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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城市分为三层。大地的一面是第一北京,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和第三北京。第二北京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北京生活着五千万人,从晚上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北京。 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达到最优分配,小心翼翼地隔离了五百万人享用的二十四小时,和七千五百万人享用的另外二十四小时。
大地两侧的重量并不平衡,因此第一北京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着配重。人口和建筑的失衡用土地来换,所以第一北京的居民认为自身的底蕴更厚。
我出生在北京城,那时候折叠北京才建好两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好找到垃圾厂的工作,双喜临门,他庆贺了整整三天。父亲原本是建筑工,和那时候数千万的建筑工一样,从各地涌到北京找工作。这座折叠城市就是父亲和其他工人一起亲手建的。一个区一个区改造旧城市,像白蚁漫过木屋一样啃噬昔日的屋檐门槛,再把土地翻起,建筑全新的楼宇。他们埋头斧凿,用累累砖块将自己包围在中间,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天空,沙尘遮挡住视线,他们不知道自己建起的是怎样的恢弘。直到完工的那天,高楼大厦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们才回过神来四处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个怪胎。奔逃之后,镇静下来,又意识到未来生存在这样的城市里会是怎样一种殊荣,便继续哈腰卖力,低眉顺眼地寻找各种存留下来的机会。据说城市建成的时候,有八千万想要留下来的建筑工,而能和我父亲一样找到工作的,不过两千万。最后他一干就是二十年,既是这里的建造者,也是居住者和分解者。
垃圾厂的工作也不是谁来了都行,还需要经过层层筛选,要有力气、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幸苦不怕恶臭,不对环境挑三拣四。我已干了二十八年的垃圾工,就像对彭叔说的,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日子是什么样。
我这辈子从没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想过要去。读完小学和中学,又考了三年大学,但没考上,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最后子承父业,还是做了垃圾工。每天五个小时的班,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四点。跟数万名同事一起,快速处理废物垃圾,将第一和第二北京传来的生活碎屑分类为可利用的材质,丢进再处理的熔炉。传送带上的碎片每天如溪水一般涌出,我的工作无非是从塑料碗里扣去吃剩的菜叶,将破碎酒瓶挑出,把带血的卫生巾背面干净的塑料薄膜撕下,归到可回收的圆筒里。工作的劲头仅来自于稀薄的奖金。
第三北京的两千万人都是垃圾工,另外三千万人靠贩卖吃穿用度和保险过活。但绝大多数市民都明白,垃圾工才是第三北京真正的支柱产业。每每在繁花似锦的霓虹灯走过,我就觉得自己的头顶都是食物残渣构成的彩虹。我从没跟人讲过这种感受。年轻一代都不喜欢做垃圾工,他们爱去舞厅里表现自己,希望能找到一个打碟或伴舞的娱乐工作。再不济也要去服装店做店员,手指只需佛过轻巧衣物,不必在泛着酸味的腐烂物中寻找塑料和金属。少年们不害怕生存,而是更在意他们的外表。
我并不觉得做垃圾工有什么可耻,只是在去第二北京的时候,才非常害怕被人嫌弃。
昨天早晨,我捏着小纸条,偷偷地从垃圾道里爬出来,按照地址找写纸条的人。第二和第三北京的距离没那么远,它们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的时间出没。转换时,一个空间高楼折起,收回地面,另一个空间高楼从它消失的位置节节升高,踩着前一个的楼顶作为地面。唯一的差别是楼的密度。因为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昼夜,我唯一担心的只有身上的气味。
所幸秦天是宽容大度的人,又或许他早就料到自己将招来什么样的人。
秦天对我很和气,一眼就明白我是因为他的纸条才来的。他把我拉进屋里,让我用热水洗澡,还给我衣服换上。“我只有你依靠你了。”秦天这样对我说。
秦天是研究生,住学生公寓。一个公寓四个房间,共用厨房和两个厕所。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厕所,洗的时候甚至不敢用力搓,很害怕将浴室弄脏。墙上喷出的泡沫吓了我一跳,热蒸汽烘干的感觉也很奇怪,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多洗了一会。洗完又犹豫了半天才换上秦天给的衣服。我还把自己的衣服也洗了,本来还想帮他洗洗厕所盆里扔着的几件衣服,但害怕越洗越脏。
秦天找人来,是想送礼物给他相好的女孩子。当时秦天得到机会,去第一北京的联合国经济司实习,在那里认识了女孩。可惜实习期只有一个月,回来就没法再去了。秦天说她生在第一北京,家教严格,父母不让她交往第二北京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邮政寄给她。秦天对未来充满乐观,说他一毕业就去申请联合国新青年项目,如果入选就能去第一北京工作。他现在研一,还有一年毕业。实在是想她想的发疯,就给她做了一个挂坠,能发光,透明的材质,玫瑰花造型,作为他的求婚信物。
“我当时是在一个专题研讨会,就是讨论联合国国债那个会,你应该听说过吧?”见我没反应,他摆摆手,“别管了,我当时一见到她,她在给嘉宾引导座位,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跟在她身后走来走去。最后我假装要找同传,让她带我去找。她特别温柔,细声细气的,我也没追过姑娘,特别紧张...后来我们俩好了之后说起初见的事...你笑什么?我们是好上了,但还没到那种关系,就是...不过我亲过她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满脸不好意思,“是真事,你还不信吗?”秦天又顿了顿,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你说她还喜欢我吗?”
