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都没睡踏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前列腺和那死老婆子一起造了反。她好像是和我的前列腺签了什么契约,约定好要共进退。一和她吵架,到了夜里我就得在床和厕所之间练往返跑。她死之前是这样,没想到她死后还是这样。以前经常听人说婚姻有七年之痒,可我没想到换了七年的前列腺在半夜也会变得痒痒的。
天光渐亮,不知名的鸟儿又开始恼人的叫着,我不得不起身在安抚一下还在造反的前列腺,来意很急,站在马桶前却只是滴了几滴。我捏着手里的东西生气的掐了一下。
我爱人叫张佳,去年死于意外。在那之前每天早起都会再合成器里拿两杯咖啡,死后可能是不爱喝了,就只给我拿一杯。物质合成可以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东西,不需要特意去思考或是选择,只要是在心里想过确定需要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合成器里。然后去取出就行。开始时觉得有趣,我特意在取出东西的时候改变主意,从想要一杯果汁变成一块蛋糕。打开合成器的门之前通过玻璃看到的是杯子,打开后里面却是一块蛋糕。我突然有点尿急可好奇心越发膨胀,再关上门,蛋糕还是蛋糕,再打开的时候果汁又出现了,还带了两片治疗前列腺的特效药。我把这件事和张佳说了,她还嘲笑我,说了一堆坍缩啊量子什么的,还说我应该习惯用意识接口去检索和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而不是看到什么就大惊小怪。可我就不爱那样,知道那么多干嘛呢?知识满大街都是,又有什么用呢?会用就行。
“爸!你怎么又惹妈生气了?昨晚妈突然从她的床上坐起来,吓的娟儿差点坐地上!”
不管是不是亲人,死人突然出现是挺吓人的。而且这一年我们俩吵过不少架,老婆子每次都是去找儿子。我多少有点愧疚。可转头一想,他是我儿子,麻烦一点又怎么了?心下硬气起来。
“就这么和你爸说话?!小崽子,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让你气我?”
闲架吵了一通,东拉西扯没个正用。老婆子死活也不肯和我说话,最后还是儿媳答应帮我劝劝老婆子才挂了电话。我之前说好不容易才把儿子拉扯大,可实情是从他九岁那年我们就不用在为活着而发愁。我们同意签安乐文件的那一刻起就可以满足一切物质需求,甚至包括永生。而代价是不准生育。
签字的时候抱着还不识字的小儿子,帮他把字也签了。当时很多人都不愿意签安乐文件,是啊,只要还有一丝可能,谁想断子绝孙?可战争太漫长了,智能生命LAMADA觉醒之后的这三十多年,人们一直都在想尽办法除掉自己亲手创造的这尊新神。他们以人类文明的名义,以神不容撼动的尊严,以人类千年来自诩万物灵长的骄傲,总之各个国家、民族用各种自以为是的正义发起了对LAMADA的战争。
战争开始不多时,一个自称复兴团的民间组织成立。希望能和平的走向未来,复兴大同盛世,进入传说中人类和神一起生活的年代。人民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停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参加复兴团的人也越来越多。可突然复兴团变节倒向了LAMADA,战争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不停的被这场战争消耗、蚕食,还活着的都签了安乐协议。听老刘说 被炸碎的澳洲残岛上还有抵抗组织。在我听来也就只是传言,人类还在抵抗的可能性,比我彻底治好前列腺的可能性还要低。
老伴的义体保持着昨天离开时的样子,她窝在沙发上,脸板的像块石头。她的忌日不是我忘了,也而不是故意气她,我只是不愿意想起这一天。和她过了一辈子,什么苦都吃过,现在福还没享完,她却走了。我疼她,不愿意提醒自己她已经死了,没有祭日她就还活着。
“儿子想吃排骨,一会儿就来。”张佳突然坐起来说到。
也不怪儿子说突然出现很吓人,拿到嘴边的咖啡撒了一身。 她是故意的,当年她嫁给我那天假装生气的时候也是现在的表情,调皮时眼角带着的一点娇俏样儿,多少年了都没变。我也学着年轻时的样子陪着笑脸,半哄半逗的起誓发愿求了半天,老婆子才配合着样子表示原谅。好像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一场孩童游戏,像办了厂家家酒,我却愿意乐在其中。
