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机械时代”通常被历史学家和技术编年史家定义为大约从15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的时期,具体而言,介于公元1450年至1840年之间。这一时期见证了新技术发明的巨大浪潮和广泛兴趣,这些技术构成了我们现代科技与其“祖先”之间的重要联系。紧随其后的是“电磁机械时代”,大约始于1840年,标志着技术发展开始融入电力这一新的驱动和控制方式。
这个时间框架(1450-1840年)至关重要,因为它框定了人类在机械创造力上高度繁荣,但尚未大规模依赖电力作为核心动力的阶段。它涵盖了文艺复兴、科学革命以及早期工业革命的大部分时间,这些都是机械创新成果丰硕的时代。将1840年左右作为此时代的终点具有标志性意义,因为诸如电报等发明在此时期出现,预示着向电磁机械系统的转变。
更深一层来看,纯机械时代不仅仅是复杂机器被制造出来的时期,它更是一个发现、精炼并掌握基础机械原理(如杠杆、齿轮、凸轮、能量传递等)的熔炉。这些原理构成了所有后续技术时代,包括我们今日所处的数字时代的基础。
查尔斯·巴贝奇设计的差分机,是19世纪早期一项雄心勃勃的尝试,旨在自动完成多项式函数的计算与制表。其核心数学原理是“有限差分法”,这种方法巧妙地将复杂的计算转化为仅涉及算术加法和减法的重复操作,从而更易于机械实现。差分机并非通用计算器,而是专门为特定类型的数学运算——即通过有限差分法进行重复加法来生成数值表格——而设计的。
巴贝奇的第一台差分机(Difference Engine No. 1)始建于1821年,计划能够处理16位数字,并计算到第六阶差分。其完整设计需要约25,000个零件,预计重达4吨,高约8英尺。尽管完整机器未能建成,但在1832年,其一个计算部分(约占完整设计的七分之一,包含约2000个零件)成功组装完成,并且运行精确无误,证明了其设计的可行性。
随后,在1847年至1849年间,巴贝奇设计了更为完善且结构相对简化的差分机二号(Difference Engine No. 2)。这台机器设计处理31位数字,计算至第七阶多项式,零件数量减至约8000个,但重量增至5公吨。值得一提的是,差分机二号依据巴贝奇的原始图纸,于20世纪90年代成功建造出来,并能有效运行。
差分机的制造在当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它需要特制的夹具和工具,以及数百个近乎完全相同的精密零件,这极大地推动了当时介于传统手工艺与新兴大规模生产之间的工程文化。为了更好地可视化和验证零件的运作,巴贝奇甚至使用了纸板模型进行模拟。机器的主要构件通常采用黄铜齿轮、杆件、棘轮和小齿轮等。
差分机的诞生源于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19世纪初,数学用表在航海、工程和金融等领域至关重要,但人工编纂这些表格不仅繁琐,而且极易出错。巴贝奇的目标正是通过机械自动化来生产完全无误的数表。这种机器的规模之宏大、精度要求之高,对于当时的计算设备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超越了单个零件的精巧设计,巴贝奇的差分机项目本身就代表了那个时代一项巨大的系统工程挑战。该项目不仅要求创新的机械设计,还需要在项目管理、大规模精密制造以及对数千个相互关联部件的质量控制方面取得突破。然而,这些方面在当时尚不成熟,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机器未能在他有生之年完成。
差分机一号项目耗资巨大,英国财政部为此支付了17500英镑,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相当于22台全新的蒸汽机车的造价。与工程师约瑟夫·克莱门特的争端也导致了项目的中断。尽管如此,差分机二号在现代的成功重建,恰恰证明了巴贝奇原始设计的合理性和前瞻性,其未能完成更多是源于当时整体工业与管理水平的局限,而非设计本身的缺陷。这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一项宏伟的技术构想,其实现不仅取决于设计本身的卓越,还依赖于支撑其实现的整个技术、工业和管理体系的成熟度。
