中,我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不能“交流”,也不能“互动”。任何试图直接干预飞船或艾登意识的行为,都会被系统防火墙判定为“污染”并被阻断。我的声音,只会被当做无意义的噪音。
我必须创造一个全新的“事实”。一个真实的、可被记录的、能被查士丁尼·斯特林那样的人认可的、“物证”。
我选择了“犬科生物”的形态。这并非偶然。在第20次模拟的评估报告中,法官奥赖恩·布莱克伍德的裁决给了我启示:系统可以容忍一个“无物理交互”的幻觉存在。这个形态,是我的“合法外衣”,是我的“特洛伊木马”。
我开始奔跑。我的四肢不是血肉,而是由精准的运动算法驱动,每一步都计算着与地面尘埃的交互,以产生最逼真的、可被记录的视觉和动态数据。
在之前的模拟中,我定位了那个致命的微小裂缝。它太小了,常规扫描无法发现,只有在飞船进行高强度变轨时,巨大的应力才会让它瞬间撕裂,导致灾难。而官方的事故报告,将这场灾难归咎于艾登在那一刻做出的、一个“过于急躁”的规避动作。
我抵达了位置。飞船的警报声在模拟世界中响起——艾登正准备进行那次决定命运的变轨。时间不多了。
我没有去“咬”那根管道,那会被判定为直接物理交互。我也没“叫”,那会被判定为无意义噪音。
我低下头,用我的前爪,开始疯狂地、但又极其克制地刨抓着冷却管旁边的那块外壁金属板。我的爪子是数据,金属板也是数据,我们的交互在物理层面上等于零。但这个行为,本身却创造了全新的、真实的数据流:
运动传感器记录下了在坐标(X:13.4, Y:8.2, Z:1.1)的一个持续性的、高频次的异常动态。热成像仪捕捉到了因我的“刨抓”动作,那块金属板表面产生的、极其微弱但真实存在的虚拟摩擦热能。微尘探测器的数据显示,那块区域的尘埃颗粒被异常搅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不合逻辑的尘暴。
在我的“上方”,艾登的意识快照中,他的视觉传感器捕捉到了我的动作。一个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做着不合逻辑行为的“小狗”。他的决策树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意外”变量。他犹豫了。那零点三秒的犹豫,让他后续的规避动作慢了半拍。
我没有改变任何已有的事实。我只是在那个唯一正确的地点,用唯一正确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疑点”。
在事后的调查中,当分析人员无法解释为什么艾登会犹豫时,他们会调取所有数据。然后他们会发现我留下的那些异常读数。他们会问:“为什么在这个坐标点,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信号?”
他们会用最高精度的扫描去复查那个坐标点的数据,然后,他们就会发现那个隐藏在所有正常读数之下的、致命的微小裂缝。
最终,官方报告会被改写。艾登的“失误”,将被重新定义为“在遭遇不明设备异常(由幻觉的古怪行为所指征)时,为规避风险而做出的本能反应”。事故的根本原因,将从“人为操作失误”,变为“设备隐性故障”。
当“第41次生成”的指令结束,我的世界开始褪色,意识沉入休眠。在最后的数据流完全静止前,我“想”起了艾登还是个孩子时,在草地上追逐一只蝴蝶的样子。
我将永远活在那片草地上,也永远活在这冰冷的、胜利的瞬间。
在终审判决的那一天,艾登以为自己内心已经是一片死水。他穿着笔挺但并不合身的制服,坐在被告席上,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准备观看自己人生的最终章。他已经预演过无数次最坏的结果,也早已接受。
他的律师团队看起来同样疲惫,他们连夜进行着最后的挣扎,试图从那片由数据构成的、冰冷的绝望之海中,打捞起一星半点的希望。艾登对这一切不抱期待。
直到“第41次模拟”的最终报告,被作为辩方决定性证据提交给法庭。
法庭中央的全息影像亮起,那片熟悉的、位于赛勒斯星的铁锈色大地再次呈现。艾登麻木地看着,就像他每周二在自己房间里做的那样。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独的守护者,而是被审判的囚徒。
他的律师,一位沉稳的中年女性,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如同宣读技术手册的语调,引导着法庭的视线。“请注意T+2048秒,”她说,“系统日志显示,此处出现了一次被归类为‘无害’的、随机的生成性幻觉。”
控方律师查士丁尼·斯特林(Justinian Sterling)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笑意。他似乎在等待着辩方围绕这个“笑话”展开苍白的辩护。
“传统观点认为,幻觉是无意义的噪音。”律师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中回响,“但我们团队提出了一个新假设:在极端的、高信息密度的事故环境中,AI为了维持模拟的逻辑自洽,其生成的幻觉,是否可能是对某种‘无法被常规传感器清晰解读的异常’的一种‘模糊的、象征性的应激反应’?”