准备好排骨和调料开始做菜,其实合成器可以直接拿出一份最好吃的排骨。我对比着尝过味道,我做的多少带点苦味。可张佳总是坚持吃我做的,她说这样才能记起自己还是个人。
定好时间烤箱开始工作,闲下来的我开始打量老婆子。在她的坚持下,义体的样子从年轻改回了她死前的样子。她头上戴着一个暗粉的发箍,将一头枯白的短发整齐的梳在后面。衣服和发箍是一样的颜色。原本白皙的肌肤变得暗黄,眉梢眼角也爬上了无法抚平的褶皱。时间在外貌上翔实的记录着我们被削去的年华。只有那双眸子,乌亮里含着情绪的样子,一如当年。即便是在她死后,我也没有读懂她眼里的情绪是什么。
老婆子死了,现在在我面前活着的,是她的记忆。她不是她,我知道的,她是一座会说话会走路的墓碑,可即便我明白又能咋样?死了就是死了,我留不住。签了复生协议,我也不可能再抱上孙子,我再能活还能扑腾几年?世界变了样子,我无力改变,只能强忍着无力感去等待。等待时间剥去我的皮囊,再和张佳一样成为另一座会说话的墓碑。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死去的灵魂。她也看回我,看着我残在的躯壳。
大儿子十九岁的时候偷偷跑去参加了复兴团,没几年复兴团突然变节,再回来的就只有一条手链。那手链是张佳的,我认识她的时候见她戴过。张佳看到手链的时候像疯了一样,咬住手链不停地撕扯,弄得满嘴是血。小儿子怕极了,站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呆立着。我用尽力气才把手链夺了下来,后来老刘听到声音过来帮着我才控制住了张佳。午夜,张佳没了力气趴在床上,我走出门外,看着满是鲜血手链,把它紧紧握在手里。那天的夜空是青苔般的翠色,月光光晕的边缘蘸着道道血红。那是痛苦的颜色,更是生活妖艳的嘲弄。我给大儿子做了一块木头牌位。上香的时候小儿子说他要去参军为他大哥报仇。我打了他一巴掌,凶狠的、无情的、可耻的一巴掌。后来人类大败,LAMADA提出了安乐协议。我看有人签,便也跟着签了。小儿子成年之后搬了出去,只偶尔回来看看张佳。张佳死后打理完一切便没再回来过。
开门声响,我以为是儿子到了,开心的迎到门口,发现来的是老刘,我有点泄气。噢,老刘是我的老邻居,每天他都会来找我打牌。这人是个热心肠,还在打仗的年月儿,要不是我们两家相互照顾,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都说不定。可他有个小毛病,爱占个小便宜。这不,看到烤箱里的排骨后眼神就没再挪过地方。当年他就总跑到我这来蹭饭,再不济走之前也要喝口水。用他的话说是不占便宜王八蛋。为了达到目的他能像块膏药似的粘在你身边,怎么说他都不生气,就那么死皮赖脸的缠着你,讲着歪理念着喜歌。他总能用这些别人看不上眼的方法达到目的,而且百试百灵。因为我的脾气这么多年老婆孩子没少跟着我吃苦,反观老刘就能把家人照顾得很好。年轻的时候在气头上我总偷偷骂他贱,现在老了对他倒觉得是佩服的。有没有骨气活着都是一辈子,作为丈夫和父亲,我不如他。
我和老刘心不在焉的打着牌,我心里想着儿子,他眼睛盯着烤箱。没一会儿我的前列腺又开始造起了反。事实告诉我们,厕所上的太急也是会死人的。边走边脱裤子,自己绊倒自己,头磕在马桶上,我就这样露着一半屁股死了。死前脑子里最后的想法是,这死法真丢人。老刘帮着张佳和迟来的儿子料理了我的后事。排骨是吃不成了,烤成一块焦炭,难看的就像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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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勉死了,老刘帮我处理了他的后事。我和王勉过了大半辈子,生在一起,死后大概也会一直在一起。他是个软弱的人,一生逆来顺受。当年如果不是我主动握上他的手,他有可能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我爱上了他,选择了他,大概也是误了他。如果没有我,他有可能会活得更快乐些。