大约在1833年,巴贝奇构想出了分析机(Analytical Engine),这标志着从专用计算器向通用可编程计算机的巨大飞跃。分析机被设计为一种能够执行任何数学运算的机器,其核心部件包括:一个“存储单元”(Store),能够容纳1000个40位的十进制数;一个“运算单元”(Mill),负责执行所有四则运算、比较以及开平方根等操作;输入部分,通过穿孔卡片输入程序(“公式”)和数据;以及输出部分,包括打印机、曲线绘图仪、响铃和卡片打孔机。
分析机在设计上具备了现代计算机的许多关键特征,例如控制流机制,包括条件分支和循环,这使得它在理论上是图灵完备的。 其编程方式类似于现代的汇编语言,使用不同类型的穿孔卡片分别控制算术操作、数值常量以及数据的加载和存储。值得一提的是,著名数学家爱达·洛夫莱斯为分析机编写了程序,其中包括计算伯努利数的程序,她因此被誉为历史上第一位程序员。分析机的逻辑结构,特别是其存储单元和运算单元的分离,预示了后来主导电子计算机时代的冯·诺依曼架构。
然而,由于资金匮乏和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分析机在巴贝奇生前也未能完全建成。尽管如此,分析机的概念性设计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它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上的奇迹,更是一个哲学层面的突破。巴贝奇和洛夫莱斯预见到它不仅仅能处理数字,还能处理符号,能够“编织代数图案”。这种将计算视为一种超越纯粹数学运算的通用过程的理解,体现了对计算本质的深刻洞察。巴贝奇本人也意识到,分析机的存在必将“指导科学未来的进程” 。这种从计算数字到根据逻辑规则操纵抽象符号的概念飞跃,是现代计算机科学的核心,代表了对机器能力认知上的一次哲学转变。它不仅仅是关于自动化繁重劳动,而是关于创造一种新的“思维”形式。
巴贝奇引擎的宏伟构想,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19世纪早期至中期的制造能力和社会支持体系。其设计所要求的数千个精密联锁部件的公差要求,达到了甚至超出了当时工艺水平的极限。资金的持续缺乏,以及与工程师之间的分歧,都严重阻碍了项目的进展。正如前述,仅差分机一号的投入就高达17500英镑,这无疑是一笔巨额开支。
尽管巴贝奇的引擎在他生前未能完全实现并广泛应用,但其设计理念却惊人地预见了后来计算机发展的几乎所有方面。他的影响主要是“身后名”,因为直到20世纪初电子计算机的设计者们才重新发现了他的思想和成果。 这构成了一种“巴贝奇悖论”:他的引擎在概念上达到了纯机械计算的顶峰,但在他所处的时代,其实际的物理实现却遭遇了巨大的失败。 这突出表明,当远见卓识的想法超越了实现它们所需的物质和社会基础设施时,可能会出现严重的脱节。在此,“巅峰”更多地体现在设计的智慧和对未来的洞察力,而非一个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的实用制品。这些设计的真正价值,在其概念的卓越性和对未来的深远启示中得到了体现,即便其直接的实际影响因时代局限而受到了限制。
在18世纪,精确测定船舶在海上的经度是一个困扰航海家数世纪的难题,对于日益扩张的海上贸易和海军力量而言至关重要。为此,英国政府于1714年设立经度委员会,悬赏20000英镑征集能够精确测定经度的实用方法。英国钟表匠约翰·哈里森正是为解决这一难题而投入了毕生精力。
哈里森的航海天文钟系列(H1至H5)是他不懈努力的结晶。他的第一台航海钟H1于1735年完成,其创新之处在于采用了弹簧控制和平衡摆轮的运动部件,以抵消重力和船体晃动对钟表走时的影响。随后的H3(1758年完成)则引入了双金属补偿摆轮游丝,以应对温度变化对精度的影响,并使用了笼式滚柱轴承以减少摩擦。
