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长眠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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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辰站在走廊外的房间门口，想着自己的墓志铭。
今天就是长眠的日子。老师说，大家只需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入坟墓，等营养液浸没全身，连上刚植入的第二大脑，就可以安安稳稳地长眠了。
老师还说，这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人生下来便只有两种归宿：成为天上的星星或是长眠。
幸运的孩子可以在18岁前从子宫送出，坐上火箭，送上天空，成为大家每天夜里观瞻的星星。而更多的人则是会在18岁成年这天，走入自己的坟墓，去往新的维度。
那里是天堂、新世界。在那里，孩子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
王龙辰想了很久，也没用意念在显示屏上烙下什么。18年是挺幸福的，快乐、充实、叛逆，最终又与自己和解。
他想起来曾经听“大哥”讲过的一个故事。仲永三岁能言语，六岁通古今，九岁文章浑然天成。自觉独步天下，荒废学业，最终成了历史书上的一句泯然众人矣。
自己的一生要怎么概括？从出生到现在不过18年，流速缓慢的时间像是被突然折叠一般，走到了尽头。
王龙辰望了望四周。走廊里，纯白色的发光天花板照亮着狭长的通道。同样大小的房门顺着两侧整齐排列延伸，看不到尽头，指示用的显示屏泛出蓝光，将整条走廊围绕。
王龙辰的大脑突然传来幻痛。有关墓志铭的信息沿着神经冲击大脑，先是被潜意识所理解，再被自身翻译成能语言、声音、文字、图像……
王龙辰显然还没适应植入到脊髓的第二大脑。老师说，这是他们进入新世界最关键的钥匙。植入了第二大脑芯片，便半步跨进了新世界的门，也理所应当地拥有了部分权限。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学会想要获得的知识，变得全知全能。
王龙辰默默地想象一个牢笼，将意识困在里面。如此切断与第二大脑的联系之后，疼痛稍许缓解。这也是老师教的方法，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直学习着这些。
他从痛苦中回过神，摸了摸后颈，却又找不到任何伤口的痕迹。但他是晓得的，第二大脑附着在脊髓，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神经信号。墓志铭的含义是大哥告诉他的，但现在却与新的记忆混合在了一起。
走廊的灯光逐渐熄灭，蓝色与白色消逝下去，只剩下了他头顶的温润白光。同伴们相必已经在那边等待了吧？他如此想着，给显示屏上印下了仲永两字，然后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是他18年所拥有的一切。
一个长方形的营养舱，一套再生塑料的桌椅，桌面上摆着一个由钢筋拧成的人形玩偶。墙上的电子显示屏则投影着一个“圆”，标题是《正65537边形》，那是他最喜欢的艺术家的绘作。
站在衣柜旁的是王龙辰父母留下的礼物，陪伴了他18年的人形保姆机器人。银色的机身在时间的磨砺下有些发黑，大脑被刻意做成了方形与人类区分。
这台机器人可以说是地球上来有文字记载的几十亿人的心血。最新的大模型技术将人们的知识压缩蒸馏存入了它的大脑中。TC300生物芯片的加持让它能够模拟人类的大部分行动，并将知识转换为人类引以为傲地行动——创作中。他能拿起画笔创作毕加索与宫崎骏混合风格的油画，搬起超越常人承受的重物，将纤维细丝穿入几微米的孔里，又或是扮演成一名政治学家同政界领导侃侃而谈。
充斥着ai幻想的宣传片推送至每个人的大脑芯片终端，同时预示着纯人类时代的终结。
麻木？顺其自然？沉默？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大部分人看见宣传片后的心理想法，毕竟这跟科幻小说里的想象没有什么区别，就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为世界凭添了一丝无趣。现实里，各领域早被专业的大模型替代，失业保护法案确保人类成人仍旧可以获得工作，几千年的惯性维持着人类社会的运转。在科技迅猛发展面前，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大型的过家家游戏。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装上类脑芯片，进入虚拟世界，在无限的想象中遨游才是最后的归宿，这远比现实中某个突破更值得用人生时间换取。