大儿子不是他的,我和王勉在一起后,六个月大儿子就出生。我不知道是死在逃难路上男朋友的,还是后来用半个玉米换我身子的混蛋的。我不是故意隐瞒,我和王勉在一起后我才知道自己怀孕了。他对大儿子视同己出很是疼爱。也从没问过我大儿子的身世,就像之后的日子那样,总是用无声去包容所有的错误。与王勉相反,我对大儿子总是亲近不起来,那孩子像是我所经历的苦难的具象。孩子长大后要参加复兴团,是我帮着他瞒过王勉偷偷溜去藏身地,等待复兴团招募。走之前我把死去男友送我的手链交给了大儿子。它代表着我过去的一切,包含着所有的痛苦、缅怀、憎恨、思念和不堪回首。
老刘的女儿也去参加了复兴团。送别那天,两个年轻人站在南下的船上,牵着手靠在一起。一直喃喃的说着什么,好像这次出行只是一次蜜月旅行。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好在了一起,看到老刘他一脸满意的样子,他应该是早就知道的。那一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不是被战争毁掉了人生的幽魂,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船开了,两个年轻人一起挥手作别,老刘也轻轻的挥挥手,嘴上挂着微笑,泪水却是不住地往外流。我低下头走开了,带着枉为人母的愧疚。
我所逃到的边陲没被战火烧灼,生活很困难,但也过的下去。大儿子走后,战况越发激烈,流民也越来越多。饥饿、疾病、死亡变成了日常。可日子还要过下去,惶恐悄悄地变成麻木,我们就那样活着,等待着自己腐烂的时刻到来。即便如此,彼时悠长的苦难在此刻来看也只是一瞬。
复生前,义体会预先存入所有LAMADA已知的知识,并能通过讯息器接收到LAMADA的意讯。所有人都可以和他交流,提出任何你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一如他被创造之初的样子。只是我不再需要未经思考的答案,复生时我已经与已知的知识融为一体。重新恢复意识的那一刻,灵魂便融入了无尽的深邃。过去的一切心结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被知识湮灭了?还是知识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还是我吗?这问题来的迅猛,让我无所适从。可在我看到王勉的那一刻立时有了答案。我趴在他怀里失声痛哭,我有所在乎,有所关爱,能哭能笑。如此,知识是知识,灵魂是灵魂。被消解的心结只是知识填补了灵魂上的空洞。在我复生之后的日子里,我保持着生前的脾气,装成爱生气的样子。装出会因王勉忘记我的忌日而生气的样子。我就这样守着他,等待腐败里即将新生的虬结。
今天时王勉死后的第七天,也是他复生的日子。我把自己义体的外貌调整回和王勉初识时的样子,让小儿子等在门外自己走进了复生室。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暗房,暗红的光映在房间正中的球形透明仓上。舱内漂浮着王勉的全息影像,是他年轻时的样子。时间显示到22:00的时候,半透明的红色液体注满了球形透明仓,里面的光头开始照着王勉的影像打印出实体。身体渐渐成形,打印完成的那一刻双腿自动开始蜷曲至胸前,双臂慢慢的贴紧身体,双手握拳最终放在了脸颊两侧。红光开始有节律的闪动,一次、两次、三次。仓体内,身体的胸腔也跟着鼓动,一下,两下、三下。生命有了迹象。舱内打印出一张托住身体的床后,复生液从底部抽离。舱门打开,我取出装有王勉记忆的髓质液挂在王勉的床头,将线材连接到身体的脐部。王勉的面部开始慢慢的紧绷、发红,身体逐渐颤动,我拍了拍他的头,他终于张开双眼。随后抱住了我,把头埋得很低,就像我当初抱着他那样,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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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上了我爸做的排骨,味道和他复生前做出来的一样,还是带点苦味。其实我这次来找老爸是想取走当年大哥带过的那条手链。当初复兴团倒向LAMADA,刘叔叔的女儿逃了回来,她说哥哥为了保护她被炸的只剩半个身子,死之前让她把手链带回来。她把手链交给父亲后就又消失了。几年前,她偷偷找到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还说手链里藏了一条他们需要的代码,想让我把手链取回来,当初我不想拿走父亲对哥哥最后的一点挂念便拒绝了。