哈里森最具突破性的是H4航海钟,于1761年完成。它采用了激进的大尺寸怀表式设计,直径仅5英寸有余(约13厘米),重3.2磅(约1.45公斤)。在1761年至1762年从朴茨茅斯到牙买加的航行测试中,H4表现出色,误差极小(最初记录为5.1秒,后经校准和进一步测试,其精度得到认可)。最终,H5航海钟(1770年)达到了更高的精度,在1772年为期十周的皇家测试中,平均每日误差仅三分之一秒。
哈里森的工作是一场经验工程学和持续迭代的胜利。他的航海天文钟不仅是计时器,更是坚固耐用的科学仪器,设计用于在最恶劣的环境条件下保持非凡的精度。传统的摆钟在颠簸的船上毫无用处,而海洋的潮湿和巨大的温差也会使精密机械变形,严重影响其准确性。 哈里森的航海天文钟真正的天才之处不仅在于其走时的精确性,更在于其强大的环境耐受性——即在18世纪远洋航行中剧烈摇晃、极端温差和腐蚀性湿度的严酷考验下,依然能够保持这种精度。这需要对材料特性、摩擦、热膨胀和动态平衡有深刻的理解和巧妙的运用,使其成为适应性机械设计的典范。 这些钟表的成功,对于海上航行安全和效率的提升具有不可估量的经济和地缘政治意义。
在18世纪下半叶,瑞士钟表匠皮埃尔·雅克德罗(Pierre Jaquet-Droz)、他的儿子亨利-路易(Henri-Louis)以及合作伙伴让-弗雷德里克·雷索(Jean-Frédéric Leschot)共同创造了一系列令人叹为观止的自动人偶,它们将纯机械的复杂性与模拟生命的精巧推向了极致。这些自动人偶主要在1768年至1774年间制作完成,其中最著名的有“音乐家”、“画家”和“作家”。
“作家”(The Writer)是三者中最为复杂的一个,由大约6000个零件构成。它能够手持鹅毛笔,蘸墨(包括抖腕以防墨水滴落),然后在纸上书写长达40个字符的自定义文本,书写时眼睛会追随笔迹移动。其内部的编程机制是一个包含40个字符选择位的圆盘,通过复杂的凸轮系统控制笔尖的X-Y二维运动以及下笔的压力。
“画家”(The Draughtsman)约有2000个零件。它能用铅笔绘制四种不同的图案,例如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肖像或一只小狗,并通过一套凸轮系统控制手部在二维平面上的运动以及铅笔的抬起。它甚至还会周期性地向铅笔吹气以清除灰尘。
“音乐家”(The Musician)则是一个女性弹奏管风琴的形象,拥有约2500个零件。她并非播放预录音乐,而是真正地用手指按下定制乐器的琴键进行演奏,同时伴有模拟呼吸的胸部起伏以及头部和眼睛追随手指的动作。
除了这三件杰作,雅克德罗还制作了其他自动装置,如“牧羊人的时钟”,其特点是具有互动元素,例如守护苹果篮的小狗会在国王试图拿苹果时吠叫,牧羊人能用法语回答问题。这些自动人偶是作为奢侈品和商业宣传品而设计的,它们所涉及的机械装置包含了极其复杂的凸轮、杠杆和齿轮系统,展现了当时在微型化和同步运动控制方面的高超技艺。
雅克德罗的自动人偶,特别是“作家”,代表了纯机械时代“软件”或实体化编程的一个高峰。其精密的凸轮系统和可互换的字符轮,有效地编码了复杂的动作序列,甚至具备了初步的“文本处理”能力,这远远超出了简单的重复性动作。这是一种算法控制的物理体现。 尽管它们不像巴贝奇的分析机那样追求通用计算,但这些自动人偶能够以高度复杂和预先编程的方式执行任务,并具有一定的可变性(例如“作家”可以书写不同的文本),这展示了一种非常先进的机械控制逻辑。这代表了在复杂、预定机械自动化领域的一个“巅峰”。
综合来看,哈里森的航海天文钟和雅克德罗的自动人偶,共同展现了纯机械在18世纪所能达到的精密与复杂的高度。哈里森的成就体现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的功能性精确,其目标是解决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实用难题——经度测量,以保障航海安全和促进贸易发展。他的航海天文钟是为实用而生,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其无与伦比的可靠性和对导航技术的革命性贡献。
相比之下,雅克德罗的自动人偶则代表了机械在模拟生命和执行复杂程序化任务方面的极致复杂性。这些精巧的装置主要是为了艺术表达、娱乐和对类生命机制的哲学探索而创造。它们作为奢侈品和技术奇观,旨在激发人们的惊叹,展示人类通过机械所能达到的创造力边界。其价值更多地体现在美学和对“何为生命”这一古老问题的机械式回应。