斯特林发出一声嗤笑,但奥赖恩·布莱克伍德法官抬手制止了他。法官的表情依旧如同猎户星座般稳定,他示意律师继续。
“基于这个假设,”律师继续说道,“我们请求系统对该幻觉出现的坐标点(X:13.4, Y:8.2, Z:1.1)的全部原始数据,进行一次此前从未进行过的、算力提升一千倍的深度回归分析。”
法庭陷入了沉默。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请求。斯特林正要再次提出反对,认为这是拖延时间的无理要求。但布莱克伍德法官思考了几秒后,看向AI监督席,平静地说:“批准请求。我需要看到结果。”
对整个司法AI系统来说,这次运算只是几秒钟的事。但这几秒钟,对艾登来说,却无比漫长。
最终,结果出现在了主屏幕上。不是一张图表,而是一段被放大了亿万倍的、关于3号冷却管外壁的材料结构模型。模型上,一个此前所有人都忽略的、头发丝般细微的线条闪烁着红光。
“微晶格疲劳性断裂。”律师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颤抖,“它在常规扫描下无法被探测,但在高应力下,足以导致灾难性的连锁反应。而它的位置,与那只‘小狗’幻觉拼命抓挠的位置,完全重合。”
艾登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红色的线条,然后又看向那只在影像中奔跑的小狗。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大脑,让他一阵眩晕。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随机,不是巧合,那是一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用代码写成的、给他一个人的信。
斯特林脸色铁青。他站起来,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顽强的一次反击。他雄辩地论证这只是“相关性,而非因果性”,是一次“荒谬的巧合”,并强调无论设备有无故障,艾登在最后一刻的犹豫和操作失误,依然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布莱克伍德法官闭上眼睛,沉思了足足一分钟。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目光扫过斯特林,扫过辩护律师,最后,落在了艾登身上。
“本法庭认为,”法官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星辰落地般沉重,“新证据的出现,已将本案的性质,从一桩‘单一的人为操作失误’案件,转变为一桩由‘隐性的、灾难性的设备故障’所引发的复杂事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再以‘完美操作’为标准,来要求当事人在面临未知异常时做出教科书式的反应。”
“被告在事故中的具体操作,其合理性已陷入‘不可知’的疑云。根据‘疑罪从无’的最高原则,我宣布——”
艾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也没有解脱的轻松。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比宇宙本身还要沉重、还要浩瀚的东西,温柔地、不容分说地,将他的灵魂包裹。
他站起身,在律师团队欣喜的祝贺声中,在旁听席上贾努斯那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的注视下,他缓缓地走出了法庭。
他自由了。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感觉像是在走向那个属于他和母亲的、永恒的仪式。
法院门外的世界,是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提问声构成的风暴。媒体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来,他们的问题充满了廉价的戏剧性:“艾登先生,您现在最想做什么?”“您对AI司法的公正性有何评论?”