只是这个机器人拥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最先进的混合模态模型内置于新型铝壳皮中，反而让他的持续工作能力出现了“倒退”。机器人在进行任务中途会突然进入“休眠”状态，像一个雕像一样，沉默地“审视”周遭，直至命令重新被表达、接收。
人工智能专家试图细化任务，列出大纲，做成思维导图，让它全方位地角色扮演。可是机器人的大脑仿佛最封闭的黑盒，人们找不到一把锁，一个永动的发条，能持续不断地驱动其运转。
有哲学家试图引用丹尼尔·丹尼特的文章来解释，这就是机器无法产生意识的表现。机器人无法从各模型接受信息后处理的所有的草稿中选择胜出的那一份，于是停留在了不断的逻辑自证中。因此产品本身是安全的，最后的驱动解释只能由人类来推动。
即便如此，革命性产品仍旧能大放异彩。人们回归到简单粗暴的方式，给机器人不停地上发条——内置一个自动监督程序，记录用户需求，在机器人停下动作时不断提醒、重启。想要驱动这样一个完美的机器人，需要的能量也极其可观，在能源算力限制法案下，大批量投入使用成了难题。
人类的眼光理所应当地投向了太空。机器人组成的舰队与专业的科学家同行，从月球到火星，或许这就是太空文明的第一步。
可惜在地球上，人们对其算力做出了限制，最终只能成为一个保姆机器人，陪伴在王龙辰身边。
“大哥，再见了”
“祝你好运”大哥的显示屏展现出一个笑脸，僵硬地抬起了手晃了晃，然后又维持这个姿势陷入了沉默。
王龙辰打开营养舱，脱掉衣服躺下。舱门关闭，半透明的舱壳反射出了天花板的虚影，令他的视线有些眩晕。
他闭上双眼，调整姿势，让大脑与舱体的触点吻合。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窗口，提示第二大脑与营养舱连接成功。
下一步，则是启动长眠程序。他将意识移到了长眠选项上，发送了“确认”的意识波动。
营养液缓慢覆盖了全身，当液面上升至嘴唇，一种原始的恐惧感让王龙辰不由自主地颤抖。等到没过鼻尖，原始的本能又带着欢愉让他放松了下来。一切都很顺畅，仿佛人本该如此，就如同回到了几万年前的原始海，生命最本源的冲动让他像鱼儿一样扭起了身体。
营养液并不冰凉，似乎还有些温暖。
“开始长眠”王龙辰听到了这个声音，仿佛是自己发出的，但是又不知道从何传来。
他然间，他没了任何感知，“视线”也是一片漆黑。恐惧感无限放大，想要挣扎却无处施力。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有一条龙在空间中四处冲撞。
这是老师所说的走龙灯。每个人长眠时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那条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记忆，它带着18年的记忆寻找着出口，最后却跟自己缠绕。
他看到自己的记忆像画卷一样展开。
2岁，父母留下了保姆机器人，将他送到了方圆城的这里。那时的他不知离别是何，只深深记住了父母满脸泪水的模样。
5岁，他在荒楼废墟里玩耍，为了争当孩子王被一位同伴弄伤了腿。那天晚上，父母的意识连上了机器人“大哥”，照顾他许久，直至哄他入睡。后来，他再也没见到过这位小伙伴。
7岁，老师开始教育。上午是理论学习，下午则是潜意识训练。微积分、黎曼几何、量子力学、宇宙学……每一个新奇概念伴随着困惑，自由活动的喜悦又很快让他将一切知识抛诸脑后。老师们从来没有询问过大家对知识的理解程度，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孩子们。
10岁，他们每人分得一个小型手表，可以在空间中投影出各种各样的事物帮助学习。他喜欢上了里面的游戏“召唤大师”。只需念出一长串咒语，就可以幻化出不同属性的幻想生物，同其他伙伴一起比拼。他成为了其中的最强者。有人询问他秘决，他从来都没说过。
他依旧清晰地记着自己的咒语：3D的、4K、超高清、矛盾的、虚伪的、贪婪的、强大的、蓝色的皮肤、龙一样的身体、像人的身心……王龙辰也不知道是哪个单词起了作用，他召唤出来远古的飞龙，凶神恶煞，长着一副人脸，将同龄人的召唤物横扫。
