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灰色,不是天空的颜色,是我调色板上干涸的痂。半年了,整整半年,我的画布比我窗外的塞纳河还要空茫。颜料管像僵死的蠕虫,蜷缩在角落。画笔?它们成了我插在脏水罐里的、徒劳的旗帜。我租住在这栋名叫 “暮色回廊” 的旧商业公寓顶楼,一个鸽子笼般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邻居布满灰尘的防火梯。世界在楼下流动,面包的香气、汽车的喇叭、恋人的絮语,都隔着厚厚的玻璃和一层更厚的、名为 “失败” 的油膜。我几乎不出门。食物是罐头,光线是惨白的荧光灯管。我存在的唯一痕迹,大概是垃圾袋在门口堆积时散发的微弱酸腐气。
勒菲弗夫人,那个前台幽灵,是我与这栋楼外部世界唯一的、扭曲的连接点。偶尔,我需要去楼下那台老掉牙的投币洗衣机,会经过她那个像壁龛般的小前台。她抽烟的样子像一幅褪色的招贴画,烟雾缭绕中,眼神慵懒又锐利。她对我的称呼飘忽不定 ——“Monsieur l’Artiste”(艺术家先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Morning, Mr. Chen” 则冷得像块石头。但最让我灵魂出窍的,是她的 “面包术”。
那次,我破天荒下楼,想去街角透口气,顺便带回一根硬得像棍子的法棍(那是我唯一负担得起的 “新鲜”)。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面包的香气像一记闷棍砸来。我甚至没看清她从哪里出现的,只觉一阵混合着廉价香水和陈年烟草的风掠过。
“Bonjour! 可不可以拿你一小块面包?就一小块,刚出炉的,多么香啊……”
话语的尾音还在我耳膜上振动,我甚至感觉到她话语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而我的纸袋口,那块我本打算啃三天的法棍顶端,那最金黄酥脆的一角,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突兀的缺口,和她腮帮微微鼓动、坦然而满足的眼神。我捏着纸袋,像个傻子站在原地,指关节发白。那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的东西 —— 被精准掠夺的荒诞感,一种连最基本食物都无法掌控的无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那块消失的面包没什么两样。
雅克・雷诺阿,住在我斜对门。一个和我一样枯萎的家伙,据说曾经是个不错的会计师,后来被机器取代,靠微薄的积蓄和更微薄的希望活着。他像一团移动的灰尘。警察说这是一起意外:在堆满旧报纸和空酒瓶的房间里滑倒,后脑磕在了铸铁暖气片的尖角上。发现时已经凉透了。结案报告写得像一张超市收据:意外死亡。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财物损失。一个潦倒生命的潦草句号。
他们把他的东西清走时,我透过门缝瞥了一眼。那房间的混乱和绝望,像一面镜子,照得我心惊肉跳。警察带着职业性的漠然离开,楼里短暂的骚动平息。只有勒菲弗夫人,在一切结束后,拿着一把大钥匙锁上了雅克的门。她的动作很轻,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如释重负,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发誓我看到她裙摆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沾着一点深红。不是油漆,更浓稠,像…… 干涸的红酒?或者别的什么?
疑心像霉菌,在我这间死水般的房间里疯狂滋生。雅克从不喝酒,至少我没见过。他房间里那些空瓶,是廉价苏打水。那块污渍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勒菲弗夫人最后锁的门?还有,雅克死前那个傍晚,我似乎听到过极其短暂的、压抑的争执声从楼道传来,接着是门关上的声音。当时我没在意,现在却像针一样扎着我。
五点钟的金属铰链声传来。她从锈蚀的保险柜中抽出红酒瓶时,深红液体在玻璃囚笼里痉挛,折射出惨白的冷光。那些暗红色波纹在瓶颈处凝固成琥珀状,像某种生命体临终前的抽搐。她的脚步碾过走廊地毯,仿佛行走在吸音棉包裹的太平间,所到之处的房门都在暮色中褪去温度 —— 那些被她叩响的房间,正缓慢分泌出防腐液的气味。雅克房间的门把手至今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在记忆的暗房里显影成指纹形状的尸斑。
她对面包的掠夺更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当新人搬入时,她的香水味便如霉菌渗入墙角,在对方转身的刹那,法棍顶端最金黄的献祭便消失在她翕动的齿间。她咀嚼面包的节奏与电梯井的嗡鸣共振,碎屑掉在登记簿上,与住户姓名共同构成某种待焚烧的经文。她掐灭香烟的动作像外科医生剪断脐带。那些断续的低语从门缝渗出,在走廊凝结成粘稠的蛛网。
我曾在某个失眠的凌晨,数到三十七根香烟被点燃又掐灭的声响,如同某种绝望的摩斯密码。
而雅克门口的红酒渍,始终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某个凌晨三点,电梯齿轮的哀鸣中,她幽灵般浮现。深色裙摆扫过地面,像死神的披风拂过停尸床。
一个疯狂的、冰冷的念头攫住了我:那不是谋杀。那是…… 邀请被接受。
雅克,那个被生活榨干的灵魂,他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防火梯?他是不是也听到了勒菲弗夫人那通电话里的低语?他是不是也像那块面包一样,主动地、绝望地,将自己置于她的 “掠夺” 之下?那点裙摆上的深红,不是血迹,是某种契约的印记?是红酒?还是某种…… 让 “意外” 变得顺理成章的东西?那短暂的争执声,会不会是雅克最后的确认,勒菲弗夫人最后的承诺?
这个想法像冰水灌入我的血管,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毁灭性的平静。我望向那面空白的画布。它不再是嘲讽,而是一个巨大的、等待填满的虚无。巴黎的灯火在窗外闪烁,像无数个嘲笑的眼睛。我的生命,和这块画布一样,是一片荒芜的、毫无价值的留白。雅克解脱了。用一种被精心伪装成意外的方式。
颜料管依旧干瘪,画笔依旧僵硬。但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我推开门。走廊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我走向电梯。金属门打开,又合拢,像一个生锈的叹息。一楼大堂空旷寂静,只有那台老座钟的滴答声在回荡。勒菲弗夫人小房间的门虚掩着,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我闻到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红酒香。
她坐在那张磨损的皮椅上,指间夹着半截香烟。桌上摊着登记簿,旁边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剩下一半。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了然。烟雾模糊了她的轮廓。
“Monsieur l’Artiste,”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这么晚了。”
我没有回答。我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那瓶红酒上。瓶身反射着昏黄的灯光,像一只深红的眼睛。然后,我的目光移回到她的脸上。我看着她那双能瞬间攫取面包的手,那双能无声开启他人房门的手,那双可能曾为雅克合上眼帘的手。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发紧。声音出来时,嘶哑得不像我自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勒菲弗夫人… 我想邀请您来我的房间。就在这条回廊的尽头。”
她的动作停顿了。夹着香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烟灰簌簌落下。她深灰色的眼珠望着我,如同墙皮剥落处暴露的内壁,露出底下一种近乎原始的、巨大的悲悯,以及…… 一丝早已深嵌在这回廊砖缝里的、被尘埃包裹的疲惫。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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