尽管目标迥异,两者都将齿轮、弹簧、杠杆等纯粹的机械部件运用到了极致,推动了精密制造和复杂机构设计的极限。哈里森的航海天文钟要求在动态和多变的环境中保持长期稳定,而雅克德罗的人偶则需要在极小的空间内集成数千个零件,并实现高度协调和逼真的动作。这表明,纯机械时代的卓越成就并非单一维度的,它可以体现在由截然不同的人类需求所驱动的创造中,反映了机械才智所能应用的广阔领域。无论是服务于严谨的科学应用,还是呈现精妙的艺术幻想,纯机械都证明了其巨大的潜力。
枪械点火机制的演进是纯机械时代军事技术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直接关系到武器的可靠性、射速和战场适应性。
火绳枪(Matchlock) 出现于15世纪,是首批采用机械点火装置的枪械。它使用一根缓慢燃烧的火绳,通过一个S形的夹持器(蛇杆)将其压向火门内的火药池,从而引燃膛内火药。这种机制使得射手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枪,显著提高了瞄准的稳定性。
轮式枪(Wheellock) 发明于1509年,是点火技术的一大进步。它通过一个钢轮与黄铁矿摩擦产生火花,点燃火药池。轮式枪无需保持火绳点燃,因此比火绳枪更易于使用且更为可靠,尤其是在潮湿天气或需要隐蔽时。然而,其机械结构复杂,制造成本高昂,这限制了它的普及,使得成本较低的火绳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被广泛使用。
燧发枪(Flintlock) ,其真正成熟的形态出现于1630年左右,解决了早期点火机制的诸多问题。燧发枪的枪机设计巧妙,能够在一个动作中同时完成打开火药池盖(火镰,frizzen,本身也充当砧板)并发射火石撞击火镰产生火花的过程。由于其相对简单、可靠且易于维护,燧发枪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主导了枪械领域,其设计几乎没有重大改变。标准化的燧发枪设计也使得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例如著名的英国褐筒(Brown Bess)和法国沙勒维尔(Charleville)步枪。
这一系列点火机制的革新,清晰地反映了对更高可靠性、更快射速以及更强全天候作战能力的追求。每一次进步都是对关键点火功能的重大机械改进。燧发枪的长期统治地位,使其成为纯机械时代一个标志性的、影响深远的解决方案。这种枪械点火机制的演进,不仅仅是孤立的工程学进步,它与战场战术和步兵角色的演变相互影响、共同发展。更可靠、射速更快的点火机制催生了新的战术可能性,例如排枪射击、散兵战术等,并提升了单兵作战效能。例如,18世纪军队广泛采用燧发枪,与线式步兵战术的成熟和普及紧密相关。因此,枪械点火装置的机械进化,是推动战术演变的关键因素之一。
在纯机械时代,提高枪械射速的渴望催生了对连发武器的持续探索。尽管面临巨大技术挑战,一些极富巧思的复杂机械系统应运而生。
洛伦佐尼系统(Lorenzoni System) 出现于17世纪中叶,是一种复杂的燧发式膛装连发枪械,能够连续射击多达十发子弹。其核心是一个可旋转的圆柱形机心,内部设有独立的弹丸仓和火药仓。通过转动枪身侧面的杠杆,机心旋转,依次完成落弹、填药、封闭枪膛、向火药池填装引发药并同时压上火镰、将击锤拨至待发位置等一系列复杂动作。这种系统虽然精巧,但对零件的加工精度和配合度要求极高,如果零件配合不紧密或操作不当,火焰可能回窜引燃枪托内储存的火药,造成危险。尽管如此,在转轮手枪机制完善之前,洛伦佐尼系统被认为是制造实用多发枪械最可靠的技术之一,并在其发明后的一个多世纪里被欧洲大陆和英国的枪匠广泛采用。
柯尔特·帕特森转轮手枪(Colt Paterson Revolver) 于1835年至1837年间问世,是第一款成功实现大规模生产的多发转轮手枪。塞缪尔·柯尔特的关键创新在于将工业时代的机械加工工具应用于转轮手枪的制造,从而实现了零件的相对一致性和批量生产。帕特森手枪为单动式,射击前需手动压下击锤,其扳机通常是可折叠的。尽管是重大突破,早期帕特森手枪在零件互换性和生产成本方面仍面临挑战。