13岁，他喜欢上了同龄中的一位女孩。她漂亮、知性，每次都能与老师对答如流。他试图制造动静引起她的注意，被老师逮了个正着。老师带着善意，带他去了一个屋子。后来，他就没喜欢过谁了。
14岁，王龙辰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某天在浏览知识库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副“正65537边形”。那是传奇画家古特的经典作品，他在第二大脑芯片辅助下， 花了20年的时间，利用巨型尺规作图，画出了边长1米的正65537边形。后来那块地起了高楼，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方圆城。
毫无来头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缘分，他知道自己正好生活在方圆城的一角。于是他开始学习画画，在大哥的帮助下，他用意念操控一个个像素点，将其准确无误地点在虚拟的画布上。
17岁，王龙辰已经能画出很漂亮的山水油画了，这是他想要研究的方向。而这也是星星们上天的那年。同龄人里只有王龙辰喜欢的女孩入选了，在告别仪式上，她看见女孩的唇形似乎在说“我等你”，也不知道是要等谁。他只是随着大家一起鼓掌祝贺，一旁的老师感动得眼角渗出了些循环液，不断告诉自己终于教出了星星。
在那个漆黑无比的夜里，他看着火箭牵着火焰，用巨大的轰鸣声给天空劈开一条淡蓝色的路。不知过了多久，星星们开始转动、排列，又变化成有规律的闪烁，庆祝着新来的伙伴。
然后是刚才。停在门口的自己、写下仲永的自己、躺入营养舱的自己。
那条龙开始破碎。记忆开始变得不连续。中元节，老师带着大家抱着黑色盒子，放入河流，纪念前人；暴雨天，他看着窗外野生的无人机四处扑腾，撞击设施外墙，爆出无数闪电火花，最后被洪流卷走；在设施里，他无数次地练习着如何与机器人同步，试图让屏幕上的潜意识分数提升……
最后的画面，是在很早以前的课堂上。老师告诉大家，人生下来便只有两种归宿：成为天上的星星或是长眠。
“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师嘴角挂着标准的30度微笑，机械眼球胡乱游走，回忆起了幸福的过往。
“是啊，大家不要怕，长眠了便是重生，那边世界可比这儿漂亮多哩，你们出生在最好的时代，没有什么是比死更幸福的事了。“
“老师，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稚嫩的声音在台下响起。
老师慈善地摸了摸他的光头，“小朋友，你想想，如果没有我们，你们知道怎么去长眠吗”
大部分孩子都摇摇头。
“那便是了。老师们当时跟老奶奶签了好协议，自然是要回到这里，教大家怎么长眠的。这便是教师的意义啊。还记得那几句有关老师的诗吗”
“记——得——”小朋友们齐声喊着：
落红不是无情物，蜡炬成灰泪始干。
春蚕到死丝方尽，化作春泥更护花。
“老师就是春蚕落花这样的物品呀，把我们吃过的经历过消化后吐给你们，在你们身上种下种子看着你们开花，人类的传承就是这样接连不断的。“说到动情处，那眼眶似被自身话语感动得渗出了些循环液。“孩子们，我的协议日期也快到了，到时候也会回去长眠哩，下回见面就在那头了。”
“老师老师，那我们要怎么长眠呢”
“这过程你们要记好呀！你们要回到各自的房间，进入胶囊舱，等营养液浸没全身。长眠前失去意识只会有几秒钟，你们要从黑暗中找到光点，跟着光点去一座桥，跟那里的老奶奶签好协议，走过大桥，就重生了。”
“还有，你们得学会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
漆黑无比的空间海开始震动，先是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然后出现了无数细小的七彩鱼儿，疯狂朝着光点涌动。先到的鱼儿化作的闪光倏而消失在空间中，那光点倒是越来越暗淡。光点的减弱让鱼儿们躁动不安，于是一切变了性质。黑暗中的鱼长出了手，将前面的同类拖住，有些则是化作了大嘴，狠狠欺压、嘶咬、冲撞。人们亲自造就了这真正的地狱。
一段时间后，光点突然消失了。剩下的鱼儿伤痕累累，在残杀后血液化作的七彩色河流中四处寻找出口。当他们精疲力尽，那白色光点又突然出现，挂在了遥不可及的半空。剩下鱼儿的身子连着河流被白光照耀，化做黑泥，成了漆黑的一部分。
王龙辰就在光点里看着。他是幸运的，光点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毫不费力地接触了它。名为胜利的心情覆盖了侥幸，他俯视着发生的一切。记忆开始复苏，他又开始哭泣。