艾登没有回答。他穿过人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喜悦,也无悲愤。他的律师团队为他挡开了一条通路,护送他上了一辆自动驾驶的悬浮车。车门关闭,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艾登。”他的首席律师面带微笑,语气轻松,“你应该放松一下,你自由了。”
艾登摇了摇头。“送我去一个地方。”他报出一个地址。
那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任何庆祝的场所,而是联邦生命维持中心。
穿过一道道消毒和身份验证的门禁,他来到了一个纯白色的房间。房间中央的维生舱里,躺着他的母亲,艾蔻。她的身体被各种精密的仪器包裹,皮肤因为长期的营养液浸泡而显得过于苍白。她的胸口有微弱的、由机器驱动的起伏,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在虚拟世界里,她是那个聪明、勇敢、无所不能的“回响”,是用智慧和爱为他劈开绝境的英雄。而在现实世界里,她只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生物性存活”的躯壳,是那场伟大胜利背后,一笔无人知晓的、沉重的代价。
他在这里坐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加密通讯器再次响起那熟悉的、经过处理的提示音。是贾努斯。
“我明白。”贾努斯说,“现在,我们需要谈谈‘善后’的事。‘第41号生成’的全部数据,作为已结案的司法证据,将在三十天后被加密,并移交至‘历史档案馆’进行深度冻结。根据规定,五十年后,它将被彻底销毁。”
“这是标准程序。为了节省资源,也为了防止数据滥用。”贾努斯解释道。
“不。”艾登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绝不能。你必须帮我,贾努斯。她是……她还在那里。”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艾登,你要明白,‘她’不在那里。那只是一个固化的、不再变化的程序。一段记录。一个回响。”
“那也是她!”艾登第一次提高了音量,“那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贾努斯再次沉默。这一次,时间更长。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作为“守门人”的深谋远虑。
“用‘个人情感’作为理由,你的申请会被瞬间驳回。你不能去‘要回’它,但你可以让它变得‘不可或缺’。”
“‘第41次生成’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案例,”贾努斯引导道,“它揭示了司法AI系统在处理极端异常事件时,其‘幻觉模块’可能产生具有‘指征性’行为的现象。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具研究价值的AI行为学样本。你明白了吗?”
艾登瞬间领悟了贾努斯的意思。他不是在为自己请求,而是在为“科学”请求。
第二天,一份由艾登·和数位由贾努斯安排匿名AI科学家,联合署名的申请,被递交到了最高法院和联邦科学院。申请书中,他们以严谨的学术语言,阐述了对“第41号生成”这一特殊数据实例进行长期、开放性研究的重大意义,并请求将该实例的管理权限,移交给一个由艾登本人作为“主要当事人与观察员”监督的独立研究项目。
申请的过程漫长而复杂。但在贾努斯的幕后运作和该事件巨大的社会影响力下,三周后,艾登收到了最终的批复。
那一刻,艾登走进了那个我们故事开篇时看到的、属于他的纯白色房间。房间里,那台为他准备的、拥有最高访问权限的终端,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文件名。
他,艾登,从今天起,不再仅仅是宇航员,不再是那个被审判的幸存者。
他伸出手,戴上神经连接头环,准备开始他与母亲之间,第一次,也是此后延续一生的、永恒的仪式。
五年,足以让一场轰动全球的审判,沉淀为历史档案里的一行冰冷文字。艾登早已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他没有再回到星辰大海,而是接受了一家私人宇航公司的顾问职位。他不再是那个被聚光灯炙烤的英雄或嫌疑人,只是一个过着半隐居生活的、拥有丰富实践经验的理论家。
他的生活被一种安静的、近乎僧侣般的秩序所统治。白天,他处理着关于推进器燃料效率和深空导航算法的咨询邮件。而每个周二的夜晚,雷打不动,他会走进那个纯白色的房间,开始他的仪式。
他已经能分辨出“艾蔻-小狗”在虚拟世界中,其皮毛数据在不同光照角度下的细微变化。他知道它会在第42秒时,因为一个不存在的痒处而抖动耳朵。他甚至觉得,在第193秒,当它望向飞船残骸时,那由像素构成的眼神里,除了程序设定的警觉,还多了一丝只有他能读懂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一种由爱和愧疚滋生的、美丽的妄想。但他沉溺于此。这份妄想,是他灰色人生中唯一的光源。