吉拉多尼气步枪(Girandoni Air Rifle) 约于1778年由奥地利枪匠发明,是一种独特的连发武器。它采用膛装发射,拥有一个20发容量的管状弹仓,动力源于一个可拆卸的、能承受800 psi高压的空气瓶(通常作为枪托)。吉拉多尼气步枪射速快、无烟、噪音小,但其机械结构复杂、较为脆弱,且空气瓶再充气耗时费力(需要约1500次手动打气)。奥地利军队曾装备过这种步枪。
此外,还有其他早期的连发枪械尝试,例如卡尔索夫(Kalthoff)连发枪和钱伯斯(Chambers)的叠装弹药枪械,但它们往往因结构过于复杂、成本高昂或固有危险性而未能普及。
这些早期的连发枪械,如洛伦佐尼系统和吉拉多尼气步枪,实际上是试图创造小型化、高应力机械系统的尝试。这些系统必须在承受火药爆炸或高压气体冲击的严酷条件下,可靠地管理推进剂、装填弹药并循环动作。它们的复杂性和时常出现的脆弱性,突显了在纯机械时代,尤其是在缺乏现代制造公差和材料科学的背景下,实现这一目标的巨大挑战。这些系统不仅要完成一系列精确的机械运动,还要在手持设备内部署和控制巨大的能量。这种小型化、能量管理和顺序动作的结合,使其成为机械设计挑战的一个独特“高峰”。它们的有限成功或仅限于特定领域的应用,往往源于在纯机械时代难以稳定、经济地大规模制造此类系统。
C. 枪械制造对标准化生产与“美国制造体系”的推动
对大量可靠枪械的需求,特别是来自军事订单的压力,成为推动制造流程革命的强大催化剂。可互换零件的概念虽然并非枪械行业所独有,但正是在这一领域找到了关键的应用场景和发展动力。
伊莱·惠特尼(Eli Whitney)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为美国陆军制造滑膛枪时,便致力于推广可互换零件的理念,尽管其完全实现要到更晚些时候。到了19世纪中叶,罗宾斯与劳伦斯军工厂(Robbins & Lawrence Armory)为制造步枪而开发了专门的机床,能够生产出完全相同且高度精确的零件,这成为后来被称为“美国制造体系”(American system of manufacturing)的基石之一。这一体系的优势在于简化了装配流程、方便了维修、降低了成本并提高了产品的一致性,甚至被出口到英国等国家。
塞缪尔·柯尔特在制造其转轮手枪时,也积极应用了工业时代的机床和生产方法,从而实现了大规模生产。枪械制造业对可互换零件的追求,进而推动了“美国制造体系”的形成,这不仅是为了满足高效的军事供应,更在不经意间为大规模生产品中“精密度的普及化”奠定了基础。为枪械制造而开发的机床和生产理念,很快被证明可以转移到其他行业,例如缝纫机的制造。这使得复杂的、精密制造的机械产品能够以更低的成本进入更广泛的市场,从而让更多人能够享受到此前只有少数人才能负担的精密机械产品。在此之前,精密制造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手工艺生产(如定制钟表、科学仪器),因而价格昂贵且供应有限。枪械工业在数量和可靠性需求的驱动下,迫使制造商发展出可大规模生产的精密制造能力。这种能力随后扩散开来,对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和消费品市场都产生了深远的社会经济影响。
雅卡尔织布机(Jacquard Loom)由法国人约瑟夫-玛利·雅卡尔(Joseph-Marie Jacquard)在1804年取得专利,它建立在早期发明(如雅克·德·沃康松的工作)的基础之上,是纺织业乃至自动化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其核心创新在于使用一系列穿孔卡片来控制织物的图案编织。
该机制通常涉及数千张穿孔卡片,这些卡片被串联起来形成一个连续的指令序列。每张卡片上的一排孔洞对应于纺织图案的一横排。当织布机运行时,卡片逐张通过一个读卡装置。卡片上的孔洞决定了哪些经线(纵向的线)会被提起。具体来说,一组探针会尝试穿过卡片上的孔洞;如果某个位置有孔,对应的探针就能穿过,从而启动一个机械装置(通常是钩子)提起相应的经线;如果某个位置没有孔,探针会被卡片挡住,该经线则保持原位不动。随后,携带纬线(横向的线)的梭子穿过被提起的经线下方和未被提起的经线上方,从而形成图案的一行。通过连续送入不同的穿孔卡片,织布机就能自动编织出复杂多变的图案。