这时,秦天的一个室友凑过来笑道:“大叔,您这么认真干嘛?这家伙就是想听人说:‘你这么帅,她当然喜欢你’!”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你见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绝伦。”
秦天突然顿住了,陷入回忆。好像又见到了依言的嘴,那么小小的,莹润的,下嘴唇饱满,带着粉红色,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让他动心,线条纤直,皮肤又白又细嫩,一直延伸到衬衫里,让人的视线停在第二个扣子那里。第一次轻吻她的时候,她躲开,他又吻,最后她退无可退,就把眼睛闭上了,引得秦天一阵怜惜。她的唇很软,从那天开始,秦天就居住在思念中。依言是他夜晚的梦境,是他抖动自己时看到的光芒。
他问我第三北京的生活如何,说他自己也想去那里住一段。他听人说,如果将来想往上爬,有过第三北京的管理经验是很有用的。现在几个知名的人物,当初都是先到第三北京做管理,然后才升到第一北京,若是一直待在第二北京,那才是什么前途都没有,就算是个干部,级别也一辈子都高不了。他说他要进政府,已经想好了路,不过要先挣两年钱再去,在银行工作来钱快。他看我哑口不言,以为我厌恶这种想法,就忙不迭地又解释了几句。
“现在的政府太混沌了,做事慢,思想僵化,体系也改不动。等我将来有了机会,就推行改革,速度跟不上就滚蛋!”见我还是没说话,又说:“选拔也要放开,向第三北京放开。”
张同学一边跟我说这些,一边对着镜子喷发胶,打领带。他的衬衫有浅蓝色条纹,领带是亮蓝色。喷发胶时候一边皱着眉毛闭眼,一边吹口哨。
做完就夹着包出门了,去银行实习上班。秦天说着话也要走,他还有课,要上到下午四点。临走前,他叫我看着他把五万块钱定金转到我卡里,剩下的钱等送到再付。我问他这笔钱是不是攒了很久,见到他是学生,就说如果拮据,少一点也可以。秦天说没事,他现在的实习是在金融公司,一个月差不多十万块,这也就是两个月工资,还出得起。我的工资是一个月一万块,就没再出声。秦天最后请我务必带回信来,我说试试,他又指给我吃喝的所在,接下来我只要在这里安心等待转换就好。
我看向窗外的街道,阳光竟然有这么亮,还是淡白色的,不是黄色。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日光下的街道看上去有第三北京的两倍宽。楼并不高,比我那里矮很多。路上的行人都在匆忙地赶路,不时有人小跑着穿梭其中,前面的人也就跟着加速。穿过路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在小跑着。人们都穿戴整齐,男性穿西装,女性是衬衫、短裙或套装,脖子上系着领巾,手里拎着线条硬朗的皮包,看上去十分干练。马路上车很多,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人从车窗伸出头,焦急地向前张望。我很少见到这么多车,第三北京大多是乘磁悬浮,挤满人的车厢从身边加速,呼地一阵风就去了。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走廊里传出一阵声响,我好奇地从门上的小窗朝外看。楼道地面化为传送带开始滚动,将房门口的垃圾袋推入尽头的垃圾道。楼道里腾起雾,化为密实的肥皂泡,飘飘忽忽地沉降,然后洒水,水过了又喷一阵热蒸汽。
背后突然有声音,我一下转过头,发现公寓里还有一个男生,刚从他的房间走出来。我没说话,他也没打招呼。他走到阳台边一台机器那里,点了点,机器传出轰轰的声音,接着飘出一阵香味。男生端出一盘菜就回到了房间。我悄悄从他半开的门缝看过去,他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盯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偶尔还用手推一下眼镜。吃完把盘子放下,站起身,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费力气顶住某个透明的影子,还会来一个背摔,累的气喘吁吁。
到晚上九点十五分,我还是从窗口向下望,一切都带着秩序感。街上一间间卖衣服的小店开始关灯,聚餐之后的团体面色红润,年轻男女在出租车外亲吻,相互告别。最后所有人回家,世界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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