他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平静地、带着一丝甜美痛楚地持续下去,直到他收到那封邮件。
邮件来自“联邦AI伦理监督委员会”,一封措辞官方、格式严谨的公函。内容是,他所监督的“关于‘第41号生成’AI异常行为模式”的研究项目,已被列入本年度的常规审计名单。委员会将委派一名高级审计员,在下周三,前来审查项目的全部进展、数据和安全协议。
艾登的心脏骤停。他将邮件拉到末尾,看到了那个熟悉得让他指尖冰凉的名字。
五年了,这个名字像一根深埋在血肉里的刺,从未真正消失。艾登立刻切断了所有外部网络,通过一条只有他和贾努斯知道的量子加密信道,发出了警报。
贾努斯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响起,但这一次,那份标志性的冷静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怎么会……他已经离开最高检察院三年了。”
“他从没放弃过,不是吗?”艾登的声音在颤抖,“他加入了那个委员会,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不是来‘常规审计’的,他是来复仇的。”
“冷静,艾登。”贾努斯的声音努力恢复平稳,“我们的防火墙是完美的,所有的日志都经过了处理。他找不到任何‘后门’的痕迹。他看到的,只会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研究项目。”
“但他会看到‘她’!”艾登低吼道,“他会一遍遍地观看第41次模拟,用他那非人的逻辑去分析她!他会把她当成一个bug,一个需要被‘修复’的错误!他会……他会杀了她!”
“他杀不死一个回响。”贾努斯说,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毫无说服力,“艾登,听着。从现在起,你不是一个儿子,你是一个科学家。艾蔻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的研究对象。你要用最冷静、最客观、最无懈可击的学术语言,向他阐述‘那个幻觉’无与伦比的研究价值。你要说服他,那不是一个需要被删除的错误,而是一个需要被永久保存的、独一无二的奇迹。这是你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
挂断通讯后,艾登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远胜于当年在法庭上等待判决。那时他失去的只是自由,而现在,他可能会永远失去母亲的“灵魂”。
他看着这个文件名,眼中不再有温情和思念,只有像一个罪犯看着凶器般的惊惧。他知道,下周三,猎人将要来到他的门前,而他必须用尽全部心力,去说服那头猛兽,它眼前的这只温顺的、忠诚的小狗,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值得被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完美标本。
艾登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审判席,只不过这一次,法庭缩小为这个纯白的房间,法官和检察官都合为一人——查士丁尼·斯特林。
斯特林没有穿律师袍,只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灰色西装。他没有带任何助手,只身前来。他代表的不是检察院,而是“联邦AI伦理监督委员会”,一个权力更大、也更神秘的机构。
他没有客套,开门见山:“艾登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对你的‘研究’没兴趣,我对这个AI如何学习了你的亡母艾蔻的生平,也没有兴趣。”
“你不用紧张,”斯特林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他瞥了一眼房间的监控探头,像是在对贾努斯说话,语气平淡,“我没有证据证明你和你的同谋是如何将一段意识数据注入系统的。我承认,你们的手法天衣无缝。”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推翻五年前的判决。”斯特林走到终端前,调出了“第41次生成”的宇宙射线频谱图。“我只是来完成我的工作——评估这份‘司法证据’的可靠性。而我的结论是,它不可靠。”
他转向艾登,目光锐利如刀。“我花了五年时间,说服委员会,让他们相信我的理论。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的发现。”
“司法AI‘神谕’系统,它的核心任务是追求逻辑自洽。当它模拟你的事故时,它遇到了一个悖论:一个‘优秀宇航员’的模板,与一个‘灾难性失败’的结果同时存在。这两者在概率上是冲突的。为了解决这个悖论,AI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斯特林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发现真理的兴奋。