雅卡尔织布机极大地提高了复杂图案织物的生产效率,使得原本需要熟练织工长时间手工操作才能完成的精美图案,可以由非熟练工人快速、准确地复制出来。这使得以往价格高昂的提花面料(如锦缎)得以大规模生产,成本大幅降低,进入了更广泛的消费市场。
雅卡尔织布机的穿孔卡片系统,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早期且规模宏大的二进制逻辑(有孔/无孔)在复杂过程控制中的物理实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一种用于图案信息的大容量数据存储形式。“程序”(即串联起来的卡片序列)可以非常长,编码了海量的图案信息,展示了一种通过纯机械方式解决数据处理和指令排序问题的方案。尽管巴贝奇的引擎旨在进行动态计算,但雅卡尔织布机在工业规模上展示了一个强大而可靠的系统,用于通过机械手段存储和忠实再现复杂的预定义信息。这种二进制控制和数据存储的实际应用,是一个意义深远的进步。
雅卡尔织布机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纺织行业,它对早期计算概念的形成,特别是对查尔斯·巴贝奇的工作,产生了深远启发。巴贝奇从雅卡尔织布机使用穿孔卡片控制复杂图案中获得灵感,计划将其应用于他的分析机,用穿孔卡片来输入数字和运算指令。
爱达·洛夫莱斯在评论巴贝奇的分析机时,曾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分析机编织代数图案,就像雅卡尔织布机编织花朵和叶子一样。” 这句话精辟地指出了两者在概念上的联系——都是通过一种可编程的机制来生成复杂的、预先设定的模式,只不过一个是物理的纺织图案,另一个是抽象的数学或逻辑模式。
巴贝奇将雅卡尔织布机的穿孔卡片原理引入其分析机的设计,是跨行业创新转移的一个典型案例。这突出表明,技术突破往往并非孤立地发生在单一领域内部,而是可以通过识别现有解决方案对新问题领域的适用性而激发出来。雅卡尔织布机为巴贝奇提供了一个在纺织业中已得到验证的、通过机械方式实现复杂指令输入的成熟模型,这对于分析机可编程性的构想至关重要。这种跨学科的洞察力,即一个领域(纺织自动化)的解决方案被创造性地应用于解决另一个领域(机械计算)的挑战,是技术史上一个常见且重要的进步模式。雅卡尔织布机提供了一个具体可行的机械可编程性范例,巴贝奇得以借鉴并将其提升到通用计算的高度。
从上文的详细论述中可以看出,纯机械时代的各项杰作在不同维度上展现了其独特性和卓越性。在没有现代电子学、计算机辅助设计或先进材料科学的时代,仅凭对物理规律的理解、精湛的手工艺以及不懈的探索精神,人类就能创造出如此复杂、精巧乃至“智能”的机械系统,这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这些“巅峰”机械装置的实现与否,往往取决于“硬性”因素(如可用材料、能源、制造精度)和“软性”因素(如资金支持、社会需求与价值认同、熟练工匠的可得性、政治意愿、知识氛围)之间的复杂互动。
巴贝奇的引擎在硬性因素潜力巨大的同时,却因软性因素的缺失而受挫;哈里森则因强烈的社会需求和王室支持等软性因素的助力,最终克服了巨大的硬性技术挑战。雅卡尔织布机的成功在于它满足了明确的工业需求,且其技术在当时是可实现的。枪械的发展则持续受到军事和民用需求的推动。这表明,一项“巅峰”机械成就的诞生,不仅仅是天才设计的产物,也是其成功驾驭所处时代复杂社会技术环境的结果。
纯机械时代的这些巅峰之作,不仅为后来的技术革命(如电气化、自动化和信息化)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和实践基础,更作为人类创造精神的不朽丰碑,持续激励着我们探索未知、挑战极限。它们提醒我们,无论技术如何演进,其核心始终是人类的智慧、想象力和改变世界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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