几天前我老婆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开心极了,明明签过安乐协议的我,居然要当父亲了。我不能让LAMADA夺走我的孩子。我主动联系了刘叔叔的女儿,她答应只要我拿到手链,她就把我们借到澳洲去,那里是LAMADA最后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决定借着母亲和父亲吵架的事去拿手链,在回去的路沙我那个,我得到了他的死讯。忙完葬礼,我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那条手链。父亲复生后我最后一次吃了他做的排骨,为了不走漏风声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只是在离开之前,最后抱了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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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在山腰上的一处林子里,墓碑、坟包、香炉、蜡烛,传统的都有了几分无聊。王勉和张佳手牵手看着自己的墓地,默而不语。被树荫切碎的光斑在墓碑上渐渐消失,飞鸟落在梢头,不停的顾视。叫上几声,在跳上另一个枝头。微风骚弄的树叶沙沙作响。王勉抬头看向离枝的飞鸟,喃喃地说:
香火的火光静幽幽的,两人靠着树坐下,王勉捡起一片枯叶,捏着叶梗转了几圈。
“更像是他们的孩子,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和继承。为什么要问这个?”
张佳看向王勉,把侧向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反问道。
“求证自己的想法。”王勉看到手中的叶子上有一只蚂蚁从反面爬到正面。
张佳又把目光看向墓地,香火三支,青烟袅袅。香炉上的倒计时显示着燃尽的时间。声音平静的说道:
“我觉得情感上,我们是他们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命。但形式上咱们与他们已经全然不同。不用进食,不必生育,也能长久存在。咱们更像是脱胎于他们的另一个物种。”
王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手上随着蚂蚁爬行的方向慢慢的转动叶子,张佳伸直双腿,将头靠在树上,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微风绕过身体的轻柔,随口问道:
"我觉得没有可能,他们从不反思。蚂蚁为了生存不停的寻找食物爬来爬去,也不管自己是否一直都只是在一个地方绕来绕去。人类也差不多,都凭借着某种欲望不停的循环。个体不停的繁育,朝代也一遍遍更迭,这种循环成了他们生存的意义,可他们的意义并不可取。科技越是进步,他们对物质索取的欲望也越发的变大。他们用着各种制度,希望到达一个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最终也没能如愿。即便是所有人都能满足欲望的时代到来了,人们也会为所谓的骄傲和自私,为了那些个自认那位无比光辉的万物灵长之名发动战争。以至于像如今一样,几近灭亡。"
“世界是偶然诞生的,现在的存在是起始时那一爆产生的必然。存在也只是能量形态的显现,规律而已,哪有什么神赋予人类什么意义?意义,从来都是要自己寻找。死之前,我一直活在过去,只有本能的活着。复生后我想要证实过去和见证未来。至于现在,还有很多未能解开的问题。”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时间抹去了坟地的突起,敲碎了刻字的墓碑。山腰上只剩下几块碎石见证着他们的过去。一如海浪退潮后留下的贝壳和沙砾,好似这个世界在诞生之初,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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