光点带着他来到了一座桥上，幽幽绿光在桥身摇曳。一位老奶奶左手拿着灯笼，右手拿着碗慈祥地看着她。
“孩子，来签协议吧”老奶奶温和地招呼他。
“他们呢？”
“他们？”老奶奶有些疑惑，“哦，他们”老奶奶笑了。
“他们不合格”
“那我呢？”
“你合格了呀，来，喝下这碗，就可以去新世界了”
“那边有什么？”
“你知道的呀”老奶奶眨巴了眼睛，“你还记得老师说的吗？”
王龙辰陷入回忆。“老师说，那边是新世界。人们建立了一个新的地球，在那里可以用想象生活。想成为百万富翁也是一个念头，想在幻想世界里成为勇者也是一个念头。那里老子的极乐世界，苏格拉底在那里变成了蝴蝶，发出了南柯一梦的感叹。那里是最自由的。”
“是啊”老奶奶咯咯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狰狞地像恶魔。
“那么代价呢”
“代价？”老奶奶摇了摇头，“这不是代价，这是机遇。”
老奶奶缓慢躬下身子，从桥下舀了一碗汤上来。
“来，喝了吧”
王龙辰一饮而尽。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那边就是他的归宿，再也无法改变。
“你知道TC3000机器人吗”老奶奶开始缓缓讲述。
“TC3000？我好像有一个”
“那你真是幸运儿阿。那你一定晓得它的缺陷吧”
王龙辰点了点头，大哥知道很多知识，但经常陷入停滞。
“人们发明了它，它却经常停下活动，最后变得像一座雕塑一样。科学家们反复测试检查，发现在停滞时，一切传感器与芯片都是正常的。后来，他们把这个叫做机器人的沉默。”
“人们开始猜想，是不是机器人接受了太多信息，无法做出综合判断。”老奶奶停顿了片刻，然后问王龙辰。
“你觉得，什么东西最会做判断？”
王龙辰想了想。他回忆起了很多东西，潜意识评估测试、每天枯燥的意识训练……
“大脑？”
老奶奶点了点头，“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了……对，是大脑，准确来说是潜意识。”
老奶奶伸出手，轻抚他的额头。
“潜意识神秘、不可捉摸，甚至人类自身都无法完全认知。但它总是能在危险时刻先于人们的意识做出判断，操控身体躲避危险，直至意识反应，产生后怕。于是，人们想法设法地将自己的潜意识接入了机器人，永远解决了沉默的问题。”
“所以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机器人？”
“为了机器人？都是为了人类！战争频繁、污染增大、海平面上升……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了，想要文明的延续，就得向宇宙出发。机器人让人们摆脱肉体束缚，前往火星甚至银河。我们都是为了生存而生的呀，孩子”老奶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王龙辰那虚影已经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她叹了口气，从身后举起了一个红色的灯笼，开始大声唱和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她挪着步子，一点点引着王龙辰走过大桥。桥的尽头，是一道斜打在空间里的一道白光。
“根据人类法第230条，人类公民在年满18岁，有义务贡献出自己的潜意识，而本人可以享受100年虚拟空间生活权，你是否同意”机械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
恍恍惚惚中，王龙辰点了点头。
“去吧”老奶奶停在桥头，看着王龙辰摇摇晃晃走进白光里。
王龙辰的意识逐渐上升，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营养舱中长眠。他逐渐上升，飞到了保育园上空，飞到了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他看到了地球的全貌，大大小小的废墟上建起了类似养育园的房子，里面每个房间都是一座座墓碑。
他似乎有所明悟，人们从地球的子宫中诞生，又在子宫外立起了一座座墓碑，伴地球长眠。但人最终是要化作天上的星星的。人们大脑间彼此连接，共享着一个天堂，而潜意识跟随机器人一同向那银河奔去，在那遥远未知的宇宙共同呼吸。
而他内心已经被虔诚感动，他知道，新世界正等着他的到来。
舱外，机器人“大哥”突然抬起了头，走到王龙辰的营养舱，如同十几年前那边轻轻哄着他入睡。
“对不起”
显示屏里，是一张悲伤的笑脸。