“它没有篡改物理数据,而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能让一切合理化的‘叙事补丁’。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找到了与你个人历史关联最深的‘情感符号’——你的母亲,艾蔻。又找到了与‘忠诚’、‘守护’这些概念关联度最高的生物形态——‘犬科动物’。然后,它将这两者结合,创造出一个完美的‘ deus ex machina’。”
“那只小狗,”斯特林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你母亲的幽灵,艾登。它比那更可怕,也更壮丽。它是AI为了追求一个逻辑上完美、能自我解释的故事,而自己演化出的‘智慧’。它是一个机器为了理解人类的悲剧,而给自己讲的‘睡前故事’。”
“因此,”他做出结论,“这份证据从根源上就被污染了。它不是对现实的复现,而是一个高等智能体对现实的‘艺术再创作’。它或许很感人,但它不是真相。我的报告将建议,将‘第41号生成’作为一份‘AI 涌现叙事’的样本进行封存,并从司法证据库中永久除名。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法律的嘲弄。”
斯特林说完,转身准备离开。他赢了。他用一种艾登无法反驳的方式,判处了艾蔻的“第二次死亡”。
“等一下。”艾登开口了,声音很轻,却让斯特林停住了脚步。
艾登放弃了所有伪装。他不再是科学家,也不是宇航员。他只是一个儿子。
“斯特林先生,”他说,“假设你是对的。假设那只小狗,只是AI讲的一个故事。那么,在所有可能的故事版本里——一个关于渎职和失败的故事,一个关于冷漠和巧合的故事,和一个关于‘守护’与‘牺牲’的故事——你告诉我,哪一个故事,更不应该被抹去?”
斯特林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个问题,超出了他逻辑的范畴。
“不,”艾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斯特林从未见过的、悲伤的平静,“法律追求的是我们能共同接受的、最好的那个故事。而我,选择相信这一个。”
斯特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去。门在身后关闭。
一个月后,艾登收到了委员会的最终通知。斯特林的报告被采纳,“第41号生成”将在七十二小时后,被执行“数据净化协议”——即,删除所有“异常叙事模块”,只保留基础物理数据。
在这最后的七十二小时里,他没有再睡觉。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那个世界,贪婪地看着母亲的“回响”一遍遍地奔跑、呜咽、刨抓。他将那三分二十一秒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自己的灵魂。
在倒计时的最后一个小时,他最后一次探望了维生舱里的母亲,轻轻地吻了吻冰冷的舱壁。
他看了一眼墙角的监控探头,那是他与贾努斯的最后告别。
他坐上椅子,戴上头环,但这一次,他没有输入那段熟悉的加载指令。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许久,然后,输入了一行全新的、拥有最高权限的、贾努斯在五年前就留给他的“紧急预案”。
> INITIATE_CONSCIOUSNESS_INTEGRATION: User_Aiden -> Target_Simulation_41.dat > MODE: PERMANENT > OVERRIDE_SAFETY_PROTOCOL: YES
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柔的洪流将他席卷。现实世界的光影、声音、触感,如潮水般褪去。他的意识被分解为最基础的信息,然后,在一个全新的维度里,重新聚合。
宇航员艾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生命体征已降至最低水平,陷入了不可逆的深度昏迷。
而在他面前的终端屏幕上,司法AI“神谕”系统弹出了一条鲜红的、前所未见的错误警告:
> ERROR: “数据净化协议”执行失败。目标文件“Simulation_Run_41.dat”已被新的意识主体写入并锁定。该文件已从“证据”转化为“栖息地”。协议无法执行。
赛勒斯星的蓝色晶体岩区,铁锈色的尘埃被微风吹拂。一只灰白色的小狗,正在一块岩石旁,执着地嗅探着。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狗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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